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龙应台:我不能为读者而写

作者:傅光明 来自:中国书报刊博览


   “我不是有意、故意要写什么样阳刚的文章给你看,来证明女性如何如何,我也没那么无聊”

   傅光明(以下简称傅):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爱女权主义者。通过跟您接触,我觉得您是一个很女性化、爱心很重的人。不过,您说您是从生下来就不是一张白纸,心灵中打下的是中原文化、中国文化和男权价值体系的这种印记。对这种自身文化背景和女性意识的自觉,对您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命成长和后来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龙应台(以下简称龙):我觉得对我影响最大的,尤其是在对女性的自觉方面,是在我做了母亲之后。因为在做母亲之前,人是比较自我中心的———我想干什么?我追求的是什么?我要实现的是什么?我的成就是什么?但是有了孩子之后,我发现,我必须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一边。譬如说我要写作,或者是说截稿日期就在明天,可是那个非常脆弱的小生命在你手上,他要等着你去帮他包尿布,他要吃,他生病了,他发烧,那你对这个小小的生命的责任其实远远超过你所有的对自我的追求。

   所以,我做了母亲之后发现:哦,这就是一个所谓“成熟的关口”。因为连心理学家都会告诉你说:所谓成熟,就是那个自我变得小,而自我以外(可能是别的东西)变得大,因为婴儿是自我最大的,自我越大则越不成熟。做了母亲之后,我的那个“自我”就完全在一个要重新调整的阶段,在这个时候,就迫使我去选择你作为个人的所有欲望,既然你把人家带来(孩子并没有自己要来,是你带来的那个生命),你必须要负责到底。在这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冲突。我对女性的这种冲突和痛苦都是在做了母亲之后的一种发现。

   傅:您觉得自己文风的改变,从《野火集》的那么犀利、那么凶悍,人们看到的可能是一个厉害无比的龙应台,再到《人在欧洲》、《百年思索》文风上的改变、心态上的改变,这和您做了母亲、有了育儿的经历有没有关系?

   龙:可以说有,又可以说没有。怎么说呢,其实读《野火集》的读者要把《孩子,你慢慢来》那本书并着看。为什么呢?那两本书是同时写的,读者会发现写《孩子,你慢慢来》的那个作者是温柔得不得了的一个女性,但是写《野火集》的就是你刚刚说的张牙舞爪的、很厉害的人。读者以为是一前一后的改变,但其实不是,它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做的事情。所以,这不是一个改变,而是一个人强烈的理性和感性的同时存在,只不过《野火集》是我在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那个冷静的龙应台,但这并不妨碍我和孩子玩、和朋友玩的另外的那个自我。

   傅:您左手和右手同时并举,您是不是有意要让读者接受一个作为女性的母性的龙应台,和作为一个犀利无比的社会批评家的龙应台?

   龙:我觉得这对读者是一种挑战。因为读者,尤其是中文的读者,本来在心目中有一种刻板的印象,就是说只有男性可以写这样的社会批评,女性就一定是写闺秀的文章。当然我不是有意、故意要写什么样阳刚的文章给你看,来证明女性如何如何,我也没那么无聊。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我的逻辑思路那一方面就出现了比较理性、冷静、沉思的文章,同时我有火热的感情,这种火热的感情是用其他的方式抒发,那么就有别的作品的出现。事实上你看到很多男性的畅销作家,他也写非常软绵绵的、温柔的东西,所以这个逻辑思考能力和性别不见得有关系吧。

   傅:您在《野火集》的“龙卷风”风力最大的时候去了德国。您曾经有一个比喻,把在欧洲的那段时间比成一种自我放逐。

   龙:你说得很好。假定我当初没有自我放逐到欧洲去,而是在华文的世界里头,跟朋友来往很多,时不时又要演讲上电视、坐到这儿来座谈的话,可能后来的文字风格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以前我是对现实的直接批判,到后来渐渐地离现实越来越远,然后进入那个历史空间。这和自我放逐到欧洲十三年的离群索居很有关系———因为只有你离群索居,你才有那样一个冷的距离;因为你离群索居,你才有充分的时间进入那个历史的纵深里头去思考眼前看到的现象;也因为离群索居和自我的放逐,才造就你一种边缘人的性格———这些全部都体现在我后来的文字之中。

   至于说 1999年马英九到德国来找我,请我回去,是不是为了要离开那个离群索居的状态?也许有,但可能不明显。那个时候会回去,比较重大的原因是对自己的考验。那个时候我在问自己:龙应台,你对于社会观察了那么多年,对于文化的抽象理论写了这么多年,当今天这个机会来了,让你进入实践的那个场所里去,你到底敢不敢接受?说不定进入之后,你发现这十几年来所相信的东西其实都是错的,它经不起实践的考验!

