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三位沈先生

写过《香椿》一文后,很多朋友都这么劝我:你不要守着宝山不识宝呀,像张充和这么一位硕果仅存的世纪老人,一身都是可以入书入画的故事,你可得要逮着空儿就去看看老人家,多听她讲故事。她的那些宝贵记忆,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就是一笔文化财富;毕竟是年过九旬的老人,带走了,就可惜了。
  我跟张先生说,她直摇头:“我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故事。好些年前,就有人说要给我写传记,被我一口回绝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值得立传的人物。”我知道张充和生性淡泊,从不在乎那些外在的虚名,但却非常爱惜羽毛,不愿意别人乱写她,她对坊间某些不实的文字,是颇有微词的。可是,被我缠多了,我倚小卖小,总趁着她兴致勃勃又提起什么好玩旧事的时候,就把这个话题提出来——她便说:“好吧,我以后随便乱讲的什么东西,你可以做点记录。我还是坚持不肯让人写什么传记,你就记点好玩的小故事吧!”
  这,就是下面这些故事的由来。
  “哎哟,有鬼哟!”
  ——关于沈从文碑文的故事
  从中国回来,去看张充和先生。谈到我回了一趟下乡的海南岛,有一位下乡的知青老友分手时告诉我:他将去湘西凤凰,看看沈从文先生的旧居。我便叮嘱他:到了沈先生墓前,代我烧一炷香,抚一抚那块当作墓碑的大石头,因为在自己的文学路途上,沈先生的湘西文字,一直对我起着一种领路的作用。我还对他说:冥冥中常常觉得跟沈老先生有缘,不知怎么着,就会三不五时和沈先生的东西或者沈家的人遇上了。比如沈先生墓碑上有两行碑文,就是我一位熟悉并且敬重的老人写的——那是沈先生的内妹、现在就住在耶鲁附近的张充和先生。
  说起沈从文,张先生的双眼晶亮起来。
  “我听说,那块作墓碑的大石头,是他们沈家的青壮后生从山上推下来的呢。”张先生笑眯眯说道:“沈先生走的时候,他北京的一个侄子给我打电话,让我写一副挽联,说第二天开追悼会就要用。要得这么急,我怎么写啊?我告诉他:我恐怕写不出来。”
  我说:“我记得你后来写的是很精辟的四句话,具体文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张先生便站起来,走到饭厅她日常写字练字的大饭桌上,扯下一方边角的宣纸,拿过手边的圆珠笔,以竖行写下: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即便是顺手用圆珠笔写下的文字,也是铁画银钩,带着书法的劲道的。
  “……那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跟沈先生有关的事情。睡到半夜,干脆爬起来,研墨写字,顺手就写下了这四句话。”张先生把纸张递给我,点着上面的文字,解释道:“不折不从,说的是沈先生的坚守。他坐过国民党的牢,在文革中也受过各种苦,可是他总是能坚守住自己的一点东西。后面的,就更好理解了……”
  我说:“这四句话,确实把沈先生一生的品性都勾勒出来了。”
  “……写好了字,我是用传真机给北京Fax过去的。我告诉他们,这不算挽联,就是记下了我心里对沈先生的感觉。没想到,他们大家都说好。我没有回湘西凤凰去看过,我听说,这四句话,他们是从我的Fax上直接放大,雕刻到墓碑上去的,就刻在那块作墓碑的大石头的背面……”
  我说:“我的好多朋友都专程去湘西拜祭过沈先生,都特别喜欢那块巨石墓碑,喜欢你写的这四句话。”
  张先生笑吟吟道:“更神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他们都说好,还说我把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里面了。我吃了一大惊:没有哇!我就是这么顺手写下来的。可我自己仔细一看,唉呀呀,可不是吗?四句话的尾缀,正是‘从文让人’。哎哟!有鬼哟!我没那么想,是鬼让我那么写的哟!”
  我大笑道:“是沈先生天上的魂魄让你这么写的吧!”
  张先生摇晃着脑袋,仍在不住笑着说:“这事真神了。‘从文让人’。这也确实是沈先生一生的特点。沈先生总是在让,好像不会刻意去争什么。可这‘让’里面,有多大的学问哪!不过,在写字的当时,我都没想过这些,更没想过要藏他的名字在里边——哎哟,真是有鬼哟!”
