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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6 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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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梦醒时分 标签: [ 原创 2008-12-10 16:30:42] 作者:陈冀德 生逢其时
“带下去!”
批判会主持人一声叱喝,我被两个陌生人左右架起,拽出了会场。身后追来的是一片打倒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口号声。这是在梦吗?只觉得一阵眩晕。
眩晕中仿佛出现了另外的一幕:
那是一九五六年元旦,就在此地一一延安西路二百号,我作为邑庙区小学教师队伍中的青年积极分子被邀请参加市里举办的新年联欢会。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高 雅、活力。市委、市府的领导们也来了。主持人的发言简短而有激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知识就是力量。向科学进军。
会上遇到从卢湾区来的彭欣洁。在高二年级时,我和她在市里举办的同一届团干部训练班相识,以后常有往来。虽然不同校,但挺投缘。特别是高三下学期,在报考高校的体检中,我俩被查出因患有纤维性肺结核病而不允许报考后,更为要好了。志趣相投、同病相怜。她的家境比我好些,因此查出有病以后,立即休学并住院治疗去了。
我却没有这个条件。因为我在学校,不仅学杂费全免,每月还有九元钱的助学金在学校食堂包饭吃,如果休学,单靠母亲替人缝穷,不要说治病,连一日三歺都有困难。只好硬挺着完成高中的毕业考试。当然,病情是越来越重了,肺部结核由纤维性发展成了开放性。
就在这生死关头,共青团区委向我伸出了援手,不仅为我从共青团市委争取到了特困救济金,而且从医疗机构调拨了从英国进口的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链霉素,帮我解决了看病服药的困难。接着又把我介绍到私立糖业小学去当教师,因为私立小学比公立小学的工资高,实行的是半日制,学生们每天只上半天课,这对于既需要有銭补充营养,又不能过分劳累的我非常合适。
从一九五四年九月开始,我边治病边教书,靠着每月七十三元的工资和进口的链霉素,不到一年时间肺结核就钙化了。这时候彭欣洁也出了院,也和我一样当上了小学教师。不过她是在公立学校,工资比我要低得多,每当我俩相约上街玩耍的时候,她总是吵吵要我请客。
病好了,吃饭不愁了,我又想着要上大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读书。高中毕业,贫病交加走投无路的时候,母亲曾劝说我出嫁,我没有答应。也许是目不识丁的母亲的凄苦一生在潜意识里刺激着我吧,我要走另一条路,过另一种生活。
适逢其会,党中央向全社会发出了向科学进军的号召,鼓励并支持在职青年报考大学。如果工作滿三年,还可以带薪上学。我马上向校长提出了申请。遗憾的是彭欣洁决定不再报考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考试考怕了。一想到考试,头就大。我借着联欢会上主持人的热情号召,在将要分手各自回家的时候,再次鼓动她与我同考。她却反过来劝我再等上一年,这样我考上后可以成为带薪上学的调干生,经济上可以宽裕些。
我当然明白她这是在为我着想。母亲绝对没有能力培养我上大学,我的结核病刚好但身体依然虚弱,需要营养。如果能够作为调干生,除了照顾好我自己,还能对母亲的生活有所改善。尤其在告别时,她紧握着我的手说,现实一点,三思而后行。
我太想上大学了,终于没有听她的忠告,一九五六年九月考入上海师范学院,圆了我的大学梦。
同年十月我被zhonggong邑庙区小教支部批准加入GCD,成为一名预备党员。
……
也许由于思想开了小差,脚步迟缓了,也许由于想到考上了大学又入了党,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也许由于……。猛然间,只觉得双脚离地被架了起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塞进了吉普车的后座。
当我从迷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200号大门。右拐,那是继续向西。这自然不是回单位的路,提篮桥似乎也不在这个方向。难道一报还一报,要把我送到“牛棚”里去吗?老天爷,我可从来没有做过把人关到“牛棚”里去这样的缺德事,报应找错人了吧。
“要带我去哪里?”我问把我夹在中间的两位陌生女同志。没有回应。我又问,你们是谁?一阵沉默以后,右边的一位中年女同志略带安抚的口吻说道:“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在机关工作的。”
真所谓在刼难逃。东西南北、牛棚猪窝,只好隨便啰。此时此刻还能怎样?有这样的心情,加上吉普车左右两边的车窗本来就小,在“黑咕隆咚”的车子里,思想又开上小差了。
……
延安西路200号与我还真是有缘。1960年5月,我作为全国第三次文艺工作者代表会议的特邀代表,奉命与上海代表团中的部份成员,先到已改名为文艺会堂的延安西路200号集中,然后到北站与全团会合,上北京参加会议。
能够上北京,说不定还能见到毛主席,心情自然非常激动。可是也有点忐忑不安。我出身贫寒,在亭子间里长大。虽然上过大学,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但对挤身在花团锦簇的文艺工作者之中,依然拘谨得很。不习惯。
