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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6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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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中国诗词中的自怜
作者:廖康
英国诗人D.H. Lawrence有云:
我从未见过野生动物自怜。
小鸟冻僵,从树上掉下来,
至死也不会自哀自怨。
好诗往往不直言其意,而是通过意象来表达,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深入理解和欣赏作品提供更多诠释的可能。读者可以认为劳伦斯以此诗说明人会自怜,这是人与野生动物的差异之一;也可以认为,劳伦斯让鸟与人对照,让我们看到野生动物具有人所缺乏的坚毅品质。
英国文化崇尚由斯多葛学派演化出来的一种品德:即默然忍受痛苦,绝不叫苦,绝不怨天尤人;也不畅快地表达欢乐和忿恨,而要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至今英国人仍旧喜欢克制的陈述understatement,而不爱夸张,与美国人形成对照。当然,英国人强调的更是坚忍,他们用一个小词guts来表达这品质。很多人认为那只是指勇气,但我理解那既指勇气,又指坚韧不屈,尤其指对痛苦漠然或超然的态度,中文似乎没有一个与之完全对应的词。
与之相反,中国文人很喜欢自怜,很喜欢怨天尤人,很喜欢抱怨怀才不遇。这个头是屈原开的。我虽然不敢说在屈原以前没有人用诗歌表达过自怜,但至少可以说没有别人像他那样尽情地表达自怜,并影响了随后两千多年中国人的诗词创作。
在《离骚》里,屈原感叹:“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
全诗的主旨就是抱怨楚怀王不识忠奸,不识贤良,抱怨自己得不到赏识:上天既赋予我这么多内在的美质啊,又加之以我注意修养自己的品性……你为什么不任用风华正茂的贤者,废弃污七八糟的小人?你为什么不改变已经过时的法度?……你不能体察我的一片衷情,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大发雷霆。……我敢手指苍天让它给我作证,我对你完全是一片忠心!……想过去,你与我披肝沥胆,定下约言,可后来,你却另作打算,不记前情。……我觉得自己的老境将要渐渐到来,只担心美好的名声来不及树立。……我是如此虔诚地效法古代的圣贤,绝非一般世俗之徒的穿戴。……我揩拭着辛酸的眼泪,声声长叹,哀叹人生的航道充满了艰辛。我只不过是洁身自好,却因此遭殃受累,早晨去进谏,到傍晚就遭毁弃!……我只怨君主啊!你是这般无思无虑,始终是不能明察我的用心。……我委屈着自己的心志,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暂且忍痛把谴责和耻辱一起担承。保持清白之志而死于忠贞之节,这本为历代圣贤所赞称!……人生各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喜爱,我却独独爱好修洁,习以为常!……我泣不成声啊满心悲伤,哀叹自己是这样生不逢辰。……这世道是一片浑浊,总爱嫉妒他人之才,掩盖他人之长。……这世道实在太混浊,总喜欢掩盖美德,嫉妒贤良。……为什么我的玉佩如此美艳,人们却要故意将它的光辉遮掩?……只有我这玉佩最为可贵,人们抛弃了它的美质,而它却坚定自己的冰清玉洁!……算了吧!举国没有人理解我,我又何必迷恋故乡!
中国诗歌自屈原以降,这类自怜比比皆是。骆宾王在《咏蝉》中哀叹:“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他用高唱的秋蝉两鬓乌玄来对比自己哭吟出的一头白发,表达自己因上谏武则天而入狱的冤屈和苦楚。
杜审言的《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最后两句直截了当地哀怨自己被流放边疆,远离京城。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因辜负春天的花鸟,怀念昔日的游园而悲痛。
宋之问《送别杜审言》,虽然不是说自己,骨子里还是同病相怜:“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拿西晋的文豪孙楚和楚国的大夫屈平来攀比,说杜审言也是怀才不遇,遭人嫉妒,贬到江西丰城,更无人识得。
孟浩然四十岁时来长安考进士,落第后写过一首《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孟浩然认为这首自怨自艾的诗是自己的最佳作品,也总是收入各种唐诗集。
李白的《行路难》三首之二表达他对功业的渴望和对怀才不遇的愤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首句直发怨言,然后分别用冯谖、韩信、贾谊的身世,以及燕昭王尊郭隗为师,重用剧辛、乐毅的典故来反衬唐玄宗不识英杰,不会求贤若渴,让他忿然离去。