  张先生又重复了一次“有鬼”,咯咯笑得响脆。
  所谓“鬼使神差”、“鬼斧神工”。我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个故事是更好的注脚了。
  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张充和与沈尹默交往的故事
  还有一个“沈”——沈尹默,是张充和生命里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那天去看张先生,她正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准备出一本沈先生的全集,要请她写序。她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婉拒了;他们又提出请人为她代笔作序,她也不乐意,说:“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从来不做让别人为我代笔的事情。”所以,她感到很为难。“……我跟沈先生的儿子说,我并不是最合适写序的人。我真正跟沈先生学书,只有五年,不算长。这五年间也不是经常在一起,重庆那时候老在轰炸,见一次面不容易。算起来,我统共造访他,也就那么十来次。当然,我们交情是很深了。可是,有许多人跟了沈先生大半辈子,现在活着的,还有跟过沈先生二十几年的人,不应该是由我来写序啊……”
  因了这个话题,张先生跟我谈起沈尹默,这位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一代宗师,和她交往中的许多趣事:“……那时候,抗战的陪都重庆,于右任担任国民政府的监察院长,在手下收拢了很多文人学士——章伯钊、沈尹默、谢稚柳、乔大壮等等,好多有名的国学大家、书画大家都会聚在那里,可谓济济一堂,我的表哥李栩广也在他们那里。监察院的宿舍在曾家岩的陶园,我那时任职教育部,住在城外的青木关,离曾家岩很远,虽然常常去找他们玩,但去一趟其实不容易。”张先生说着便轻轻笑了起来,她说:“说一个好玩的故事: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视深达一千七百度。平日难得单独出门,更别说认路了。有一天我从青木关出来看沈先生,我平时都不在他那里吃饭的。那天沈先生高兴,坚持要带我出去,走路去一个小馆子吃晚饭。往常进城,天晚了,我就会住在胡子婴家——她是章乃器的离婚太太。吃过饭,我要去坐公车去胡家。沈先生要表现他的绅士风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车的呀,无论我怎么推辞,他一定要亲自送我上车。可是我作后辈的,更担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认得路走回家去吗?所以,车来了,我跟沈先生大声说:‘再见再见!’沈先生便朝车上摆摆手,也说:‘再见再见!’车一响,他就转身走了。其实我没上车,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担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随在他后面……”张充和说着响亮地笑起来,接着说:“我一直悄悄跟着他,他完全不察觉。那时候街灯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找人问路。我那时候想,若是他认错了路,我再冒出来把他送回家去。没想到,他还真找对了家门!我这才放心走了……”张先生眸子里闪跳着调皮的神色,她继续说:“沈先生一直没发现我,我呢,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我‘骗他’的故事——他始终都蒙在鼓里哩!呵呵呵……”
  张先生依旧得意地笑着。眼前,仿佛不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而是那位青春洋溢、活泼调皮而又尊师爱师的“张家四小姐”……
  我问:“当初,你是怎么跟沈尹默先生认识的呢?”
  “我学字多年,早就仰慕沈先生的书风和大名。”张充和笑笑说:“可是到了重庆,也不敢贸然造访求教。那是1941年吧,我在重庆国泰戏院登台演昆曲《游园惊梦》,章士钊做了诗,很多诗人唱和,沈先生也和了两首,抄录在纸上托人转给我,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以后就常常向他求教。那时候到沈先生家,一进去先报上名字。他听说我来了总是很高兴,很热情地招呼我入座,其实没有坐,就站在那里看他写字,一站就站个半天。按说,沈先生应该算我北大时候的老师,但我考上北大的时候,他已经先离开了,我倒是真的当过沈先生的弟弟沈兼士的学生。”
    我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我读北大,大概是1933、34年前后吧。”张先生仰起头,勉力想了想,说:“我总是记不清年代、时间和地点,但查一查就清楚了。沈先生性格乐观,好玩,一点儿也没架子,写字就用一张小桌子,站着写,我就站在一边跟他拉纸,看他写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学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学他的字。他说,要学,就学他娘家的字——他说的‘娘家’,是他学书法追随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这个‘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啊!”张先生又是那样轻轻地笑了起来,接下来说:“因为路远,我过去看他,有时候就在他那里吃中午饭。其实在他们家,给我管饭,也负责招呼里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们叫她金小姐。”
  “她是沈先生的什么人?”
  “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仇保权的好友。嗬,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张先生的笑容里隐隐带着一种调皮:“金小姐是学艺术的,在北京学画、教书,好像是买航空奖券中了五万块的大奖,就不教书了,回到江苏水乡,打算结婚嫁人。那时候,驻守江阴炮台的一位将军看上了她,要大办婚事,用轮船去接她结婚。那时候,正是七七事变后和日本人抗战最紧张的时候,江阴炮台又是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人报告了老蒋(蒋介石),结果接金女士的轮船还没上岸,那将军就被老蒋下令给枪毙了。她上得船来已经成了寡妇,该回哪里去呢?难道还回到那个一定恨她、怨她的婆家守寡去么?她就是这样投奔的沈先生。那时候,沈先生正在与他的第二任太太仇保权谈恋爱,金是仇的好友,沈先生愿意收留她,就一起跟过来了。”
  我很好奇:“那位金女士漂亮么?”
  “不算漂亮,但年轻,受过很好的教育,风度总归是不错的。”张先生脸上现出一种殊异的神情,说:“更让我震惊的是,金女士还有一位姐姐或者妹妹,跟一位好像是建设厅的厅长好上了。那位厅长已有妻室,厅长太太就到蒋夫人那里去告状。老蒋一生气,又把那厅长给毙了。那年代,老蒋要毙个人是很容易的。两姐妹的男人都被老蒋毙了,据说到了重庆,两姐妹还不能见面。那是金女士亲口告诉我的故事,听得我呀,头皮都麻了!”
  “那位金女士后来再婚了么?”
