(我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所以一直想跟人分享。) 你我的都市之心 ——读韩国作家李清俊作品有感
我年初在上海的《外国文艺·译文》杂志上读到韩国作家李清俊的作品时,惊艳之下,并不知道他在韩国其实是很有名的作家。当时只是感慨“韩流”来势汹汹,除了服饰、影视、音乐,现在又多了一项——小说。 在网上google了一下,有关“李清俊+韩国作家”的网页并不多,只在其中一个网页上找到如下的信息: 作家李清俊,1965年,以短篇小说《出院》入选《思想界》新人文学奖,从此开始了创作活动,并渐渐开辟了1960年代小说文化的新篇章,之后通过40年旺盛的创作活动,更加巩固确立了作家的地位。他试图从传统的民间信仰中探索出产业社会的人间异化,知识人的存在解明,直到传统的情绪等。1968年,《残废和傻瓜》获东仁文学奖。1975年,中篇小说《异鱼岛》荣获韩国创作文学奖。1978年,荣获第二届李箱文学奖。主要作品有《残废和傻瓜》、《预言者》、《活着的泥沼》,及长篇小说《你们的天国》等。 另外几个网页“透露”了他与韩国影坛泰斗林权泽导演的亲密合作关系,林权泽的几部电影——像被誉为韩国电影史上“划时代的杰作”的《西便制》(1993),后来的《祝祭》(1996),及其正在拍摄的他的第100部影片《千年鹤》——都是和李清俊合作的产物。 无论如何,面前寥寥的几个网页让我感觉到文学及文学交流的寂寞。 相对于别的艺术形式、别的媒体,文学,在当今社会,还真的是一个需要耐心与心思的东西啊。 一 刊登的四篇小说都有着简单而充满韵味的名字:《枯花》、《孤独的你》、《戏球的女人》、《她的家》。《枯花》是一篇表达韩国中老年(花甲之年,任你决定是中年还是老年)都市女性心态和爱情观的小说,小说暗藏的主题要在《枯花》这一题目的映照下才渐显层次,并且愈看愈分明。故事从“我”到一个叫“大邱”的城市参加小侄子的婚礼说起,详细描述了“我”身为姑姑,自认为是长辈,却被看作是“出嫁了的外人”,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尊重与款待,因此既失望又郁闷。作者对人物关系的刻画入木三分: “还不迟吧,现在赶紧去买……” 大侄媳妇一边看表一边说。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表示我当天得回去。哪怕她出于礼貌嘴上挽留我住一宿,也不至于让我这么失望和寒心,我好不容易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赶紧把大概切好的牛肉塞进了嘴里。 “姑姑您慢点吃吧,不是还有时间嘛。” “也不是。从这儿到车站也得一会儿。” 作者的描写是不动声色的,可是读来却是令读者也感觉辛酸的。 然而在汽车站买票回汉城时,“我”巧遇同样丧偶的“赵博士”,整个心情为之一变。“我”初识赵博士时就被他吸引,后来巧妙利用小狗生病事件与其保持联系,再后来双方子女都希望两人结婚,“我”却打了退堂鼓。在这历时一年左右的故事里——在作者笔下只用了不到1万字——“我”寂寞而清醒理智、追求真爱的性格特点被一层层剖画出来。 “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然而“我”的个性特点却又是不平凡的,揭示了当今都市女性中复杂而颇具代表性的一面。 作为男性的李清俊不仅能抓住这种暮年女性的心理,而且还能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述出来,这就令人惊叹于他的艺术技巧。 譬如“我”回忆自己40多岁时,人到中年,“对走过的日子有些自豪,又有些失落”的那段日子里的心情:“我们对只剩下衰老的年纪怀着恐惧的心情,觉得年龄的增加比死还可怕。” 这种感觉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安慰,“我”甚至感觉,“男人们的中年看起来比我们还惨淡,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也倍感凄凉。老公们也对我们不管不问,让我们本来就缺少自信的年龄显得更微不足道……”这时候,为“我”和同龄朋友们带来慰藉的,是对酒吧里一对气质高雅的老人的欣赏和想象:“我们极力美化那对老夫妻,可能也是为了掩饰我们内心的失落和对即将到来的老年的恐惧”。 后来我和赵博士的交往似乎使我对那对老人的向往变成了现实。作者这样描摹了“我”用这种交往来填补空虚,同时又“心知肚明”的心理感受。 “自从为了小狗流泪,我发现自己变得十分‘狡猾’,因为我发现新的美丽景色,又会欢呼,又像十六岁的少女那样蹦来蹦去。我发现我内心深处有着像乒乓球一样轻浮、敏锐而有弹力的东西。我不是没有演戏的嫌疑,但内心感受到了浅薄的愉悦,像游戏般的快乐。没有真实感,什么都能随心所愿,这一切不能不说是梦幻。” “我不是没有演戏的嫌疑,但内心感受到了浅薄的愉悦,像游戏般的快乐”,这种陈述在这时候也许还会让习惯了大团圆结局的读者感到困惑,但后来,等到“我”直陈自己的观点:“我认为仅仅在情绪上得到满足的恋爱只是给别人看的”,我们在一霎那,突然明白了“我”面对岁月,再怎么失落也不愿意自欺欺人的感觉。 