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我在头脑发热年代写“发热”文章

五十年前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结果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严重失调。刘少奇同志后来在总结时说过:这几年的教训,中央要负一半责任,《人民日报》也要负一半责任。本文作者系《人民日报》文艺部原主任,他认为这个批评相当严厉,也符合事实,并不过分。


  《人民日报》要负一半责任
  今年6月20日,《人民日报》创刊六十周年之际,zhonggong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考察人民日报社,发表了一篇重要讲话,提出新形势下的新闻宣传工作,要高举旗帜,围绕大局,服务人民,改革创新,坚持正确舆论导向,营造良好舆论环境。锦涛同志说:“舆论引导正确,利党利国利民;舆论引导错误,误党误国误民。”这二十四个字,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人,不论职位高低,都该牢牢记住,时时引以为戒。
  我作为在《人民日报》工作多年的一名编辑,感受尤深。由于《人民日报》是zhonggong中央机关报,它所担负的舆论导向,不论是“利党利国利民”还是“误党误国误民”,影响和威力都特别巨大而深远;尤其是后者,造成的危害和恶果,常常无法预料。
  中年以上的人都不会忘记,“文革”大乱开始之时,跟着那份以zhonggong中央名义向全党发出的“五·一六通知”,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以前所未有的通栏大标题发表一篇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这篇举起“文革”黑旗的社论,其实同报社编辑部毫无关系,是陈伯达率领进驻人民日报社的中央工作组带来的),开始了大疯狂的十年黑暗历史。从这一天起,《人民日报》被林彪、江青一伙及其党羽所控制,后来又增加《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被篡夺了党中央领导大权的“中央文革”严密控制的“两报一刊”,十年中“误党误国误民”的舆论导向,造成的危害罄竹难书。现在倘若去翻翻那十年的报纸合订本,从内容到版面,常会让你心惊肉跳。
  这类大事暂且按下不表。我在这里仅就五十年代后期头脑发热的年代自己所写的发热文章,作为错误舆论引导一例,呈现于读者之前。
  如今,若是同一些中青年人士讲起五十年前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年代,讲起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写民歌、亩产万斤稻、农村吃饭不要钱这类事,他们一定会目瞪口呆,以为是编造中国版的《天方夜谭》,但是,对年过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肯定会引起一连串辛酸苦涩的记忆,难以忘怀。那几年,来自中央的一个号召接着一个号召,一个口号接着一个口号,从上到下,从南到北,从城市到农村头脑发热,狂潮汹涌。不论最初的动机如何善良,愿望如何美好,结果是导致三年困难时期全民族的空前灾难,工厂不冒烟,商店货架没有存货,全民饥饿,浮肿消瘦,国民经济严重失调。
  作为党的喉舌,报纸在那几年起了相当巨大的宣传鼓动作用。《人民日报》的元老之一、曾任总编辑的李庄后来做过简明扼要的概括:典型多、栏目多、观点多;气魄大、嗓门大、标题大、照片大。刘少奇同志后来在总结经验教训时说过:这几年的教训,中央要负一半责任,《人民日报》也要负一半责任。这个批评相当严厉,也符合事实,并不过分。
  那个时期特别是1958年下半年,《人民日报》上几乎天天都会出现让读者眼花缭乱、惊心动魄的新闻、通讯、言论和标题。从要闻版、工业版、农业版直到文艺副刊,都是如此。随便举个例子:1958年8月22日河北徐水县制定了一份《关于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人民日报》为此在第二天发表了长篇报道,其中就有这样的字句,“徐水的人民公社将会在不远的时期,把社员们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时光。”这里所说的“仙境”,就是实现共产主义这个许多共产党人从参加革命、入党的第一天起就孜孜追求的理想社会,到1958年竟然似乎指日可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那时也时常能见到。