  “她后来跟重庆政府里一个低级官员结了婚,但是还是住回到歌乐山来,帮沈先生管家。她照料沈先生的生活起居,非常仔细体贴。沈先生不吃猪肉,但也不是纯吃素。战时吃肉本来就难,怕他营养不够,她就把肉丝打碎了,做成肉汤。沈先生眼睛不好,不知那是猪肉,喝那肉汤,倒是很喜欢的。”
  我笑道:“这又是关于沈尹默的掌故中另一个善意的‘骗人’故事。”
  张充和也笑起来:“说起来,我跟金南萱还有同床之雅呢。那一年,大概是1941年,四川一位杨姓乡绅请沈先生、金女士、乔大壮和我一起,到他们在歌乐山以外的一个叫杨家花园的山庄去住两天,一起吟诗、写字、作画。那两天,我和金南萱同睡一张老式的大床,她就跟我细讲了她的身世来历。那个未成媳妇就先成寡妇的故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听得我真不好受。”
  “这位金女士后来还一直跟着沈先生么?”
  “沈先生一直善待金南萱。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金南萱开画展,沈先生还为她帮忙操持,写诗题字的,很尽心。我记得金南萱的先生姓张,俩人后来还生了一对双胞胎。那以后,我结婚、出国,就和金南萱断了联系了。”
  “红颜知己。”我心里浮起这个字眼。从沈尹默先生为张充和留下的大量的诗文手迹看,张充和与沈尹默之间深挚的师友之谊,可以配得上这个字眼,金南萱,或也可以算其中的一位。
  绿腰长袖舞婆娑
  ——张充和与昆曲的故事
  和张先生聊天,常常都是从茶几上的书本引出的即兴话题。
  那天去看她,小几上摆着一摞跟昆曲有关的书。有“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报道结集,还有一本由俞振飞题名,名为《姹紫嫣红》的“昆事图录”。翻到其中“张家四杰”一节,正收录了他们张家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与昆曲结缘的故事,还有四姐妹各自在昆曲舞台上的演出剧照。看着那些蛾眉淡妆、婀娜多姿的身段姿容,陈年的黑白图片上似袅起一缕缕兰菊的馨香,我便和张先生谈起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东西——昆曲。
  张先生喝一口淡茶,慢慢说道:“我学曲学得很晚。小时候读的是家里的私学,十六岁才正式进学堂,进的就是我父亲在苏州办的‘乐益女中’,那时候我的几个姐姐都上大学去了,女孩就剩下我,我就开始跟着学校的昆曲课听昆曲、学昆曲。那时候我父亲的学校是开昆曲课的,一个星期上几次课,有专门的老师教,几个学生一起学。慢慢就觉得不够了,父亲便单独给我请老师。我的昆曲老师姓沈,名叫沈传芷,我唤他沈先生、沈老师,是昆曲界‘传’字辈的名角儿……”
  我笑了:“又是一个‘沈’——张先生你注意过么?你生命中有好几位‘沈先生’,都跟你最重要的经历有关。”
  张先生眼睛一亮:“哎哟,真的哟,他们都是姓沈哟!”
  她微笑着又沉入了回忆之中,说:“这位沈老师什么都会,小生、冠生、正旦、花旦、小旦的戏,他都会唱,就是不唱老生。他教我的时候其实还不到三十岁,是我父亲从上海请过来的。”
  我问:“那时候昆曲的演出很兴盛么?”
  “其实也不。那年月,上海舞台上唱昆曲的,只有传字辈的一个班,附属在常驻‘大世界’的一个戏班里。战前那几年,就开始不太有戏唱了。苏州离上海近,我父亲就请他们过来教曲。沈老师先在苏州教,后来又到青岛去教。我有两个暑假就专门跑到青岛去,跟沈老师学戏。先学唱,再学表演。一个戏要学好几个礼拜呢。那时青岛唱昆曲的人很多,第一年我跟我弟弟宗和一起去,他也学戏,住在太平路海边一座别墅里。第二年跟青岛的曲友熟了,就住在一个孙姓朋友家里。那时候,家里请了笛师,沈老师也会吹笛子,我自己也同时在学吹笛。听曲唱曲,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
  我说:“我记得从哪一篇文章里读过,有一段时间,你夜夜坐在苏州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昆曲……”
  她笑笑:“是孙康宜的文章吧?有意思的是,战前那几年,我常在拙政园那条船上唱戏,战后呢,我又回到拙政园,却是在那里教书——那时候的‘社会教育学院’设在那里,我是代我弟弟张宗和的课,在那里教书……”
  话说到这里,被一个电话打断了。像是一个越洋长途,张先生拿着话筒和手里的纸张,眯眼辨识,娓娓细道。原来,这是另一位“沈先生”——沈尹默先生的儿子打来的电话,请张充和帮助读校刻在一个古棺上的一段沈尹默墨迹的拓片。拓片的复制件,显然是从电脑网络里传来的,我接过来,帮助张先生一起辨认着:
   题王晖棺玄武像沈尹默
  昔闻巨蛇能吞象,今见蛇尾缠灵龟,
  四目炯炯还相像,思饮怨□孰得□。
  物非其类却相从,蛇定是雌龟是雄,
  相与相违世间事,悠悠措置信天公。
  沫若老兄嘱题
  张先生帮助辨识出了好几个淹漶不清的字眼,其中两个字眼,却实在无以确认。我却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拓片上的字迹不太像是沈尹默先生的书风?
