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黑色的大轴

本帖最后由 艾叶 于 2009-10-13 22:07 编辑

[德]赫塔·穆勒 著 李贻琼 译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脸是绿的,很沉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井沿曾像绿色的小鼠串成的一根管子。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外公的两鬓转动着稀疏的圈儿跳过我的脸庞,带走了他的发,他的脸,和他的额,连同他的唇和叹息,也把我的脸带到井边。  
  外公的外衣袖子靠在我手边。正午在树后发呆,林间颤动着却没有风。卵石路的上方,正午的钟声从石子里传出。  
  母亲倚着门框,满头蒸汽叫吃饭。父亲走进胡同口,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他把铁锤放在树下。我在石子路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从腿的影子里抬起脚。  
  外公的衣袖推我走进半开的厨房门。他的袖筒又长又黑像一条裤腿。透过盘中欧芹绿色的叶脉,我想看那根在村子底下转动年轮的大轴。母亲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泡软的欧芹叶子,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汤,一边说:“今儿个村里的狗疯了似的叫个不停。”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母亲盯着他的指尖,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颗胡椒籽。”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轻声说:“吉卜赛人到村儿里来了。他们来敛肥肉、面粉和鸡蛋。”母亲眨眨她的右眼,说:“还有孩子。”父亲没有接茬。  
  外公用他又长又黑的“裤腿”和一只握着调羹的“脚”,探头去够盘底。“吉卜赛人和埃及人一样,”他说,“他们四处流浪,三十年后才安定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转那个大轴。”我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外公。父亲推开空盘子,在他空洞的大牙上咂吧着舌头:“今儿晚上他们有表演。”母亲把父亲的空盘子摞在我的上面。  
  外公脖子里一圈儿汗,衬衣领子又脏又湿。  
  窗玻璃后面,就像在水镜下面,映着邻居女人蕾妮的脸。蕾妮额上爬着两道皱纹。其中有一道我认识,像绳子一样。  
  今年春天起,蕾妮的爸爸也开始在村子底下帮着转黑色大轴。母亲后来告诉我,外公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在正午的钟敲响之前,还去看过他。  
  白色的杏花越过院墙,菜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虽然是礼拜天,外公没有穿他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准备动身。“省得看着不吉利。”他说。  
  我在白色杏树下问外公,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轴。外公点点头,没有做声。  
  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我在他做礼拜时穿的鞋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央求道:“带我一块儿去吧。”外公停住脚步,说:“蕾妮星期二晚上生了孩子。你要去,就得带花给她。”  
  我四处看看,目光扫过裙边。菜园里莴苣正犹豫着一点点变绿,洋葱叶子像管子从地里爬出来,芍药叶片上顶着褐色的花蕾,外壳包裹着,像指节一样。外公在他的深色裤腿上揩着手。“我不去了,现在什么花都没开。”我盯着他的手说。  
  外公手举过头顶,把最低的一串杏枝拉下来。我摘了两枝杏花,树枝上的雪随着我的脚步飘到裙子上。“一枝是给病人的。”我说。外公的目光越过篱笆:“你送花给他,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病得要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离外公的礼拜鞋半步远。辣根在他的鞋底周围开放。辣根的气味太苦,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不能说病得要死了,那叫病重,”外公说,“记住这一点。”外公半闭着眼睛。  
  邻居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他的嘴也被蒙着,被单又白又硬像天花板。病人的额头被水浸透了。死亡是湿的。  
  外公在床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礼拜鞋伸到凳子下,问道:“还好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病了。他说话时闭着眼。  
  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乔治,生活是个大垃圾场。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病人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而人在年轻的时候却蠢得像稻草一样。”他用灰色的眼睛望着蕾妮。蕾妮双手按在嘴上,杏枝在她眼前交叉。“别说了!”她喊道,她的脸年轻而憔悴,我的杏枝在她手上光秃秃的。蕾妮把握花的手从嘴上拿开,说:“医生让他静养,不能想事儿,也不能说话。”她不自觉地把另外那只空手也从嘴上拿开。  
  外公把鞋挪到膝下,眼睛望着别处问蕾妮:“孩子怎么样?”“很好,他在长大。”“在长大,像个虫子一样长大,”病人说,“长大以后,他会问你谁是父亲,到时候你就像头牛一样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外公双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那双礼拜鞋说:“孩子没有父亲也一样长大。”蕾妮说:“如果他问起来,我就说,他父亲是酒鬼,是只公山羊。”外公抬起头,直视着蕾妮的眼睛:“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都会犯错误。”  
  蕾妮看着病人,用她的脸颊和贝壳一样的耳朵对着我说:“知道吗,鹳鸟给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蕾妮额上有道皱纹,像一条绳子。“它还在给弗兰茨找爸爸。”蕾妮的手搭在我的脖颈上。  
  外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嘎吱嘎吱地响。病人的一只脚伸出床外,仿佛要伸出天花板去。他的弓形足很低,我从下面就能看到他的眼窝。  
  隔壁屋里传来小弗兰茨的喊声。那不是哭声,只是一种喊叫,声音大得像空旷的四壁。  
  现在蕾妮就站在窗后。额上两道皱纹之间是紧绷了一年的皮肤。  
  蕾妮隔着窗玻璃说:“昨儿晚上我那只红鸡丢了。”母亲打开窗子,头发飘到街上。窗扇像两面镜子立在母亲肩头。母亲说:“吉卜赛人进村了。”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冲着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演吉诺维娃。”母亲几乎没功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鬼知道是从哪儿你偷来的。”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镜里,梦呓一般:“你是说那件连衣裙?谁知道。不过她很有钱。”母亲转向父亲笑着说:“外面光,里边脏。”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她想跟我要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母亲站在桌边。“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我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母亲问我:“你有手帕吗?到了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  
  “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人死了,就整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外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么多的颜色。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它呼啸着窜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她对婶婶说:“蕾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他边擦边说:“阉马就是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碾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我站在桌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略”和“摩斯塔尔”。“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他说。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中沉默着。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旧日时光已人黄土,堆积成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她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踵从人行道里走出来。