怎么会让我这个中文系的在校生去参加全国第三次文艺工作代表会的呢?那要从一次学术研讨会说起。
一九五九年底,市委召开思想工作会议,紧接着,作协上海分会召开了对十八、十九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艺思想的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开始只有文艺界、出版界、大学的文科教师们出席。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会议的组办方,作协上海分会党组,又要复旦、华东师大和上海师院的中文系各派两名学生参加。
来自复旦的有吴圣昔、高玉蓉、来自华东师大的有陆行良和戴厚英,我们学校推荐的是我和何士雄。
说来也巧,当时我和何士雄所在的小班由于班级调整都合并到其它班去了,整个年级两百多位同学中,我们留着不觉多,走了也不觉少。复旦、华师大因何推选了他们四人,我不知道。我们学校之所以推荐我们俩的原因,并非因为我们特别优秀。
虽然三所高校派出的六名学生各有各的短长,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清一色的阶级论者。他们与研讨会上几乎也是清一色的人性论者的导师们,壁垒分明。
一场唇枪舌战,历时四十九天之后,学生们胜出。
学生在学术上打败自己的老师,本属题中应有之义。常言道青出于蓝胜于蓝。然而一个本属师生间在课堂上研讨的话题,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演化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师生双方都始料未及的。
阶级论者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靣前会是怎样的表现?当然是无情出击。这是想也不用想就可以给出的答案。文艺思想战线上的生力军于是脱颖而出!六名打败了老师的学生,经过斗争的洗礼,都被作协上海分会文学研究室留下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文艺理论工作者。
其中的佼佼者,当数来自华东师大的戴厚英。论聪明、才智、写作、那一样我都比不上戴厚英,甚至都比不上与我一起调入文学研究室的其他几位。那么,为什么第三次文代会的特邀代表不是最好的戴厚英而是我呢?谁都这么想过的吧?就是谁都没有说出来而已。原因只有一个:我是zhonggong党员,戴厚英不是;我的母亲是贫民,戴厚英的父亲是右派。在政治上似乎我比她强些。政治标准第一,我就上了北京了。
上海参加第三次文代会的代表团,由市委宣传部长徐平羽率领,与代表团坐同一列车。也许因为我这个代表是特邀的缘故,徐平羽很关心我。他找我到他车厢里聊天。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要我说说当特邀代表的感想。我把面对一车的文化人、大作家、大艺术家、大编辑感到很不自在。把感到自己似乎很难螎合进去的感受如实相告。
奇怪的是,他听了我的话以后,微微一笑说:好。接着又说,开始的时候他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感受,但现在已经很习惯了。我他却希望我能永远保持着我的不习惯。他的话,听起来像哑谜,我却能够明白。在复杂的、光怪陆离的现实面前,要保持距离,不要迷失自己。但它出自一个现任市委宣传部部长之口,总觉得怪怪的。
更奇怪的是,我忽然感到,原先那种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中,忐忑少了许多,自信增加了许多。而且,从此以后,“不要迷失自己”,竟成了我生活中永久的信条。
后来,我们又聊起了长江南北的风光。我说,真是不好比了,江南是一派绿油油的田园风光,多美。江北太荒凉了。铁路延线望去,一片黄土,加上零星几间破草房。一个中国,却像两个世界。他又微微笑着说:不怪你,你见得太少了。以后慢慢的你自然会明白。江北荒凉并不是江北的人懒惰,缺水啊。江南也未必像你想像中那么好。总之,你是把建设一个新中国想得太容易了。
我问他,这次毛主席会接见我们吗?他说很有可能。接着玩笑道:就看你的运气好不好啰。
我是个幸运儿。解放以后一路走来,好事都给我碰上了。大病得救、圆了大学梦、入了党、从一个无名小卒一下子成为文艺思想战线的新生力量的代表、上北京参加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同龄人中,有我这么好的造化的还真不多。我对自己的运气蛮有信心的。我等待着毛主席接见我们的这一天的到来。
本来,在第三次文代会上有我一个大会发言,是批判十九世纪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左拉的文艺思想的。虽然这个发言在作协上海分会召开的批判会上讲过,这次拿出来,只是稍微作了一些修改,但要上人民大会堂的讲台上去讲,还是觉得莫名的紧张和害怕。直到作协同去开会的李子云告诉我,大会秘书处通知,我的大会发言取消了,改作书面发言分发给到会代表,这才如釋重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心情放松了,就想玩。利用会议间歇,与施燕平、张英、陆俊超等几个上海来的刊物编辑和工人作者们一起游玩了北京的颐和园、十三陵等名胜古迹。那时还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徐景贤,有时也加入到我们这一群人之中。别看他们有的是编辑、有的是作家、有的是干部。其实都是卄七、八,卅不到的年轻人。少年情怀,玩起来疯得很。遊昆明湖,船到湖心,徐景贤跳到湖中游起泳来,施燕平不慌不忙的用镜头把这“历史”性的时刻纪录了下来。我则在船上手舞足蹈地笑着、叫着。惹得周围不知情的人们大呼小叫:有人落水了!
