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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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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 棉 袄 与 中 山 装
我曾经有过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式小棉袄,本来不是我的,我也只穿了不到一个月,就换了另一件………,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文革”开始不久我家被抄,抄家时是夏天,我们身上穿着单衣,床上铺着凉席,几床毛巾被,就这么多东西。稍厚一点的衣服与被褥都收在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被抬走了。别说冬天,连秋天都没法过,怎么办?不过,这是当时奶奶在考虑的问题,而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有一天奶奶说要给姑姑和另外的几个亲戚写信。奶奶已经七十多岁,眼有些花,手也有些抖,写个短信与亲戚们互通问讯或报平安都是我代笔。我问写什么?奶奶说问问他们有没有多的衣服或被盖,向他们要一些。什么!向亲戚们要?这太难以启齿了,我不写!奶奶说,知道你不会干,但是这个事总要有人来做,天一冷,你们几个穿什么?冬天怎么办?这个脸我来舍,我去要。
于是奶奶让我拿钢笔来。奶奶的毛笔字非常好,从小临魏碑的缘故,于重朴浑厚之中,又别有一种端丽绢秀。“文革”前,家里还存有奶奶年青时写的一些诗稿,一张张素雅的诗笺上,寥寥数行,疏密得当,那些比钢笔字大不了多少的毛笔字,象是撒下的一片锦绣花朵。若是有人夸这字写得好,奶奶就会很不以为然地说,唉,我这哪里称得上好啊,只不过会写几个字罢了。
“文革”前奶奶写信必定要研墨,我常常自告奋勇帮忙,但干不了一会儿又嫌烦,就鼓动她用墨汁。于是奶奶就以十分不屑的神情断然表示拒绝,并感叹我的字太不像样,又叹惜如今的学校竟然不认真教毛笔字,等等。
以前奶奶从不用钢笔,不会用。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不会用钢笔?不过现在奶奶也只好用钢笔了。毛笔和砚台摔碎的摔碎,拿走的拿走,什么都没有了。
我拿来我的钢笔和本子,奶奶握着笔,慢慢地,一笔一划,开始写。我看了几封,都是写给外地亲戚的,先问候一番,然后就是:
“家遭变故,衣服什物无一留存,秋冬将至,夹衣、棉衣尚无着落。家中如有多余衣物,望赐一、二。不多谈,他日再谢!”
然后,奶奶计划拜访住在本市的亲友。这反而不太好办,想着那些人家也很可能和我家一样的遭遇,即使没有被抄,处境也一定是很危险的,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贸然上门求助,怕给人家惹来灾祸。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几家,我陪奶奶去。都很远,路上要换车。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换乘车站,刚上车不久,有人看奶奶满头白发,就让了座,我道了谢,刚要扶奶奶坐下,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女红卫兵,厉声说:
“不许坐!先说,什么出身!?”
奶奶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地主”
“你这个老地主!解放前,你们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出门不走路,坐我们劳动人民抬的轿子!如今解放了,你们出门还要坐我们劳动人民开的车,哼!让你上车就不错了,还想坐!还想骑到我们劳动人民头上吗?听着,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你不许坐!”
一时间大家都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车轰隆隆地开着,那个座位就那么空着,红卫兵又指着那个让座的人说:
“你坐下!”
那人赶紧说:“我就下车了,就下车了”,说着向门口挤去。
过了几站,这个红卫兵下去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当时我真怕她把我们轰下车,那么长的路,奶奶可怎么走啊!从那以后,坐车时再有人让座,我们就说马上下,即使有空座位也不敢坐了。
那时候谁家都不太富裕,但陆陆续续地,我家还是有了一些衣服,大大小小,肥肥瘦瘦,还有人给了一些棉花票、布票,还有一床半新的薄被和一条毛毯。有一天,寄来一张包裹单,奶奶一看字就说,是你大姑姑寄来的衣服。取来打开,果然是一包衣服。里面的一件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是一件中式缎子小棉袄,银白色底子,轻烟般若有若无的银红色撒花,花色奇巧。精致美丽的盘花珠扣直到领口,领子不高不矮,线条优雅。棉袄里是一层薄薄的丝棉,摸在手里温软柔和。
奶奶有些惊惶失措,把这棉袄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赶快扯过一角毛巾被盖上。
直到晚上关好门,拉上窗帘,奶奶才让我试试。棉袄穿在我身上大小合适,暖和又不臃肿。但奶奶一直心神不宁地小声叨唠着:“怎么能寄这样一件衣服来呢!那边那个徐奶奶家有几件缎子衣服,都被红卫兵拿去剪碎了,这是‘四旧’!怎么能穿啊!”
