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克回忆录》节选

 

    1958年2月,彭德怀送来一篇文章,征求我的意见。这篇文章是他在纪念苏联红军建军三十周年大会上作报告的初稿,文中说:“把正规化现代化同我们在长期革命斗争中建立起来的党的领导和政治工作对立起来看,当作全面的建军方针,这显然是不够全面的错误的,因为正规化现代化这两个口号没有联系政治内容,所以在军队中曾经引起了一些认识上的偏差。”
  我对彭总否定正规化和现代化两个口号的说法不大赞同,联系到他对军事学院教学工作的评价,感到有必要同他交换一下意见。于是,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我在信中写到:“我们过去提出这个口号对不对?我认为是对的。因为正规化是对游击性说的。当着革命还没有在全国范围胜利的时候,我们处于农村,生产力低和交通不便的条件下,各个地区产生起来的军队,除了党的统一领导和统一的战略战术思想外,其他如编制、装备、供应、作风、制度等等,都不统一,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正确的。……全国范围胜利后,我军有全国经济基础(其中有百分之几十的现代工业,而且比重随着国民经济的恢复和建设而逐渐增大)的支援,又有苏联等国家对我的援助,前述情况就基本结束,因而提出正规化的口号,这是合乎历史发展情况的。与正规化口号同时提出的现代化的口号,理由也是如此。”
  我又引证了政治协商会议总纲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聂荣臻以及彭本人过去对两个口号的论述,指出:“正规化现代化的口号,是党中央、军委及许多负责同志提出的,他们提出这个口号,不仅是从要具有和掌握现代军事技术和学术来提的,而且同时是包括和联系政治内容说的。……在执行这一口号中,有若干同志产生错误认识和产生一些偏差,这是必须批判和坚决纠正的,因此建议将批评的火力集中在这些倾向方面,而不要批评口号的本身。”
  我之所以写这封信,是想把这段时间自己思考的问题,系统地向彭老总谈一谈。那时,党内军内的风气还比较好,可以提不同意见,我也就没有什么顾虑。谁知,这封信在反教条主义后竟成了我向彭老总进攻的罪证,说我是“挑刺挑到国防部了”。
  就在我给彭总写信后不久,训总召开了机关四级干部会议。这次会议是为了贯彻中央的“双反”决定,反右倾保守,反贪污浪费,同时反教条主义。会议由我主持。在反贪污浪费的问题上,大家的认识比较一致。我们对全军的训练经费精打细算,把能节约的都节约下来,共核减经费一千二百多万元,这样有利于国家经济建设。
  讨论到反右倾保守和反教条主义的问题时,发生了争论。本来,我和训总的几位副部长都想通过这个会,把大家的思想统一一下。因为自从军内传出什么“军事学院是教条主义的大本营”、“训练总监部是教条主义的司令部”等后,沸沸扬扬,我们都认为要从思想上澄清一下。
  当时,大家对张宗逊的意见比较大。过去,他对学苏联叫得最响,提出了什么“不走样地学”、“先学后用”、“高学低用”、“死学活用”、“不愿学苏联的滚开”等不实际的口号;而现在他又把学习苏联都说成是教条主义,说学习苏联“学得越多,中毒越深”、“南京军事学院几年来的教学是教条,危险的是继续学下去”,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引起了训总许多同志不满。
  张宗逊这时已调到总参任副总长去了。考虑到大家对他的意见很多,我们也想把前段的工作总结一下,就请示军委秘书长黄克诚,要不要请他回来听一听?黄克诚明确表示,让他回来,参加会议。
  张宗逊回来后,大家无形中把矛头指向了他。现在回过头看,对他有意见转达一下也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把他请回来;请回来后,又不是和风细雨提意见,不利于解决党内的不同意见。
  然而,在四级干部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事情突然起了大变化。总政派工作组来。他们一到,就表态说,训练总监部是搞教条主义的。工作组组长刘其人(当时的总政组织部长)还宣布说:“训总的四级干部会,是向党进攻的会,因为反对张宗逊就是反对彭总,就是反党反中央。”刘又接着说:“彭总说了:‘训总开四级干部会反张宗逊,你们反张宗逊就是反我。’”张宗逊自己也说,他的思想就是彭总的思想,“反对我就是反对彭总,就是反对军委,就是反党反中央。”这种以抽象的推测作根据,层层向上、向下、向旁挂靠,以推测得出结论,根本不是实事求是作风。自从我给彭总写信后,一直在等回音。我也担心这样直率地提意见,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但他没有找我。没想到现在他表了态,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成都会议上,毛主席倡导“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各地区、各部门争相提出跃进计划,中央就用地方来鞭策军队,说军队落后了,要赶快跟上来,建议军委召开扩大会议,“用整风的方式讨论军事建设中的重要问题,统一认识,提高觉悟,并在这个基础上使各项工作得以贯彻”。
  会议开始时并没有把反对教条主义当作中心议题,因为毛主席在成都会议上说:“军事工作中搬了一部分教条,但建军基本原则坚持了,还不能说是教条主义。”但那时北京的军事机关中,反教条主义的空气已经很浓了。在一次会议上,我听到彭总讲了一段话。他说:“有些话我现在不想说,因为我出身寒微,没有上过学,不是学术权威;我也不是老资格,既不是南昌起义,也不是秋收暴动的;要查党龄,我都不如人家”,并说,“训总撤了我国防部长的职,我进不了训总的大门;南京军事学院又有土专家,又有军事权威,我不敢去。”这番带有情绪的话,使我震动,我觉得彭总的话里有话。
  军委扩大会从5月22日开始,开了约两个星期,反教条主义就成了会议的主题,这次军委扩大会开始时发的文件,所批评对象都是×××、×××(当时被批评的人不点名,用× 表示)三个字的名字,×× 两个字的名字。批判的矛头也逐渐集中到我和李达的身上。
  6月9日,黄克诚来传达毛主席的指示,说主席对会议的决心很大,开不好,大家就不要走,并决定会议扩大范围到师。
  6月20日,开全体大会,会议正式代表增加到1004人,还有列席的438人,会场移到中南海怀仁堂。彭德怀在大会上讲了话,他一开始就提出反教条主义斗争是“在建军新阶段中两条军事路线的斗争”,并给我们扣上了“军事教条主义”、“反对毛泽东同志的建军思想和战略方针”的帽子。
  6月23日和29日,毛主席在中南海怀仁堂发表讲话,他说:“现在学校奇怪得很,中国革命战争经验不讲,专门讲‘十大打击’,而我们几十个打击也有,却不讲。……不知道军事学院、训总到底有多少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列主义本来是行动的指南,而他们当作死条条来啃,马克思、列宁还活着的话,一定批评他们是教条主义。”讲话的末尾,他还对刘伯承做了不适当的评论。当时,领导会议的人向毛主席反映,说萧克抵抗反教条主义运动,拒不检讨。毛主席还说到萧克是坏人,是资产阶级队伍的人。
  毛主席讲话后,会议又升温了,采取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式,批判教条主义、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反党宗派活动等。大会先后点了我、李达、陈伯钧、宋时轮、粟裕、叶剑英、刘伯承的名。当时正在外地养病的刘伯承,带病来京,一下火车就直接到会作检讨。因身体不好,特别眼病加重,眼压很高,住进医院。
  住院期间,刘帅冒着失明的危险写检讨。7月10日,刘帅由别人搀扶着走上讲台。他的检讨,既有实事求是地说明情况,也有违心的自我批判。他除了迫于压力,更重要的还是想尽快平息这件事,保护一批同志。然而,他的愿望太善良了。因为那时党的生活很不正常。斗争愈演愈烈。我和李达等被打成“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人物”,并编造了“以萧克为主帅,李达为副帅的反党宗派集团”。说我们是“有计划、有组织地向中央和军委的正确路线猖狂进攻”。会议还批判我在1958年2月上书彭德怀,是只要现代化、正规化,不要革命化。还批判我主持编写共同条令,是不要“党的领导、民主制度、群众路线以及官兵一致的基本原则”。
    事实上,共同条令是军委组织的条令委员会编撰的。编写的稿子是经彭总修改,军委例会多次讨论通过后,又报送毛主席审定的,毛还作了批示:“萧克同志,三部条令我审阅了。请你注意将有学习毛泽东思想字样的地方,均改为学习毛泽东同志著作字样。改后即颁发全军执行。”我将毛主席这个批示向彭总作了汇报,并提出:“共同条令是草案,先试行,待试行修改完善后再颁布执行。”彭总说:“草案也必须坚决执行。”然而,在军委扩大会后,训总的批斗会上,刘其人、甘泗淇、张宗逊等人却说:“共同条令是反党反中央,反对军委领导,反对军委正确路线,企图改变我军面貌的纲领。”
  这时已毫无民主可言了,我们只能坐在被告席上挨批斗,没有说话、申辩的权利。南京军事学院训练部部长蔡铁根在会上说共同条令是经彭总修改,军委例会通过和毛主席批准的,话未说完,即被人连哄带扭,诬为大右派,当场摘掉帽徽领章,赶出会场,关押起来。后开除军籍,下放常州。在“文革”期间,造反派又要蔡认罪,蔡说我在军队训练工作中没有罪,他们诬我为大右派,是他们有罪。造反派便以现行反革命罪把蔡铁根这位坚持真理的硬汉子,无法无天的杀害了,真令人痛心!(注:枪毙蔡铁根的报告是得到当时南京军区、江苏革委会负责人签名批准的,并非造反派的擅杀)