   “我觉得杂文是可以谑而不虐,是可以尖锐而不刻薄,是可以针砭现实同时又有历史的纵深的”

   傅:我记得您在一次接受采访中,谈到鲁迅先生小说的时候,推崇备至,但谈到鲁迅杂文的时候,您就不是很恭维,台下好像还笑声不断。您曾经说过那样的话:您自己的杂文比鲁迅写得好。您现在还那么认为吗?是玩笑话还是真的那么觉得?

   龙:当初第一次说的时候,其实是个玩笑的话,而且也是自我嘲讽的环境下讲的话,但是这一句话被挑出来,印出来,那个自我嘲讽的环境就不见了,就剩下这孤零零一句话,我也不可能有机会解释,那我也不在乎。

   对于鲁迅先生,我的看法到今天还是觉得他的短篇小说绝对是一流的,他的杂文用今天的眼光去看,我当然会觉得尖酸刻薄的东西非常非常的多。他的杂文是针对眼前现实的反映,跟我自己的杂文当然就完全不同路了。我是尽量地避免尖酸刻薄的这个性质,我当时说的时候我的意思也是说,我觉得杂文是可以谑而不虐,是可以尖锐而不刻薄,是可以针砭现实同时又有历史纵深的。这是我对最好的杂文的要求。

   傅:您的杂文风格其实也有一个变化,比如我觉得读您的那个《野火集》的时候,还是觉得明显有鲁迅杂文的风格,那您有没有觉得受过鲁迅杂文的影响?

   龙:这个问题有很多人问过,答案是:完全没有。原因是鲁迅的书在台湾是被完全禁止的,在我读书的过程从来就没有读过鲁迅的东西。恐怕一直要到写《野火集》之后,因为很多人提到跟鲁迅的关系,才特别去把鲁迅的东西拿来看。这和我是在台湾南部长大的小孩有关,在台北读大学的人看地下流传的书,可能还看到一点鲁迅的东西。我在南部比较闭塞的乡下,就完全不知道鲁迅的作品,所以影响完全是没有的。

   傅:因为大陆的读者看鲁迅的杂文很多,而且接受的影响也非常大,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您的《野火集》到大陆来,也是遍地烧野火,买这本书都很难,令一时洛阳纸贵,自然当时大陆学者就认为这是台湾的“女鲁迅”。

   龙:(笑……)那这个就是历史的偶然了。

   傅:在思想上,比如对待国民性和批判丑恶的社会现象上,您和鲁迅不期地有共通性,文风上并没有受他什么影响,是吗?

   龙:对,完全没有。写《野火集》的时候,恐怕都还没看过鲁迅。其实如果说文风上有任何相似的话那就是完全的巧合。可是我们有相似的对象,只不过,就是历史常常重复自己———现在我批评的东西,回过头看,胡适批评过,再往前看,梁启超批评过,再往前看,恐怕龚自珍也批评过。也就是历史不断地重复自己,每次也就是以不同的语言表达。

   傅:鲁迅历来是把杂文当作“匕首和投枪”,那您从《野火集》、《龙应台评小说》到《百年思索》、《看世纪末向你走来》,心态、文风上有很大的变化。记得您曾经讲过,写出《野火集》和《龙应台评小说》是因为当时自己的一种率性的天真。那后来的成熟有没有把当初率性的天真销蚀掉或者减弱了?