听奶奶说,我的大姑姑穿衣服非常摩登,她的衣服一直都是托人从上海或香港买。这次奶奶已经在信中告诉她不要寄那些摩登的衣服来,只要寄些很平常的就可以,但还是寄了这件棉袄,看来这已经是她最平常的衣服了。其他那几件毛衣、针织线衣半新不旧,那样式和花色也都是这里所没有的,好在穿在里面还无所谓。只是这棉袄怎么办?穿在身上,边边角角总会露出来一点的。
这件棉袄搅得奶奶心神不宁,她不想让我穿,但只有这一件棉衣我可以穿,最后,奶奶找来一些蓝布,把这件小棉袄的袖口、领子、前后下摆全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那时我外面的罩衣是一件男式的蓝色中山装,因为太长太大,我把它的袖子和下摆往里一折,用线一缝,是我自己缝的,那针脚比绗棉被的针脚小不了多少。
即使这样,每天我出门,奶奶在家还是提心吊胆的。本来一个人关在家里,就容易把想象中的恐惧放大好几倍,再加上那天在公共汽车上的事情把奶奶吓怕了,她总怕我走在街上就被红卫兵拦住掀开外衣。我告诉奶奶没那么可怕,但是没有用,在奶奶眼里,这件小棉袄简直成了不祥与灾难的象征。
过了不久,又寄来一件半旧的水绿色与茶色条纹布面的小棉袄,奶奶马上让我换下身上那件,把这件穿上。
天气暖了,准备把脱下的棉衣收起来时,我才想起那件银白色的小棉袄,我问奶奶那件棉袄哪儿去了,奶奶如释重负地说,早送到委托行卖了,我听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听奶奶说,那件小棉袄卖了八毛钱。就这样,我们穿着亲友们给的衣服过了好多年。那件蓝色中山装,夏天单穿,冬天罩棉袄,我穿着它去插队,穿着它回家探亲。一天晚上街道上的人来查户口,进来一屋子人,她们就指指点点当面议论我说: “这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能与家庭划清界限,瞧她穿衣服多朴素。”
我一时楞住了,原来还有人这么看问题?
于是我第一次暗暗把自己审视了一番:无论冬夏,一件蓝色中山装,下摆缝着半寸长的黑色针脚,因为家里没有蓝线,我也没觉得黑线有什么不好。一条灰色的长裤,稍稍有些短。
哦,原来这样的衣服就叫朴素?原来穿这样的衣服就叫要求自己严格?原来只有当我的家被他们洗劫一空、自己别无选择地穿着别人给的衣服的时候,这才叫“与家庭划清界限”?也就是说,当我被打翻在地,再被踏上一只脚,这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应处的位置?
当然,这些具体的想法,是以后才有的,当时只是一种感觉。
我忽然又想到:当初奶奶不让我穿那件小棉袄,真是太对了,否则,万一不小心被她们看见,不知又会招来什么灾难。而我,还一直认为奶奶有些小题大作呢。
那件条纹布小棉袄,去年清理衣物时我从箱子底下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我准备把它改成一个椅垫。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那件银白色小棉袄,可是去年春节前后,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穿着漂亮唐装的男男女女,绸子的,缎子的,盘龙的,撒花的,各式各样,争奇斗艳。我也想买一件,于是就到各商店去转。进门就问,有没有银白色的?人家指给我看一件,不对;又看一件,还是不对;单是那花色就不能令我满意,不是花的颜色太红,就是整体颜色太暗,总之,没有我想要的那种。
于是,我才意识到,我脑子里其实一直有着那件银色小棉袄的影子。还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那棉袄时,在一片灰灰蓝蓝的衣服中,只觉得它发出淡淡的光,象一弯皎洁的明月。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这银辉就一直环绕着这件衣服。有着这样的银色月辉的照耀,又有哪件衣服能比得过它呢?