  “我也觉得不太像。不过这至少经了三次手的拓上再拓,可能就走样了。”放下电话,张充和轻轻叹了一口气,“沈先生的这个小儿子姓褚,没跟沈先生姓,跟生父的姓,却跟沈先生最为亲近……”她随后道出了另一段沈尹默的辛酸故事:“沈先生的第二个太太没生孩子,这个儿子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他亲眼目击了文革红卫兵的残忍冷酷。那时候,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着一千七百度的近视镜爬上爬下的应付批斗。怕自己的书法文字惹祸,就叮嘱年小的儿子,让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书法纸张全部放到澡盆里,淹糜淹烂了,再让他趁着天黑蹬自行车出门,偷偷把这些烂纸张甩到苏州河里去,。沈先生这个儿子现在想起来就心痛得要出血——沈先生多少宝贵的书法作品,都是这样亲自经过他自己的手,毁在那个年月里了!所以他现在要编沈先生的书法全集,见到父亲的任何一点遗墨遗迹都不放过,拼了命似的四出搜求……”
    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我不愿意老人过于伤感,便调转话头说:“我们还是回到另一位沈先生——回到昆曲,说说你学戏、唱昆曲里好玩的事儿吧!”
  “……当时,跟我一起学戏的,还有我的继母。”一浸入昆曲的回忆,张先生就舒展开眉头,“她叫韦均一,本来是父亲办的中学里的一位老师。继母只比我大十五岁,我们一起学戏。她爱画画,我爱写字,她看我写字可以一看看个大半天。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但她喜欢我,跟我很亲,我们像两个很好的朋友那样相处。”张先生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我继母有一个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直到了美国,甚至是直到前几年才知道,原来我的继母,当初是个地下党——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党员!”
  我很好奇:“那,你觉得你父亲知道么?”
  “我知道我父亲不是共产党。但我也知道,父亲办的学校里,当时我的好几位老师,都是后来很有名的共产党。比如张闻天、匡亚明。还有一位侯少秋(音),当时就被国民党抓走,用乱刀刺死了。那年我见到后来当了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他告诉我:那时候,我改你们的国文卷子,你父亲改我的。其实我父亲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岁,他办校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大概国文底子比匡亚明要好些吧。哎,我们说到哪里去了?”
  我直乐——其实我喜欢顺着老人的思路,这么随意洒漫地说开去,我说:“再回到昆曲吧,你第一次正式登台,是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也还是战前那几年的事。在上海兰馨戏院,唱《游园惊梦》。我唱杜丽娘,唱花旦春香的是李云梅;唱柳梦梅的小生不记得了,大概是当时上海现找的年轻人。同台演的还有《蝴蝶梦》。那是正式的演出,不是普通学校那种玩票式的表演。”
  我说:“都知道你在重庆登台演的那场《游园惊梦》曾经轰动一时,很多名家、大师都出来写诗唱和,那是哪一年?”
  “1941年吧。昆曲,我确是在重庆年间唱得最多,在师范里教,在城里登台唱,劳军也唱。在昆明那一段,教过人,但没登台,因为找不到搭档。”
  “唱得最多的是哪几出戏?”
  “《游园惊梦》、《刺虎》、《断桥》、《思凡》,还有《闹学》,我大姐唱的小姐,我唱里面的春香,花旦戏。当然,《刺虎》唱得最多,那是抗战戏么。”
  “你跟俞振飞配戏,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1945、46年,抗战胜利后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场演出,唱《断桥》,他唱许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
  我提出要求:“说一点跟昆曲有关的好玩的事儿。”
  她朗声笑道:“咳,好玩的事多啦!……要唱戏,首先得找人配戏,就是要找跑龙套的。在重庆,那一年演《刺虎》,我是属于教育部的,要唱戏,龙套就得从自己所在的部门里找。开会商量,那四个龙套就在酒席上定了,就找王泊生——他原是山东戏剧学院院长,现在教育部任职;还有陈礼仁,社会教育司司长;郑颖孙,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还有卢寄野,就是卢前,他既会写诗写曲,又会弹古琴。这些人都算教育部里的小官,人面都很熟的。那天是劳军演出,要大家捐款,各部会的长官都要来看。开场锣鼓音乐一响,他们四个龙套一出来,大家全都认得,全场就拼命鼓掌。龙套一出场就拍手掌,这唱昆曲的可从来没见过;这四个人又当惯了官,像在台上演讲,别人一鼓掌他们就点头鞠躬,越点头掌声就越响,结果他们点头鞠躬个没完,场上场下的笑成一堆,这戏,就没法唱下去啦!呵呵呵……”
  张先生轻声笑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蹒跚着脚步。老人家腿脚已经不算太灵便,走到一边的书架上,拿下一个由蓝灰印花手帕包裹着的小本,慢慢向我展开:
  “这个小本子哪,抗战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跟到现在……”
  这是一个名叫“曲人鸿爪”的咖啡色硬皮小册页,翻开来,巴掌大的尺幅,内里却乾坤浩荡。原来,这是各方名家曲友当年为张充和留下的诗词书法题咏和山水、花鸟的水墨小品,简直可以“精美绝伦”名之!