  这是我入党以来在党的会议上未曾见过的事,既感到震惊,也感到痛心。更让我没有办法接受的是,他们逼着我承认是“反党”。我在大革命时期就向往党,两年后入党,几十年来,为了党的事业置生死于度外,即便南昌起义失败,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也从未产生过离开党的念头,而是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党,回到组织的怀抱,即便在长期工作中有很多缺点错误,也绝不会“反党”。
  我无论如何不接受这个不合事实的批判。那段时间,我常彻夜不眠,眼望天花板,一直到天亮。我多次跟他们说:“我是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入党的,从入党起,决心永远站在党的立场上。”
  但是,在那种斗争的气氛下,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军委扩大会议开了两个多月。彭德怀在总结中给我定性为:“一贯坚持资产阶级的军事路线”,“从极端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野心出发,进行反党反领导的宗派活动,企图改变我们人民军队的面貌。”此前几天,军委已撤销了我和李达在国防部和训总的一切职务。
  军委扩大会议结束后,对我们的批判并没有结束。总政又派甘泗淇、刘其人等组成的工作组到训总领导开展斗争,指定训练总监部组成了新的临时党委,继续对我们进行揭发批判。他们采取专政手段,把预先圈定的所谓“反党宗派成员”,分别隔离、禁闭、监视,威逼利诱,无所不用。
  我在军委扩大会议上始终没有承认“反党”。这时,他们就用高压政策,逼迫我检讨。大会批,小会斗,有时连晚上也不能休息。从5月召开军委扩大会到8月,我已经挨了四个多月的批斗,身心疲惫,加上精神紧张,心中窝火,在一次批斗会结束从礼堂回办公室时,路程并不远,走到半路,忽觉胸口难受,就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回到家里又吐了不少。
  医生见我这个样子,端了吐满血的痰盂给有关人员看。他们不但毫无同情之心,反而给医生扣上了“同情反党分子,立场不稳”的帽子。
  这时,我心里很痛苦。入党30多年了,我还想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还想继续于革命事业,如果就这样死了,岂不冤枉?我想,只要人在,“戴帽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被打倒的人了,全部承认也不过是打倒。我在大革命时期入党,参加过两次北伐、南昌起义、湘南起义、井冈山斗争、长征等,人可以打倒,历史是打不倒的。
  我决定作违心的检讨。一个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的人,违心地承认强加给自己的诬蔑不实之词,那种痛苦是不堪设想的。当时只好这样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要以我毕生的言行来证明我对党的忠诚。
  我按照他们的需要写了检讨,才算过了关。
  记得检讨交上去后,一次开会见到彭总,他说:“萧克,你这个人经得斗。”我不知他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苦笑一声说:“我的检讨还可以根据事实核查。”话外之意是我的检查是否合事实,还可以核查。
  那年秋天,彭德怀主持军委开会讨论关于我的错误的决定,我心里是不服的,发言时就说“基本上同意”,这下又遭到批驳。他们说:“你说的基本是指多少?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六十?”黄克诚很严厉地说:“他不服,再开个会研究一下!”我也敏感了,所谓开会是什么意思,不外是加强火力再斗一场而已。我不说话了。当时参加会的聂荣臻、徐向前、叶剑英等几位老帅没有表态,才作罢,那个决定就算通过了。
  还有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军委扩大会议后,他们指定郭天民担任训总临时党委书记。本来,郭天民与我们在部队建设、战斗训练等问题上的看法、做法,大体一致,他们却让他来领导揭发批判我和李达。在那种情况下,郭天民只能表现积极,但是,我们的结论刚作完,郭天民马上又成了批斗对象,给他戴的“帽子”,与我们的一模一样,而且,他成了我们这个“集团”的“第二副帅”。
  直到1959年5月14日,中央批转了总政治部《关于以萧克同志为首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反党宗派活动》的报告,并以中央文件形式下发到团及地委,这场反教条主义运动才算结束。
  在运动中,除了我、李达、郭天民外,李钟奇、吴伟、赵凌汉、叶楚屏、杨力勇、李文芳、王波、刘光第、王时彦、陈绪英等十几人都被打成“反党分子”。这些在训练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辛勤工作,为建设正规化、现代化的革命军队做出了贡献的同志,有的被撤职,有的降职降级,有的降职降级后被送地方安置。特别是对陈绪英处理得更重,因陈绪英在工作组的威逼利诱下,拒绝揭发在军委扩大会中被点名批判的高级领导人的所谓反党活动,他们便说他是坏分子,把他赶出军队,送到边疆劳动改造,使他在地方受到误解,长期被歧视没有安排工作。
  1958年军委扩大会议后仅一年,主持批斗我的彭德怀元帅,又成了1959年军委扩大会议被批斗的主要对象,遭受了极严重的打击、磨难。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就像我好意给彭总写信,却成了“反党”的把柄一样;不到一年,彭德怀同志1959年庐山会议上好意上书毛主席,也被说成是下“战书”。过了一年多,林彪又用同样的手段整谭政等同志。至于“文化大革命”,更是变本加厉,登峰造极。
  也许是一腔忠心耿耿反而被冤屈的痛苦,使彭总对“左”的错误有了认识,他在被“罢官”以后,曾嘱托他的侄子彭起超代他向我道歉。“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彭起超经总政联系找到我家,对我说,他伯伯要他向我转达几句话:“1958年的事,让你们受苦了,对不起同志们啊!”
  听到这话,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彭老总不愧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他既在自责,也是一个老革命家对党内斗争这个问题的深刻思考。
  其实,我早就对彭德怀他老人家没有气了。通过“文化大革命”,我对党内斗争也有了更多的认识。我认为,当时彭总的所作所为,是一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在“左”的狂潮中,很难把握自己的。当时我不是也违心地承认是“反党”吗?
  历史毕竟有着自己不可更易的规律。一切颠倒的真伪、善恶、是非,终将会回复它们的本来面目。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实践的检验,反教条主义运动越来越被证明是错误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党中央进行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我们也向党组织提出对1958年反教条主义处理结论的申诉。经党中央、中央军委批准,总政治部于1978年11月7日发出通知,对当时的结论作了改变。但总政这个结论,由于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对军队这个反教条主义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
  聂荣臻晚年也说过:“向苏联学习,主席讲就照他们的办,就向他们学习……后头反教条主义,把这个问题推到刘帅身上,这是不合适的。”
  1980年9月,我曾给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写了一封长信,谈了对这段历史的思考,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我认为现在要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必须安定团结,使党的生活正常化。必要的批判斗争,也要从实际出发,绝不可扩大化。过去搞运动主要领导人有个口头语:“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而“严”是在“矫枉必须过正”的错误原则指导下的“严”,就必然不顾事实上纲上线。政治上、思想上一经拔高,所谓“组织处理从宽”,就是十足的虚伪。这是二十多年来的事实证明了的。今后对政治情况切不可凭空臆造,或一处出了问题,就举国兴师,经久不息。要分清问题的性质和主流与支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期出问题,就在当地当时及有关单位解决。把过去那种无穷无尽地写大字报、写批判稿、写检讨稿,开大、中、小批判斗争会的时间,去读书学习,搞业务,做点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工作吧!