其实我也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漂亮衣服。
可是,生命中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四、历史、虚构与现实
第一次看《红楼梦》,还在读初中。宝、黛、钗之间的事,看得糊里糊涂。贾府被抄家一节,却有印象,觉得很可怕,贾府的人很不幸。
“文革”后再看,自己有了被抄家的经验,越看越觉得贾府的人还算不上不幸。
当抄家的公差突然闯进贾府时,他们惊得四散奔逃,同时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多少穿靴戴帽的强盗闯进来了!”
只这一句话,道尽了被抄人家的惊恐与惶乱,不是亲身经历,是绝对说不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小说作者的亲身经历,但那次惨痛抄家的情形,肯定是通过讲述,在家族的历史中流传,这种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穿靴戴帽”是公差打扮,代表着官府权威。平时他们随便进不了贾府,即使奉命进去办什么事,也是毕恭毕敬,大步都不敢迈,更不要说进内宅了。现在他们忽然凶神恶煞地直闯内宅,而且翻箱倒柜,又砸又抢,十足的一群强盗。可是仍然穿靴戴帽,仍然代表着官府权威。所以“穿靴戴帽的强盗”,这个名字再恰当不过。
贾府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穿靴戴帽”代表着官府,就不敢说他们是强盗,而是冲口而出,意识中没有任何阻碍地喊出了“穿靴戴帽的强盗”这样一个词组。把“穿靴戴帽”与“强盗”联在一起,这在他们以前的语境中,是绝对没有的。
说他们算不上不幸,也正在这点。做为一个人,在灾难来临的一刹那,他们能够毫不含糊地遵循着保护自己的本能:不管你是谁,只要来抢劫我的家,你就是强盗。其实,这也是为人的最低权限,连动物们都懂得保护自己的窝不受敌人侵犯,更何况人。
而我们,在熟睡的深夜里,被惊心动魄的砸门声惊醒,看着那些陌生的、戴红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屋;看着母亲那么珍爱的花瓶、磁器被他们一个个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着父亲视为至宝的胶版唱片被他们踏得粉碎;看着家被捣毁,家里最后一箱衣服被他们抬走;我们没有愤怒,没有反抗,更没有认为这是强盗行为,有的只是对这种“革命行动”的完全顺从。
当时,对一些具体的小事,我可以提出抗议,比如,家里确实没有金条,比如,奶奶确实没有欢迎蒋介石回来的意思。可是,对于他们的抄家,即使后来暴露出那么多的荒唐可疑之处,我对它的正义性仍没有丝毫的怀疑。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我连自己的家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我丧失了这种最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斯大林大清洗当中,那些为苏维埃政权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们,在法庭上当着世界各国记者的面,“坦白承认”了种种子虚乌有的“谋杀斯大林” 、“推翻苏维埃政权”的罪名,愿意接受极刑判决。这并不是严刑拷打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忠心与对领袖的崇拜使然。审讯他们的人最终使他们相信:承认自己的死罪,被判处死刑,这是革命的需要。
做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他们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敢保护?是什么,使他们最终相信,连自己的生命自己都无权拥有?
一群街道上的居民伙同一群中学生,仅仅因为怀疑一户人家藏有金条,另外,还因为这家是新搬来的“外来户”,人地生疏——这一点是当我对人性有了更深一步了解时认识到的,于是就去抄了这一家。市井中种种无端的猜疑和欺生的劣根性,青少年中的幼稚无知和盲目热情,这是任何时候、包括现在,都存在着的。那么,在那个时候,是什么,使这样的一些人聚合起来,膨胀起来,野蛮地捣毁了一个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家庭?
日本电影《追捕》里,关在那个可怕的医院中的“病人”,曾经都是些意志坚强的杰出的人,进了那个医院就完全变了。命令他用锥子扎自己的手,他就笑嘻嘻地狠扎下去;叫他从高楼上跳下去,他就快乐地、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原来,他们是被强迫吃了一种“神经阻断”剂,他们的大恼被洗劫一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和意志,一切听命于他人。
我知道那是电影里的虚构,实际上那种药和那样的情形都是没有的。但前前后后的想了想,我又有些拿不准了,那是百分之百的虚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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