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回忆 一 那是阴沉沉的天气。欲雨未雨,有一种令人心揪的感觉。近午时,森林中弥漫着陈年的树叶腐烂的气息,有点近于臭腐,但其中又渗着一种清香。一束束紫丁香花摇晃着,象一房房的葡萄。蓝雀子花则从茂密的树叶间钻出头来,仿佛是森林中负有窥视动静使命的探子。一棵老橡树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粗藤,黑色的藤枝上浸满了水珠,如果摸上一把,一定又黑又腻。 这本来是大家习惯过的一种日子,沉寂而又有所期待。然而这一天似乎就是与平日不同。一缕风难耐地从枝头掠下,又自惭轻佻地飘向空中。云朵沉甸甸地移动着,给本来很空旷的天空塞满了石头一样的忧郁,这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不知从哪儿,也不知从谁那儿传来了可怕的消息。 “伟大的大神潘死去了!” “森林中唯一无二的大神潘死去了!” 成群的鸟栖落在这片森林中,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某种与他们息息相关、但又似乎很遥远的东西。这时刻他们觉得应该做些什么,虽然究竟该做什么他们并不清楚。一些雾气凉凉沿着树皮升展开,雾气已经开始附着到树皮上,附着到青春的叶子上。渐渐地雾气凝成了水珠,沿着树皮上黑黑的凸凹线流到了地里。也有沿着叶片滑落的,滑落的时候,会爆发出滴塔滴嗒的滴落声。 “大神死去了!” 一个声音从遥遥的白桦树那边抑郁地重复起来: “我们的森林的主人死去了!” 苍鹰,落在枝上依旧是一付傲视一切的姿势,圆圆的鹰眼转动着,透着一种逼人的英气: “我们森林的主人死了,他是那么伟大!他那巨人的脚步从一座山移向另一座山,那跃动的姿态令我终生难忘。我可以断言,再不会有那么矫捷跃动的脚了,在这森林中。” “没有了大神的护持,我们该怎么办呢?” “是大神潘的保佑,老树墩才生得出新的树苗。是大神潘的保佑,每一个鸟巢里都有待哺的鸟,才有母鸟给小鸟哺食的食物。没有大神潘福的咒语,青枝上怎么还会有新发出新叶……” 青颏鸟喃喃地诉说着。 “而且森林从此就失去了神奇而嘹亮的歌声!那歌声使我们在晨曦中抖落露水,使我们从梦中醒来,看到太阳,看到无数水的精灵,在因他的歌声而奔腾欢唱……”。 灵舌鸟一气说了这许多,然后悲痛地把头颈转向那有二格白羽毛的翅膀里,她是悲哀得说不下去了。 “没有了大神的护持,我们该怎么办啊?……” 许多鸟儿哽咽着。 树在摇动,是风的足迹。沉郁乱罩着一切,连风的呼啸听着都是一片低郁的呜呜声。 二 从北京回来的朋友,谈到最近北京街头最流行的是什么。说是出租车流行挂护符,护符上是毛主席的头像。伴着飘满街头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节奏,这新饰物在风中晃动,一定是很奇特的风景吧。接着一位从海南岛来的便说,这饰物在海南早就流行了。因为做买卖的人发现,毛主席的像“避邪”。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在北京街头的书摊上,毛泽东被从神坛上拉下来,“寻找毛泽东”也在大陆出版过专书了。他老人家现在又被出租司机们挂到护符上去,说新鲜一切也并不新鲜。 然而这唤起了我关于毛主席的一些个人的零散的回忆。读硕士的时候,那该是八四年,我和一个要好的哥们从东北吉林骑车南下。经过北京时我们曾一起去过纪念堂。那横卧着的木乃伊和我们从小就景仰的高大的毛主席实在挂不上钩。 他会怎样想呢?他该怎样看这身后的荣辱?这个湖南出来的汉子,他的经历和作为至少这一百年内是不会有人可与比拟的。它给中国留下的刻痕,也超过过去的一百年的任何一个统治者。他会怎么想呢? 帮助我找到这问题答案的,也正是这位八四年和我经过许多风风雨雨的兄弟。九0年在寄给我的一封信中,他抄录了一段毛主席七二年和斯诺的谈话。在那里他就谈到过“青年的反动”。令我震惊的是,今天发生在我们身过的这些事情,几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而超越时代的人,永远是孤独而且悲哀的。”朋友在信中说。或许…… 三 伟大的潘,唯一的大神。你死去了,你在那林中留下了没有生命的躯体。伟大的神呵,曾经是森林唯一无一的王,如今你那些英雄的气慨,干云的豪气又有什么?蛆虫们一样地爬入你的躯体,吮食你,并且也许别有一种美味。丑陋的苍蝇在你身边盘旋,他们在忙于把他们为生殖的欲望所鼓动而排泄出的不洁之物找到如此高贵的寄存处而忙碌。 