  张先生翻到其中一页,“喏,这就是卢寄野-卢前,当时即兴写下的诗句。”
  鲍老参军发浩歌,
  绿腰长袖舞婆娑。
  场头第一无侪事,
  龙套生涯本色多。
  卅年四月十三日,充和演刺虎于广播大厦,颖孙、逸民、泊生邀同上场,占此博粲。卢前时同客渝州也。
  我仔细翻看着这本留下幽幽时光痕迹的、略显陈旧而保存良好的《曲人鸿爪》,一时竟爱不释手。里面唱诗、题咏的,有吴梅、杨荫浏、唐兰、罗常培、樊诵芬、樊少云、龚盛俞、杜岑等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名字,这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我注意到包皮手帕上已经系着一个写上编号的小牌,想必是张先生自己请人作过清点的。她的话音絮絮地在耳边流过:“这种《曲人鸿爪》我一共存有四本,这是第一本,因为小,好带,反而不容易丢,这些年丢掉了多少好东西啊。不过,里面的内容分量,倒是一本不如一本了,我想以后有机会,我会把它们印出来……”
  “曲人”,我注意到这个说法。想到自己多年来喜欢的古琴,爱古琴的人,则喜欢把自己称作“琴人”。古琴-昆曲,这果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双璧呢。
旧闻轶事,读来有趣,不过史料价值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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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耶鲁大学里的温润君子

文/陈谦(美)

    苏炜,笔名阿苍。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1953年生于广州。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10年。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并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中心担任过研究助理。1986年只身绕道欧洲回国工作,任职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89年定居美国,先后访学于芝加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现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高级讲师。著有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并论文多种。长篇小说《迷谷》和中篇小说《米调》于2004年连续刊载于《钟山》第三、四期,引起文学界的关注。
    1999年初,由吴梦兄牵头,我们几个人编辑了一本海外中文网写手的小说集《在美利坚的天空下》,交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秉着提携后进、扶持新生的善意和用心,苏炜以海外知名评论家和新时期大陆留学生文学先行者的双重身份,为集子写下题为《留洋与“网语”》的序作,对我们留在海外英特网上的那些率性无忌的文字,作了中肯而慷慨的评议。从序文诚恳的言述里,我读出了他的识见,遂对其阅文览物的视界高阔、评说论议的行文精准,心生感佩。由此机缘,我得识苏炜。
    这是电子时代的“得识”。这些年来,我们不时会通过电子邮件和电话,讨论作品或联系事情。苏炜遥居美东康州的纽黑文,在耶鲁大学东亚系教授中文多年;未曾与他交识的1998年夏天,我曾去纽黑文探望朋友马兰,游访耶鲁。如今读着苏炜的文字,有时会想起那个纽黑文的夏日。我们在一条条浓荫蔽日的小街上穿行,或躺在阔大的草坪上,看那些楼外的青藤在阳光下疯长,无声无息;耶鲁的书香嵌在棕褐色的墙石内里,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还有街角的书店、咖啡馆,在沉静的午后被日光照旧了一般,懒散从容。在纽黑文的那些天里,我曾叹想:若我再幸运一点,耶鲁如此的校园,便该是我枕书而眠的梦乡;因此每每想到那便是苏炜写下文字的地方,陷于硅谷滚滚红尘中的我,难免会有些嫉妒。
    与苏炜聊天,是令人愉悦的事情。也许因为童年曾是广东省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苏炜的声音浑厚,字正腔圆,不带两广人难脱的南音。他的声音跟他的文字一样,传达的总是饱满的情绪。无论什么时候逮住他,话筒里都不曾传来过倦意,哪怕忙着,那声音严肃起来,也是警醒的。他几乎从不调侃,甚至极少跑题开玩笑;却又因他善于倾听,长于互动,思维活跃,加上那跟话题非常匹配的叙事语气和语调,与他聊天,不仅不会让人觉得闷,而且时常会让人在挂上电话后,仍觉意犹未尽。也许是常年站在讲台上的原因,他的表达能力很强,而且准确,几无废话。他对自己的不同观点不作瞒隐,表述亦心平气和,却不碍其一针见血,盖因他持有旧式读书人那种恭良温润的君子之风。
    苏炜交游广阔,阅历深厚,以我好奇的天性,不时要惹他聊一些文坛的趣人逸事。对我这种多少有点八卦的爱好,难得的是苏炜善良的包容。他三言两语描出的人物肖像、性情个性,总是栩栩如生。一些人事的细节,由他从独特的视角描出,让我笑倒,却又从不觉得他刻薄——全因为他的本性不会刻薄。
    在交谈中,发觉我们因广西又有另一层缘分:自幼生活在羊城广州的苏炜,祖籍广西北海;而我则在南宁长大。于是亦曾笑引彼此为乡党。然而,生于1953年的苏炜,经历却与我这60年代生人大不相同。在苏炜由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出版的散文随笔集《独自面对》里,我看到了他与家人的合影,惊讶地发现苏炜家中有兄弟姐妹八人,着实让人艳羡。细读他的文章,才察觉在那样一个父母忙于工作的大家庭里生长,苏炜的童年竟因缺少父母的呵护,显得颇为孤寂。读他记写的童年往事,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回他到电视台主持节目,因刮台风停电,节目中断,别的家长接到通知都慌忙到台里接走孩子,唯他无人过问,待折腾到深夜归家,全家人竟已呼呼大睡,没有一人将他这个台风夜外出的老七记挂在心。这样的境遇,短缺的不是衣食,却让一个敏感的少年心思黯然。因此,他自幼便依赖朋友胜于依靠家人。或许,这解释了苏炜行事风格中,那种最令人心折的为知交朋友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高泠古风。
