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号恸 怨女大笑 文/辛丰年 这是我用心搜集“史中声”以来最感到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一条史声。虽然只是文字记录,而且还是文言,一看却如同听到了现场录音。丝毫不“隔”,有一种叫你不会不信、不能不感动不深思的力量。 有一部《眉山诗案广证》,其中收录了苏东坡的《祭黄州太守徐君猷文》,后面有著者清人张秋水的一段按语,说这位徐太守姬妾很多,最宠爱的一个名胜之。这名字屡屡出现于东坡所作词中。后来东坡北归,路过南都,这位女子已经归了新的主人张厚之。张某开宴招待东坡,于是他又见到了胜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 第一次看到“不觉掩面号恸”这几个字,我的瞬时反应是感动得想陪他同声一哭。古人中我最喜欢的,东坡是一个。我绝对相信,他一见胜之便如此大动感情,当然是因为如见故人。而这位故人徐君同他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乌台诗案害得他贬谪到黄州,成了个要受地方官监督改造的罪人。徐太守本和他互不相识,却一不怕牵连,二不摆威风,反而主动跟他交了朋友。寒冬腊月,携酒踏雪,登门造访,以后还有一同种柳一起游春等等美事。胜之的芳名常见于当年东坡词中,更可见他们诗酒联欢的频繁,友情的深挚了。当筵号恸,是东坡至性真情的自然流露,还有何疑? 但,胜之的“顾其徒大笑”,对于初读者却是毫无思想准备的。史籍中有这种惊人的笑吗?读书恨少,想不起来。更想不起这种恸哭与大笑对峙的场面是否还有他例;但我绝不怀疑这是什么小说家言。 周作人于1938年写了《读<眉山诗案广证>》一文,十二年后他又作一篇《妾的故事》,都是对此事有感而发,批评多妻主义的。在前一文中他说:“东坡之不能忘君猷,与胜之之不记得,岂不皆宜哉。”这说得有点温吞水,虽然是那么蕴藉。 后一文中,他的感情升温,调门提高了。因为新婚姻法颁布而且开始实施了。他在文中赞扬胜之的笑:“这笑得率直而大胆,真胜过一篇猛烈的抗议文了。” 鲁迅早就说过,人应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对于“敢笑”我一直无所体会,现在才恍然于“敢笑”之很不简单,像胜之的那种大笑,可谓敢笑矣! 二百多年前有位朝鲜名士朴趾源,在其《热河日记》中说“七情皆可哭”,例如人们在怒极时也可一哭。则胜之的大笑,岂非一肚子的怨气怒气使之愤极而笑吗! 怨女们都沉沦了,胜之的事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在这电光火石般的笑声照明下(并且有反差强烈的恸哭声作为复调),胜之活了,而且永生!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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