   龙:我觉得两者不可全。《野火集》是当时凭着绝对的天真写出来的东西,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一个现象后面所有的拐弯抹角的黑暗的话,而且也知道前面有多少人做过多少尝试去改革,然后那些人都是头破血流或者关到监狱里,如果这些全部都知道的话,我不可能写。正因为不知道,是初生之犊,才会去写。《野火集》其实它的特色不是在于它批评什么东西,主要是在它的文字。因为批评同样现象的文章不是没有,只不过用什么样的文字去表达它。《野火集》的文字煽动性还蛮高的,所以它当时的危险性也在这里。那是跟天真有关,可是,后来的文字譬如说《百年思索》,你看这中间有 15年的距离。《百年思索》跟《野火集》差距非常非常大,我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可是《百年思索》跟天真还是有关系,否则我不会去写。

   傅:对大陆读者,您给他们造成的这种思想上的冲击,肯定更多的是那种来自于具有煽动性的天真或者很狂放的《野火集》,对《百年思索》可能就弱了。作为读者来说,这个困惑就在于,龙应台在文学上的变化可能对她自己来说是“得”,而对读者来说可能是“失”,比如到了《百年思索》,读者可能觉得当初您那种天真减弱了。

   龙:你说得很有意思,那是跟现实的关系,有很多大陆的读者会感觉他所看到的问题,他希望龙应台再写像《野火集》那样有煽动性、有撞击力的东西。

   傅:大陆读者恨不得您永远写《野火集》。

   龙:没错,我也知道。可是我不能停留在那个阶段。怎么说呢,第一个,我的书在大陆发表的时候,不都是全貌,因为有很多文章不能收在书里头,或者是有些文章中的段落被拿掉了;第二个,它有个时差,譬如说有一次我在西安发现,有人现在才是《野火集》的读者,而且他还以为《野火集》是我现在写的东西,那他再看《百年思索》的话就会有点错乱。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作为一个作家,我不能为了读者而写———不能为了大陆的读者们希望读到什么而写,我也不能为台湾的读者说我们希望龙应台写什么给我看而去写。我只能依靠我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我自己成长、成熟的那个过程,写我自己要写的东西。那是读者得跟着我来,如果你跟不上,或者是你走到别的路上去了,我也没办法。

“你批判一个现象,又不知道它的历史脉络是什么,又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欧洲也发生过,那么你对于它的解读肯定是一个错误的解读”

傅:大陆的读者,包括我在内,所接受的一种杂文观念,好像还是喜欢正视淋漓的现实,比如像鲁迅先生那样“一个也不可饶恕”的杂文的写作方法和观念。那么您觉得好杂文的标准是什么?是“一个也不可饶恕”呢,还是要留有一些余地?还是像您现在这样向历史哲学的纵深去发展?

龙:恐怕都不是。我自己心目中好的杂文第一个是它的文字,它如果是艺术,而不是牢骚的发表和宣泄的话,才能够得上文学的水准。所以,杂文的第一条件是文字的精炼。你不要给我任何借口说里面的东西讲得多么透彻,或者这个事情多么重要,或者是它个性的抒发多么厉害,你先告诉我你这个文字有没有达到艺术的水准。

傅:作为一个作家,看你本事大小,关键还是看文字。

龙:对,其他全部都是借口,先看文字,然后要看你对于事情的看法深刻与否。我觉得就是这两个东西,没有别的,其他都是假的。

傅:那您有没有觉得,比如作为杂文,对于社会现象和阐述自己文化观念的犀利锋芒,会随着文学的边缘化而有所减弱,或者也变得边缘化而无足轻重了呢?就是看杂文的人少了,您自己的这种观念通过杂文传达到受众的可能性也减弱了?

龙:杂文是跟社会现实关系比较紧密的。《野火集》被称为台湾批判杂文的滥觞,它是一个开始,可是今天像《野火集》这样的杂文一点也不稀奇,因为很多人写,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已经不仅是作家在写了,因为社会民主了之后,每天的社论报纸上都有,变成了是记者在写。那么记者写的东西就不是文学的东西了,杂文批判现实的功能已经被报纸、被民主的正常的管道所担负了。所以文学里对于现实的批判的东西就减弱了,因为没有那个需要了。

傅:您有没有觉得,正因为杂文在大陆发展的空间大,那么为这个大的空间提供更大空间的载体是历史?会不会是这个促使您有意地在 90年代开始,在文体上、文风上向历史中去寻找?包括您在谈到您的育儿经历的时候,说这个经历是在向历史的深处走去?

龙:我这样说吧,我离开公务员的这个工作,从 7月份开始写文章,这些文章是我比较用心的,这些文章也都在大陆的《南方周末》发表,而且现在写的文章会分一个台湾版和大陆版。

傅:在文字上有什么差别?