这是一个清醒冷静,坚持着要真实地面对自己,也面对自己的世界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只能属于繁华散尽,习惯于——也只能够——一个人隅隅独行回家的都市。 作者以《枯花》触及了都市的灵魂,而我能够感受到这一点,是因为全世界的都市都是相同的。有一片共同的物欲的海洋淹没了它们。 而灵魂是在这片海洋上空翱翔着的、嚎叫着的海鸥。 《枯花》让我感觉亲切,还因为这篇小说用一种诙谐而尖刻的笔调描摹出来的,也是我们身边的“真实”。譬如“我”对儿子要我去美国住几天的心理活动:“但如同我不愿过六十大寿一样,我也看不惯因为子女在国外,就婆家一帮人娘家一帮人地就像捡到了什么大便宜轮番坐飞机。我未置可否地挂断电话,打国际长途每次都是怕儿子多花钱我先挂断电话。”这段描写的前一部分表达了“我”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见解,还有几分“清高”的女性;后一部分表达了这样一位女性对儿子的慈母之心。这样一位女性,清醒、理智而豁达;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几乎可以说是顺应了我们正在面临的老龄化社会的需要了。 因为老龄化的社会并不就意味着沉闷、乏味、丧失生命力、判断力与品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枯花”可以用来形容主人公个体生命的一部分的萎谢,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悄悄绽开的老年人的内心世界。 生命有四季,繁花的枯萎是生命的过程,也未尝不代表了生命的美丽。 譬如女儿问我为什么不和赵博士结婚时,“我”的回答是:“孩子,我想和你父亲埋在一起。”作者无需繁笔,就把一位妻子对去世的丈夫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譬如“我”的一段内心独白: “我喜欢去扫墓,即使在和他(指赵博士)交往的时候去扫墓我也没有歉意。日常生活中,只有去丈夫的墓地才是最能自由表达我的意志的举动。与在那儿感受到的平静安宁相比,生活中的大喜大悲仅仅是一点点小浪花而已。墓地并不是死一般的寂静,那里有好看的草,在草丛里栖息的蚂蚁、蟋蟀也同样可爱。他的身体在养育着它们,我一想到不知哪一天也将和他一起养育它们,尽管不相信灵魂存在之类的说法,但也不惧怕死亡了,对这些小动物也倍感亲切了”。 这是一位老人面对逐渐走近的死亡时的泰然自若,其中所体现出来的万物一体的生命的情怀是令人动容的。 我愿所有的人都能够这样地面对生命与死亡,这使生命与死亡都有了一种尊贵。 令我们更意想不到的是主人公对爱情与情欲的思辨与坦白。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与韩国文化不同的地方。韩国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心里眼里的爱情与情欲,是令我这样30岁出头的中华儿女也要汗颜的开朗与坦然。作者幽默的文笔让我在读这一段的时候总是忍俊不禁。 “我和老公热恋时,妈妈对女婿本人还是比较满意的。还说山沟里出了‘凤凰’,但是坚决反对我嫁给‘凤凰’。妈妈大肆哭闹来阻止我,说嫁给他等于是掉进‘山沟’里,但我眼里只能看到‘凤凰’,看不见‘山沟’。妈妈的预言不幸言中,我和‘山沟的’奋战一直持续到小姑子嫁出去为止。但是,别人眼里的‘山沟’,对我来说是活着的意义,是能够挺起胸脯的源泉。女儿现在把那种盲目的力量说成是热情,说是热情也好,说是情欲也罢。 总之,现在喜欢赵博士的感情里少了这些东西。恋爱的感觉与年轻时相同,但没有情欲,我认为仅仅在情绪上得到满足的恋爱只是给别人看的,看来我只是和他演了一出戏。没有情欲遮住眼睛,任何事情都看得很真切。他虽然依旧风度翩翩,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不久将衰老的本质。他也一定具备了其他老头所具备的毛病:换内衣时露出的不光滑且下坠的肉和扑簌簌落下的皮屑,爬过崇山峻岭般的打呼噜声,随处掸掉的烟灰,似乎马上要断气的吐痰的声音,抬着屁股连着放的屁,夹杂着胃酸味的饱嗝,只知道填饱自己的肚子,多疑症和健忘症引起的唠叨,似乎要活到一百岁的吝啬小气。这些我都能想象得到。对此不在意,想忍受下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如果不在一起生孩子养孩子,度过那些动物般的时间,否则怎么能忍受得了?我这才感觉情欲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今年33岁的我,对她的这一段自我分析深为折服并且忍俊不禁。可是我不知道,当我也年过花甲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有勇气与力量这样清醒地面对自己,也面对别人。 这一朵枯花,即使枯萎了,可还带着生命的娇艳与桀骜。