  总结这段历史,正是为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本文选自《萧克回忆录》

“在“左”的狂潮中,很难把握自己的。当时我不是也违心地承认是“反党”吗?”,那个时代,能把握自己的人少。

读《萧克回忆录》
单世联

  萧克简历
  1907年生于湖南嘉禾。
  1926年参加国民革命军,1927年5月入党,参加南昌起义。
  1928年上井冈山,先后任红四军连长、营长、支队长、师长、任红八军军长、红六军团军团长,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
  1937年以后任一二0师副师长、冀热察挺进军司令员、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
  1945年任冀热辽军区司令员、华北军区副司令、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参谋长。
  1949年后,任军委训练部部长、训练总监部副部长、部长。
  1958年在军内反教条主义中挨批后任农垦部副部长。
  1972年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校长。
  1977年,任军事学院院长、政委。

   萧克:《萧克回忆录》

  萧克是湖南嘉禾甲种师范毕业、黄埔四期生,属于军内的知识分子,写过长篇小说《浴血罗霄》。因为1958年就受批挨批,所以较少整人的记录。晚年他发表不少讲话和文章,对党内生活有很多反省,不过在他的回忆中,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很多。除《萧克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7)外,《朱毛红军侧记》(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也是军史的重要著作。本文除专门注出外,引文都出自《萧克回忆录》。
  1、红四军的知识分子
  红四军由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残部和朱德领导的南昌起义残部组成,是共产党武装力量的基础。
  红四军有许多知识分子,萧提到的就有营长王展程,营党代表程俊、胡世俭、高静山,支队党代表谢唯俊、教导队党代表赵尔陆、纵队政委张赤男,以及从旧军人转变过来的曾日三等等,除赵尔陆外,其余的都很早就为革命献身。“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红四军的干部,无论是上层,还是中下层,绝大多数是当时的革命知识分子,或小知识分子,他们有革命的理想的抱负,比较容易接受新事物,有为革命而奋不顾身的精神,有很多人有政治经验和领导能力,这是四军的中坚,是骨干。”(《侧记》页29)
  依靠红四军起家的毛对这些人是很熟悉的,其中的谢唯俊后来是他特别信任的人,但此一历史渊源却没有培养起毛对知识分子的信任。终其一生,他对知识分子都不怀好感,对其革命性更是极度怀疑。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因为这些人并不是“教条主义”者。
  一般认为,毛对知识分子不满的起源之一,是他在江西时代受到博古等“教条主义”者的打击。事实上,这一经验的起源更早。1929年朱毛之争有一个刘安恭,此人在苏联高级步兵学校学过,指1929年春由中央派往红四军传达“六大”文件,不久任四军任军委书记。在他主持的军委会上作出了“前委只讨论行动问题”的决定,剥夺了前委的决策权力,由此引发了军委——前委之争,对毛“家长制”作风的批评也随之而来。毛对他当然极为不满,也许从此开始,毛对在苏联留过学的、由中央派来的人,就多了一份疑虑。
  2、朱德与范石生 
  湘南起义与井冈山会师前后,范石生是一个重要人物。
  范与朱德是云南讲武堂的同学和结拜兄弟,参加过蔡锷领导的护国讨袁和孙中山统一广东的战争,长期被视为滇军中的进步将领。南昌起义部队在潮汕失败后,朱德率残部退到江西信丰,处境岌岌可危。范此时是26军军长,驻军广东韶关,闻讯后邀请朱德归附。在部队的独立性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朱于1927年12月19日抵达韶关附近的犁市,所部编为16军140团,装备、给养迅即得到补充,上下焕然一新。不久范接到将朱部缴械的命令,念及旧情,1928年1月1日范通知朱德离开犁市自谋出路。于是朱德率部向湘南出击,1月22日在宜章发动“湘南起义”,成立工农红军第四军。起义失败后,1928年4月到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师。
  1928年7月,朱德率红四军两个团从井冈山下来攻打由范部驻守的郴州,击垮了范部两个团。据此时任29团党代表的龚楚回忆:“攻占郴州后,我和朱德到16军部巡视。甫抵门外,即见范军的副官长陈尸于门外血泊中。我回想到朱德与范石生结义情深,范待朱德甚至厚,以前朱德在范部140团充任团长时,范曾奉命将朱德缴械,而范石生竟密函通知他离黎市自谋出路一事,可说是仁至义尽。今天被朱德袭击溃败,可谓以怨报德。我想至此,顿生蹙然。我打趣地对朱德说:‘范军今次被我们打得大败,你还记得在贡江黎市时的事吗?’他很坚定地说道:‘革命没有恩怨和私情可言,阶级立场不同,就是生身父母,也要革命,何况是结义兄弟?’”(1)萧说:
  据说,战前朱德有些犹豫,不想打,但省委特派员杜修经坚持打,结果就打了这个不该打的仗。范石生对此很不满意。据当时在范部工作的党员杨茂说,范在纪念周上责备朱德,说朱从广东退回无衣少食,他给朱部以补充,现在朱全不念旧情来打他,不够朋友,云云。”(《侧记》页82——83)
  范石生不了解共产党: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怎么会和旧军阀做朋友呢?充其量只是暂时利用你一下。不要说范只是与朱德个人交好、在朱部困难的时候给予了帮助,即使有再大的功劳,党也随时可以收拾你。“宁都暴动”的主要领导人、后任红15军团总指挥的季振同,百色起义和左江龙州起义的主要领导人、后任红七、八军总指挥的李明瑞,不都是在肃反中被杀死了吗?与他们相比,范石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问题不是朱德够不够朋友,因为打不打郴州是党组织的决定。朱德不是寡情无义的人,他从来都以宽厚忍让著名,只是既然参加共产革命,至少在行动上要彻底认同革命所要求的无情。而且正因为与范是老关系,朱德才更要态度坚决,否则连朱也难保。
  革命者的大义灭亲令人钦佩。然而,不讲恩怨与私情有时是不利于革命的。龚楚听了朱德的话后:“犹如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不禁暗自打了一个寒噤。使我想起‘捉曹操’一剧曹操说的‘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早人负我’的那句话。”龚楚是红四军的主要领导之一,“有军事政治水平和领导能力”,(《侧记》页32)长征之前一直是肩负重任的高级将领。晚年写回忆录时这样说,或许是为自己1935年夏在赣南投敌的行径追溯一点理由。但无论龚楚当时的真实心理如何,担心党内整肃而叛变的决不是个别。
  3、前委、党和毛泽东
  著名的“古田会议”是1929年6月朱毛之争的终结。由于李立三、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和朱德部下林彪的支持,也由于朱德、陈毅等人的顾全大局,这一争论在“古田会议”上以毛的彻底胜利而告结束,由这一论争而反映出来的党内、军内的民主问题以及毛的作风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认真清理。萧披露和材料有助于今天的反思。
  争论的一方是以毛为代表的前委,另一方是以朱德为代表的军委。毛把争论的内容归纳为三个方面:党管一切、一切归支部、党员的个人自由。他指责由于前委与军委的分歧,使党的三个最大的组织原则发生动摇。朱德对此提出不同看法:
  第一,他认为“党管理一切为最高原则,共产主义中实在找不出来”,并说这一口号是“违背党的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张”,所以,他不同意“党管一切”的说法。第二,对于“一切工作归支部”的原则,他是“极端拥护的”,但是他认为四军在原则上坚持得不够,成为一切工作集中于前委。前委“对外代替群众机关,对内代替各级支部”,“这样何尝有工作归支部呢?”第三,他认为党员在党内要严格执行纪律,自由要受到纪律的限制,他认为只有“赞成执行铁的纪律方能培养全数党员对党的训练和信仰奋斗有所依归”。同时,他指出,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前委书记毛泽东没有做好,不仅自由发表意见,自由谩骂同志,而且对中央和省委的指示也不认真执行。(《侧记》页91)
