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张鸣:义和团“刀枪不入”之谜

今年该纪念的事情似乎特别多,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但是有一个纪念是我们大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忘记的,那就是义和团运动一百周年。似乎法定的纪念是在明年,其实那是运动失败的日子(1900年),真正兴盛是在一八九九年。近代中国发生许许多多的大事,要问哪一个对西方人影响最大?恐怕只能是义和团运动。至少在当时,中国真正成了西方大小媒体加上平头百姓关注的热点。

一百年前的这个时候,整个中国的北方都处于一种狂迷的状态之中,村村有拳坛,家家练神拳,京津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红布包头、手持大刀的义和团拳民,连小脚女人都练起了“红灯照”和“黑灯照”(据说红灯照是少女练的,而黑灯照是成年妇人练的),跟男人一样舞枪弄刀。义和团能够闹起来,除了一些政治和社会因素外,恐怕最主要的就是它的这种“刀枪不入”的神术。这种神术,一来现代科学不支持,有“封建迷信”之嫌。二来它们在洋人的枪炮面前也没顶事儿,三来也影响义和团的正面形象,所以在建国以来林林总总的研究著述中,这种在实际的义和团中无所不在的神术竟然被避讳掉了。或者一笔带过,甚至干脆一句不提,史学“为贤者隐”的传统功能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义和团的“刀枪不入”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中国古已有之“民间法术”。在明清镇压造反者的官方档案里,不时地可以看到其踪影,但是义和团的确将之“发扬光大”了。历史的原状是不可能再现的,但是好在事情过去了才一百年,当时的资料还在,当事人的许多回忆也留了下来。现在探讨起这个问题来,还不算难,分析起来,当时义和团的“刀枪不入”其实至少有四种情况。

第一种是硬气功的表演效应。中国武术中的确有号称“铁布衫”的功夫(如兼习童子功,又称金钟罩或者金钟扣),这种功夫练起来非常繁难,每日要经过无数次的跌打磨搓,比如从杠上向沙坑里摔,用杠子和铁锤遍身捶打,还要经过特殊的药水浸泡,配合以运气吐纳,连晚上睡觉都要睡在坚硬的木板上,什么东西都不能垫。如果坚持练上三到五年,功夫才可小成。据武术界的人士说,练成这样的功夫,只要有了准备,一般的冷兵器是可以抗一下的,但是火枪(即使是鸟铳)还是难以抵挡。义和团起于直鲁地区,那里是传统的习武之乡,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们有几个功夫高的实为应有之义,比如著名的拳首心诚和尚就是有史可查的“浑身气工(功)”。受西太后派遣前去查看义和团“刀枪不入”真伪的刚毅和赵舒翘,也曾被—位大师兄蒙了,估计他也有那么两下子。至于为什么鸟铣打不透他的肚皮,也可能是在火药上做了手脚。

第二种情况是貌似硬气功的简易法门。当时,几乎满地都是“刀枪不入”的义和团,真的练成“铁布衫”功夫的能有几人?绝大多数都是用偷工减料的速成法对付。鲁西南的大刀会与义和团有渊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在义和团运动爆发前夕,徐州道阮祖棠曾经派人暗访过大刀会,据他的报告,大刀会所谓的“金钟罩”演练,“其习法时,贫者不受贽仪,有力者以京钱六千为贽,夜半跽而受业。燃灯焚香,取新汲井水供之。以白布画符录,其符字鄙俚不经,有周公祖、桃花仙、金罩铁甲护金身等字样。传业者并不能书,或不识字,多遣人代书之。另授以咒,诵咒焚符,冲水令其跪饮,即于灯上吸气吹遍其体,复以砖、棍排击之。诵咒之夜即能御刀,谓诵久火器亦不能伤矣。大致略似运气之法,气之所至,猛击以刀可以不入,而稍一顿挫,则饮刃也”。像这种半受业,燃灯焚香,供井水,念咒吞符等等烦琐的仪式,实际上是为了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氛,借“神力”以济功力之穷,所以才有了念咒的当天就可以御刀的“神效”。实际上,这不过是传业的师傅的“猫腻”,即利用力学原理运气得当使刀砍不伤,受业者其实并无功夫,所以说稍一顿挫即改变受力角度,仍然会受伤。当然,真的练硬气功的人据说也要念咒,但人家是以练为主,而这种简易功法则相反。