生活多美啊!
大会秘书处为了丰富大家的娱乐生活,安排了一些文艺演出。
有一天晚上,有两台节目,一台是京剧折子戏,其中有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一台是歌剧《刘三姐》。我连想都没想一下就奔《刘三姐》去了。
第二天,李子云问我,昨晚跑哪儿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说去看《刘三姐》了啊。她惋惜地说,昨晚是梅兰芳受大会邀请作最后一次演出,宝刀不老。大家看得如痴如醉。这是绝唱,却莫明其妙的给错过了。真可惜。
起先我不服气,心里嘀咕,我看《刘三姐》也看得如痴如醉。罗卜青菜各人所爱。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后来想想,的确有些遗憾。问题不在于这两台戏孰优孰劣,既䏻叫人看得如痴如醉的,自然都是好戏。问题在于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从此而成绝响。我的的确确的把它给错过了。失去了不可失之机,错过了不再来之时。真是追悔莫及!
在我的一生中,此后发生的许多事,证明我经常会在不经意间坐失良机,犯下各种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且失去的不只是享受艺术而是几乎送命。更为难以想象的是,我对失去前者会感到惋惜,而对个人的一些荣辱得失到是並不后悔的。
会议接近尾声,毛主席何时接见的消息一点没有。情绪上有点燥动不安,不仅是我,似乎大家都是这样。哪儿也不敢走动,窝在屋子里心不在焉的聊着天,苦等。
忽然,走廊上传来晚上举行联欢晚会的通知,大家,尤其是我,畅畅的舒了一口气。毛主席接见,肯定就在今晚。必竟我的运气不错!
晚会如期举行了。参加晚会的中央领导有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唯独没有期望中的毛主席。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把我的这种失望之情一扫而空。时任作协上海分会党组成员的杜宣同志,把我介绍给陈毅同志,陈毅同志邀请我和他跳舞!太意外了!太幸运了!当时的我,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手足无措。本来挺拿手的交谊舞,到了此时,只剩下使劲往陈毅同志脚下踩过去的本事。陈毅同志笑着说:你很勇敢嘛,可是跳舞却不行。以后,一直到晚会结束,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干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回到宾馆后,听到郭信和(上海代表团的秘书之一)要大家明天上午哪儿都不要去,毛主席要接见我们的通知,这才找到了自我。
一夜无眠。回味着陈毅同志说的话。他说我很勇敢,可能指的是我在作协批判会上批判老师的事。批判会上,我和戴厚英都因敢打敢拼被冠以“小钢炮”的美名。其实,我的炮口并不想对着我的老师。我只是在寻求真知的过程中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而已。说我勇敢,这是过奖了。然而,交谊舞我是会跳的。在当小学教师的时候,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经常会有交谊舞会,什么探戈、快三、慢四我都行。今天为什么不行?嗨,谁叫你是陈毅同志呢!
想到明天毛主席的接见,更加的兴奋起来。对我来说,没有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哪会有今天的我。毛主席和我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见到比生育我的母亲更具亲和力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了!不是在照片上,电影里,而是面对面!