  毛后来认为自有四军以来,党内共存在14个问题,其中最主要的是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的斗争,是有人“与党争权”,这个“人”就是朱德。但从朱的主张来看,他丝毫没有反对党对军队的领导,他要争的是党如何领导军队,他要反对的是毛的专断作风。要说争权,那不是与党争权,而是与毛争权,因为毛把自己当成党的化身。其实,朱德在井冈山之前,就探索过如何建立革命军队问题,他“从三河坝撤下来后是敏感的,就收拢了部队并开始着手整顿。当时各个地区的革命领导人,都在寻找建立革命军队的办法,南昌起义军余部在崇义、上犹的整编与秋收起义部队在三湾改编,意义是一样的,都在探索并实践建立新型革命军队。”(《侧记》页26)
  这次论争揭发了毛的一些性格特征,如作风霸道,以党自居,动辄把反对意见上纲上线,把反对自己的同志当作反党。可以为毛辩护的是,他当时的处境也的确比较复杂。首先要保证自己对红四军控制。四军的主力一是朱德领导的南昌起义残部28团,二是毛领导的秋收起义残部31团,前者的战斗力更强,它的领导人除朱德任军长外,王尔琢任参谋长,陈毅任政治部主任,在四军内部朱德的威信更高。毛除借助28团的林彪的内应外,只有以党的名义才能控制四军,他容不得军委来分前委的权,因为朱毛会师后,毛只一度担任过军委书记,其余时间是由陈毅、朱德、刘安恭担任的。毛要强化由他掌握的前委的权力,或者取消军委,或者让军委形同虚设。所以毛说朱德“与党争权”是没有根据的,有根据的是毛以“前委”、“党”的名义想独揽四军大权,而朱德对此有所批评。
  但毛又并不想事事照党的要求做。对于上级党的领导部门,包括中央和湖南省委的一些指示,他总是设法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独立,比如中央几次要调他,他都不理。一个对下独裁、对上不服从的人宣扬“党的领导”,肯定会令人生疑。
  朱德的意见代表了当时红四军大多数的人的意见,以至于红四军党的“七大”把毛选下去了。毛对此耿耿于怀,不但当时就甩手离开四军,而且在给林彪的信中称这次争论是“少数同志们历来错误路线的结果,两个指导路线的最后斗争。”1931年4月,体现毛的思想的苏区中央局扩大会议决议第一号更指出:“流氓路线曾经在;四军七次代表大会正式进攻,起了领导作用,统治了前委,党的正确路线,一时失败。经过八次大会,特别是九次大会严重奋斗,流氓路线的领导又从事实上宣告破产,正确路线对于流氓路线的坚决斗争,才在这个时候作了一个总结。”(《侧记》页99)把党内争论定性为“路线斗争”,把不同的意见称为“流氓路线”,这不证明了朱德对他的批评是正确的吗?这也是毛一惯做法。“书记专政”、“家长制”、“一言堂”迄今仍妨碍党的事业。
  “古田会议”对四军“七大”的彻底否定,对红军有积极作用,当这个作用被远远夸大时,“七大”所代表的党内民主也就被彻底践踏了。
  一个组织,如果主要领导人讲了定性的话,不管正确与否,就没有人敢讲话了,那就危险了,如果犯错误就是大错误。四军的“七大”的决议案批评四军在位的党的主要领导是有利于党的事业的。我曾向一位老同志谈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前夕我们党还保持像四军“七大”那样一种批评精神,“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也许就搞不起来。(《侧记》页98)“
  4、有一个东固
  1929年毛率红四军下井冈山后曾在东固休整:“奇怪的是,这儿没有苏区那种热闹场面,看不到苏维埃的名义,也没有农民协会的招牌,尤其明显的是没有烧房子的现象。……在此之前,红四军所到之处,总是要打土豪,要烧掉旧的衙门、警察所等等国民党行政机关,在东固地区却没有这种事。……东固苏区采取的是秘密割剧的武装斗争方式。他们把反动势力驱逐之后,建立起秘密的党政和群众组织。政权是红的,但看不到公开的政权机关标志和固定的赤卫队,邮路畅通,商业贸易照常。”(《侧记》页133)因而“东固的群众非常好,我们住在东固的时候,他们送米、送菜、送柴,保证了我们3000多人的吃、住、用,使我们得到下山以来最好的休息。”(页117)
  这里就有一个革命的目的的问题。东固的革命没有妨碍群众日常生活,没有破坏社会经济。
  在当时白色恐怖十分严重的情况下,采取秘密割剧的形式,对革命有利,而采取公开割剧的一些小区域的苏维埃政权相继失败或损失很大,如湘潭、醴陵、平江、永新、莲花、遂川,不仅失掉群众,连党也几乎损失了,不仅不能解脱群众若干的经济痛苦,反而使城镇的经济基础受到破坏,特别是赤白交界地区,老百姓种地都很困难。(《侧记》页133——134)
  井冈山实行极左政策的结果,是红四军生存困难,不得不下山另谋出路。中国革命要对东固有充分估价。它“体现了一种战略思想的萌芽,就是在农村中的统一战线思想。……依我看,十年内战时期我们最惨痛的教训之一就是没有搞好统一战线。”(《侧记》页134)
  东固根据地在红四军连连失利的情况下,成为它的支撑点和策应地。后来被认为是毛游击战术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口号,其实是东固革命领袖李文林领导的红二团提出来的(参见页117)。毛当时称之为“李文林式的根据地”,陈毅赋诗云“此是东井冈,会师天下壮”。
  但在1930年代,东固根据地的经验并没有认真重视,江西苏区极左盛行,提到东固的割剧形式时,只是以“李文林式”四个一笔带过。因为东固的这种做法虽然帮助了红四军,但在毛看来,显然太右,由此发生的分歧,使毛感到自己作为苏区第一号人物的威信受到影响,就开始把矛头指向赣西南党和红军。1930年2月召开的红四军前委、赣西南特委、红五军、红六军军委联席会议(“二七会议”)上,毛认为李文林等提出的仅“没收豪绅地主的土地”的主张,是“完全走向农村资产阶级(富农)的路线”,“由此发展下去势必根本取消工人阶级争取农民的策略,走上托洛茨基陈独秀的道路,根本取消土地革命全部。”(2)会议决定把李调离主力部队到赣西南地方工作,并号召赣西南“彻底肃清党内机会主义取消主义,开除党内的地主富农”
  “二七会议”后不久,毛以刘士奇为赣西南特委书记,开始赣西南的“肃AB团”运动。1930年7、8月间,李文林出任江西省行动委员会书记,8月上旬主持召开赣西南特委第二次全体会议,部署贯彻立三路线,批评毛的做法,并撤销了刘士奇特委书记的职务。政治路线有别,但“打AB团”则同一,李与前任刘士奇一样,对“AB团”毫不手软,到10月就已经消灭了一千多“AB团”。此时,李才有所清醒,着手纠偏。
  毛对李把刘士奇赶下台极为恼火,对李贯彻立三路线更是不满,他认定李文林就是“AB团”首领,就在11月底捕获李文林,并全面捕杀江西省行动委员会和赣西南红20军。李文林本人在项英纠偏时被放,31年7月再次被捕,次年5月被杀。
  5、石达开式的人物
  邱汉杰是江西乐安县万崇圩游击队长,1931年5月之前,这块苏区发展到两万人,是一支不可小看的革命力量。
  但邱汉杰与县的一些同志搞不拢,肃反时,有人怀疑他是“AB团”。邱汉杰知道后闹独立,当“山大王”,但他不投敌,不改变苏区时期的主要政策。……县委调动周围的游击队打他,他就投敌了。(页147)
  这似乎是一个石达开式的人物。“我知道邱汉杰在当地搞了几年,在群众中有威信”,所以当萧向群众打听邱汉杰时,群众都说不知道。但越有威信就越要摆平你,所以石达开出走后,太平军没有追歼他;但党不能放过邱汉杰,谁叫你有威信呢?“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教训。由于我们不能正确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于本来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采取扩大化和简单化的方法处理,结果把一些人从革命队伍逼走,甚至逼到敌人一边去。1928年的郴州事件,闽西的傅伯翠事件,就是这样做的结果。”(页147)
  但即使不想在党内斗争丧生,也不一定要采取邱汉杰、傅伯翠有“富田事变”的方式。长征后,粟裕和刘英率挺进师进入浙南,刘英威逼粟裕,粟裕一度有生命之虞,但他没有投敌,而是率部单独行动。同样。当刘英计划杀掉闽东的叶飞时,叶飞也没有投敌,而离开刘英掌握的闽浙边临时省委,与闽北的黄道另组闽赣临时省委。黄道对此的解释是:“如果正常的方法不能解决问题,只能采用非常方法,这是斗争的需要”。(3)当然,另行发展而不投敌是要有实力作后盾的,邱汉杰和富田事变中的红20军都不具备必须的实力。
  邱汉杰因为与县委一些人搞不好,就被认为是要杀头的“AB团”。小小的县级领导就有如此生杀予夺之权,这就是革命队伍中的权力。问题是当时的革命力量尚未弱小,这些县级干部如此狭隘地逼友为敌,可见这些革命志士太注意自己的威信而不把革命大业当回事了。
  6、根据地
  不但是对邱汉杰这样的,就是对老百姓,当时的做法也很荒唐。1934年湘赣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撤出根据地:
  如果工作做好了,我们是可以不走的。但是,由于“左”倾路线的错误,实行过“左”的社会政策,如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损害富裕中农利益,对“反水”农民不注意争取,对知识分子也以其成份作去留使用标准等等。这样,就使群众情绪对立,增加了我们工作的困难。(页189) 