我没有回头。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在了裤腿上。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浅而深。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子了。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堤后面传来歌声。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歌声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红飘带。马的脸上都是骨头。“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吉卜赛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和头。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站着猎人,穿一身绿外套,说道:“公爵大人。”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公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你这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快给我表演吧。”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里吐出烟圈,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我站到半圆形的人群边上,站在舞台边。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的鱼肚子。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边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领的长裙。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自从他父亲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她的头纱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裁缝瘪着嘴。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邮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  
  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刀把儿是白色的。鱼肚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倘佯。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铁匠举起酒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着,啜饮着。伊欧内的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铁匠举起手喊到:“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指问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婶婶用她弯曲的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侍从比公爵矮,也比他老。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最矮的侍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公爵喊道。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我的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喊道:“我的希格弗里德。”两人拥抱在一起。蝴蝶不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自的,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脚丫在他嘴前晃荡。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我的儿。”他说。他的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脚趾吸进去。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现在让我们来一同庆贺吧!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随列车飘荡的青草。“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差挥着带檐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裁缝喊着:“太棒了!”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我跺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不知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只点亮的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做的。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手臂在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手镯在闪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  
  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女领唱手中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没入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小小玫瑰的四周。
  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烁。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当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大吃一惊。
  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头看了两次。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女领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的泥土。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  
  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像我独语的嘴唇。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卜赛人的鬓和手。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吹大。我走进这烟雾中。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路堤上站着一个黑糊糊的男人,抬头望着天。“这时候我们本该早到家了。”他说。那是我叔叔的声音。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那亮斑很大,有两个月亮那么大。婶婶用一把草擦她的屁股。叔叔在路堤边上来下去。他忽然停下来,喊遭:“我的天,这气味像瘟疫一样臭!”  
  天空散发着粪便的气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后,把天幕拉下来,把它拉到自己前面的铁轨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车。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它不可能映照这么多大便和这么多的夜晚。于是它在月亮的口袋里盲目地呆站在那里。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街道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它们在春天开放。夏天来时,它们的叶子变成红色却没有果实。它们没有名字,这些红树。它们轻柔地沙沙响,我的铁链不在里面。  
  篱笆后面,一只狗的心在吠叫。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了。
  铁匠铺的窗口暗下来,铁匠已经睡了,铁匠的炉子已经睡了。还有许多窗口明亮着,没有入睡。  
  辘轳静静地躺在那里,井睡了,它的铁链睡了。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红鸡上面,一张脸喊叫起来:“你的铁链呢?你的钱呢?”我们家的窗户被火光映红。村子空了,乔治,村子空了。我在窗边谛听。收音机沉默着,母亲叫喊着,父亲沉默着。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
  黑色的大轴转着。
这篇文章,不知翻译有没有问题,看着吃劲。哪位来解释一下?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本帖最后由 艾叶 于 2009-10-13 22:54 编辑