    在文革中,曾为民盟广东省委秘书长的苏炜父亲及一位哥哥,同时蒙冤下狱,另外四位家人也进了“牛棚”。他成了黑五类中最黑的一类,“关杀管子弟”,竟以15岁之龄,到海南岛下乡。我认识许多朋友与他同龄,每每说及当年下乡插队数年,已是无尽的浩叹。苏炜竟一去10年,直到1978年春,作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进入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
    青春期在文革中拥有过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经历,使得苏炜在回望那段历史时,不能自拔地处在长期的自问、设问和追问之中。这种质疑,在他新近名列中国小说家学会“2004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的中篇小说《米调》里,被推到极致。苏炜在《米调》里追问了革命、爱情、信仰、异教、背叛、忠诚、反思、相守、追寻……将他们那一代人曾上下求索过的沉重命题,几乎一网打尽。
    我读过苏炜为数众多的散文随笔,他无论是记人或叙事,均坦诚投入。他爱大自然,会为了一棵树,舍不得搬家。他爱动物,与大狗巴顿结下生死之缘;为一只小鸟的生命寝食难安。对父母、妻女、友人、学生,甚至是旅途中偶遇的不知名的印第安老妇,怀持悲悯感恩。他在自家的后院里挖建莲池,在莲花盛开的季节,广邀友朋前来赏莲、诵诗;他趋车百里,去明德校园与美国学生们一起作青山夜读,为他们的儒学熏陶而惊喜……
    许多年前,朋友王瑞芸在北京见过当时刚从美国学成归国的苏炜。据说其时的苏炜,因濡染了西洋之风,言辞思维,举止谈吐,非常的“美国”,看在国人眼中,深以为特异。这么多年过去,今日的苏炜该是更加的“美国”了,然无论从其家居布置、日常趣味到思考纬度,又无处不让友人们惊异于他的如此“中国”——这果然是苏炜作为浮沉于故国万千云水外的游子难以逃脱的宿命。
旧苗兄,陈谦是《今天》网络版同仁,今年春一起开过会,文笔很好。网名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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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香椿

在海外生活,很多日常琐细,都可以勾动你的乡思:一瓶泡菜、一包茶叶、一丛竹子、一支牡丹,等等。但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比香椿,更带乡土气息而更显得弥足珍贵的了。我本南方人,香椿的滋味是到了北方做事时才开始品尝领略。那时候就知道,此乃掐着时辰节气而稍纵即逝的稀罕美味。美国本土只长“臭椿”(被视为常见有毒庭院植物),不长香椿。这些年客居北美,看着妻子时时为香椿梦魂牵绕的,不惜托京中老父用盐腌渍了再塞进行李箱越洋带过来;身边的朋友,为养活一株万里迢迢从航机上“非法偷带入境”的香椿种苗而殚精竭思的样子,我这个“北方女婿”,真是“心有戚戚焉”。
    可是,神了吧?那天,顺路看望完张充和先生,正要出门,老人招招手:你等等,刚下过雨,送一点新鲜芽头给你尝尝。“什么新鲜丫头呀?”我故意调侃着她的安徽口音,待她笑盈盈递过来一个塑胶袋子装着的“丫头”,打开一瞧,人都傻了——天哪,那是一大捧的香椿芽苗!嫩红的芽根儿还滴着汁液,水嫩的芽尖尖袅散着阵阵香气,抖散开来,简直就是一大怀抱!
    这不是做梦吧?这可是在此地寸芽尺金、千矜万贵的香椿哪,平日一、两截儿就是心肝宝贝,老太太顺手送你的,就是一座山!看我这一副像是饿汉不敢捡拾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的古怪表情,张先生笑笑,把我引到后院,手一指,又把我惊了一个踉跄:阳光下的草坪边角,茂盛长着一小片齐人高的香椿林!“这可是从中山陵来的香椿种苗呢!”老人说,“我弟弟弄植物园,负责管中山陵的花木,这是他给我带过来的种苗,没太费心,这些年它就长成了这么一片小树林。”
    不经意,就撞进了一座金山银山。这段香椿奇遇引发的惊诧感觉,其实,就是我每一回面对张充和先生的感觉;同样,也是我的“耶鲁岁月”里,内心里常常升起来的一种日日置身名山宝山中,唯恐自己耽误了好风景、好人事、好时光的感觉。
    张充和,出于敬重,大家都唤她“张先生”。稍稍熟悉民国掌故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连缀着许多雅致、浪漫、歌哭故事的名字,在许多仰慕者听来,更彷佛是一个从古画绫缎上走下来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鲁东亚系名教授傅汉斯(Hans H.Frankel)的夫人,当今世界硕果仅存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自张爱玲、冰心相继凋零、宋美龄随之辞世以后,人们最常冠于她头上的称谓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
    大作家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是她的亲姐姐,所以她的名字常常会跟沈从文联在一起——今天湘西凤凰沈从文墓地的墓志题铭,就出自她的手笔。她是民国时代重庆、昆明著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集聪慧、秀美、才识于一身,是陈寅恪、金岳霖、胡适之、张大千、沈尹默、章士钊、卞之琳等等一代宗师的同时代好友兼诗友。她在书法、昆曲、诗词方面的造诣,早在一九三○年代就曾在北大开班讲授,享誉一时。她的书法各体皆备,一笔娟秀端凝的小楷,结体沉熟,骨力深蕴,尤为世人所重,被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在各种当今出版的昆曲图录里,她的名字是和俞振飞、梅兰芳这些一代大师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一九四三年在重庆粉墨登台的一曲昆曲《游园惊梦》,曾轰动大后方的杏坛文苑,章士钊、沈尹默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成为抗战年间一件文化盛事。