第三种情况实际上是第二种的延伸,在义和团运动最兴盛的时期,各地拳众充分发扬了“群众首创精神”,大大地简化了仪式,并与巫师神汉的降神附体结合起来,一吞符念咒,立刻来神,刀往肚皮上着家伙,什么事没有。实际上,义和团的人在练功上法的时候,是进入了某种气功态,有点武术底子,气质和心理状态如果又比较契合,人是很容易进入这种气功态的,而且进入状态之后,人往往会有些超常的“能耐”,比如蹦得高,窜得远等等,再加上师傅指导得法,运气得当,眼见得刀真的砍不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不由得不信是关张赵马和孙悟空、猪八戒之类附了体,别人怎么看另当别论,自己首先就信了自己“刀枪不入”。当然也有些人状态不那么好,据时人讲,义和团拳民上法时,许多人都会像著名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和弗雷泽所描绘的原始民族的巫师跳神一样,口吐白沫,神智迷乱,但是也有所谓“明体者”,“神际之后,尚自知觉,不致昏迷也”。更有所谓“缘体者”,“得与神有缘,不劳更请,但一顿足存想,其神即降也”。实际上,后两者的什么“明体者”、“缘体者”,都属于状态不佳的,不操练则已,操练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事,所以当时义和团各拳坛也常有“漏枪”、“漏刀”的记录,就是说在自家练习的时候,刀枪也会有“入”的可能。

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最后一种情形实际上是纯然的江湖骗术,也可以说是一种魔术和戏法,义和团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江湖艺人自然也少不了往里搀和,原本是用来抵御或者吓唬洋人的“刀枪不入”法术,在他们这里,就变成了表演魔术。在义和团运动期间做县令的邹谓三在《榆关纪事》中就记载了一次拳民在山海关“魔术表演”。据他的记载,那场景还是相当轰动的:“当时街面纷传,此系真正神团,众民眼见,用抬枪洋枪装药填子,拳民等皆坦腹立于百步之外,任枪对击,弹子及身,不惟不入,竟能如数接在手里以示众,众皆称奇,以为见所未见,奔坛求教者入归市。”这一场热热闹闹的表演,结果却很扫兴,偏有不捧场的高人当场拆穿了戏法,原来是开枪者预先暗将“香面为丸,滚以铁沙”充作枪子,开枪时,面丸化为清烟,而受试者手中先藏有铁丸弹子,这边枪一响,以快捷的手法,佯作接住射来的枪弹。

应该说,这四种“刀枪不入”除了第一种有点功夫之外,剩下的迹近骗术,四种“神术”哪一种也不可能真的实现“刀枪不入”,可是当时举国上下却对此相信得一塌糊涂,甚至当洋人打进来了,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法术在洋枪洋炮面前接二连三地失灵时,人们还是固执地相信真有刀枪不入那么回事。当时一位在华的英国人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说他的中国仆人即使亲眼见到了义和团高喊“刀枪不入”向前冲锋,最后饮弹受伤毙命的过程,还依然坚持说这些人不是真的义和团,而真的义和团是真的可以“刀枪不入”的。最为可笑的是,制造这种“神话”的人们,按理是明白他们的“法术”并不真的,可是当整个社会从老佛爷(西太后)到山野村夫都真的相信刀枪不入时,反过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倒有点糊涂了,或者说昏了头,竟然真的相信自家可以刀枪不入。在义和团运动高潮中,屡屡有义和团的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跑到有洋枪的清军那里,要求当场演示“刀枪不入”的功夫,硬是挺起肚子让人家用洋枪往上打,不打还不行,当然,这些“勇士’们个个都送了命。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广出告示,大肆招摇,预定时间在集市上公开演示“刀枪不入”的法术,而且这种演术不是骗人的招法,而是真枪实弹的真来,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在人头攒动,众目睽睽之下,好汉当场毙命。要不是自家玩的把戏弄昏了自己,何至于把人招来看自己丢命出丑。操纵迷信的人最后把自家也迷倒了,这种事情看来并不奇怪,至少在中国不奇怪。当一种病态行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爆发性蔓延时,而且又不断地得到一向受人尊敬的土大夫的支持,其自身就会像瘟疫一样具有极其强烈的传染力,可能把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吞没,甚至那些瘟疫的原生者。