伟大的潘,你就这么成为昨天的故事么?那些围绕你跳舞的树妖们呢?那些为你昼夜欢歌的树妖们呢?那些曳着闪光的尾巴从遥远的海洋飞来献媚的风来鸟们呢? 在巨树倒下的地方、太大的空间需要填补。而在另一棵巨树长成之前,存在的只有矮矮的草木,庸庸于为稻梁奔波的鸟兽,如果还有,那该只是巨树的影子。 四 清华礼堂的正前方,有一座毛泽东的塑像。经过了十几年风吹雨淋后,扒掉了。开始走过那里,觉得很不习惯。剩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周围堆一些说不出好看不好看的花。每次骑车经过,都觉得心中不甚舒服。 老清华的人说,这里原是清华的二校门。文革的时候,被红卫兵拆掉了。随后蒯大富大这里塑起了第一个毛主席挥手的塑像。建这塑像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情景?塑这张为几亿人熟知的面庞的,是怎样一双手,我生也晚,实在无从想象。从这小小的空地开始,几乎数得上的城市,都塑起了老人家高大的雕像。那真是暴风骤雨的时代。到今天这样的塑像,在中国也还不难找得到吧。 过了不久,在那小小的平台所在的地方,重建起了西洋风格的二校门。乳白色的门柱,在阳光下很鲜嫩很鲜嫩。再骑车经过,总会看见几个闲散的人,在那里拍照留念。 老同事张明告诉我,在清华附中,还有两尊塑像被挪了地方。原来雷锋的塑像,被放进了冷冷清清的仓库,而另一尊鲁迅的塑像,则被扔弃在清华附中的自行车棚中。张明说: “附中真是不得了,雷锋在那里看仓库,鲁迅在那里看自行车。” 我离开清华的时候,也未能免俗地在二校门前拍了一张照片。当时觉得去国离乡,归期难定,所以该抓紧时间。早知道那尊主席像会被扒掉,我一定会事先拍一张照片留念的。逝者已矣,谁知今日鲜嫩的二校门,其寿几何? 扒掉塑像时,保密工作做得很到家。我去看的时候,石头都不见了。印第安人有一种说法,说常年被太阳晒过的石头,里边是存着火的,热得很。那只举了十几年的巨手,或者还真会是温暖的。不过拆的人不会这么去想,更不会有人用心地去摸上一摸吧! 五 那是欲雨未雨的天气,阴沉沉有一种令人心揪的感觉。.近午时分,有陈年的树叶腐烂的气息弥漫于森林中,有点近于臭腐,但其中又渗着一种清香。一房房象葡萄的紫丁香花摇晃着,蓝雀子花仿佛是森林中负有窥视动静使命的探子,从茂密的树叶间钻出头来。一棵老橡树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粗藤,水珠浸满黑色的藤枝,摸上一把,一定又黑又腻。 没有了大神的护持,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鸟儿们不约而同的重复着。 这时在很能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咚咚的声音,仿佛是敲击梆子的声响。咚咚的声音时缓时急地敲着。许多鸟儿还沉滞在不尽的思虑中的时候,知更鸟却已听得清楚,那是啄木鸟在搜寻着最爱吃的树虫。也许山下村落中那些使用黄泥巴烧制瓦罐的人们还在沉睡着吧?知更鸟想着,倏然一下离开了枝头,飞向了雾蒙蒙的远村,一路留下一串清脆而单调的叫声: “知更、知更、知更……” 鹰也似乎感觉到了饥饿,在高枝上翘起双翅。大神死了,他的双翅仿佛并未因此失去搏击蓝天的力量。鹰飞起来了。所有的鸟儿都受到影响,纷纷地飞向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六 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问父亲: “你想过像毛主席那样的活么?” 父亲说: “毛主席想过像我一样的活么?” 我又问: “每个人都想过像毛主席那样的活吧?” 父亲很费力气似的想了一会儿,说: “或者毛主席真想像我们一样的活呢。” 他说着,拿起镢头又接着垅茬做下去。那会儿我拿着装满苞谷种子的口袋,随了父亲的镢头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着种。太阳很热地照着。偶然地,我抬起头来,看到远山坡上已经萌绿了。几片残雪在山凹里缓缓地融化着,溶成一道道小数点小的细水流。这些小小的水流沿着山势流入山间的小溪,汇进遥遥的辉发河。 那是1975年。那时我已经看过地图,我已经知道,这辉发河最终流到的地方,是海。 1991年12月写于日本富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