没时间看,今天已经荒废了。
翻译没啥问题吧。看不懂是你自己的事。
第一句就很有诗意。等我有空了再看。
我坐地板上来听课。另外,缪勒获诺贝尔文学奖就因为这部短篇小说?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本帖最后由 艾叶 于 2009-10-13 23:07 编辑

当然不是啦,这是内地至今唯一翻译过的。故那个横舟只能拿这个来说。光看一个短篇,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看报道这位作家属于经历独特,语言诗化的类型,大概并不特别以深度、广度见长。
读完了。非常佩服,视角及手法,都很独特,极有表现力。
我不认为中国有哪位作家,具有接近她的才能。
诚实地说,中国作家不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科学家得不了其他诺贝尔奖,是一个道理。
没读完,读了一个开头,感觉棒极,只是,再棒的小说,我都没耐心……惭愧中……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如诗般的小说,意象凄美、语言和视角令人印象极深。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读完小说之后的第一感是——这回诺奖奖励的是“良心”,不是“文品”!

横舟的感受并无异常,错的是批评不到位。

另外,国内确实有青年作者的文风与此接近。。。大周少见多怪。

提示中国本土作家要想得奖,首先要过外语的传播关,汉语作家要学会用外语写作的得奖机会明显上风,高行健是一例。

一年一届的文学诺奖难免有“滥竽充数”的现象,一点不奇怪。

诗化的语言风格,往往需要其文化背景的注释为辅助,这点很容易让译者为难,让异族读者困惑。
希望艾叶mm,泽雄兄,大兴兄能够通俗地讲讲这篇小说如何来欣赏。真的,我能够欣赏影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动物庄园》,《1984》,《日瓦戈医生》这类,但是叫我直接去读它的脚本,也就是原著小说,还在门外徘徊中。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本帖最后由 艾叶 于 2009-10-14 14:50 编辑

10# WIND
我看这些电影,也觉得看不下去。
BTW:奥威尔的文笔不好。
希望艾叶mm,泽雄兄,大兴兄能够通俗地讲讲这篇小说如何来欣赏。真的,我能够欣赏影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动物庄园》,《1984》,《日瓦戈医生》这类,但是叫我直接去读它的脚本,也就是原著小说,还在门外徘 ...
WIND 发表于 2009-10-14 13:56
《1984》这部电影拍的很沉闷。