为什么那时的国人会对一种原本子虚乌有的事情如此的虔信,而且是举国若狂的虔信,其实是不能简单地用中国人愚昧、落后和迷信来解释的,我们中国人毕竟还有以务实求验的另一面。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百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平时信神信怪信巫术,大多在病笃乱投医,急来抱佛脚的时候,太平无事的时候,除了胆小害怕的老太婆,谁也想不起彼岸世界的神神怪怪。“刀枪不入”的神话之所以如此流行,当然前提是中国老百姓毕竟是有相信神话的传统。他们多多少少是信神的,无论是庙里供的泥胎,还是戏台上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神仙鬼怪,都对他们有莫大的影响力;他们也可能相信巫术,有病有灾,当问医求药不灵的时候,他们会请巫婆神汉来跳神禳邪;更重要的是,一向有实际功效的气功对他们也很有吸引力,而且气功在经过和尚、道士以及民间教门的法师们的中介传播过程中,已经与这些职业半职业的宗教家的“教义”和”法术”难分轩轾。所以,当气功和硬气功带有“实效”性的面目伴随着神巫的气息出现的时候,人们自然乐于相信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义和团真有点像是民间神秘文化的大集合,团的组织分入卦(乾字团、坎字团之类),连服色也跟九宫八卦有牵连;自称“佛教义和神团”;练功法则称“安炉”;降神附体又是巫术,所附体的神灵却不是巫婆神汉们喜爱的狐仙鼬怪,而是“大教”的正神,再加上些符、咒和乩语,经过这些虽然粗糙但却有效的保护包的层层涂抹,没办法不在老百姓中间增加可信度。

尽管有着如此浓厚神秘文化的基础,但是如果没有甲午战后中国近乎绝望的情势,也不会出现这种朝野皆狂的昏乱局面。从义和团身上,满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种能够可以抗衡西方力量的东西,从精神上民心士气到灵界的“刀枪不入”。这一部分士大夫其实是处于落后和先进之间的状态,他们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的走向。此时的他们对于“刀枪不入”其实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因为既然已经不愿意或者说不能在维新变法中获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们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些“下九流”了,他们实在是太想把洋人赶出去了,几乎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中国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负,这是中国上层下层共同的感觉,没有上层的搀和,老百姓当然也会闹“刀枪不入”,但闹到举国若狂的分上,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义和团之前和之后,“不安分”的农民都在玩这种把戏,前面有各种教门起义,后面有红枪会和神兵,有点现代史常识的都知道,红枪会和神兵,喊着“刀枪不入”,抵抗过北洋军阀、日本鬼子、国民党甚至共产党。然而,士大夫的鼓励,却使得“安分”的老百姓也加倍地如痴若狂,因为从骨子里,老百姓还是相信那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的。

在西方人当时的记录中,真正给他们的大兵造成损失和麻烦的,还是清朝掌握洋枪洋炮的正规军,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义和团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们收罗来的洋枪,那些随身的武艺和勇敢精神。“刀枪不入”的神术,除了在战前会起到点宣传表演鼓舞人心的用处外,在战时几乎是一无用处,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让人连应有的勇气也丧失掉了。举一个例子来说,当时北京西什库教堂只有几十个洋兵,又没有连发武器,几万义和团将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攻了几个月,就是攻不进去。如果在场的义和团真的拿出点不怕死的劲头来,一拥也就拥进去了,最多牺牲几十位好汉罢了,后人编义和团的历史,至少又能添上个“某某大捷”。

