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梵谷 于 2010-9-19 14:25 编辑
作者:35公里
(转帖自天涯之闲闲书话和作者的博客http://www.comsharp.com/GetKnowledge/zh-CN/TeamBlog35KmPage.aspx)
南方.物哀笔记之一
榉林园
冬天的日子有时候是飕飕地过去,树的叶子落完了,看不到风,海在远处,看不到波纹,房瓦上有阳光,柿子树上面的天空,麻雀一耸身飞出视线,洗蓝的天空,有透明的虫子一隐一现地游动,那是寂静的人在视网膜上脱落的细胞。这些最冷的日子,风清澈而迅疾,仿佛“大雁衔着天空从窗外飞过”,冬天铮铮地响,又清澈,又坚硬;有时候缓慢地过,气候暖洋洋,空气中飞满花粉一样的颗粒,人打着呵欠,睡过一觉后,时钟的分针只走了半圈,那个梦却复杂得要命,几乎有大半生那么长。榉林园有数不清的山毛榉,它们善良,温暖又缄默,这是一片被遗弃的山林,无所事事的人才喜欢这里,坐在枯草中,眼睛望着某个方向,人的一生,有无数的等待,有时候仅仅是等待时间,在所有等待中,只有时间从来不会落空。园子里有个老人,他老得把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每次遇见他,都把我当成熟人,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他的脸上全是鼻涕,眼睛下方是两道泪痕,粘满了污垢,他对我说,从六八年到今,三十年了,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说完,便撇下我,一个人走开了。小时候,我喜爱又老又宽厚的事物,那里面包含着值得信赖的东西,我最好的朋友叫小党,他的祖父八十岁,腰弯成九十度,他是那样和善的一个老人,天冷的时候,我喜欢摸他冰凉的耳朵,他便把腿也弯下来,让我摸。他在饲养院喂牲口,饲养院位于西岭大道西侧,我们叫做大屋,大屋前面有一片槐树林,那里是麻雀的天堂。在我们全家准备迁往巴彦淖尔那年,老人在大屋前的槐树林上吊死去了,那天,我去他那里讨吃炒黄豆,他把口袋里剩下的全掏出来让我吃,然后,对我说,你过来帮我个忙,说完,拿起一把杌子和一条绳子,领我进入槐树林。他随后对我说,我上去以后,你帮我把杌子搬走,然而就在我准备为他搬开杌子的时候,他自己一脚把杌子踢翻了。那天晚上,母亲在槐树林找到我的时候,我仍坐在那里吃着黄豆等他下来。母亲当着小党的父亲诅咒那个老人,然而我当时一点也没害怕。我常希望父亲和母亲也象他那么老,有他那样软弱的目光,父亲却总是把脸刮得铁青,母亲望着那张脸,眼里带着妒忌,他们有数不清的事情可以争吵,他们争吵的时候,我就去大屋,悄悄地看马吃草料。M的北海岸,有一条遭遗弃的老狗,它沿着海边流浪,每走两步,便停下来喘息半天,我中午在那里吃饭的时候,它走到我身边,头搁在椅上,眼睛望着我,不出声,也不摇尾巴,我给它一点食物,它用鼻子嗅一嗅,便转身走掉了。
人更多的时候,需要寂静,寂静是万物的默契。榉林园有数不清的小路,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是我走过的,路是大地的神经,越是细小的越敏感,小路的尽头往往是一棵形状怪异的大树,一丛野花,一个能望见南海的山头,有时候,什么也不是,它突然就终止了,有一些人就是这样,他走路,怀着某种期待,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于是停下来,他并没有疲倦,也没有绝望,只是想停止,或者顺着原路返回,很多次,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那不是树叶,不是天籁,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你听到了,心里欢喜,这就够了。晚秋的时候,橘红的山毛榉树叶映着星星点点的天,天是那种蛊惑的蓝,很多时候,人们说,蓝色的天再也看不见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天最蓝的时候,人几乎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九八年,是我留在Q的最后一年,那年,我异常迷恋格里高利素歌,每天傍晚都在榉林园一直听到山下亮起灯火,沿着山路下山,冬季的月亮象那些素歌一样,清冷洁净又遥远,我从声音和记忆中体味悲伤,人的悲伤,怎么和月亮相比。
冬至
一条蛇,游出小山谷,泉水冒着蒸气,树影布满波纹,万籁不惊,大地静默,天从四面下垂,风静止,云收敛,婴儿停止啼哭,游子收起行杖,田野空洞,地气上升,象万箭穿空,巨大的水滴从天空划落,如果有什么让世界寂静,让男人酣睡,让女人唱眠歌,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井水汩汩溢出,流星坠入山林,马从草料中抬起脑袋,狗支起耳朵,空气中是簌簌的坠落声,当月亮即将从大海升起的时候,渴望去月亮旅行的人划着船来到它身边,那时,人和月亮的距离大约有一根桅杆那么高。