而《动物庄园》的小说文本写得很有趣,有创意,读来引人入胜。为何艾叶同学贬低奥威尔的文笔?
提示中国本土作家要想得奖,首先要过外语的传播关,汉语作家要学会用外语写作的得奖机会明显上风,高行健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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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得诺奖和他能用法文写作基本无关。《灵山》是用中文写的,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用中文创作的,除了少数剧本,因为是法国文化部的订购作品,才用法文创作。
提示中国本土作家要想得奖,首先要过外语的传播关,汉语作家要学会用外语写作的得奖机会明显上风,高行健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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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得诺奖和他能用法文写作基本无关。《灵山》是用中文写的,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 ...
施国英 发表于 2009-10-14 17:54
2000年获得诺奖之前多年,《灵山》的法文译本的评价效果能否认麽?当然,这也意味着“外语译本”传播的重要性。
14# 天边外
高行健2000年得诺奖比今年的穆勒还要“黑马”。
《灵山》的法文版印数极少,而瑞典文却是该书最早的外文译本,马悦然译的。
希望艾叶mm,泽雄兄,大兴兄能够通俗地讲讲这篇小说如何来欣赏。真的,我能够欣赏影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动物庄园》,《1984》,《日瓦戈医生》这类,但是叫我直接去读它的脚本,也就是原著小说,还在门外徘 ...
WIND 发表于 2009-10-14 13:56
回WIND兄:
我以为,读小说,大可不必过于沉重。小说毕竟不同于学术著作,小说即有晦涩难解之处,一般也着落在艺术趣味和笔墨风格上,而不宜从思想深度上去花费过多功夫。
通常,只要直接面对第一流的小说,读得多了,自然会得其真趣。
这篇小说,恕我类比一下,好像一种印象派风格、作者擅长点染,貌似不经意地横撇竖捺,却隐约竖起了一个村庄的轮廓。小说的主角似乎是回溯中的时间及作者依附其上的情感,或者说,是作者的眼睛。
作者的叙述手法相当别致,诗化的语言及别致的比喻,密度极大,严重超标,但由于使用得法,使小说生出一种情调,语言上的唯美及场景上的丑陋,也自具一种反差。
作者表达上的超浓缩特征,也令我叹为观止。简单地说,换了中国庸手,单单篇幅,也会扩充五倍以上。
作者尤其擅长一种别致的比喻法:以官能观感代替场景和动作。此种手法在小说里的大面积使用,对于小说特有的回溯气氛,也大有助益。
小说里的人物、场景,类似印象派绘画里的色块,它们缺乏单独的价值,却服务于小说的整体情境。那一种老墙式的斑驳感,也许正是小说的匠心所在。
凭寥寥八千余字,浓缩铀般地会聚了如此丰富的内涵,也能见出作者的结构之功(附带一说,结构力,我历来认为是中国作家最缺乏的才能)。
至于小说写些什么,我就不多废话了。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当然,这篇小说也像有些现代小说一样,写得太过繁复,于叙述的张弛疏密之道,不甚理会。不过这是风格追求上的事,不宜轻易说好说坏。就这篇小说而言,我认为它是服务于主题的,非常成功。
我也是印象之言,聊供WIND兄参考。
作为读者,我们是否要回归文学常识——诗歌创造“意象”,小说创造“故事”?

如果在“意识流”风格的小说里一味赞美“意象”,但又毫不在乎“故事”的存在。。。那么,我们还有必要追究“小说的名字”麽?
王家新:向赫塔•穆勒致敬
                     十年木匠  2009-10-11
很久没有这样关注过诺贝尔文学奖了,去年的获奖作家克莱齐奥,我至今就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但这次不一样了,8号晚上吃过晚饭,一看表已是晚上8点,我就去里屋打开了电脑——因为按时差,这时候正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秘书走出那栋大楼,向等待的媒体宣布消息的时刻!

我这样关注这个奖,也许和我一个月前还在斯德哥尔摩有关。到了那里,即使你不想这个奖,这个奖也“绕不开”。我们第一个去的古老市政厅,即是瑞典国王每年宴请获奖者的地方;到老城去闲逛时,路过一座楼的侧门口,李笠忽然停下来了“呶,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每年宣布的地方!”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则是我提出去看的,这不仅因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每年都在那里举行,也因为我很想去看看它那著名的蓝色廊柱前的“俄耳甫斯在歌唱”群雕。甚至获奖者每年下榻的“宏大饭店”(Grand hotel)我们也去了,当然不是去下榻,而是到它那正面对着海湾和王宫的酒吧坐上一会儿(用李笠的话说“来了就要体验一下嘛”)。就在通向宏大饭店的桥上,在蓝蓝的鼓动下,李笠还清了清嗓子,用宏亮的瑞典语宣读了一通“颁奖辞”:什么“中国诗人某某某……”、什么“以深刻的绝望和毫不妥协的人道主义精神……”,听得大家前仰后合,腰都差点直不起来了。

那是在临回北京的头天晚上。那笑声,似乎仍悬在斯德哥尔摩灯火闪烁的海湾上空。

而网上的消息果然已出来了:“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这一下,不知又让多少人傻了眼!)我当然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就给了她。在中新社首发的消息中,其获奖理由是“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失业人群的生活”,这怎么看上去好像和金融危机有关系似的?这肯定有问题。新华社上传的译文要好一点:“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一无所有、无所寄托者的境况”。然而,这也太模糊。是何种境况下的“无所寄托者”呢?