  当时的湘赣省委书记王首道的介绍更具体:“号召广大群众起来站在阶级立场上,坚决将这些豪绅地主反动家属分别驱逐出去。‘有反动能力的’在得到群众同意下大部分杀掉了。但在执行中各地并没有完全按省委的指示办理。但些地方是由苏维埃下驱逐令,没有发动群众执行;有少数地方则把经济地位在中农以下的农民曾被迫‘反水’的也驱逐出去了;有些地方只驱逐了豪绅,未驱逐他们的子女,由被  认为是右倾的表现。”(4)
  如此严厉的政策,是很难得到群众拥护的。长期以后的宣传都是说军民鱼水情,与事实真相有很大出入。井冈山杀了王佐与袁文才后,“我们想恢复井冈山,可是上山后,老百姓躲了起来,不和我们接近,井冈山的恢复工作,没有实现,我们活动的范围没有扩大。”(页189)
  教训还没有受够。1934年10月萧克部与贺龙部会合,1935年创建湘鄂川黔根据地,再次实行左的政策,特别是对游杂武装、绿林会道门武装,当时省委“费了很大力气争取杂武装,来接头的有1300多人,还集中了400多,带来了好多枪。但是我们却把他们解除武装,杀掉头头,这就引起杂武装的敌视,又散为匪。……所以在根据地的在半年中,一方面消灭了许多反动的游杂武装,另一方面却产生了许多新的游杂武装,同地主武装结合一起反对我们”(页225)红二方面军不得不于11月撤离根据地。
  徐向前在《历史的回顾》中也说到因为极左政策使根据地无法依靠的问题。他们的看法,对建立根据地、农村包围城市这一钦定说法客观上提出了质疑。即使没有极左政策,红军和根据地的扩展是以国民党政权内部混战为前提的,一旦蒋介石腾出手来,微弱的红军和贫困的根据地是维持不了的,几个主要根据地先后丢失,绝不仅仅因为“王明路线”。中国革命成功的关键,还是抗战。
  7、秦德君与贺龙
  1934年7月,中央军委派萧克的红六军团先谴西征,以与贺龙的红三军(即红二军团会合,策应中央红军主力的行动。10月24日,两军在贵州印江县会师;10月26日,两军开至四川酉阳县南腰界举行庆祝大会。
  选择酉阳有一个特别的原因。1994年2月14日,中国四川涪陵地委党史研究室的工作人员白同伦写信给秦德君,信中说,他多年研究贺龙在涪陵、黔江率领红军的征战历程,发现1934年贺龙率红三军在酉阳一带活动的时候,不但没有遭到国民党地方部队的袭击,对方甚至将部队撤出酉阳城,使红军得已顺利通过。这个谜,一直到他看到《射洪党史资料》后才知道这是秦德君和她哥秦仲文工作的结果。
  这是一个女子以婚姻为筹码帮助红军的真实故事。
  秦德君,川中女杰,1905年生,受李大钊、吴玉章、邓中夏等的影响,1923年参加共产党;1926年在冯玉祥第二集团军总政治部负责女子宣传队。1928年到上海,结识茅盾,1928年7月两人同去日本,相爱同居。茅盾的小说《虹》就是以她讲的有关胡兰畦的经历为原型的。1930年4月回上海后与茅盾分手,不久又回到家乡四川。由于她的堂哥是刘湘的秘书,也因为她的革命经历,刘湘便任命她为第十一军司令部参议官。刘湘有一位心腹大将王心卫,贺龙部队经过四川时,刘湘任他为“剿赤总司令”。“王心卫看上了秦德君,他知道秦德君与共产党和红军有联系,若想博得她的欢心,必须不与红军为敌。”事实上,此时秦与共产党、红军已失去联系,不过,她仍自视为“布尔什维克”,“如今,红军来到四川,蒋军和地方军前后丧命夹击,命运难以逆料,我必须挺身而出,尽我的心,尽我的力,帮助他们,任何牺牲在所不惜。这纯属政治交易,而没有爱情的婚姻苦果,我就吞下去吧!”于是1934年10月10日,秦德君以王心卫不剿红军为唯一条件与王结婚。(5)
  当红二方面军经过酉、秀、黔、彭时,王心卫的部队不发一枪一弹。中国革命的成功,得益多少这种的偶然啊!
  49年后,秦德君处境不太好,以她教养似乎也不可能去找贺龙诉苦。
  8、四方面军与长征
  四方面军之于长征有特殊功勋。无论是一方面军还是二方面军,在先后与四方面军会合时,都是疲惫不堪之师。1935年5月,四方面军专派李先念率部接应一方面军,会合后提供了大量物资装备,细致到根据作战时炊具容易丢的经验,抽调一批连炊事员带上粮食、盐巴、炊具补充到一方面军。最难得的是,考虑到一方面军兵员较少,还调拨三千八百人给一方面军。一年后的1936年4月,为了策应红二、六军团(即红二方面军)北上,张国焘又派此时隶属他指挥的罗炳辉32军迎接,“当我们到达蒲玉隆那天,后面有近百人掉队,四方面军立即派数十匹马接他们回来。又给我们大部分同志打了毛背心,还从理化和瞻化、甘孜,送牛羊给我们。”(页238)如果没有四方面的支持,一、二方面军能否完成长征是有疑问的。
  二、四方面军会师后,一年前与中央红军的分裂当然是主要话题。但萧没有在这方面多落笔。只是简单地说到在与何长工、罗炳辉等人闲谈时:
  他们又说起中央红军北上没有告诉司令、总政委就走了,关系没搞好大家都有责任。(页239) 
  除了对张国焘的战略有批评外,萧对四方面军评价较好。他引用何长工、罗炳辉等人的话,没有评论,似也有同意的意向。张国焘在他的回忆中,对二方面军的几个主要领导评价也不错。看来,二、四方面军汇合没有产生矛盾。任弼时对一年前的分裂进行了研究,他的结论是:“(一)四方面军之策应一方面军是真诚互助的行动,不能说四方面军的同志早有反中央的倾向;(二)双方都有成见,最先表现出这种成见的,却是凯丰的文章;(三)一、四两方面军彼此的批评很多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公平的;(四)没有改政治路线以前,毛儿盖的争执势所难免;(五)毛泽东等自毛儿盖率一三军团北上,没有事先通知我和朱德等是不适当的。但他觉得这件事的酿成,一方面是毛泽东等人疑忌太多,另一方面也是四方面军的呼声,加强了这种疑忌;(六)卓克基会议决定成立临时中央,似乎太过分了。”(6)除张国焘要负另立中央的责任外,一、四方面军的分裂,双方都有责任。
   9、不是幻想   “文革”时刘少奇的一大罪状, 是在抗战胜利后提出“和平民主新阶段”的主张,这个主张确实给党的事业遭受损失:
  我们党当时对日本投降后形势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和平民主新阶段”的提出,特别是停战协议生效后,有些同志滋长了和不麻痹的思想,在战争爆发之前,边区部队复员转业约10余万人。占军区全部军队约一半。战争一来,兵员不充实,有的兵工厂停产甚至炮弹也停产了,这些都削弱了部队的战斗力。(页348)
  这样大的事,没有毛的同意,刘少奇是不敢决定的。毛历来崇拜“枪杆子”,为什么复员千辛万苦积聚起来的家当?看来他当时确实相信和平已经到来。毛不是轻易相信对手的人,何况是他的老对手蒋介石?结论只能是蒋介石当时有真诚的和平言行,否则毛岂会上他的当?既然双方都有过和平诚意,为什么后来又大打出手?这是现代史的一大关节。
   10、批评领导
  党内的民主具体表现之一是能不能对主要领导、对一把手提意见。红四军“七大”是民主的,到会代表有代表性,无论是选举还是通过决议,都采取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但毛坚决地否定了“七大”后,党内民主就一直没有解决好。晋察冀边区也发生过一次: 
  1944年9月晋察冀边区曾召开过一次高级干部会议,某些同志受延安“审干”运动的影响,在会上对边区的主要领导人聂荣臻进行了不适当的批评,使他的威信受了影响。…… 我们离开延出发前,刘少奇曾对我们说, 边区高干会在聂不在场的情况下对他进行批评是不好的。(页344—345)
  缺席批评是不好,但聂是一方最高领导,如果他在场,谁又敢批评他?应当说,既然是在高干会上公开提出的,即使本人不在场,也不能说是“不好”,而之所以说不好,说明此时党内民主已经发生严重偏差。“红军时代的民主生活是活跃的。党内畅所欲言,互相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有话就说,开诚相见。……但红军初期的民主生活,也存在着非组织观念和极端民主化的问题。非组织的观点表现在,一是非组织的批评,一是少数不服从多数。”(《侧记》页110)非组织的批评最终堕落为阴谋,少数不服从多数只能归结为专制。“古田会议”突出地反对了前者,实际上支持了后者,以至于对最高领导人的批评就被视为“不好”。
  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三大作风之一,党章也白纸黑字地保障党员的批评权利。古大存是七大候补中委,1947年东北局曾发给他一份通知:“顷接中央给各地电报指示:每一个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均有单独向中央或中央主席随时反映情况陈述意见的义务和权利,各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给中央或中央主席的电报各中央分局前委必须照传。”(7)古大存把这一通知视为护身符,但陶铸主政广东后,毫不犹豫地把他打成反党分子,而古根本就无法向中央或中央主席陈述自己的意见。他曾给李富春写过一封信解释一些问题,1962年在从化会议上发言表示“不清楚我怎样成为反党集团”,这些极为正常的行为都被陶铸认为是翻案的罪证。1962年10月6日,陶铸在广东千人大会上强迫古大存“保证永不翻案”,否则就成立专案组加重处罚。(8)类似的事很多,历次运动,有无数人因为给领导提意见被整得家破人亡。所以无论党章和文件有什么规定,但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对高级领导人即使不是批评而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就很难会有好下场。