相比之下,李白对怀才不遇的反应,怨恨比自怜要多些,言辞要激烈一些,但实质上仍是怨天尤人,且看他另一首诗,《玉壶吟》:“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他叹息,自己壮怀激烈,但素志未展。悲从中来,在月下饮酒舞剑,引吭高歌,把自己感动得涕泪滂沱。为什么呢?因为他回想当年奉诏进宫,皇帝赐宴,受到宠信,平步青云,宏图初展,得意洋洋。可惜好景不长,皇上只把他当作东方朔式的滑稽弄臣对待。他又受人妒忌,只得大隐金门,就像西施或笑或颦皆美丽自如一样,他进退裕如,执道若一。此诗虽然没有那么重的弃妇之怨,还是哀叹生不逢时,只不过抒发怨恨时,气喘得粗些,少一些娘娘腔。
崔国辅的《怨词》可不然:“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虽然他是用第三人称,借宫女之口,做怨妇之词,但不难看出,他是在感叹自己的身世。崔国辅乃开元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天宝年间遭贬。清人刘大櫆说此诗是“刺先朝旧臣见弃”。我看不出有多少讽刺,倒是有不少自怜。
刘长卿的自怜在《长沙过贾谊宅》中表现得更间接一些,表达得也更艺术一些:“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他借凭吊被权贵中伤,不为汉文帝重用的贾谊,来表达自己对仕途坎坷的哀怨。刘长卿时的君王是唐代宗,远不如“汉文有道”。如果“湘水无情”,不知道贾谊曾经来凭吊过屈原,贾谊大概更想不到近千年后我刘长卿又来凭吊你的遗址。刘长卿虽在诗中说是“怜君”,其实更是怜己。
杜甫的名诗《旅夜书怀》也是自怜:“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写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反衬他孤苦伶仃的病态,反映他凄怆悲哀的心情。杜甫另一首名诗《登高》进一步表达他的沉郁悲凉,其自怜之状怆然至极:“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他人生的秋天没有天伦之乐,没有功勋成就,而是颠沛流离,穷愁多病,连酒都不能喝了,更难排遣这白发老人在穷途末路时的愁苦。
比这表达得更为悲戚的,当属韩愈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末联表达了极度的自怜,肯定让接他同行的侄孙韩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这是由于在凤翔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藏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正月,宪宗派宦官迎入宫廷供奉,韩愈上《论佛骨表》谏阻,皇上不纳,并将韩愈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但离他去世还有五年。
白居易的《琵琶行》后三分之一基本上就是抱怨他遭到贬职离开帝京,谪居病卧浔阳城的烦闷生活。那里潮湿只有黄栌苦竹,地僻没有好听的音乐,他只得独饮解愁,苦闷不堪。能碰上琵琶女这样一位知音,虽然以前不认识,也能同命相怜。所以再弹一支凄楚的曲子,就让他哭得湿透了青衫。与其说他是因琵琶女的遭遇或那支悲凉的曲子而哭,不如说他是为自己的不幸而哭。
李贺的《示弟》,仅从字面上看不一定是说自己:“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然而,若了解背景,就知道他也是在顾影自怜。此诗作于元和八年(813) ,李贺考进士落第归来,弟弟用醁醽美酒招待他,但他一见到用缃帙包着的复习课本,又感伤不已。哎,天下什么事没有啊!只要这病体还在,那怕是把老骨头,也聊胜于无啊。你也甭问我是怎么考的了,就像抛牛马呀、枭卢之类的赌具那样,我就是那么随手一掷,管它三七二十一呢,过把瘾就完了!说得好像轻巧,其实是以此来反衬他落第后悲极无泪的痛苦。
如果说李贺上面那首诗所表现的自怜比较隐晦,那他的《开愁歌》就直抒胸臆了:“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脄。”年当二十,遇到挫折,李贺自比枯兰,让人想到屈原多次运用的兰草之喻。但不像屈原那样衣冠始终整洁,李贺衣破如悬鹑,马瘦似豺狗。他击剑为发泄怨气,当衣换酒以解愁肠。无论怎么呼天抢地,眼前仍是一片凄茫。还是酒店主人豁达些,劝他不要让俗物填塞心胸,多多保重身体。最后两句跌落缓和,全诗的重点还是表达怀才不遇的愁苦。
杜牧在《宣州送裴坦》中有一著名联句:“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旌正摇摇。”他指的是朋友裴坦要去舒州上任,志得意满;而自己将离任回京,前途未卜,所以有“故国逢春一寂寥”之叹。在《初冬夜饮》中,杜牧的自怜展示得更明显:“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那年杜牧四十岁,受当朝宰相李德裕排挤,被外放为刺史。诗人典喻西汉淮阳太守汲黯,他也是因刚直受外放。随后杜牧笔锋一转,“客袖”句便直接描绘自己于寒冬岁暮,秉烛独饮,吊影自伤。屋外雪积台阶,他不由得感叹明年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