终于盼到了这一刻!
当毛主席挥着他的大手向我们走来的时候,原先齐整整的列队骚动起来,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落,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把毛主席看得清楚、更清楚些……忽然有人违反事先告知的纪律,抢出队伍争着和毛主席握手。为了安全,这是不允许的。但谁也没有出来阻止。人同此心,谁不想握一握这双扭转乾坤的大手啊!我也想,但我没有这个胆量。我只是乖乖的站在队伍的中间,脸上因激动而泪流滿面,嘴里不断的欢呼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从后来收到的全体代表和毛主席以及中央其它领导同志的合影中找到的我,就是这么一张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尴尬面孔。
从北京回到上海后的第一件事,是在大会赠送的《毛泽东选集》四卷本的扉页上写下我的终身誓言: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
“我们到了,下车吧。”依然是陌生的中年女同志招呼道。放眼车厢,除了我以外,已经空无一人。车外昏暗蒙昽似已黄昏。车门对着一幢房子的屋门,中间只隔着两级台阶,一脚下车就踏上台阶进到屋里。屋里的走廊上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在与我同来的两位的引领下,上了二楼,又经过一条走廊,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一张小木板床,一张双人课桌,一把椅子。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带我进屋的两位在沉默片刻之后,又是那位陌生的中年女同志答道:“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不要多想。你需要的生活用品,他们马上就会送来的,你休息吧。”说完,两人都退出了房间。另一位年轻的回头招呼我:“要上厕所就敲敲门。”接着,就把门从外面插上了。
瞬间的感觉,我被关押起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关人的地方,不是提篮桥的提篮桥。那末我又是谁?明摆着,不是犯人的犯人。凭什么?
记得中央工作组派员进驻市委写作组时,组长车文仪曾经非常自信的当众宣告:我们只搞四人帮,不搞四十人帮,更不会搞四百人帮。并且即刻就撤消了写作组临时党支部对我的隔离。记得有一天,在康平路宛平路的转角处,碰巧遇上车文仪,我自然不敢高攀,他把我叫住了。说:“不要有抵触情绪,中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知情者,要求你把知道的一切说说清楚总是应该的吧。”我虽然没有作声,但在内心是真心诚意答应了的。应该。现在,余音犹在耳边,自由没有几天,又回去了,而且还加码升级,名不正言不顺的把我关了起来。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岂不是老一套吗?党的政策到哪里去了!
其实,把我与家属隔离,让我心无旁鹜的把有关四人帮的事情说说清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说粉碎四人帮这么大的事,即便是个人生活、工作上出了问题,也会有只想独自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解决办法的时候。问题在于莫明其妙的把我给“专政”起来了。受不了。
联想到叫人更难以承受的那一次次隨心所欲的所谓批斗会。这种批斗会不是你有什么说什么,而是他需要什么你就得说什么。否则就是不老实。要端正你的态度。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到文革期间批斗“牛鬼蛇神”、批斗“走资派”的场景。显然,现在论到我了。
在我的思想里,任何的思想批判、路线斗争,目的不在于污辱其人格、消灭其个体。而是为了寻找真知和求证什么才是正确的。否则,不是居心不良,或者是混混瞎起哄,还会是什么?
积累几次经验之后,我的对策很快就使出来了。无话可说,就一声不响。千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你跳、你吼,我当戏看。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反击,把个批判会搞得连个“落场势”都没有。
记得有一次,有人要我老实交代,跟在张春桥屁股后面,干了哪些坏事?我回答道:我跟着张春桥倒是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是,我见到过有这样的人,没见着张春桥其人,只听见张春桥放个屁,就䏻演出三台戏来。批判者们一脸尴尬。除了虚张声势、叫叫口号,䏻奈我何!因为我说的是实话。那样的人,就在这批判会上坐着呢!
还有一次,场面很大,似乎是在前市委党校的大礼堂里。我在台上听到有人喊道:老实交代你和你的《朝霞》搞了哪些阴谋活动!岂有此理,《朝霞》怎么会是我的?我抢白道:《朝霞》是党的!台下一片哗然。哗然声中,我也因为突然出现的噁心和昏厥,被扶到了后台。
从此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批斗会了。就连全市性的揭批四人帮大会,也只把我从关押的地方送到后台听拉线广播了。也许是照顾我的身体?也许是怕我煞凤景?只有天知道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为难别人,表现自己的人。但如果一定要我把黑说成白、没有说成有,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讨厌被人像揑粉团似的,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方有方、要圆有圆。
犟头倔脑。种种‘不肖’。把我关起来,在有关方面来说,是杀鸡儆猴的老一套,在我来说,全是自作自受。谁叫你此时此刻居然还这么嚣张,不识事务。不打你打谁?!
