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典:《萧丘》——从江青的一首抒情诗说起
萧 丘
从江青的一首抒情诗说起
江上有奇峰
锁在云雾中
寻常看不见
偶尔露峥嵘
—江青
宋人周密著《齐东野语》有云:“邵雍曰,世有温泉,而无寒火,是因阴可以顺阳,而阳不能顺阴之故。”又引《抱朴子》说:“水主纯冷,而有温谷之汤泉;火体宜炽,而有萧丘之寒焰。”
所谓萧丘,就是萧条阴森的野坟头。
看来,寒冷的火也还是有的,譬如说坟墓边的鬼火、磷火。
我以为,在古代社会的权力斗争史中,这条笔记不失为一个伟大且纯东方式的比喻和启示。
三十多年前,作为毛时代旗手的江青,在预感到即将获得毛泽东权力最先锋的一部分时,她几乎实现了自己早年当演员时的抱负:饰演易卜生《玩偶之家》中拉娜时的愤怒,通过这个血红的乌托邦女巫之口被掷地有声地砸在了远东亿万众生的头上:“我一定要证明究竟谁是对的——是我,还是这个世界?!”这个歇斯底里的,被革命的荷尔蒙催化的女人,事实上不过是在很规律化地演绎着古中华帝国阴阳哲学中的一些套路。正因为她无意间使用了阴阳哲学中的一些重要的原理,她才能象大鹏般息羽在毛微笑的宝座阴影里,手执红宝书,几乎象我们今天在电脑上点击文件一样,说整谁就整谁,说运动就运动,准确而轻松地以神权的名义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而自己却毫发无伤。
这个时候,她意外地写下了上面的那首五言绝句诗。
要看懂这首诗,需要将连贯地分析很多毛时代与文明的侧面。
毛泽东其人如生在古代,必会被民间方士和御用文人们神化为“纯阳”。事实上当初中国人也把他比喻成“红太阳”,他的面相,精神和神秘感也基本上与道家关于“纯阳”一词的神话奇妙地吻合,即大阳若阴的女性化脸庞,以柔克刚的军事与政治斗争技巧,以及秘不示人的个人生活和至今不见真相的“毛泽东全集”。毛没有战胜西方文明的渗透,但的确找到了控制中国本土的玄机,并且成功地在晚年蜕掉了政治外衣,升华为一个现代神权的符号。
浩然天下,混一众生,乌托邦理想本来就类似于一种太极似的东西,象一枚鸡蛋,而自由相当于蛋清与蛋壳之间有限的那一点空间。作为女性和弱者的艺术家江青,如果想立足于这个冲突复杂,内讧残酷的“太极圈”,就必需懂得“阴可以顺阳,而阳不能顺阴”的道理。毛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导师。
中国人历来有“恐阴症”,这于上古冰河时期华夏可能为母系氏族社会有关。在古代军事中,象征兵权的兵符,也称:“阴符”。如水如气,无影无形,是中国历代最崇尚的斗争境界,其迷信的程度一直到晚清都盛行不衰。譬如据华学澜《庚子日记》载,1900年义和团之乱发生时,愚昧的团民屠戮无辜民众,并攻打北京所有的基督教教堂,6月,团民想集中荡平西什库教堂,但久攻不下,问其原因,则称“洋人有万女旗一具,以女人阴毛编成,在楼上执以指麾,则义和团神皆远避不能附体,是以不能取胜”。其荒唐蒙昧暂且不论,仅就其对阴性事物的崇拜可见一斑:将一切不可战胜的陌生力量和未知局势,笼统地认识为与阴性有关。愚昧与文化杂交在一起了。
近代中国的一切泛政治化灾难,都是源于阴阳哲学的普及和误解。
古老的东西一旦被歪曲,就会对今天形成一种罪。
义和团群氓自然是可笑的,懵懂无知的,然而江青则不然。她十分清楚,毛越光辉,她就越安全。太阳越大,带来的阴影和隐蔽处就越大。她成了整个文革时期一切冤死的孤魂野鬼坟头边的鬼火。一个神权萧丘旁的女祭司和诗人。这种幻觉一直让她坚持到文革结束。说她是诗人,是因为甚至在后来审判她时,她还在法庭上念了一首长诗。她的狂傲完全像是一个毛主义的女教徒。虽然精神内涵完全不同,但其形式竟然与中国历代在监狱中写诗以昭后世的那些人物很类似。尤其今天,江青已经自杀作古,用任何历史派别来设定她的角色都是一种偏见。说到底,她就是一个抒情者。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很怪,很可怕,很美也很愚昧的抒情者。