八国联军洋枪洋炮的轰击,把义和团运动和它的“刀枪不入”一块淹没在了血泊里,从此以后,至少士大夫最后一点抱残守缺的传统依恋被扫掉了,无论上层还是下层的士人,很少有人再会相信人的肚皮会抗住洋人的洋枪。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开始流行恐洋病,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本世纪二十年代,流氓出身的军阀张宗昌收罗了一群白俄兵,每次开战,只要高大而且金发蓝眼的白俄一冲锋,对方就会如鸟兽散。我们的历史学家每每热衷于引用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那句说瓜分中国实属下策的“名言”,来说明义和团运动的巨大功业,其实,在那个时候,西方人对中国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其中最多的其实是悲怜中国人的愚昧,从那以后,一些传教士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在中国兴办教育的热潮,其痕迹现在依然能够看得见。

一百年过去了,国人毕竟聪明了许多,在今天尽管一干有“功夫”的人推陈出新,敢说能让导弹改变轨迹,使物质改变分子结构,但再也没有人自称可以“刀枪不入”了,更不用说当众演示当场试验了。
揭秘:义和团“刀枪不入”的法术
    张鸣     

  拳民就是义和团的成员,这种称谓是义和团发生那个年月的,没有褒也没有贬,他们的对手,被称为教民。在那个农民起义比较被看重的年月,中学生都知道,义和团跟太平军不一样,没有统一的领导、统一的组织。但是没有统一组织的拳民,却穿着差不多的服装,黄布包头,红肚兜,行为方式也高度一致,都是集中在一处(拳坛)“亮拳”,表演神灵附体(上法),然后舞刀弄枪,用大刀片往袒露的肚皮上砍,扎枪顶着咽喉,展示“刀枪不入”的本领。从山东到直隶,从河南到山西,北方偌大面积的土地上成千累万的义和团,都差不多,好像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一样。
  
  拳民的“组织”:师傅、师兄、恩主……

  很长时间以来,义和团研究是个显学,但是学者都忙着给义和团找根正苗红的“爹”(组织源流),只是这个出身好的爹,总也找不准,大家吵成一锅粥,有的说义和团源于鲁南半土匪性质的大刀会,有的说源于谱系上曾经有过造反历史的民间教门八卦教,有的则说是源于跟教会有冲突的民间拳会梅花拳。除了这几样之外,学者们找到的其他的组织源流,这个教,哪个门,总括起来,能有几十种之多。

  “爹”找不明白,儿子的秘密自然也没人理会,一本又一本的著述问世,但拳民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了之后,依旧不明白(因为没有人屑于说)。其实,当年的史料文献和后来的口述材料说得很清楚,义和团大体上由这样几部分人组成,一是老师,或者叫师傅,属于传道授业的。义和团的行为方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老师,老师都有“法术”,说起来都是从峨眉山、昆仑山什么地方下来的,有异人相授,比金庸先生还要早些,给这些山抹上了带有气功和武功的神秘色彩。当然,实际上这些老师,也都是乡下人,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不过见过点世面,胆子大,敢说,也敢做,就成了老师。

  好在要教的东西也不难,无非是点半像气功、半似技巧的玩意。这种玩意现在依然有人玩,比如用刀往运好了气的肚皮上砍(注意事项:不能用刀划,一划肯定出事),扎枪顶着咽喉(注意事项:找好角度,否则穿帮)等等。还有的有点类似于前不久曾经很是流行的气功,老师装神弄鬼弄几下,接了功的弟子们马上像神鬼附体一样,乱蹦乱跳,一跳老高。不同的是拳民们荷枪带棒,手里有家伙,而且上法(接功)之后,往往宣称自己是什么什么神仙附体,跟乡间跳大神的巫婆神汉差不多,跳够了,马上精神萎靡,回复常态,回家照吃煎饼。当然,老师传功,也像后来的气功大师,总是要弟子孝敬银钱。