后悔了吗?倒也不。有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更看重的是人格。没有了人格,行尸走肉,自由要来何用?!
舖盖和面盆、毛巾、热水瓶等一应生活用品送来了。不知是什么触到了我的泪神经,忽然间嚎淘大哭起来。惊动了从延安西路200号押送我来到此地的两位。她们并不劝慰,只是默默地把铺盖摊开、铺好。把生活用品从网兜中取出,一一放到墙边和桌上。
然后,那位中年女同志把早已送来的晚歺,推到了我的面前,说,想哭你就哭吧,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家人着想啊。
哼!不提家人到也罢了,提起家人,才真正触到了我的伤心处。越哭越凶,欲罢不能。
扪心自问:我像个有家的人吗?作为女儿,没有侍候过母亲一天,作为母亲,孩子没有滿月就寄养到亲戚家去了,作为人妻,家就像是旅馆,丈夫犹如旅馆的经理。还满以为自己是共产党员,这样做,是一个共产党员最起码的党性的表现。什么叫觉悟?这就是觉悟。哪有一个共产党员把革命工作放到照顾家庭的后面去的呢?而所有这一切,做母亲的、做丈夫的、乃至幼小的孩子、都能够理解也都能够支持。我更是乐此不疲,十分的心安理得。
现在呢?像变戏法似的,原来女儿不像女儿、母亲不像母亲、妻子不像妻子,没日没夜,全力以赴在干着的竟然是一个阴谋篡党夺权的反革命!
“毯子盖一盖,变戏法的人唱道。掀开毯子,钻了个反革命出来!这政治斗争与变戏法何其相似乃尔!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精彩的戏法吗?虽然还没有哭够,眼泪线似的往下流着。
但忍不住我想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变出来的毕竟是一个不齿于人的反革命,一个共产党员经毯子盖一盖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事吗?笑声未止我又哭了起来。
这一顿抢天呼地、痛彻心肺的狂哭,几乎流去了我这一辈子所有的眼泪。也稍稍化解了一直郁闷着的委曲之情。
静下心来,细细想去,也没有什么可委曲的。性格决定命运。要来的总是要来。再说共产党人坐共产党的牢,我也不是第一个。未必坐牢者就一定是反革命,而把他人送进监狱的就一定是革命。这是有历史为证的。
忽然又想到,鲁迅好像说过,他在写《阿Q正传》时,有点遗憾的是他没有坐过牢。没有坐牢的体验。还曾说,监牢是最保险的地方,不用怕偷、不用怕强盗抢、不用怕火烧。也许鲁迅用的是曲笔,说的是反话。我却觉得有道理。人这一辈子,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也不错。至少在人生的经历上更多了一点色彩。这不是人人都会有的机会。(对我来说,受益更多。留待后叙。)
夜已经很深了吧,原先感觉上是昏黄的灯光,变得十分刺眼。我想把它关了。找遍房间内的四周角落,没有开关。也不见可开关的拉线。我把门敲得震天响,要求关灯。有一个看守过来,辟头喝道:吵什么?安静点。过了一会儿,那位中年女同志开门进来,对我说,晚上,这里每个房间的灯都是开着的。我说,我要睡了,开着灯睡不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儿的习惯吧。我说,这不是浪费吗?她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接着说,该睡了,这里有并热水,我在这里看着门,你到厕所去洗洗脚吧。我被她浓浓的人情味‘打倒了’。乖乖的潄洗完毕,躺到了床上。
然而那遮又遮不住、躲又躲不开的灯光,越发的亮了,越发的刺眼了。可恶之极。
继而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灯光对我来说从来都是温馨的、心向往之的东西。何至于可恶。记得大学生时下乡劳动,晚上从生产队队部开完会回住处,走在黑漆漆的田埂上,心里有奌发慌,又怕一脚踩到田埂下的沟里,待至远远的望见一星灯光,盯着它往前走,越走越亮,等看得到它闪跃的时候,到家了!参加工作以后,与工作环境相适应成了“夜猫子”。60支光的台灯,照在书稿上发出十分耀眼的返光,趴在灯边编编写写的我,一点不觉刺眼,非常舒畅。
今天是怎么回事?灯依然是灯,我依然是我。为什么竟会有如此天埌之别的感觉?彼时彼地,没有灯光的指引,我回不了家。没有灯光的照耀,编不成书稿。而此时此刻,有了灯光,我睡不着觉。就这么简单。
不知怎么的,从灯光想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毛主席曾说,他一生做了两件事:打倒了蔣介石,领导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文化大革命与打倒蔣介石并列在一起,可见,在毛主席眼里,这两者对中国革命的进程,有着相同的意义。
我是打倒蔣介石的受益者。对毛主席亲自发动并领导的文化大革命,在稍有迟疑之后,立即全身心的投入进去了。迟疑,是因为在听到、后来看到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后,我曾经想不通。在我心中,如此无上光荣、如此无上伟大的GCD党中央会出修正主义?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并没有再多想。毛主席是谁!我是谁!我听毛主席的。