我手里有一本过去在旧书摊买到的《江青同志讲话》,里面都是些无聊的煽动和术语。再参考过去的资料,可以知道江青的历史知识很差,基本就是个笑话,譬如她说:“足球,宋朝就踢,这是我看《聊斋》知道的”,或者说燕太子丹筑黄金台之类,都属于信口胡诌。她很可能是经常听毛泽东随口谈掌故,熏着了一些古书上的只言片语,可又记忆力不好,于是全都搞混了。
但是这些并不影响一个矜持的女演员晚年在写诗上的模仿力。
到目前为止,这首诗是江青唯一被确定的、被人熟知的诗。那么,她的这首甚至连平仄都不太符合规矩的诗,会被记住吗?一千年后,她有可能也会被称为一个女诗人的作品吗?很难说。
《全唐诗》里就有一些人只留下一首诗,可也是诗人。
从抒情上看,江青的这首五言诗是一首很精练的诗,其写意水平不在毛泽东送她的那首“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意境之下。诗中充分表现了以阴柔挑战天下的气势。诗的前半截“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不仅仅阐释了江青自己的个性和处境,也镜鉴出冷战时期整个极端的中国在世界的远处锁国观望的状态。一个恶人也能写一首好诗,江青是很明显的例子。历史上有很多给别人带来过痛苦,厌恶甚至灾难的文人或艺术家,如曹操、宋徽宗、陈后主、尼禄、萨德、马基亚弗理、庞德、塞利纳等等。所谓“邪恶的天赋”事实上不过是灵感中一个阴暗的局部罢了。亵渎,犯禁,迫害与打击,是很多愤怒艺术家的共同选择,譬如鲁迅身上就有许多类似的暴戾之气。江青的诗是含蓄的,“锁”字在里面大概是最极端的一个字,使当时铁幕国家残酷的景象和被束缚的意识形态得以命名。用“锁”字的古诗很多,唐人杜牧的“东风不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南唐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以及毛泽东“烟雨茫苍苍,龟蛇锁大江”,可能都是江青此句的直接借鉴。锁,也是古代中国审美与潜意识中重要的一个象征。从薛宝钗一直到润土,古代中国的孩子们似乎一生下来,脖子上就要被“锁”住,为了安全,为了富贵,或为了美……所以《水浒》里鲁智深在最后圆寂时有这样的偈语:“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江青诗中用的“锁”字则也是更广义的。
她要用另一种方式,扯断自己丈夫毛泽东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封锁。这一点在西方作家R·特里尔的《江青全传》中阐述得很清楚。
当时制定的锁国政策和党内曾对她进行的软禁,无疑是这个字的真实意图。从早年的李云鹤时代,到上海滩电影界的蓝苹时代,再到延安时代的先锋流浪者……那种封闭的,内部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奇峰”支撑着她的反抗,演员特有的造型艺术癖,使她后来不仅异想天开地创造了夸张而超现实主义化的京剧、芭蕾舞剧和歌剧的样板戏,也使她在诗中很自恋地表达了自己对男性化的向往——她认为自己其实是一座被女性的云雾(阴),锁在江上的山峰(阳)。她要挣扎着,不让自己因衰老和懦弱被打入冷宫。一个大内的女人老了而不被打入冷宫,唯一的办法就是她变成男人,正如一个男人要想呆在冷宫里就必需变成太监一样。而所谓的变成男人,并非是性别上的,只能是政治上的。
这是非常典型的一种“阴中有阳”的风景。
“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全诗的诗眼就在“偶尔”一词,恰如太极图阴阳鱼上的小圆点。当然,这个“偶尔”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十多年。冬至一阳生,夏至一阴生,每年隆冬深处会有少许转暖,而盛夏里总有几天很阴冷潮湿,也就是这个道理。1966年文革开始时正逢夏天,在国家的纯阳中心,蜕掉了少女、演员、妻子、母亲和艺术与摄影爱好者的江青,因毛泽东的政治需要而平步青云,在权力的烈日里象太阳黑子般影响着铁幕的潮汐。