好在有网友很快从诺贝尔文学奖网站上下载了原颁奖辞: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for 2009 is awarded to the German author Herta Müller who ,with the concentration of poetry and the frankness of prose,depicts the landscape of the dispossessed。

看来最关键的正是这最后一个词:dispossessed——原来是“被剥夺者、被驱逐者”!(那么,中国的媒体为什么没有这样译呢?)。这里的dispossessed,不仅指被剥夺了最基本生存条件的人们,甚至也不仅指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的人,它还指向了更多——看看从网上陆续传来的关于赫塔•穆勒及其作品的介绍吧。我愈发感到这个词的尖锐和份量了。

是的,就这么一个词,一下子击中了我。它也照亮了这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陌生女作家,甚至还照亮了我们自己长久以来所盲目忍受的一切!

也正是这样的颁奖辞,这样的“爆冷门”,使我“恢复了几分对老诺的敬意”(这是我后来给李笠信中的一句话)。一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奖,如果它还想保有其品格、良知和眼光的话,就应该颁给这样的作家!就应该在一个权力世界,让人们再次听到那些被剥夺者的声音,听到那些被谎言、矫饰所掩盖,被历史的强暴快要“碾在灰烬里”的声音……

“她都写了些什么呢?”刚做完手术、在桌椅间艰难挪动的妻子问道。我这样告诉了她穆勒作品中的一个细节:一个在齐奥塞斯库暴政统治下服装厂做工的女工,偷偷把小纸条放在来自意大利的男人的衣服里,打开一看,上面是“娶我吧。”我妻子一听,不再问了。她已明白了一切。我还向她引述了从李笠那里看到的这位逃亡作家的一句话:“我走的是一条死路。你不应看它通向哪里,而是看它从哪里开始!”

还说什么呢?我们都沉默不语了。在当今的所谓文学世界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这又是多么了不起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会获得它的反响的。就在诺奖公布的次日,我读到了李笠的《为赫塔•穆勒而写》:

很好,一个女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很好,用诗的凝练写小说
很好,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
很好,说羊既是羊也是狼
很好,写用一只脚穿越世界,墙怎样挥泪杀人
很好,远离源头,做漂泊的主人
很好,指出“语言不是家,是所言之物”
很好,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

这样的诗让我精神一振!这完全不同于国内那些左顾右盼的文人或自以为还在写“纯诗”的诗人。这样的写作,自由而又犀利,带着独到的思想和隐喻,更难得的是,带着切身的痛感!(虽然他已移居瑞典20余年了,这正如把自己的过去全部“打包”带往德国的穆勒)。我很快给李笠去了信,为他这样及时的反应叫好。他也很快回了信:“你还记得你们刚到时我们在罗马尼亚学院吃饭的那个晚上吗?去年秋天,穆勒也在那里朗诵,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另外,哥特兰岛碰上的那个罗马尼亚诗人、小说家Mickel Cataresco,也是进入最后一轮的候选人。”

李笠信中所说的那个学院是罗马尼亚派驻斯德哥尔摩的文化机构,就处在王宫附近。那天正是Mickel Cataresco和李笠等诗人的朗诵专场,朗诵厅里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原来如此,是冲着诺奖候选人来的!不过Mickel Cataresco为人却很内向、低调,说话和朗诵时甚至还带有几分羞涩。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瑞典哥特兰岛的国际诗歌节。关于他我知道他坐过牢。不过在交流时我们从未提及这一点。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用来标榜的“资本”。那是一个人最深在的创伤。

至于李笠说的穆勒“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我真要感谢他这样的联想!实际上我自己一开始也在这样想了。的确,他们太相像,不仅在眼睛上,也在心灵上和经历上!他们都是处在罗马尼亚边缘地带的用德语写作的作家,都是恐怖暴政下的被剥夺者和逃亡者。用李笠的诗来说,都是“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的人。看看他们的照片吧,一切都写在那深渊似的眼睛上!(也许正是这恐惧、磨难和那“病态”似的敏感,使穆勒看上去像是“成了精”)。我甚至一开始就在想她是否也读了很多策兰的诗?我猜是的。从李笠诗的最后一句“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我们分明听到的,是策兰“黑色牛奶”的反响!