  在这样如火如荼的气氛下,《人民日报》副刊自然不甘人后,尽力配合,发表了不少热气腾腾的稿件。五十年过去了,总觉得对善良的读者欠了一笔债,“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对他们说了许多不负责任,甚至强词夺理的假话,做了许多不符合实际、过分夸张的叙述,描写了许多虚幻的彩色泡沫。
  《巴山铁水》鼓吹大炼钢铁
  1958年秋天,我和文艺部一位同事去四川组织宣传“大跃进”的副刊稿件,在川东万县地区,看到大巴山人民大炼钢铁的热烈场面,写了一篇题为《巴山铁水》的散文,其中写道:
  大巴山最早迎接上山来的,是一群天不怕、地不怕、勇敢又细心的人。不管赤日炎炎,还是连天阴雨,他们总背着口袋,拿着钉锤,到处敲敲打打,寻找矿苗,你道他们都是勘探专家?不,他们大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同矿山打交道,有许多人从来也没看过铁矿是啥样子。
  忠县有位乡党总支书记,背着口袋上山找矿,看见有点异样的石头,就采一块,这样采了一口袋,背下山来找人辨认。忠县洋渡乡金台农业社的监察主任老谭,在金台山找到一处矿苗,挖了四天,就没有了。老谭心里发急,全乡都在等着他的消息哩!他回家吃了一顿饭,又进入一片没有人烟的老山密林,下几百丈到沟底,上几百丈到对山,他就在这里找了七八天,饿了就吃麦耙耙,渴了就喝河沟水,老虎就在附近咻咻吼,他也不管,终于在一个深岩洞里找到矿……
  找到了铁,山上便响彻了火药爆炸声和钻头的震击声,直上直下的山壁上便出现了蜿蜒的羊肠小路,便出现川流不息的挑运矿石的队伍。于是,两三个月里,小高炉、土高炉便一个个、一群群地出现了。
  我们曾在奉节县深山里的一个炼铁厂里住过一夜。那里,有一个二十一立方公尺的高炉,现在正在日夜赶建另一个同它一样大的高炉。那里,焦炭要从十多公里外运来,没有公路,就用人挑,用兽力车运,反正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工人们有时连着干十多二十个小时,有一个翻砂工人告诉我,他已经连着干了十六个小时了,可是一点不觉得累……
  大巴山里的深夜,并不安静。除了高炉在歌唱,到处都能听到清脆的电话铃声,这是地委或者县委在召集电话会议;这是区里、乡里在询问今天的出铁数字;这是钢铁指挥部在调动队伍,从这个区去支援那个区;这是每一个前沿阵地的指挥员在向上级报捷……
  全民大炼钢铁的1958年,不仅农村,连北京各个机关都参加了,几乎每个机关后院,都是日夜炉火熊熊。我的爱人将家里的旧铁锅、旧菜刀、蜂窝煤炉以至旧缝纫机搜罗在一起,坐一辆三轮车送到机关去。那些东西就是铁制品,有的还淬了钢,不知扔到土高炉里能炼出什么。
  篇篇文章呐喊助威
  沸腾的1958年过去,1959年又是一个“大跃进”的年头。我写了一篇《第十个春天》,其中有这样的字句:
  我们刚送走了给我们伟大的祖国带来辉煌胜利的一九五八年。一九五八年,是我们历史上空前灿烂的一年……这一年,我们的工农业主要产品钢、煤、机床、粮食、棉花的产量,不是百分之几、百分之十几的增长,而是百分之几十地增长。我们创造了世界罕有的速度。这一年,在亚洲东部广阔的土地上,出现了一轮初升的太阳——人民公社,只经过短短的三四个月时间,我国广大的农村除了个别地区以外,遍地树起了人民公社的鲜艳夺目的红旗。这一年,六千万人参加了炼钢的行列,热火朝天,餐风饮露,响亮地完成了党中央的伟大号召,提前把一○七○万吨钢拿到手。这一年,我们在每个战线上都有火箭一样的速度向前飞跃……
  在另外几篇文章里,这一类的语句,比比皆是:
  当严寒的风雪呼啸着的季节,人们就说过:大跃进的年代没有冬天。果然,在工厂、矿山,人们丝毫没有停过脚步,在农村,积肥备耕的战鼓敲个不歇,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迎来了又送走了今年的第一季度。如今,春潮汹涌,万马奔腾,红旗招展,群情振奋,上下一心,左右逢源,正形成一个轰轰烈烈大搞增产节约的局面。
  (《春潮汹涌》,1959年4月)
  最近一个时期,光从报纸上看,确确实实显示了在全国范围内社会主义跃进高潮的无限美妙的景色,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也使人心潮起伏,振奋不已。
  看吧,甘肃决心苦战三年改变全省面貌;广东澄海县争取十年内亩产二千七百三十五斤;河南舞阳县先锋社三年治山规划,四十天就完成。……这些只是随手拈来的几个例子,如果仔细看看报纸,真是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不仅是眼睛上,而且是思想上、心理上,每天都感到赶不上新形势了。