  不是一个拳坛一个老师,老师要到处走,义和团就是在老师的走村串街中流行开来的。老师虽然号称传的功法各有玄奥,但就跟前些年气功热的时候的气功一样,虽然大师们的门派不同,据说奥秘也各异,但基本的招式却大致差不多,所以天南地北的拳民,比划起来,外人看上去,就都一样了。应该指出的是,义和团运动过后许多年,华北乡村兴起红枪会的时候,类似的老师,类似的功法传播,又出现了。新面孔,老招术。

  义和团拳坛的真正骨干人物,被称为大师兄二师兄的人,这些人或者是对气功感悟性好,或者有点武功底子,或者脾气比较暴,拳民行动的时候,一般都是这些人领头,烧教堂,杀教民,动真格的,需要这些人带头下手。当然,下手的时候,原本在拳坛练的本事,大多用不上。对方要是弱,比如妇孺什么的,就剁成肉酱,对方如果强,坚持抵抗,多半也就算了。

  拳坛的多数,是一般的拳民,老少都有,小的十岁上下,属于义和团的儿童团,老的七八十的都有。这些人平时的时候,在老师的指导下,在大师兄二师兄的带领下,在拳坛上演练,个别有条件的地方,还有民间鼓乐伴奏。这种演练,在美国学者周锡瑞看来,很有表演性和仪式性。的确,看当时人的记载,拳坛经常有很多人围观,跟看戏似的。后来气功热的时候,每逢大师出场、聚众练功的时候,好像看的人也很多,可见古今一个道理。当然,拳民不可能只在家门口表演,还要出去干事(其实真有不少拳民本不打算出远门的,只在家乡玩玩算了,但袁世凯做山东巡抚,非逼着拳民北上京津,说是那边有鬼子打,实际上是以邻为壑),出去干事的时候,杀杀烧烧,吆喝呐喊,全指着这些普通拳民。

  除此而外,一个拳坛,还有若干不经常出现却不可缺少的人物,他们算是拳坛的后台或者叫恩主。这些人是半是乡绅或者富户,以武举居多,武举人和武秀才。明清两代,虽然文、武都有科举,但军队的军官,却基本上不由武举来充任,大多行伍出身,武举基本上成了人们求个功名,改变身份,取得绅士资格的一种方便门路(比起文举,考试也相对容易通过),因此,武举,成了乡村社会低级绅士的代名词。这些人比较闲,好生事儿,所以,官府鼓励拳民起来的时候,他们往往乐于掺和其间,为拳坛张罗个吃喝什么的。
  
  来自文化的隔膜,被恶意地放大了

  说起来,拳民起来,跟自打基督教开禁以来,尤其是太平天国失败之后,绵延几十年的民教冲突有关。“民”指一般非教徒的老百姓,“教”指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和东正教)教会和信教的教民。两者的冲突,有些属于利益方面的,比如说,一个地方只要出现了教民群体,一个社区就出现了另一个中心,新的权威,这种权威对世界有一种新的解释,这样或多或少会令原来的权威感到一点不舒服。更多的是属于文化方面的,属于基督教自身的行为和中国传统习俗的冲突。

  最早的文化冲突跟民间的戏乐活动有关。唱戏以及相关的社火秧歌活动,是中国农民的娱乐,但这种娱乐却往往以酬神演戏的方式展开,于是被教会理解为“偶像崇拜”。因此,教会特意给教民从总理衙门讨来一项“特权”,既不许教民参加活动,也不要教民分摊戏份。但是,当酬神演戏是为了求雨的时候,多少会有点麻烦,如果没求来还好,求来了,雨又不可能只下在求雨人的地上,也沾了雨露的教民,就会被人视为占了大便宜,纠纷自所难免。