在月亮底下,漂浮着肥皂的气味,白蛾缓慢地飞行,夜色没完没了,月季花安静地开放,如果是夏天,空气中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味道,春天,是清越,秋冬,是温暖又怅惘,我的大伯,一个患了洁癖的单身男人,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坐在院子里听收音机,听得全是些我不懂的民间大鼓戏,我常想,他肯 定是个十分寂寞的人,仅仅想弄点声音,打发他孤单的生活。他住的村子叫塔前,我一直觉得那里该有一座塔,但很多年来从未见过。我从小学校放学,到他那里,只有一里的路程,他央求父亲,让我去他那里住,我自己也乐意,小时候,总想抓住任何一点快乐。他为我做的饭十分难吃,饼硬得无从下口,吃过饭,他用两个小 纸袋,把自己的筷子头包起来,放到座钟上,也要求我那样做,但我经常忘记,然后开始洗手,他总觉得手脏,用肥皂洗了再洗,他的手上终年都是腥腥的肥皂味。我成年后才知道,伯父患的是一种精神病,除了洁癖,还有轻度的受迫害狂,所以,他找我跟他一起住,其实是因为害怕。他的院墙上插满了荆棘,门上了三道锁, 睡觉前,他攥起拳头对我说,嘘,别让人听见。除了这些,他剩下的热情全放在了他的月季花上面,他伺弄的月季花无人能比,不仅常年开放,花朵也娇艳,他最痛恨我把脏东西粘惹到月季花上,也绝不允许我掐他的花朵,花开了,就任它自然凋落,院子里终年就这么花木缭乱的。
有一年,一个民间曲艺团经过塔前,他们是一群贫困交加的艺人,靠四处流浪说书为生,中间有一个女子,见大伯每天都坐在最前面,目光热切,还能和上几句词,便把大伯视为知音,又见大伯衣着整齐洁净,不知不觉,竟暗生爱意,这些,都逃不出善良乡人的眼睛,很快便有人开始为他们撮合,刚好女子早已厌倦四处漂泊,风雨不定的生活,欣然同意留下,于是,我忽然就有了个大伯母。因为这个缘故,我也不再去和他做伴,只是偶尔过去听大伯母唱几句大鼓,其实是想看个热闹,大伯结婚后,病奇迹般得好起 来,拆掉了墙上的荆棘,还主动邀请邻居来家听唱。夏天,大家在他那个不大的小院里席地而坐,听大伯母唱《黛玉葬花》,“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我只记得这么几句了,大伯可句句都能背诵,他还有一整本的曲谱,全是整齐的毛笔小楷,有《大西厢》,《探晴雯》,我并没听过,或者,即使听过,也忘了。为了养家,大伯每天去镇上的窑场做苦工,听父亲讲,大伯的变化非常惊人,一整天在窑场的烂泥坑滚爬,中午吃自己带的红薯,却省下窑场发的馒头带回家给 大伯母,他们家再也闻不到那些腥腥的肥皂味,但月季花依然开得艳丽。那时我已经去了莱阳读中学,对大伯家的事渐渐没了兴趣,回家时,偶尔听父亲提起,也只是随便那么一听。又过了很多年,我忽然感觉似乎很久没见到大伯母了,问母亲,母亲说,你还不知道?你妈姆给人要回去了。我吃了一惊,又觉得奇怪,不知道要 回去是什么意思,母亲便对我说,你妈姆本来是嫁了人的,婆家对她凶,就跟那帮戏子一起跑了,跟你塔前大爷一起过的时候,还没离婚,人家婆家人找了几年,到底找到这来了,去法院一告,就给人要回去了。“那我大爷呢?”我问,母亲说,“病又犯了,你抽空也该去看看他。”
那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叫开大伯父的门,他的小院子冷冷清清,麻雀在地上寻找谷粒,见到人,扑噜一声飞走了。月季花也枯死了,水井的旁边显得空空荡荡,在北方,人们习惯在水井的 旁边种点月季什么的,我想,没来大伯家,总该有五六年了,那时,我还小,喜欢惹弄些花草,虽然大伯父呵斥,我还是把月季偷着掐下来,丢到井里,月季是带着一点药香的,那个味道一辈子也忘不掉。童年时的日子那么贫乏,人很容易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倾注热情,夏天,我们喜欢玩弄洋金花,把那些皱巴巴的花瓣撕下 来,揉碎了抹到别人鼻子上,洋金花又叫曼佗罗,大约带点致幻作用,但我并没体验过那种致幻的滋味。大伯见到我,说了句,回来了,便轻轻握了下我的手,握完后,一个人回到屋子,在脸盆里用肥皂洗手,他洗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洗完以后,从座钟上取下一个纸包,打开是一条白毛巾,把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叠好,放回去。大伯去世之前,据说已经几个月没说一句话,弥留之际,忽然抓住父亲的手,说,“兄弟,我走的时候,你可要仔细给我洗一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