  (《好大喜功和小试锋芒》,1959年春节)
  读者不再轻信盲从
  1958年秋天,报上几乎天天都有“放高产卫星”的报道。天津郊区某大队亩产十万斤水稻的“卫星”震惊全国,去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我们文艺部全体人员由部主任袁水拍带领乘火车去参观这个“新生事物”,只见那块高产田密不通风,为防止过密造成腐烂,在田埂上放了多架吹风机,向稻田里吹风。大家看了,嘴上说“这倒是新鲜事”,心里却都认为是弄虚作假。我爱人的机关也组织干部去天津参观这个大队,同去的有一位同事的老母亲,老人家一看就直说“完全是骗人,根本不可能的”。
  1959年5月,我陪同朝鲜新闻代表团访问四川,在成都郊区某县一个生产大队部,朝鲜同志看到门口高悬“××红专大学”招牌,十分诧异地问:“这是大学?”摇头表示不明白,他们心里一定想到这怎么能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或者平壤的金日成大学是一回事?我当然知道那只是一间向社员作政治宣传、传播农业技术的屋子,根本不是什么大学。至于百货公司,那里没有多少商品,橱窗空空,想买点特产都找不到。
  1960年到浙江富阳八一大队,正遇中秋节,大队食堂给我们的菜就是一碗煮芋头,这已经是照顾我们“北京客人”的佳肴了。
  第二年春天到京郊怀柔县汤河口,大队食堂中午每人只吃到两只窝头和一碗盐水煮大葱,食堂优待我们,每人给一大碗堆尖的大葱,而我们三个人一起只吃了小半碗。看到老百姓家徒四壁,面有菜色,小孩个个骨瘦如柴,我们心里都很难受,但是,一写到笔下,就必定走了样。
  上面这类虚张声势、空洞浮夸的文字,在那几年的文章里时时可见,有的还在版面占有显著地位,当时不免有点沾沾自喜,自以为努力完成一件宣传任务,为“三面红旗”擂鼓助威。
  今天再来摘录的时候,却只有脸红心跳,有点像一个小偷。小偷乘你不备,摸了你的钱包、手表,我们这种从事报纸工作的人,却是依仗读者对报纸刊物的信任,自觉或不自觉地向读者说了那么多大话、空话、假话,还以为是在向他们介绍大好形势,鼓舞人们的斗志。冷静想一想,却是加入了刘少奇同志批评的“人民日报要负一半责任”的行列,辜负了读者的信任,对他们犯有罪责。
  然而,读者毕竟不是傻子,他们从亲身实践中明白报上讲的并不全是事实,甚至完全不是事实,就不再轻信盲从了。
  1958年冬天,我有一次从武汉回北京,在火车硬席卧铺车厢,听到下铺两位中年干部模样的乘客在议论。火车夜过河南大地,铁路两旁一片红光闪闪,大约连夜摆开大炼钢铁的战场。
  这两位乘客从窗外的情景,谈到近日在省报上看到一篇报道那里各行各业大炼钢铁的通讯,以内行的口吻很不以为然,认为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一位摇摇头说:“报上总是吹,吹,把蚂蚁都能吹成大象。”另一位说:“碰到这种文章,我只有一个办法:不看,也不信。”
  前一位又说:“你不信,有人信呀,这不明明是害人吗?”过了一会,他又叹口气说:“其实也不能全怪报纸,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样的大事,报纸自己能做得了主吗?”
  我躺在上铺,静听他们的尖锐批评,面红耳赤,不敢发一言,那个尴尬场面,到今天还记得很清楚。撇开报纸上常见的那些按宣传需要编写的所谓“读者热烈反应”、“大家一致认为”……这才是人民群众对那个发热年代舆论导向最真实的反应、最公允的评价,短短几句话,抵得上万语千言。
很感触地说,在当今能够反省的很多,像袁鹰这样反省的实在叫人尴尬不已。舆论导向,其实就是舆论垄断,反省它的正确与错误,就好比强盗小偷反省盗术偷技的正确与错误一样叫人哭笑不得。
梦游兄眼力好,瞄一下就看出问题所在。
就主贴而言,梦子确实火眼金睛。但我比较了解袁鹰,这里既有思维惯性,也有借力打力的成分。

去年禁书事件,开始他那本有关人民日报的回忆录也有份,他给新闻出版署正署长写信抗议,邬副署长登门解释,袁鹰夫妇多次强调他们是60年党龄的人,还问小邬到底有没有看过他的书。小邬只好一口一个“袁老”说是误会啦,不得不解释禁书事件和一个离休老干部有关,因为他对某书中提到的延安种鸦片很生气,还提到王兆国的批示等。
没过几天,那天谈话的全纪录就被袁鹰披露到网上。呵呵,老党员也学会了斗智斗勇。
没过几天,那天谈话的全纪录就被袁鹰披露到网上。呵呵,老党员也学会了斗智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