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的”之惑

最近,一部“通篇没一个‘的’字”的三十万言长篇小说《官窑美人》,引起了读者热议。据说,作者程庸先生此举乃是为了“向中国古典文化虔诚致敬”,提醒世人重视“文言文的言简意赅风格”。

        我在网上找到了这部小说的若干片断,拜读之下,不禁脸为之变,胆为之寒。若非有所闻而来,我可能都意识不到“的”的缺席。叙述简洁流畅,作者甚至没有偷懒地借用文言结构,而是坚持使用现代白话风格,在我读到的那段文字里,连“的”字的文言替代品“之”,都一次没有出现。如此绝技,若非亲见,断难想象。请看这一段开场白:


        李茗沁靠着窗台,穿一件中装灰色棉布睡衣,衔着蜜蜡烟嘴,手持黄杨木梳子,很有耐心地把头发往后边拢去。一边吐烟,一边懒懒地眺望窗外。白墙黑瓦,房屋趔趔趄趄,其间一排排树木泛着金色,冷冷地,静静地,像一幅油画,又像一帧泼墨大写意,黑白两色,浓淡组合,云气渐渐地化开……


        我尊重程庸先生的追求,虽然我又觉得,以三十万言之巨从事此项实验,也过于奢侈了。数年前看过一部俄国电影《俄罗斯方舟》,该片也有一个可与《官窑美人》媲美的绝技:一镜到底。影片场景宏大,人物众多,外景还涉及不同季节,角度变幻多端,画面丰富多彩,但,从头至尾,镜头竟然一次没有切换过,既一气呵成,又天衣无缝。需要坦白的是,看电影时,我光想着窥探其镜头破绽,对于影片实际上想表现些什么,已无暇顾及。——但愿,《官窑美人》不会这样,让人老是惦记着“的”字魅影,耽误了读小说的正事。无的放矢固然欠妥,径直以“的”为矢,恐也矫枉过正。

        现代汉语中“的”字泛滥,识者早有所察,余光中先生多年前即撰《论的的不休》一文,予以痛捣。那是一篇集思辨力度与华美文辞为一身的檄文,作者十箭连弩,矢矢中的,把现代汉语中“的”字的种种丑态,硬生生地射成一个破筛子。据余文,我们知道,在古典白话小说里,“的”字不仅相当节制,往往还出现得恰到好处。倘若我们能遵循曹雪芹、吴敬梓等前贤树立的榜样善待此区区一“的”,则该字根本无从污染文苑,程庸先生也就不必费此三十万言浩瀚心力,把它赶尽杀绝了。

         字林亦如官场,妙在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如“的”,职分原属句子中的侍应生,专司安置文词、照料语序之职,使语言得以逻辑相继、关系相生、错而不乱、纷而有序,正是此字的当行使命。故日常行事,理应做店小二状:低眉顺眼,静听使唤,登场无需一摇三摆,退下倒应寂然无声,喧宾非其所宜,夺主恰是其咎。刘勰“据事似闲,在用实切”的概括,正道出此等“闲”字的千秋使命。使“的”字小鬼当家,致令语言纲常为之一乱的,追究起来,与上世纪白话文初兴时那批“西而不化”(余光中语)的文人密切相关。西文与中文,原具相当大的结构性差异,举例来说,写一部“三十万字无‘的’”的汉语小说尚可勉力一试,若是写一篇三千字无of或with的英语文章,虽起莎士比亚于地下,亦必将掷笔束手。汉字仿佛自带胶水,废黜“的”字,让两个不相干的汉字强行粘连,不仅可以生出意义,有时还能别开生面,而英语一旦离开了of、with、from等词,顿成脱水之鱼,无本之木。值西语蔚成时髦之时,如余文列举的何其芳、朱自清、老舍等前辈,都可能不自觉地在西式结构面前亦步亦趋,依葫芦画瓢,写出大量“的的不休”的怪诞中文,流风所及,遂使汉语天然的语感美姿,遭到重创。

          余光中先生原是携五色笔飘临红尘的斑斓文士,他对“的”下的种种杀招,均鲜明地踩定文学立场,言外自有一种对诗性母语的殷殷召唤在绕梁。不过,若不拘囿于汉语的诗性美,则此事还有另一面。汉语原有长于诗味、短于思维的特点,“的的不休”固然会斫伤文气文趣,对“的”杀伐过甚,又不利于汉语走向逻辑绵密之境,如此,文趣固然得以保全,文理则难免滑向支离。对当代汉语来说,捍卫诗性美质虽然重要,拓展并深化其思维表达空间,尤为峻急。为了后者,尚需此区区一“的”甘冒锋镝,效犬马之劳。众所周知,若无“的”字辅佐,句式无由走向错综,大量更具思维含量的内容,必将无从表达。