龙:有差别,就我对于大陆状况的了解而有不同。譬如说很简单的一个事情在一篇文章里头,有太多台湾的细节,而大陆读者其实不太了解,或对于大陆的现状而言不太重要的,我会把它删掉。而有时候是针对大陆的状况去做它的修正,因为大陆的发展跟台湾之间有一个差距,另外再加上大陆的言论尺度跟台湾也不一样。

但是,还是说回来,我现在终于又有时间回来关心大陆的状况、大陆的发展,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是在为眼前的读者写作,而是我自己发展到什么样的阶段,我自己就写什么样的文章。我现在发现,对于很多事情的批判如果没有坐标,你的批判会是一个假批判。你批判一个现象,又不知道它的历史脉络是什么,又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欧洲也发生,那么你对于它的解读肯定是一个错误的解读。

譬如说有很多的评论家或者是杂文作者会出这样的现象,他说看到中国人如何如何,因此中国文化如何如何。那他不知道,所谓的中国人如何如何,其实德国人也是这样,或者今天的俄国人也是这样做的。那当你知道有旁边的这个坐标的时候,你就不能看到中国人如何如何,就直接把它划等号说中国文化如何如何。这个坐标一定要存在,而随着这个坐标越来越清楚,我就不太可能一直停留在《野火集》的那个阶段了。

傅:是不是只有趟过了不同文化的河流之后才能体验到这一层?比如像刚才您说的,中国有这个,人们马上把它规定为这是文化的东西。

龙:对。

傅:不能够说,这个东西有就是我这个民族独有的。

龙:而且说是民族特性,我看了太多东西都直接跳到民族特性,可是很多东西不是这样的。这个时候,我不会写这样的文章了。

傅:其实这个所谓的“民族的特性”,放眼看一看别的民族,往往都是一样的。

龙:对,它很可能不是民族特性。譬如说你在北京的街头看见发生一个事情,在跳到民族特性之前,你要知道它在波兰的街头、在莫斯科的街头也是发生的,它说不定是跟政党有关系,而不是跟民族特性有关系。你要搞清楚。

(来源:中国书报刊博览)


(龙应台,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台湾高雄,1974年毕业于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读英美文学,1982年获得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后,一度在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1983年回台湾,先在中央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后去淡江大学外国文学所任研究员。1984年出版《龙应台评小说》一上市即告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称之为“龙卷风”。1985年以来,她在台湾《中国时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杂文,小说评论,掀起轩然大波,成为知名度极高的报纸专栏作家,以专栏文章结集的《野火集》,印行100版,销售20万册,风靡台湾,是80年代对台湾社会发生巨大影响的一本书。1986年至1988年龙应台因家庭因素旅居瑞士,专心育儿。1988年迁居德国,开始在海德堡大学汉学系任教,开台湾文学课程,并每年导演学生戏剧。1988年底,作为第一个台湾女记者,应苏联政府邀请,赴莫斯科访问了十天。1996年以后龙应台不断在欧洲报刊上发表作品,对欧洲读者呈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见解,颇受注目。自1995年起,龙应台在上海《文汇报》“笔会”副刊写“龙应台专栏”。与大陆读者及文化人的接触,使她开始更认真地关心大陆的文化发展。在欧洲、大陆、台湾三个文化圈中,龙应台的文章成为一个罕见的档案。现定居德国法兰克福。)


  龙应台的文章我最早还是在《读书》上见识的,就很喜欢。喜欢她的眼力独到与文笔的泼辣。那时想来,也许是托了她寓居西域的福,不似我们所常见的中国人的口声,新鲜又刺激,一个字:爽。

  可是到后来,当龙应台女士当上了台北文化局的局长以后,特别是当她忙不迭地为现今的台湾民主呵护有加时,倒对这个我心目中的女强人产生些许怜悯。看着她辛辛苦苦、忠心耿耿地为台湾人、为台湾民主争历史地位、争当家作主的地位作文呼喊争辩祈求,又看看台湾社会的那种劣质民主的恶劣表演与台湾民众被疯狂政治绑架后的痴迷虚妄,真不知该对龙女士说什么好。

  唉,辛苦了龙女士,但愿现今的台湾不会出卖你!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5 20:27:38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