当然,穆勒的获奖,不仅使我想到策兰。它使人们的眼光再次投向了中东欧,投向那片“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空间”。用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话来说,那是“另一个欧洲”,是一个有着丰富多样的文化传统、而又饱受纳粹帝国和苏联帝国轮番凌辱、统治和镇压的土地,但是,那又是一片产生了像策兰、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昆德拉、凯尔泰斯这样一些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土地!正是因为他们,人性“在窒息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呼喊”,人的尊严和价值、文明的光辉在一个最黑暗、残暴的极权主义年代得以幸存……

当然,那种“痛苦的视力”并不只是朝向过去。这也正是穆勒之于我们的意义。打开她20年前带来的包,我想我们会发现我们自己的命运向我们敞开。还需要去问她是罗马尼亚人,或是德国人吗?不必了。正如2002年诺奖获得者、匈牙利犹太裔作家凯尔泰斯一再提醒的那样:在很多的意义上,我们仍生活在“奥斯维辛”的诅咒之下。同样的,我们的灵魂也将一再经受那地狱之火的嘲讽、烤炙和鞭打。

据说在波兰格但斯克为纪念造船厂工人而竖立的纪念碑上,镌刻着米沃什这样的诗句:

你,对纯朴的人做了如此不堪的行为:
在目睹他的苦难后放声而笑,
不要自认无人知晓,
因为诗人已将其记牢。

这里的“你”指的是谁呢?仅仅指向的是暴君及其帮凶?不,它指向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自身。

这样的诗,也让我们不得不在今天这个时代重新定义文学。

没有在黑暗中的摸索,没有良心的折磨,没有那发出声音的勇气,那我们还从事什么文学!

让我们向赫塔•穆勒致敬。
拒绝忘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荷塔慕勒
                                                                    邱鸿安
                                世界日报Monday, October 12, 2009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了给德裔罗马尼亚女作家荷塔‧慕勒 (Herta Muller),对於慕勒,美国的一般反应是:没听过、美国作家又落选了、以及为什麼又是欧洲作家。不过,对於华裔读者来说,虽然对她也感到陌生,但是对她所写的小说内容,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因为她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共產极权统治下受迫害的人民。

纽约时报2001年的一篇书评说,慕勒小说描写的平民百姓,在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极权统治下,本身也变得粗暴起来,夫妻之间、家庭成员之间、以及亲密朋友之间的互相背叛,成为她笔下常见的人际关係。对於华裔读者来说,这种人际关係大都耳熟能详,只要回想一下自反右到文革长达20年的思想改造和批斗,就可一一得到对证。

慕勒笔下的「极权统治下的生活」,当然会因为人和环境的不同而有所分别。例如,因为慕勒是女作家,所以女性的声音也特别明显。慕勒在1970年代上大学,主修文学,在她的小说「青李之地」 (The Land of Green Plums)也写到女大学生的故事。书里说,秘密警察喜欢抢夺人民种植的李子,甚至在李子还未成熟时,就去偷摘;女生有如青李,任由秘密警察掠夺,女主角萝拉被秘密警察盯上了,最后被迫自杀。

大学毕业后,慕勒曾到工厂工作,她的小说「约见」(Appointments)也写到一名常被秘密警察约见的车衣女工,秘密警察每次约见,都逼她「坦白」,交代内心秘密;她不知道何时会被约见,也不知道在那一次约见会遭到逮捕,因此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书中没有说出女工的名字,因为她每次被约见时,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I am nothing),姓名当然也就不重要。

在其中的一次坦白中,女工说,她很想移民,离开罗马尼亚,於是在车衣时,她把自己的名字、住址和一张写上「跟我结婚」的字条,缝到男装的外衣上,而那些外衣是準备运到意大利的。