    这两天翻阅孙康宜老师的《耶鲁潜学集》,里面详记了一段当年同样轰动海外的雅集盛事: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三日,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在即将落成的仿苏州园林“明轩”,举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会——雅集缘起于普林斯顿大学的《金瓶梅》课程,邀请张充和根据古谱,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辞小令。张充和时在盛年,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并无半点浓妆,说笑自如”,以九十六回的《懒画眉》开篇,《双令江儿水》、《朝元令》、《梁州新郎》,一直唱到《罗江怨》的“四梦八空”而欲罢不能,最后以一曲《孽海记》中的《山坡羊》收篇。映着泉亭曲径、回廊庭榭,张充和在宫羽之间的珠圆玉润,不必说,听者是如何如痴如醉,掌声是如何如雷如潮。大学者夏志清、高友工、牟复礼(Frederick W.Mote)、浦安迪(Andrew Plaks)、舞蹈家江青等等都是当时的座上宾。文中还记述了张充和的一段回忆:一九三五年前后,她坐在苏州拙政园荷花丛中的兰舟上,群贤毕至,夜夜演唱昆曲的盛况——真是俊逸风流、艳声盖世的流金岁月!
    你想,这样一位本应在书卷里、画轴中著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过九旬却依旧耳聪目明、端庄隽秀的,时时还可以和你在明窗下、书案边低低絮语、吟吟谈笑,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缘和福报么?
    我不敢冒称是张先生的忘年小友。只是因为住得近,日日开车总要顺路经过,年前汉斯先生久病离世以后,惦念着老人家年迈独处,我便时时会当“不速之客”,想起来便驻车敲门,探访问安,陪老人说说话,解解闷。于是,我便时时彷佛走进一部民国事典里,走进时光悠长的隧道回廊里,让曾经镶缀在历史册页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现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谈中。让胡适之或者张大千,陈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门就走进来,拉把椅子就坐下来。窗外长街寂寂,夏日浓荫蔽天;远处碧山如画,残霞若碧。嚣扰的车声、市声,都被推到了细雨轻尘般的絮语深处。就这样和老人对坐着,喝着淡茶,随手翻着茶几上的字帖,听着老人家顺口叙说着陈年旧事。那是让一坛老酒打开了盖子的感觉,不必搅动——我甚少插话,就让老人的悠思顺着话题随意洒漫开去,让岁月沉酣的馨香,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
    “……牡丹和芍药,一种是木本,一种是草本,在英文里都是 Peony,花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国人永远分不清,什么是中国人说的芍药和牡丹的区别。”有一回,谈起后院的花事,就说到了牡丹和芍药。“张大千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长着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刚刚开谢了的芍药花丛,“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我本来就知道,这座娴静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张大千的印迹——书法题咏,泼墨小图,以及,敦煌月牙泉边与大雁的留影……没想到,眼前的苍苔、花树,就是画坛一代宗师亲抚亲描过的。
    说着牡丹、芍药,老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梅花上,“……这地方,牡丹、芍药好种,梅花却不好种,种了也很难伺候她开花。那一回,耶鲁博物馆要搞一个以梅花为主题的中国历代书画展,央我去帮忙,”老人眼瞳里闪着莹莹的笑意,“这种时节,上哪儿去找梅花呀?为了布置展厅,我们就在当门处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虽假,我留了个心眼,开展以前,就在假梅树下撒上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缤纷的,果然以假乱真了呢!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开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树下的落英花瓣,全没啦!一问,原来是馆里的黑人清洁工,怕失职,连夜把它打扫干净了!”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跟她们解释,不要扫不要扫,都留着,她们无论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没一会儿,她就给你扫干净啦!——你说多扫兴呀?”老人顿了顿,忽然敛住笑意,“可是细细一想哪,你扫什么兴?这些清洁工,才真是把这梅花当真了呢!你是假心态,人家是真心态,可是你想以假乱真,不就恰恰让这清洁工,帮你实现心愿了么?你还扫什么兴?……”
    看着老人脸上飞起的虹彩,我心里一动: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掌故,这九旬老人的话里,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纵听说了— —周策纵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研究‘五四’的白头发大高个儿,那一年他还专门请我到威斯康辛开了半年昆曲课——就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假梅真扫’,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老人顺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扫,你说有意思不?”