          汉语理当是一种优美语言,汉语又绝不应该仅以“官窑贯耳瓶”般的惊世美艳示人。区区一“的”,尚容更议。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7-11-5 21:51 编辑 ]
补充一下,写完小文,我才在阿西莫夫《事实手册》里发现,这类写法竟然并非新鲜:“1969年写成的法国小说《消失》整个书中没有E这个在法文中(和英文中一样)最常用的字母。30年之前,加里福尼亚一个名叫欧内斯特•文森特•赖特的音乐家写了一部五万字的小说《加兹比》,全书也没有一个含字母E的词。詹姆士•瑟伯则写了一个故事,讲有一个古怪的国家,那里不允许任何人使用字母O。”
“李茗沁靠着窗台,穿一件中装灰色棉布睡衣,衔着蜜蜡烟嘴,手持黄杨木梳子,很有耐心地把头发往后边拢去。一边吐烟,一边懒懒地眺望窗外。白墙黑瓦,房屋趔趔趄趄,其间一排排树木泛着金色,冷冷地,静静地,像一幅油画,又像一帧泼墨大写意,黑白两色,浓淡组合,云气渐渐地化开……”

——上文中的“冷冷地,静静地”,实际上应该是“承前”的描述,而非“启后”的限定,所以,更准确的写法就应该是“冷冷的,静静的”了。
我在想,此大作是否也刻意回避“有的放矢、一语中的、标的物、目的”等词组?
老童读得细,那应该在两可之间吧。我见语法就发怵,虽然我倒发现,确实存在一些词,功能上可定可状。好像不曾听人提起过。
回林泉:我没注意到。不过我想,那已经不是同一个“的”了,作者即使用了“有的放矢、一语中的、标的物、目的”,也算不上违规。
现在的实际文字中,“的地得”已经基本失去区别,大家都用得随意,也没人愿意追究,达意便罢。
余光中先生曾呼吁大家学会使用“的”字,认为这是作家得救的起点。时隔多年,这个起点又得降低了?
只在此云中,山深不知处。
说到“的的不休”,我倒留意过。大致发现,平均26个字出现一个“的”,写出的汉语最为骨肉停匀;若是超过,比如每隔30个字才冒一“的”,语言也可能过于清瘦或“骨感”,不够滋润;平均22字不到就出现一个“的”,属于需要减肥的主儿;至于不到20字即有一“的”晃眼,则当以“痴肥”视之,非经外科手术,无从获救。
当然,这份留意,得自余光中先生的启示。
加了几个的字——

他把贯耳瓶包了一层又一层。“我带来一件宋代的官窑青釉瓶。”李茗沁对王伯伯说。王伯伯笑了:“用不着看,肯定是不对的。”王伯伯说宋贯耳瓶十分名贵,大收藏家也不一定拥有,即使是清仿的也是好东西,雍正仿的能卖到几十万元,自然也到不了你的手里。伯伯缓缓伸出手,这手干鱼皮一般,皱纹密布,软弱无力。李茗沁把瓶放到伯伯的手上,自己双手张开,在下面虚托着。突然,老人似乎哆嗦了一下,两手青筋凸出,似乎恢复了力量,紧紧握住贯耳瓶,接着快速抚摸了一遍,掂了掂,弹了弹,双手颤抖着,又反反复复地摸着,才放下贯耳瓶。然后一阵咳嗽,满脸通红。伯伯喝了茶,情绪稍稍缓下来,说,经过“文革”,你们家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李茗沁说不是,就把得到贯耳瓶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闻道朴园富简篇,辄思耋学效前贤。何时许我嫏懁至,寝馈巾箱住十年。
我有些认为那位程先生在作怪唬人。不好好作文,却用歪了心思。和什么“向中国古典文化虔诚致敬”,提醒世人重视“文言文的言简意赅风格”,根本不着边。照这位先生的意思,古文里的语气词是不是都可以去掉了?的字对句子的美感有莫大的功德。去掉的字,一些句子可能会让人读得气促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