  11、信
  共产革命者是没有独立于党的个人利益和思想的。表现形态之一是日记、书信之类也是一种政治材料,毛1929年给林彪的信后来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成为革命可以成功的论证;1966年给江青的信则是林彪后来折戟沉沙的伏笔。另一方面,从“胡风反党集团”到彭德怀的“军事俱乐部”的主要罪证,都是因为他们写的信。
  彭德怀当然是个悲剧人物,他可以抱怨毛的酷虐和党内斗争的无情,但他不会对毛把他的一封信当作罪证而不理解,因为此前一年,萧也因一封写给他的信而陷于厄运。
  从1951年中央军委提出“建设正规化、现代化的国防军”的口号之后,军队告别游击传统、向苏联学习,1955年,军委成立了与总参谋部平行的训练总监部,1957年萧任训总部长。但顽强的经验主义总是对游击队传统情有独钟,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独创和伟大也必然要与学习苏联发生冲突。1953年12月的全国军事系统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已经提出要防止学习中出现的偏差;1956年,训总副部长张宗逊带工作组到南京军事学院调查,认为学院在学习苏军的过程中存在某些片面性,把一些不适用于我军的东西也学了进来。当时还有“军事学院是教条主义大本营”、“训练总监部是教条主义的司令部”的说法。次年2月,彭德怀到南京军事学院检查工作,也指出军事学院存在着教条主义:“在过去几年的教学中,存在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教学中的教条主义相当严重。最主要的是教学内容和我国我军当前的实际情况不相适应。”(页442)
  军事学院与训练总监部没有接受彭、张的批评,训总以萧为代表。1958年2月,彭起草的一篇讲话稿中,有正规化、现代化这两个口号没有联系政治内容、曾经引起一些认识上的偏差的说法,萧看后给彭写信,为正规化与现代化辩护。这封信就成了他向彭进攻的“罪证”,被说成“挑刺挑到国防部”。由此导致全军范围内的反“教条主义”的斗争,并上升为“路线斗争”。斗争以1959年5月14日中央批转总政治部《关于以萧克同志为首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反党宗派活动》的报告、训总被撤销、萧克等人被撤职而告结束。
  萧给彭的信距离彭给毛的信不到一年。因信惹祸外,斗争的方式也大同小异,军委扩大会议上: 
  南京军事学院训练部部长蔡铁根在会上说共同条令是经彭总修改、军委例会通过和毛主席批准的,话未说完即被当场摘掉领章帽徽,连轰带扭,赶出会场,关押起来。后开除军籍。下放常州。……这是我入党以来在党的会议上曾未见过的事,既感到震惊,也感到痛心。(页452—453)
  这一章在单独发表时还有“而且发生在一千几百位我军高级将领参加的会议上”的痛切之语。(9)一年后,也是在军委扩大会议上,彭德怀成了反党集团的头目。北京军区参谋长钟伟少将,因吴法宪诬谄彭杀害红一军团的人起为彭辩护,当场被打成反党集团的成员之一。
  两次会议唯一的不同是彭德怀代替了萧克,林彪代替了彭德怀。萧当然感慨系之:“反教条主义也开了自遵义会议后党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坏头。1958年军委扩大后仅一年,主持批斗我的彭德怀元帅,又成了1959年军委扩大会议的主要对象,……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我好意给彭总信,却成了‘反党’的把柄一样;不到一年,彭总好意上书毛主席,也被说成是‘下战书’。过了一年多,林彪又用同样的手段整谭政同志。”(页457)斗争的逻辑一旦形成,整人的机器一经发动就不会停下来,林彪也就必然地与萧克、彭德怀有同样的下场。
  彭德怀在被罢官以后,体会到因“信”获罪的荒唐。一方面,他曾嘱托他的侄子彭起超代他向萧道歉:“1958年的事,让你们受苦了,对不起同志们啊!”(页457)另一方面1962年给毛写“八万言书”时特意声明:“这次,也许有人对我怀疑,为什么正在我国面临暂时困难的时刻,再次给党的领导同志去信,是否意味着‘攻击党的领导同志’和‘反党阴谋’呢?对这个问题,我着重声明:我没有以上那种目的。”(10)彭德怀算是从庐山吸取教训了,但毛也记得庐山的战术。“八万言书”寄出后3个月,主要针对彭德怀的中央审查委员会和彭德怀专案组成立。彭再次因信获罪。
  12、轮回
  1958年彭德怀主持批判萧克等人的“教条主义”时,张宗逊是他手下的大将。彭当时曾说过“训总开四级干部会反对张宗逊,你们反张宗逊就是反我。”(页448)因此在一长串的因果轮回之中,张是一个起点。1957年年底,张调总参任专职副总长。次年2月, 中央要求反对生产建设中的右倾保守和贪污浪费,训总召集四级干部会议:“当时,大家对张宗逊的比较大,过去,他对学习苏联叫得最响,提出了什么‘不走样地学’、‘先学后用’、‘高学低用’、‘死学活用’、‘不愿学苏联的滚开’等不切实际的口号;而现在他又把学习苏联说成是教条主义,说学习苏联‘学得越多,中毒越深’、‘南京军事学院几年来的教学是教条,危险的是继续学下去’,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引起训总许多同志的不满。”(页447)萧的介绍符合事实,张本人在回忆录中也说,他开始也强调学习苏联经验的意义,“并提出在开始学习的时候,要坚持不走样地学;要把苏联顾问教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学到手,即使当时用不上也不要紧;要坚持先学后用、高学低用、死学活用等等。”(11)至于后来跳到另一个极端,张说是1956年,中央号召学习延安整风时毛的一些著作,以克服学习苏联经验中的教条主义倾向,他转而认为我们在学习苏军经验时,未能结合中国的具体情况,出现了教条主义倾向,“因为初步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和教训,我在训练总监部的一些内部会议上,提出‘存有教条主义,应该反对教条主义’。但是部里有的领导同志和一些部门的负责人不同意我的观点,误认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否定几年来训练工作方面的成绩,并主张应继续强调全面学习苏联经验,应该提出注意的倒是反对保守主义,反对经验主义。”(12)这就是张与萧、李达等人的分歧。
  训总召开四级干部会时,萧向总参谋长黄克诚提出要张到会听取意见。张与会后感到自己是坐在被告席上挨批,被加上“保守主义”、“经验主义”、“修正主义”“反苏”、“右派”等帽子,萧也承认:“张宗逊回来后,大家无形中把矛头指向了他”,作了“言辞比较激烈”的批评。(页447)
  晚年写回忆录时,双方的态度都缓和了下来,萧说:“现在回过头来看,对他有意见转达一下也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把他请回来;请回来后,又不是和风细雨地提意见,不利于解决党的不同意见。”(页447—448)张则说:“由于1957年反‘右派’以来,党内实际上滋长着一种过激的情绪,常常把一些工作上的争论,提高到路线斗争的高度看待,于是在军委扩大会议上,有的同志把教条主义倾向也上升到‘资产阶级军事路线’来批判,而且把教条主义与正规化等同起来。因为我刚刚在叫四级干部会上挨过批,军委扩大会议上某些同志的发言,虽然偏激,但却与我的观点基本一致。我也作了一次发言,主要阐明如何正确学习外国经验的问题。”(13)
  张宗逊挨萧克批,萧克挨彭德怀批,彭德怀挨贺龙、罗瑞卿批,贺龙、罗瑞卿后来也挨林彪批,林彪也没有好下场,他们都属于不能决定自己和对方命运的人。训总四级干部会议是根据毛反右倾保守的号召,会议期间却又传来毛在成都会议上要求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应照搬苏联经验的讲话精神,于是四级干部会议还未开完,总政治部就派工作组来宣布:“训总开四级干部会,是向党进攻的会,因为反对张宗逊就是反对彭总,就是反党反中央。”(页448)正在批判张宗逊的萧克等人反过来成了被批判者。“训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是批判我的经验主义,接着又批判萧克同志的教条主义,许多同志跟着表了态,甚至说了过头话,互相伤了感情。后来撤销训总,编为三个部归我管,由于我的思想工作做得不细,不少同志心情不够舒畅,成为后来特别是‘文革’中折腾的原因之一。”(14)
  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毛以辩证法的化身自居,手里抓着两张牌,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击一批人。反保守主义、反教条主义,都是毛倡导的,但一经运用到具体工作中,立场和理解不同的执行者们就会各执一辞,相互攻击。向苏联学习原来是毛说的:“苏联是我们最好的先生,我们必须学习”,“一定要把苏联的经验学到手。”(页440)张宗逊在这方面迟缓了一点,就成了保守主义;萧克等人坚持了这一点,就成了教条主义。所以,毛的指示本身就决定了执行者们只能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地下台。