二 《孤独的你》描写了厌弃丈夫的女人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在亲家母面前“受挫”时的种种心理活动。 李清俊让他笔下的女性自己叙述着故事——用回忆、用自述般的叙事、用心理活动——也自己揭示着自己的命运。她们是都市里的女性,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欲望(《枯花》、《戏球的女人》)或厌弃(《孤独的你》)的洪流主宰着、行动着、收获着、失去着,到最后,她们还是选择了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枯花》里的“我”放弃了和赵博士美满的爱情表演,《孤独的你》里的“她”被许久不见的丈夫瘦骨嶙峋而长着“稀疏的汗毛”的裸腿“吓跑”以后,最后又选择了回来,并且,“对丈夫的怜悯使她喉咙哽咽。她像抚摸旧家具一样,轻轻抚摸着那被蚊子叮咬的丈夫的膝盖。”《戏球的女人》里的亚兰,从天而降价值3亿5千万元(韩元)的遗产以后,她苦等多年想要嫁给的宪——对方用烟头烫她显然并不珍惜她——在她的潜意识里变成了她正在用脚轻轻踢着玩的球,“从现在开始,因为担心像破鞋一样被抛弃而战战兢兢的,应该是宪,而不是我。”虽然这三个女人掌握自己生活的动机、手段和目的不同,但作为都市女性的特点却在她们身上表露无疑。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男人、女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在努力着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都市,实在是一个比所谓的“丛林历险记”还要精彩和复杂的世界。 《她的家》是这四篇小说中的一个异数。故事通过村里的一对年轻人因为日本的侵略战争而离散的故事,优美而曲折地表达了韩国人对那场战争造成的悲剧不能忘怀与愤怒之情。美丽的翠丹和英俊多才的张万得是村里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在日本侵略战争中,张万得应征入伍,留下来的翠丹在日本人抓未婚女子做“挺身队”的威胁下,被迫嫁给新义州一位已婚男人为其传宗接代。新义州后来被划归北朝鲜,翠丹“再也没能回到十九岁离开的黄屋顶的家”。活着回到村里的张万得和“大饼脸”的顺爱结了婚并搬到汉城。相貌平常的顺爱到死也在怀疑丈夫对当年的爱人翠丹念念不忘……一路读下来,我们感觉这是一篇讲述悲哀的爱情故事的小说,然而作者在结尾处用张万得的直抒胸臆,让我们大跌了眼镜。 “我至今都没忘记翠丹,那纯粹是我们家那位凭空想象出来的。我现在连翠丹长什么样都忘了。如果不是我家那位不知疲倦的提醒我,可能连名字都忘了……我在游船上之所以哭,也是因为不敢相信我亲眼见到了北韩的土地,为什么在别的国家来说近在咫尺,在我的国家却遥不可及?……我真的看不过眼。虽然我不记得翠丹的长相,但我至今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翠丹嫁到别处时愤怒、委屈和绝望的情绪。我现在遭遇不幸的慰安妇老奶奶们的仇上再加上躲过那一劫的人们的恨。我认为,不管是遭遇不幸的人们,还是逃过一劫的人们,同样都是帝国主义野蛮行径的牺牲品。她们是逃过了一劫,但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在遭受不幸的人们的仇上,加上免于不幸的人们的恨。” 这段话,也是作者自己的胸臆直抒。 《她的家》读起来颇有沈从文的《边城》的韵味。我相信沈从文如果写这类小说,会和李清俊一样的好,可是沈从文已经不在了,我们还能指望谁呢? 难道真的要全靠韩流了?
三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读过小说了,记忆中除了两年前为了锻炼英文读了Bram Stoker 的吸血鬼小说<Dracula>,上个月为了同样的原因,又把一本读了一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破小说读完。似乎已经驶上了人生的“快车道”的我目前只读有用的书,譬如《食物是最好的医药》(坦白说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本书,但我知道我有一大堆类似的书),譬如做课题需要用到的专业书……我还有一大堆买了还没来得及看的盗版的正版的碟片……作为一个中文系出身的人,我深切地体会到小说对我的人生所产生的影响——我常常“归罪”于小说让我看得、想得太多,小说让我太“善解人意”——譬如上小学时从一本厚厚的文学杂志上看到的《红帆船》——我一直不知道小说的作者是谁——譬如茨威格的一本并不是很出名的小说《爱与同情》(也译为《心灵的焦灼》),譬如我一直声称我最喜欢,却不知道到底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读了李清俊的小说,才让我又记起,好小说是值得读的,因为人生有一些最深邃的寂寞,需要最犀利的笔才能解脱,也才能安慰。而身边的朋友,现实的工作,都取代不了一部好小说的价值。 好小说不死,可问题是,在某些时代,在某些地方,也许小说家已经死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能以一颗读者真挚的心,把他,她,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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