  比较常见的文化冲突,跟教会的日常仪式有关,从出生、入教时的洗礼,到死前的终傅礼,平日做弥撒,以及密室忏悔,都令中国的老百姓既感到神秘,也感到不解。容易往邪了想,双方有点摩擦的时候,就更易于流于恶意揣测。一般来讲,虽说中国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乡村世界,农家村姑,没有条件藏在深闺,所以,男女混杂在所难免,但是这种混杂,一般只限在野外、集市等空旷地方,一旦男女混杂在一个房间里(比如教会做弥撒),就难免引起人们有关脐下三寸的联想,从通奸到乱交、群交。至于密室忏悔,隔膜更甚,不可解释,则联想也就更加活跃,简直就板上钉钉认定就是密室行淫。应该说,自从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基督教开禁以来,中国的城乡产生了无数的关于基督教、教会、教民的讹言,有无数份的打教揭帖在流传,其中最核心的成分,都跟“淫”有关,来自文化的隔膜,被恶意地放大了。显然,对于打破大门进来的西方人,无论输入的宗教本身怎样,中国人的观感,几乎从进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先天不良的。

  特别被恶意放大的隔膜,还有教会育婴堂收养弃婴事件。在过去,中国农村比较普遍地存在溺婴的现象,主要是弃养女婴。虽然背后有生活的无奈,但不能说不是一个恶习。当然,中国也有人办育婴事业,收养弃婴,但这个事,做得比较大的,还是教会的育婴堂。育婴堂收来的弃婴,很多本身生命条件就不太好(视弃养的时间长短而定),收来之后,嬷嬷们往往把拯救婴儿灵魂看得比拯救他们的生命更在意,因此,造成了育婴堂的婴儿死亡率比较高。当育婴堂将这些死婴集中埋葬的时候,麻烦就来了。过去弃婴东死一个,西丢一个,狼吃狗叼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一个地点,一个棺材埋很多,就很扎眼。于是传说这些孩子,都是教会害死的,更进一步传说教会拐来中国人的小孩,挖心肝做药,挖眼睛点银(可以将铅点化为银)等等。有的育婴堂为了鼓励人们帮助收弃婴,往往会给那些送来孩子的人一点报酬,但是就是有匪类,为了这点报酬,居然去拐人家孩子,这种匪类一旦暴露,就会把屎盆子扣在育婴堂头上,“坐实”了有关的讹言。轰动全国的1870年天津教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闹起来的。
  
  清政府的作为,使和解的可能化为乌有

  当然,由文化隔膜导致的冲突,在基督教的传播历史上,并不稀罕。从理论上讲,隔膜是会随着交流的增加而消除的,基督教的某些风习固然怪异,中国人见得多了,自会见怪不怪,随之而来的会是理解,甚至和解。只要彼此没有因误会形成对抗,只要彼此的敌意没有形成刻板印象,冲突就会消散。但是,当时清政府的作为,却使这种和解的可能化为乌有。

  基督教虽然开禁,被允许放了进来,但对于清政府来说,这只是高压之下的权宜之计。清廷大员们的如意算盘是明开暗禁,用奕盉的话来说,就是天主教系属异端,“虽已开禁,仍当暗为防范。”(《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五)因此,不仅某些官员出头限制甚至扑杀教会人士,而且一些乡绅有组织的对基督教的抵制活动,背后也有官府的背景。更重要的是,凡是涉及民教冲突的教案,只要官府参与调停审理,多半是在两下“拱火”,刻意把双方的敌意人为地加以扩大。后来谈到教案,有一个流行的说法,说是官府一般都屈从于西方的压力,偏向教会一方。这个说法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事实的后一半,据我查阅教务教案档的所见,是这样的:每当发生教案的时候,只要打上衙门,负责审理的官员,开始都向着民方,有时候甚至是毫无道理地偏袒,整个审理呈现一边倒的面目。但是,在这种时刻,西方国家的公使和领事往往会出面干预,这种干预,有时甚至带着炮舰。在根本不对等的外交压力下,由于总理衙门的参与,案件又开始翻过来,到了这个时候,官府又开始向着教会和教民了。“教方恒胜,民方恒屈”,仅仅是一个统计不完全的结果,产生这个结果的过程,往往被人们忽略了。