她走上了类似齐姜、吕雉和慈禧的道路,但却比她们更怪异。
偶尔:是一个人对把握时机的比喻,是灵感与写作质量的关键,是行动的分寸,甚至是生活的技巧。偶尔:就是出其不意。这无论在政治斗争上还是在对人类命运的认识上都是至关重要的。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斯蒂芬·马拉美将自己最重要的诗集命名为“骰子一掷永远不能取消偶然”,目的就是强调生命的轨迹与美的存在对于人类的心灵来说,都是不可以设定的,只有在你行动的同时才会突然出现,而当它出现时,你必须准确的捕捉住。
我们的确都生活在一个“寻常看不见”的时间和世界里,我们的身边也充满了寻常看不见的人与事物,真相是需要用肉体与心理去参悟的。李太白有诗写道:“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江青当然不是什么大贤,但是的确有过一个灾难性的虎变时期。她像聊斋中的画皮一样,在大家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一下就成了妖魔。释迦牟尼云:“吾有正法眼藏”。藏,就是对看不见事物的反省。江青自然不会懂得佛理,也无所谓这首诗歌的水平。她只是随便写写。其实无论对于中国千年的五言诗历史,还是对于神权时代意识形态的灾难,这首短诗都不重要。可以说它连文献的价值都没有。但是,所谓一窍受风,百体欠安,从这20个字里可以看到很多一旦到了一个集权时代中国文化就会被毁灭一次的原因。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曾因自己的嗜好,恐惧和私仇,将中国文艺一度推到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却任何人都拿她没办法。毛如果不死,她就会继续疯下去,这是为什么?因为她也看到了这个民族的那些劣根性:内讧、势力、爱面子、畏惧强权、深藏不露、欺软怕硬……古中国人的心理本来是开放的,而近代的傲慢,自恋与屈辱却使它象四合院一样关上了门,封闭成了这个帝国的抒情精髓。他们崇拜高深莫测,崇拜玄机,崇拜君主,崇拜主席像章等这些草木一秋式的图腾。江青甚至在最后自杀的时候,遗言里依然自称为“主席的学生”。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首诗就和古代那些玩弄权术的所谓“隐居诗”基本是一样的,表面上都象是在在山水里写的风景诗,而实际上则不过也是为了传达一种神秘保守、老谋深算和关门打狗的权力阴阳学而已。
这其实是一种愚昧的罪,传统诗学的罪。
当一个被时代自诩的,最先锋的文艺旗手写的山水诗,本质上也这么反自然与反人性的时候,你对它的国家生活还能抱什么希望呢?尽管其诗与毛的作品一样,技巧无可挑剔,境界直追古人,但也不能逃脱整个文明被遮蔽的命运。而近代爆发的革命,很多时候都不过是对这种伪封建传统美学的阿谀奉承而已。中国的悲哀不是制度的问题,最后将永远是人、国民性与文明的问题。
难怪周作人曾经感慨:“燕尾服终挡不住羊脚”。
鲁迅则干脆骂道:“都是土人。”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诗中标榜的那座高高耸立在江上的所谓奇峰,其本质并非高山,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野坟头,是整个文革时期千千万万无数悲惨死者的死亡金字塔,甚至也是可以一直上溯到历代中国,那些在皇权恐怖与大灾难中堆积起来的骷髅所筑起的历史萧丘——而其中闪耀着的某些伟大光辉,不过就是这个族群对一星鬼火的错觉罢了。
2001年北京
2008年定稿
[ 本帖最后由 铁客 于 2008-11-14 18:1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