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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09-7-1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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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tian295 于 2009-7-2 00:04 编辑
四.怒向刀丛觅小诗
尼采说:在一切作品中,我独爱以血书写者。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鲁迅青年时代起,就立志“我以我血荐轩辕”。他的出色作品实在太多,不胜枚举;即令如此,《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仍是其中相当惹眼和突出的:它们不是用笔,而是先生用自己的血泪为自己的青年朋友凝写成的不朽篇章。
1926年3月18日上午,北京各界群众向北洋军阀政府请愿,段祺瑞执政府卫队居然开枪屠杀手无寸铁的和平请愿者,死伤达三百多人,四十余青年被害。其中有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刘和珍、杨德群。
鲁迅称3月18日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据许羡苏回忆:“过了三天,我去看鲁迅先生,他母亲对我说:‘许小姐,大先生这几天气得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几天以后,他才悲痛地说了一句:‘刘和珍是我的学生!’就这样,鲁迅先生气病了。”
李霁野回忆说:“我从未见到先生那样悲痛,那样愤激过。他再三提到刘和珍死难时的惨状,并且说非有彻底巨大的变革,中华民族是没有出路的。他恨透了残酷反动的军阀统治,他知道那样的社会不是枝枝节节可以改好的。”
3月25日上午,鲁迅到女师大参加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会前,他悲愤苦闷,独自长时间在礼堂外徘徊。学生程毅志看到后前来问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鲁迅回答:“没有。”程毅志说:“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5天之后的4月1日,鲁迅写下了情文并茂,血泪交迸,意气昂愤,感人至深的《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写道:
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 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 亡!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这是现代哀诔文章中少见的杰作。
1931年1月17日,与鲁迅关系密切的青年作家柔石被捕。2月7日深夜,24 位革命者(绝大多数是青年,其中包括柔石、殷夫等5名青年左翼作家)被国民党活埋或枪杀于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当局严密封锁,严禁报刊透露柔石等人被害的消息。鲁迅等人想尽一切办法,甚至贿赂了行刑的刽子手,才打听到确切消息。
当时风声很紧。1月20日至2月28日,鲁迅全家避居花园庄旅店前后达39天。避难期间,在确凿得知柔石噩耗的一个深夜,鲁迅吸着烟,独自在旅店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心情沉痛,悲愤交加,吟成了他最好的诗作之一:《七律.无题》: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对柔石一直不能忘怀。整整两年后的1933年2月7日午夜,终于写成7000余字的长文《为了忘却的记念》。同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雨。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记念。” 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鲁迅写道: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这篇文章与《记念刘和珍君》遥相呼应,堪称双璧;而更加苍凉激楚,余味无穷。杜少陵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差是。
顺便说一句:柔石身上中了十颗子弹。
写有《二月》、三姐妹》、《为奴隶的母亲》的柔石,鲁迅在上海“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柔石,29岁的柔石,身上中了十颗子弹!
鲁迅后来在给颜黎民的信中说:“……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有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
鲁迅为培养青年倾注了无数心血。他对青年的帮助和教育,从政治到生活,从思想到艺术,只要力所能及,无不尽力而为。
单说文艺青年吧,许钦文、台静农、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曹靖华、高长虹、向培良、艾芜、沙汀、叶永蓁、张天翼、巴金、黄源、徐懋庸、徐诗荃、冯雪峰、丁玲、聂绀弩、胡风、柔石、叶紫、萧军、萧红……,未名、莽原、沉钟社的成员,一大批青年木刻家,……多少有为青年直接吸吮过先生的乳汁、承受过先生的恩惠啊!
鲁迅为他们审阅、修改文稿,介绍发表,推荐出版,撰写序言,甚至亲自参与封面设计、装帧校对等具体事项。他为此花费了无数时间和心血。
1934年10月21日致信叶紫,指出他的小说夜哨线“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再具体说明好与不好各在哪里,最后提出修改意见:“我看这很容易补救,只要反过来,以写事件为主,而不以赵公为主要角色,就行。那办法,是将第一段中描写及解释赵得胜的文章,再缩短一些,就是减少竭力在写他个人的痕迹,便好。不过所谓的‘减少’,是减少字数,也就是用几句较简的话,来包括了几行的原文。”多么恳切具体。
1935年11月16日致萧军、萧红信中说:“那序文上,有一句‘叙事写景,胜于描写人物’,也并不是好话,也可以解着描写人物并不怎么好。因为做序文,也要顾及销路,所以只得说的弯曲一点。”何等体贴入微。
1936年2月17日致信孟十还:“从三郎太太口头,知道你颇喜欢精印本《引玉集》,大有‘爱不释手’之概。尝闻‘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那么,好书当然该赠书呆子。寓里尚有一本,现在持以奉赠,作为‘孟氏藏书’,待到五十世纪,定与拙译《死魂灵》,都成为希世之宝也。”这般亲切风趣。
……
也有一些青年,因种种原因,与鲁迅反目,如高长虹、向培良、徐懋庸。给双方都带来一些伤害。这不仅仅是鲁迅的不幸。
孙犁晚年深情地说:
鲁迅是真正的一代文宗。“人谁不爱先生?”是徐懋庸写给鲁迅的那封著名信中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这是三十年代,青年人的一种心声。
书,一经鲁迅作序,便不胫而走;文章,一经他入选,便有了定评,能进文学史;名字,一在他著作中出现,不管声誉好坏,便万古长存。鲁门,是真正的龙门。上溯下延,几个时代,找不到能与他比肩的人。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都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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