  最为奇特的是,无论怎样审理,官府是绝不会让老百姓知道真相的。许许多多诸如教会淫乱、挖心、采生折割之类的指控,在官司打完,指控者失败的情况下,并没有人来澄清,给人感觉是官府屈从于洋人的压力,胡乱断案,每每令那些原本理直气壮的民方感到含冤负屈,误会不但没有化解,反而激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有的教案,当在审理过程中,发现冲突的民方原来对教会和教民心存善意的时候,官府反而故意小题大做,过分惩罚“肇事”的民方,同样激化了矛盾(参见张鸣《被燎掉的大胡子》,《读书》1999年6月)。官府利用信息的控制,权术的运作,基本做到了即使对西方让步,也点燃了民众对西方的怒火的目的,为官府日后在和西方争斗中,利用“民气”,埋下了伏笔。
  
  拳民所谓的神灵,无非是些农民熟知的戏曲人物

  拳民,就其大多数而言,实际上就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在顽固派官员“民气可用”的判断下,被利用形成的武装群体。不过,拳民最厉害的武器,是他们宣称“刀枪不入”的法术,和法术背后的神灵。也可以说,拳民的“刀枪不入”,是他们上法时附体的神仙们赋予他们的。

  当然,没有谁可以真的刀枪不入,法术,都是既骗自己人,也骗观众的玩意(只是骗不了洋人)。不过,从拳民上法(附体)概率比较高的一些神灵人物上面,倒是可以透出他们的另一些秘密。

  当然,所谓的神灵,无非是些农民熟知的戏曲人物,比如三国的关、张、赵、马,《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孙悟空、沙和尚,还有公案戏里的黄天霸等等。我统计过,这三类人,是拳民上法的时候,出现概率最高的,也就是说,当他们宣称自己被神灵附体的时候,都喜欢说自己是这三类神灵。三国英雄豪杰多了,但是,拳民却根本不选曹魏和孙吴阵营里的人物,无论典韦、许褚、张辽、徐晃,以及周瑜、黄盖、太史慈有多么了得,但他们的眼里却只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和黄忠。看来,受到西太后眷顾的拳民,既在乎自己的“忠义”,也在乎自己的“正统”。唐僧三徒属于那种原先在野,后来被官府招安,终成正果的神(佛),特别是孙悟空,金刚不坏之身,惹多大的祸都死不了,很难不让拳民们喜爱。至于黄天霸,那是朝廷命官的鹰犬,专门为清官效命,剿灭那些采花大盗(有暗指那些淫乱的洋人洋教的可能)的。而且朝廷里特别赞赏拳民的大臣中,号称清官的刚毅,认为某些义和团的大师兄,就是他的黄天霸。

  在拳民大面积兴起前夕,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西太后戊戌政变,粉碎了清廷向西方学习的变革前程。但是,当初之所以发动这场变革的外部压力,一点也没有因六君子的人头落地而减少,反而使清朝政府更让西方包括日本看不上眼,压力反而更大。为了应付压力,向前既然不肯,就只有向后看。从“民气可用”到“刀枪不入”,拳民,只是顽固派官员给西太后找来的抵抗工具。甘当工具的拳民们,虽然做事的时候有点荒唐,乱杀乱烧(北京前门大栅栏商业区,就毁于他们的一把火,几万无辜的教民和用了洋货的人被杀),在八国联军还没有启动的时候,就非要从大毛子杀到十毛子,把一切西方的东西,扫荡干净,其实思想意识却和中央保持一致(缺乏教育,没有灌输,能做到如此,真是难得)。只是他们借以做工具的资本实在是太可怜,法术不过来源于乡间的巫术和气功,而且还是不太像样的巫术和气功,附体的神灵,不过是他们在戏曲里熟悉的人物,想借点宗教的力,却又不大明白,服装虽然统一,不过是图个吉利(黄、红吉色),说是八卦分团,但大家都称自己是乾字团,争当老大,其他的七卦,几乎没人用。连喝的符,念的咒,都跟道教没多少关系,全靠自家糊弄。

  这些拳民秘密,在当时和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其实不是秘密,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有意要把事情弄糊涂,才成了秘密。这些秘密不弄清楚,拳民,也许还会回来。
继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