李商隐的《蝉》则暗表自怜:“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为什么他觉着蝉在高枝上吃不饱,空叫至五更,树木还是绿油油的无动于衷?就因为诗人自己官小,经常漂泊,怀念家乡。蝉让诗人想到自己也是同样地清贫、高洁。此诗也让我想到屈原那些自诩餐风饮露,独善其身的诗句。这高洁让自己说出来,又成了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李商隐的七律《泪》更为明显地自伤身世:“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此诗以用典著称。永巷是汉代宫中幽禁妃嫔、宫女的地方;第一句指失宠之泪。第二句指惦念奔波旅客之泪。第三句用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哭湘江,飞泪溅竹成斑的典故;这是伤悼之泪。第四句指西晋镇守襄阳的羊祜,他德政甚好,死后百姓在岘山建庙立碑,岁时祭祀;这是念德之泪。第五句指昭君出塞;这是去国离乡之泪。第六句指项羽兵败垓下,四面楚歌;这是英雄末路之泪。第七句写灞桥折柳;这是送别之泪。第八句收尾,说他一介青袍寒士未能实现远大理想,只能干些迎送玉珂贵客之类服侍达官的杂事,这种痛苦比那七种情况更让人伤心流泪。李商隐终身为人幕僚,这首诗表达他自怜生不逢时,却无能为力改变其屈居人下的命运。
柳永的词,登上选集的多为表达离别之情,思恋之苦,游猳之乐的作品,但也收有一首《鹤冲天》,其最后两句广为人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勘寻访。且恁依红偎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是宋朝人,此处“明代”是说当朝开明,暂时把他这个大贤闪过去了。仕途不顺,怎么办呢?就先在烟花柳巷里找乐子吧。但一个“忍”字,道出他功名难忘的酸楚,展现一个怀才不遇的词人,在青楼里寻找红粉知己,充当“白衣卿相”的无奈。这也是柳永难以忍受“自古凄凉长安道……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生涯的真实写照。
苏舜钦最著名的一首词当属《水调歌头·沧浪亭》:“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欧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苏轼的中秋词《水调歌头》显然未能摆脱苏舜钦的句式,但两人的格调完全不同。苏舜钦拿自己与陶朱公范蠡和西晋的张翰相比,自以为幽雅脱俗。但人家来到太湖是主动弃官,隐姓埋名,也从未抱怨。而苏舜钦却是因“辄用故纸公钱召妓”而获劾奏,不得已“自盗除名”《宋史·列传二百一》,谪居苏州。他咏物伤怀,哀叹大丈夫不能一展湖鱼化龙之志,青春蹉跎,华发侵颜;打算去寒潭垂钓,又怕别人猜疑,说闲话;只得羁泊江湖,洁身自好。
宋朝政和初年,毛滂得罪了朝廷遭贬。政和五年冬,他待罪于河南杞县旅舍,家计落拓,穷愁潦倒,写了一首《临江仙·都城元夕》:“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当时的都城是汴京,但他却说长安,可见心有余悸。上阙描写节日都城的繁华热闹,用以对照下阙,反衬作者的孤苦凄凉。整首词也许不那么著名,但结尾两句广为人知。
葛胜仲被贬离京,来到安徽休宁,也写过一首词《江神子》,表达自怜:“昏昏雪意惨云容,猎霜风,岁将穷。流落天涯,憔悴一衰翁。清夜小窗围兽火,倾酒绿,借颜红。官梅疏艳小壶中,暗香浓,玉玲珑。对景忽惊,身在大江东。上国故人谁念我,晴嶂远,暮云重。”他把自己描绘为一个憔悴的老人,于岁暮流落天涯,不奈羁旅愁思的折磨,独自在冬夜的小窗下火盆旁借酒浇愁。酒入愁肠,化作红颊。又见官衙斋内小壶里插的梅花疏朗浓艳,想到自己已经来到江东,远离故国,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念叨自己?远隔万水千山,心情愈加沉重。
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更是著名的自怜之作:“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咏的是梅,怜的是己。诗人与梅比德,自信高洁,卓尔不群。结尾两句简直是屈原“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之回声。
对自怜本身,我不想做评价。文学反映现实,表现情感,无事不可入诗。我只是想指出中国诗词里有这样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我不知道其它语言的诗歌中是否也有这么多表达自怜的作品,至少在英语文学中没有。当然,如果皓首穷经地搜索,我相信,肯定也能找到一些。但无论英国文学,还是美国文学的精彩作品选集,都没有收入这么多男人书写的怨天尤人的诗词。而以上我所举之例都来自比较著名的中文诗词选本,很多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从屈原开始,我们的前辈诗人骚客都直言不讳地宣称自己品行高尚,有文韬武略和经纶世之才,而且风流倜傥、相貌堂堂,可惜命乖运悖,得不到君王赏识和世人理解,总受到同僚的妒忌和打击。诗人哀叹世道不公、时运不济;标榜洁身自好、独善其身;抑或放浪形骸,也是出于无奈。这种顾影自怜、孤芳自赏的作品一再出现、一再入选,也回响着历代文人的共鸣,反映了各朝诗词编篡者的趣味,显示了中国文化阴柔的一面。
二OO八年一月十三日
摘自《玛雅咖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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