    这是从我和张先生日常的谈天说地中,随便拈出来的一个例子。只要提起一个什么话头,你等着吧,老人准可以给你洒洒漫漫,连枝带叶、铺锦敷彩的,说出一段有史迹、有人物、有氛围,每每要听得你瞪眼咂舌头的久远传奇来。在今天这个记忆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视老人每一点涓涓滴滴的记忆。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进这道门槛,就像是踏进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桥称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脑袋瓜子腾腾空,好留出空间,记住左岸上哪儿是菱花,哪儿是荠菜,右岸上哪里有木槿,哪里有灵芝……
    有一回,带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她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论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的“践约”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 …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的全给揪扯回来。
    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
    可是,你感觉不到这种“荒凉”和“哀伤”的。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张先生要送我几盆栽剩的黄瓜秧子,边点算她的宝贝,边给我说着旧事,“……那时候陈蕴真正在追巴金——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真蕴真的唤她。蕴真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真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真气得,就找我来哭呀……”老人笑着弯起了月牙眼儿,像是眼前流过的依旧是鲜活的画面,“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来道歉,请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讲,这恋爱,就谈成喽!”
    阳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节间闪跳,“抗战那一年,我们和巴金一家子逃难到了梧州,就住在一座荒弃的学堂里。晚上睡觉,不知谁抽烟,引起了火灾。大火就在铺盖上烧起来,大家都慌了手脚,巴金说:不怕不怕,我们都来吐口水,浇熄它!哈,他说要大家当场吐口水!——吐口水管什么用呀!后来还是谁跑到外面找来水盆子,才把火浇灭啦!”老人呵呵的笑得响脆,“呵,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这件事,他还记得,笑笑说:我可没那么聪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说他没那么聪明!……”
    日头下,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满眼生绿,衬着探头探脑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里依旧勃勃的生机。
    那一回,就因为念叨“老巴金”说得忘情,几天后见着先生,她连声笑道:“错了错了!我上回给你的瓜秧子,给错了!”我问怎么错了,她说:“说是给你两棵茄子秧,却给了你两棵葫芦秧,我自己的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结出这么大葫芦瓢的好秧子哪!”
    厨房墙上挂着的,果然是一个橙黄色的风干了的大葫芦。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着说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气很坚决,却悠悠笑起来,“嗨,那就怪我们老巴金吧。”
    都说:每一段人生,都是一点微尘。我最近常想,那么,浮托着这点微尘的时光,又是什么呢?这些天赶稿子,写累了,会听听钢琴曲。听着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无里琮琤,我便瞎想:时光,其实也很像弹奏钢琴的左右手——大多时候,记忆是它的左手,现实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记忆的对位、和弦,托领着右手的主体旋律——现实;有时候,记忆又是它的右手,现实反而是它的左手——记忆成了旋律主体,现实反而退到对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么— —未来呢?”我问自己。“未来”,大概就是那个需要左右手一同协奏的发展动机,往日,今日,呈现,再现,不断引领着流走的黑白键盘,直到把主体旋律,推向了最辉煌的声部……
    面对张充和,我时时有一种面对一架不断交替弹奏着的大钢琴的感觉—— 老人纤细玲珑的身影,或许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时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这乐音乐言的本身。也许,今天,对于她,弹奏华彩乐段的右手,已经换成了左手——记忆成了生活的主体,现实反而成了记忆的衬托?其实,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记忆和现实,黑键和白键,就是这样互相引领着,互相交替、互为因果的叠写着,滚动着,流淌着——有高潮,有低徊,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顿。所以,生命,这点微尘,才会一如音乐的织体一样,在急管繁弦中透现生机生意,在山重水复间见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尽恒常的坚韧、寂寞的丰富,以及沉潜慎独的绵远悠长。
    是的,我的“耶鲁时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轮奏着的大钢琴。我在想,自己,怎样才能成为黑白键上那双酣畅流走的左右手?……
    午后下过一场新雨,我给老人捎去一把刚上市的荔枝。听说我马上要开车到北部去看望在那里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充和先生便把我领到后院,让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头的香椿。
《今天》网络版编辑:辛放、啸尘、仄佳、李大兴

大兴兄,上面哪个是陈谦的笔名?
旧苗兄,陈谦是啸尘,九十年代中期在海外网络发表留学生题材小说,写得很不错,属骨灰级大侠。
另外,日前见你转海明兄文章,我三十年前在苏州见过他,不过他大约不记得我了。当年他和我家人有交往,岁月荏苒,他该有花甲之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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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兄?是惠海鸣吧?他应该已经退休了,退之前是苏州政协研究室的副主任。陈迈平(万之)和《今天》还有联系吗?
陈迈平(万之)原是在海外重新创办的《今天》杂志社长,后来辞职。
这个苏炜看来就是当年跟黄子平一起为《这一代》取名字的那位了。
是这个苏炜,陈平原的大学同班同学,我手头有份材料,上面显示,当初民阵的筹建,苏是参与者之一,看他近几年进出自由,且在国内正常发文、出书,可见已专注文学,不问政治了。万之前年被特许回国开会兼省亲,但全程遭监控,我和他以前有过颇多交往,不过好久没联系了。他母亲九十多岁,仍健在,还能动笔为文。
旧苗兄,迟复见谅,万之91年给我寄过《今天》,不过他久不参与《今天》了。他后来参与独立笔会的文字我读过一些。苏炜我19年前开会时见过,文质彬彬,但发言总是长了些。那个筹备会我由于生病没去,等看到近似革命宣言式的东东,也就没了兴趣。当年和另一位朋友,经常调侃地以“自由知识分子”自居,说的话难免使正在高烧集结策划严密组织的朋友们啼笑皆非。但中国人不管在哪儿都喜欢找组织扎堆,所以我很快就选择了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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