就此,风风火火、风风光光、风风雨雨到了一九七五年、文化大革命进入到第十个年头。
当张春桥要我给他写信,反映我的所见所闻和我的感受的时候,结合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曾在信中提出过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文化大革命给普通的老百姓带来了什么?
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国,亿万农民得到了土地,工人成为工厂的主人,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提高,它带给普通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
文化大革命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想不出来。非但没有,而且把农民为了换取油、盐和零花钱而积攒下来的鸡蛋,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列宁在《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一文中,曾经引用过一句非常有名的格言:几何公理要是触犯了人们的利益,也要遭到人们的反驳。完全必要、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受到质疑,应在情理之中。但全盘否定,把它说成是一场浩刼,是四人帮一手搞出来的,就想不通了。
如果真是这样,把当时健在的毛主席置于何地?
粉碎四人帮一年多来,专案组死盯着要我交代反对毛主席的罪行。谁反对毛主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那些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刼、是四人帮一手搞出来的人,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干什么?在忙于割人家的资本主义尾巴吧?!
胡思乱想、糊里糊塗地过了一夜。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灭了。早歺也已经摆在了桌上。
待了一夜的牢房,朝北。明晃晃的阳光从铁栅窗外的高墙上反照进来,看上去时候已经不早了。果然,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刷牙,看守把我带到楼下的审讯室。
不大的房间里,黑鸦鸦的坐了满屋子人。想吓死我还是想压死我?坐定以后,提审的人问道:“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我正想问你呢。”我在心里说。
“就因为你的态度不好。你的态度在写作组是最坏的一个,在全市也少见得很。”提审者继续说。
“态度好坏的标准是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怎么是不好。”我在心里继续说。“你知道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坏吗?是因为你的立场错了。顽固的坚持四人帮的反动立场,心甘情愿地去做四人帮的殉葬品。我们是要挽救你。把你送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把你的立场转变过来转到党和人民的立场上来。”提审者振振有词的说。
情不自禁的我又想笑。我和专案组显然是想到两下里去了。他们要我从四人帮的立场上转过来。而我呢?自粉碎四人帮以来,一直魂牵梦绕在心中的是,我是怎么从党和人民的立场上转过去的。
自问从入党的那一天起,为人处事,都不敢有絲毫离开或违背党性立场的念头。在一九七六年之前,我哪知道有什么四人帮啊!难道我的四人帮帮派立场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才有的吗?真是滑稽。
说话没有对应,本已是很恼人的事,再加上我这样的脸部表情,提审者光起火来了。
“看来这一晚上你是白过了。”
“一年多都没有想明白的事,一个晚上,凭借着六面墙壁就想解决问题?”我依然在心里反驳。
“ 你知道你再这样顽固下去的下场吗?”提审者威胁道。
“已经把我当反革命抓起来了,还有比这更坏的吗?”我在心里说,我不在乎。
“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放你过去了?”提审者终于跳了起来。
“把我当反革命,什么都说不好,不把我当反革命,什么都好说。”我也终于开口答道。四人帮的骨干、亲信,还不是反革命?无话可说。提审到此结束。
回到307号房(307是我住的房间的房号。从今而后,307也就是我的名字了),躺到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程。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整个儿的仿佛掉进了黑洞之中。
但信念不灭: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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