  第二,“文革”时的天下大乱,除红卫兵领旨造反外,党内、军队几十年集聚起来的无数矛盾也是一个乱因。也许毛正是注意到这些问题,想以“文革”来一揽子解决。可惜张宗逊没有具体交代。
  13、战史和文艺
  信之外,还有战史。庐山会议上,贺龙批彭激烈,是两个得以参加政治局常会的政治局委员之一(另一个是彭真)。1962年,贺龙到湖南,省委负责人向他报告广东省军区副司令员吴自立主持搞“平江革命斗争史”,贺向中央报告。6月22日,中央批转贺龙《关于吴自立反党问题的报告》。报告中说,最近两年来,彭、周、吴自立又相继进行反党活动,是国内外阶级斗争在党内的反映。8月30日,中央批转中南局关于吴自立反党活动的请示报告和关于吴自立反党活动问题的决定,撤销吴自立的职务,责成周小舟交代其反党活动;平江县委检讨并接受教训,彭德怀在湘谭、平江的影响及其放过毒的地方,应当教育、消毒。在9月底的八届十中全会上,中央决定成立两个专门委员会,分别审查彭德怀和黄克诚。
彭是“平江起义”的领导人,“平江革命斗争史”自然少不了这一章。彭既被打倒,这一段历史也就不能再提。当贺龙报告这一翻案活动时,他不会想到,仅仅4年之后,同样有人诬陷他借“红二方面军军史编写委员会”进行反革命政变的联络。中国革命有许多山头,每个山头都有代表人物,像彭德怀之于红三军团、贺龙之于第二方面军。代表人一倒,山头也就要被彻底铲平。党内、军内斗争之所以热闹,原因之一在于各个山头都倔强峥嵘。
  战史之外,还有文艺作品。1967年5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指责电影《燎原》为刘少奇树碑立传。3个月后的8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批判由吴自立编剧的电影《怒潮》是为彭德怀树碑立传;再3个月后的12月11日,《湖北日报》发表文章认为《洪湖赤卫队》是为贺龙树碑立传,并揭发说:王任重亲自组织为这个剧所狂热吹捧的XX(即贺龙)专场演出,大阴谋家、大野心家XX 观看之后,兴高采烈,再三叮嘱一定要拍一个彩色故事片。
  把这些人都清理完了,中国的战史与文艺就只有以毛一个人为中心了。
  14、湘南、萧克与黄克诚
  湘南在革命史上是一个重要地区。这里较早受到广东革命形势的感染,设在衡阳的湖南省立第三师范有一些激进老师,培养了一批革命学生。1928年初,朱德、陈毅在宜章发动起义,湘南各地积极响应。党史军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如萧克、黄克诚、胡少海、王平、曾志、李韶九等都是湘南人。
  萧与黄克诚都是在湘南起义中走上井冈山的,但此后没有什么渊源。1949年4月,萧调任第四野战军参谋度时,黄已由四野的兵团政委调任天津市委书记。萧的批评者张宗逊与黄克诚一样是红三军团的,长征路上,张与黄分任红四师师长和政委;40年代后期,张是彭德怀指挥西北战场的副手, 1952年9月彭德怀回京主持军委工作,而张则于同年10月由第一野战军副司令调任副总参谋长,他们长期合作。
  所以,当萧不同意彭德怀1957年在军事学院的调查报告时,“黄克诚认为报告对军事学院的评价是适当的,不赞同人我的意见。我坚持认为,应当肯定学院的成绩是主要的。”(页443)
  那年秋天,彭德怀主持军委开会讨论关于我的错误的决定,我心里是不服的,发言时就说“基本上同意”,这下又遭到反驳。他们说:“你说的基本是多少?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六十?”黄克诚严厉地说:“他不服,再开个会研究一下!”我也敏感了,所谓开会是什么意思,不外是加强火力再斗一场而已。(页455)
  “开会”的滋味萧尝到了;1959年8月的军委扩大会议上,黄克诚也尝到了。
  彭、黄在反教条主义中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不是很明确的,因为一年后林彪在批彭时说,彭在反教条主义时“态度也是不明确的”,但反教条主义的结果加强了彭的地位是肯定的:要“再开个会研究一下”的黄克诚接替挨批的粟裕任总参谋长;彭在西北战场的助手之一、说“军事学院是教条主义的大本营的”甘泗淇此前已是总政治部副主任;彭在朝鲜战场的助手之一洪学智此前也已是总后勤部部长。在刘伯承、叶剑英、粟裕、萧克、李达、陈伯钧、宋时轮等一批高级将领导下去之后,彭德怀基本上掌握了三总部。相对于彭的功劳,这当然不算为过,但毛岂能容忍?也许这是一年要把他们再搞下去的原因之一。
  15、运动的转化
  以“群众运动”为名而发动群众搞运动是毛泽东政治策略中中心,但每次运动都难以达到其预期目标。除了这些运动本身的荒唐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1974年的批批批孔运动,因为潜在的目的是批周恩来而为许多老干部抵制。此时萧是军政大学校长。
  由于我们大致上看出江青、王洪文这些人的险恶用心,因此在批孔这个问题上了抵制态度。我们着重批林,批孔只批孔子思想中一些消极的东西,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等等,不批他对中国文化有积极作用的东西。在批林中,我们则把军政大学一些消极现象和林彪联系起来批。也批评了与林彪有牵连的人和事,总之集中批林,不着重批孔,更不批“周公”。(页524)
  在当时的情况下,既不能顶,也不能完全照办。我们两人商量,决定谨慎的办法处理。我们以校党委的名义作出决定:学员到各军兵种去,只参加会议或看大字报,并作了3条口头规定:不发言,不表态,不向上反映问题。(页523)
  抵制的条件萧都具备。一是军政大学的政委唐亮与他意见一致,两人配合默契;二是上有周恩来、叶剑英的支持。所以尽管江青、王洪文都对军政大学有批示,他们都压下了他们的批示,也没有照他们的批示去办,还把一个响应王洪文等的号召贴周恩来大字报的学员开除了。有了这些经验,1976年批邓时,“就像上一年搞批林批孔一样,不明着反对,但也不积极行动,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搞些面上的学习和批判。”(页529)
  到70年代中斯,无休无止的运动已经惹得天怨人怒。类似肖克式的做法很多,尤其是在军队。1975年“批邓”时王平是武汉军区的政委,“我们按‘两报一刊’的口径搞批判,但不发挥,不创新,不搞上挂下联。我在军区宣布,军队不准介入地方的运动,也不准许地方到军队来串连。‘四人帮’插手的那个军提出上街游行,我不同意,他们也不敢去。这个军上报了一份‘批邓经验’,军区政治部的一位领导提出转发,我告诉政治部‘送来就收,不予转发’。”(15)如此等等,运动实际开展不起来。
  毛善于以运动带动一切,运动一个接一个,敌人越搞越多,令后人难以理解。以毛的精明,也许他早就意识到达些不得人心的运动到了下面就会层层打折直至面目全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层各级都在淡化、转化上面的政策。要改造党和国家,一次运动是做不到的,只有不断补课、不断地搞运动才行,而且每次都要“进行到底”,要“落实到基层”、“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毛式的运动的另一个特征是经常规定整人的比例。土改时的划地主、镇反时处决反革命、三反五反时的”打老虎、反右时的定右派等等,都明确下达指标,这恐怕也是为了防止下面走过场。下面的转化本来是减轻运动的危害,但由此激发了毛不断搞下去的决心,如此循环反复,运动何时怎么能了?
  不过事情还有另一面,下面既可以化解运动,也可能强化运动。每个“下面”都是由许多力量、派别、个人构成的,领导运动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借运动来清除异已的做法极为常见。运动的“大方向”往往是抽象的,这就给各单位的领导人提供了解释的空间;而运动要具体展开,也确实必须上挂下连,层层揪代理人。其结果,运动的也可能是层层放大,直至与“上面”的设想面目全非。
  16、从宽与从严
  1980年,萧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地给中央写信了:
  过去搞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有个口头语:‘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而‘严’是在‘矫必须过正’的错误原则指导下的‘严’,就必然是不顾事实上纲上线。政治上、思想上一拔高,所谓‘组织处理从宽’就是十足的虚伪。(页459)
  毛早已有“从宽”一说,但党内斗争却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之所以如此,因为有了“从严”:既然你是反党反毛反社会主义,处理起来又怎么能“从宽”?