慕勒在1987年真的离开罗马尼亚 (在柏林围墙崩坍前两年),移民到西柏林。在小说「用一条腿走路」 (Traveling on One Leg)中,慕勒也写到一名女子从罗马尼亚被放逐到德国的感受。这个叫做爱莲的30岁女子,认识了三名西柏林男子,他们都不快乐,她不明白,为什麼他们会不快乐,在罗马尼亚,人们不快乐的理由很简单,而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极权政府不让人生活。爱莲忘不了受迫害的经验,心中阴影挥之不去,情况就像只能用一条腿走路。

瑞典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审把奖颁给慕勒,原因之一可能就是提醒世人,东欧和前苏联的共產极权统治虽已瓦解20年,但是极权统治对人的迫害,不能忘记,也不应忘记;或者可以这样说,经歷过被迫害的慕勒,拒绝忘记,也提醒世人,不要忘记。
18# 爬坡王
这个写得好!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读完了,被她缤纷的意象惊呆了!
悲惨的童年,被这样诗意的语言写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如果被贫穷和死亡围绕的,如此惨淡的生活,都可以这么有诗意,那么还有什么样的日子,不可以美好地活着呢?

小说在象征上特别着力,试着分析一下,请大家指正。

眼睛:

有着“黑色大轴”的井眼;谁的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轴;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铁匠的瞎眼,文中还提到过很多次,不一一列举了);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

分析:关于“眼睛”的意象,是这个短篇的文眼,一直不断出现的“眼睛”的比喻,把看似零散的场景串联在了一起,体现了作者的巧妙构思和整体感。象征死亡的井,好像一颗眼睛,而眼睛是和疾病还有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水、淹死:

外公的脸就会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病人的额头被水浸透了。死亡是湿的;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

分析:井水象征着死亡,死亡是湿的,小说通过种种细节,强烈地暗示着小说主人公也是叙述者,那个小男孩或者小女孩,最后跳进井里淹死了。

鹳鸟:

知道吗,鹳鸟给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它还在给弗兰茨找爸爸。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分析:鹳鸟出现了两次,这个下面再说。

狍子: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那颗心还在流血。//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拿着。”//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了。

分析:童话故事里,女王派人把继子/女杀了,现实生活中,主人公因为丢了铁链和钱,害怕母亲责怪,跳进井里死了。狍子象征了主人公。

青蛙:

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黑色的大轴转着。

分析:青蛙跳上他的脸颊,脸出现在井水里,黑色的大轴转动,都暗示着死亡。

辣根、鹳鸟: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白的,是辣根,是泡沫。

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

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分析:这一部分写得比较隐晦。“辣根”每次出现都是跟女领唱吉诺维娃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可以推断路堤边坐着的女人就是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在戏中对着道具“湖”,跟小说结尾她跳进湖中死去呼应,也跟前文磨坊、水塘、云呼应。鹳鸟的腿腐烂了,暗示吉诺维娃的腿烂了。云在湖里飘荡、鞋上沾着辣根,暗示吉诺维娃跳进湖里死了。

另外,小说似乎还暗示了拖拉机手伊欧内是被碾死的。弗兰茨的爸爸应该是伊欧内,鹳鸟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根据上文的分析,这个故事的主线是这样的:母亲嘱咐小主人公拿着铁链和钱,去找铁匠修铁链,但主人公半路上去看吉普赛人演戏,把铁链和钱都给丢了,主人公害怕母亲责备,跳进井里死了。其中还穿插着蕾妮、伊欧内、铁匠、吉诺维娃等人的故事。小说的基调是贫穷、疾病和不断的死亡。

这样回过头来看小说开头: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脸是绿的,很沉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会发现很难说清楚,到底是死去的主人公在井里看着井外的外公,还是主人公在井外看着已经死去的外公。可能性比较大的是前者,因为小说到结尾都没有提到外公的死,而是说“外公睡了”。更有可能的是,小说写作的时间,主人公和外公都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这句话实际上是小说的主题,小说里明着写到的死去的人只有蕾妮的父亲一个人,但很多没有明着写,否则就无法解释“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这句话的用意了。
做个记号,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