  但具体到萧等人,如果就他们的罪名来说,处理也确是从宽的。当时彭德怀说他“一贯坚持资产阶级军事路线”,“从极端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野心出发,进行反党反领导的宗派活动,企图改变我们人民军队的面貌。”(页453)最后定性为“以萧克为主帅、李达为副帅的反党宗派集团”、“有计划、有组织地向中央和军委的正确路线进攻”,不要“党的领导、民主制度、群众路线以及官兵一致的基本原则”(页452)这当然罪大恶极,假如是一个知识分子普通老百姓“反党反领导”、“企图改变人民军队面貌”,恐怕有十个脑袋也给早给砍下来了。但萧被撤销在国防部和训总的职务后,还是到农垦部任副部长,还是老百姓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高官。所以说“从宽”也不全是虚伪的,毛对他是给了出路的。

  (1)《龚楚将军回忆录》上卷页192—193,香港:明报月刊社,1978。
  (2)引自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页12,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 
  (3)《叶飞回忆录》页75,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4)《王首道回忆录》页11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5)秦德君、刘淮等:《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外世纪》页97—99,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6)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302,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
  (7)引自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页85,广州: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
  (8)参见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第五章。
  (9)萧克:《忆1958年军队反“教条主义”斗争》,《百年潮》1997年第2期。
  (10)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页772,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1)(12)(13)(14)《张宗逊回忆录》页437、449、454、455,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0。
  (15)《王平回忆录》页582—583,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2。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为毛泽东所不喜的上将萧克
金书龙

萧克将军虽然排名在上将的头一名,其实以萧克的资历和职位来讲,这个安排还是有点委曲了。虽然在大将评衔时林彪曾致信毛泽东希望突出井岗山在我军历史上的地位,而从最终的结果来看也确实有四位大将(粟裕,黄克诚,谭政,罗瑞卿)是从井岗山上下来的,可大将里面原有的分配给红二方面军的名额却没给最有代表性的上过井岗山的红六军团的军团长萧克而给了临时突击提拔的许光达。许光达让帅时也曾提了两个人名,一个是萧克,二是王震,可都没被通过,授衔时明着看军功,资历,职位,暗着看以往的政治表现,军功,资历,职位上萧克都没问题,由此可见萧克是在最后一点上吃亏了。同理,很多四方面军出身的将领也因为张国焘的原因军衔被人为的压低了。
萧克上将是个老革命,和林彪一样出身于黄埔四期。萧上将十六岁就加入了国民革命军并参加了北伐,后在叶挺部效力,并于一九二七年入党,在南昌起义失败后一路败退上了井岗山并在整编后的红四军任职。从这点看按说萧克该算是主席的井岗嫡系了,可从萧克个人的回忆录来看,萧克对毛主席一直是有保留的支持的,在朱德,和毛泽东在关于前委和军委的争论中,萧克也倾向于朱德一边,而正是在这场争论中,林彪捞到了政治上的第一桶金。不过萧克还是凭战功于24岁当上了红八军的军长,虽然比不上林彪的24岁军团长,也算是当时有代表性的年轻将领之一了。     
当然单单支持了朱德这还不是主席不喜欢萧克的主要原因。在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萧克受命担任红六军团的军团长做为中央红军长征的先遣队西征寻求和贺龙部会师。从此萧克作为贺龙的副手开始了和贺龙长达十年的不算太愉快的合作。说起来萧克和贺龙的第一次误会还是因为某次战斗中萧克,王震所部擅自撤退,使贺龙部受到了很大损失。
在西征会师后,萧克贺龙联军所部一路损失巨大,仅萧克一部就从出发时的近万人减员到了不足四千。贺龙,而这时萧克所部真正的救命草却是当时在川康黔大出风头的张国焘。张国焘当年手下全胜时有八万之众,别看张国焘看别人都从上向下看,对贺龙横竖不顺眼,可对萧克就挺客气,从萧克的回忆录来看,萧克对红四方面军很有好感,对张国焘本人也没甚么微词,而张国焘本人在回忆录中也对萧克表示赞赏。萧克并对一方面军突然离开四方面军北上表示了不解,据萧克称这也代表了当时红二方面军大多数将士的态度。等张国焘另立中央后,萧还在张国焘手下做了军长,而这时贺龙,萧的政委王震都是支持毛泽东的,以后,毛泽东对萧克有些成见也就不奇怪了。另外还有萧克在红六军团时的后台老板任弼时,当年在苏区也曾激烈的反对过毛泽东,毛泽东对这支由弼时,萧克统带的队伍有所偏见也就在所难免了。
等到张国焘彻底失败后,萧克也回到延安,进了军政大学。抗战时期再次和贺龙搭档做了120师的副师长,萧克这个人说起来还是挺戈的,给贺龙当副手时还向中央告了贺龙一状,说贺在120师搞土匪作风,提拔乡族亲信,这事报到毛主席处中央又给打回到贺龙手里了,和萧克一起告贺龙的王震马上做了检查过了关,当然贺龙那时还打不倒萧克,不过以后贺龙对萧克这个120师的二把手也就没了好脸色。抗战后期萧克还当过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冀热辽军区司令员。萧克在晚年写了本小说浴血罗霄,还得了矛盾文学奖,书中人物一个个鲜活鲜活得,说的就是这段时光的事。
等到解放战争打响,贺龙是晋绥军区的司令员,萧克就当了个军政大学的副校长,仗仗挂个名,可临阵指挥决策却没了份,有点可有可无。到了1949年萧克算是终于解放被分配到四野当了个参谋长,可这时全国都解放的差不多了,连刘亚楼都从参谋长转到兵团司令了去过打仗的瘾了。萧克不过是烧了个冷灶。虽然赶上了衡宝等战役,但命令都是林彪亲自下的,萧克能独挡一面的机会怕是微乎其微。
一晃时光到了开国后,萧克这个土地革命时期的军团长,抗日战争时期的副师长,革命半辈子到头来就混了个上将中的状元,看看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师长都是元帅,旅长里当大将的有两个,副师长里聂荣臻是元帅,红一方面军其它的几个军团长级干部除了死了的和转民职的剩下的则都是元帅,就算是在解放战争时期,萧克的职位也高于黄克诚,罗瑞卿等,更别提解放初才是省军区副司令的许光达了。说到底就是用许光达把萧克的位子硬给挤下去了。真不知道萧克这个叱姹风云曾和贺龙聂荣臻平起平坐的红六军团军团长120师的副师长当初戴上这上将肩章时是甚么滋味。
授衔以后,在担任作训部副部长和国防部副部长的日子里,萧克又因军事条例正规化的问题和上司彭德怀顶上了,萧克本人曾给国防部彭德怀写了封信,为军事科学院喊冤,又说学习苏联条例坚持正规化是必要的。萧克然后又在作训部开会批判彭总的亲信张宗逊上将,结果萧克的这些举动就被主席点名了,一句话;“萧克这个人在历史上一贯不正派。”这之后就轮到黄克诚代表彭总整萧克了。萧克这人还挺硬气,整他他也不服软,气的黄克诚就说:“要多开几个会,深入讨论下”。批判完毕,萧克下放被迫离开军队到农垦部当副部长,属于有待遇有车有房就是没权的闲差一类。
过了一年,彭总也倒了,据说挺后悔整萧克的,叫人递话过去让萧克别放在心上,萧克晚年在回忆录里对整张宗逊也表示了悔意。这不整来整去谁也没捞到好。
等到文革开始,本来就靠边站的萧上将又靠的更边了,估计将来萧上将死后悼词里不会有甚么和林彪四人帮一伙进行坚决斗争类的词,因为萧上将这个台下的早,那时候怎么也轮不到他和林彪,四人帮去火线斗争,其实,萧上将在回忆录里也提到自己在1959年后曾觉的林彪的一些提法不妥,可自己没勇气去说,以萧克对毛主席一贯的态度来看,这大约还是可信的。
文革后,萧克再次出山,72年做了军政大学校长,之后是一届军事科学院的院长,谁都知道这些地方就是给高干的养老院。算是荣誉退休。回头看看萧克的老政委搭子王震,同是上将,这风光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王震文革时都没倒掉,中央委员照做,文革后凭着和小平的关系,不但政治局进去了,出来后又去人大当了阵副委员长,以后到中顾委做了副主任,这立场可不是一般的正确。比起来,萧上将虽然没有以上的光圈,最后还戴了顶个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的荣誉虚衔,总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萧克将军退休后喜欢写传记文学,和军史研究。以后还但任了八路军系列从书的编辑工作,萧克的名言:“历史就是历史,不能人为地歪曲事实。真理只有一个,是不能以某种‘政治上的需要’来改变的。有些同志喜欢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甚至制造材料,歪曲事实。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研究历史要“不唯上,不唯亲,不唯权势。”
当然萧上将还有比别的位都高明的地方那就是能活,这显然是和他乐观霍达的人生态度显然分不开。到现在,能称的上是红军时期我军高级将领的就剩下97岁的萧上将一个了,仅从这点上讲,萧上将已经跨过了所有同时代的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