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江河万古心 作者:程念祺 许倬云先生以《万古江河》为题,写中国的历史文化:从旧石器时代,一直写到近代。许先生说:“中国文化的特点,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提出这样的问题,许先生当然是有其深意的。
本书的开场,在论及中国文化的自然地理时,许先生讲蒙古地区的草原文化,讲黄河中下游文化,讲长江中下游文化,讲东南沿海的海洋文化,讲西南的高山文化,讲西北的丝路文化。然后,他概括说,中国文化本身就是无比多元的,每一个地区因其自然地理不同,都孕育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然而,历史上一波一波的移民潮,在这些地区之间,不断地彼此混合和影响,这才融合为各地区大同小异的中国文化。他指出:“中国的世界既封闭又开放,各地区之间似乎分隔,实际上却又联合。” 从叙述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始,许先生就完全地贯彻他的这一看法。在题为“中国文化的黎明”的本书第二章结尾处,他对商周乃至春秋战国,作了这样的评述:“中国地域的各地区文化,逐渐融合。经过商、周两次整合,中国地区的北部,已有强大的王国,将其他族群,纳入同一政治秩序。同时,一个优势文明,也将各地统治阶层转化、吸纳于同一文化秩序。春秋战国时代,接续已经发轫的动力,扩大了这一文化与政治秩序的领域,北及草原边缘,南逾长江,不仅收纳了不少本来各自为政的族群,经过交流与深化,这一文化秩序的内涵,也更为丰富。” 而在许先生看来,从秦汉到隋唐这七八百年间,中国则经历了从“内敛”到“开张”的前后两个阶段,是中国民族的重整过程,在接纳了无数北方和南方的外族成分后,中国终于“形成一个新的庞大而多元的民族。这个民族不是由血统界定的种族,而是认同于一个文化传统,却又呈现多元性的人群。”而此时,“中国周边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围绕中国逐渐形成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秩序。”中国与四邻,实际存在着广泛的宗主关系,“是一个庞大国际网络的核心部分”,“以其文化与经济的优势,支持了军事活动,一度将北边游牧民族压伏,形成一个无以为敌的大帝国。” 对于史家们总是唐宋并称,许先生则不赞成。因为,在他看来,宋朝已不再是东亚的中心,在北方的强邻面前,宋朝不过居于弱者的地位,中国“已不再有普世帝国的格局”。至于后来蒙元虽然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帝国,却也并不能再次整合出这种“普世秩序”。对此,许先生非常意味深长地说:“宋人地处中国本部,继承中国政治文化传统,普世帝国的朝代,终究只是历史上留下的记忆。唐代帝国的华夷胡汉意识并不强烈,宋人则于夷夏之辨,十分认真;而民族意识于普世帝国理念,终究如圆凿方枘,不能相容!” 尽管如此,许先生关于这一时期中国“不仅已纳入亚洲整体性的经济网络”,“在中亚——东亚长程贸易居于商品的供应者地位,而在海道方面的国际经济,中国货币更是国际通货。经由中国为中心,东方与西方的经济正在趋于整合为整体的网络”的论述,表明了他对宋代经济当时在东亚和国际上的地位和作用,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他看来,尽管宋代内部存在着彼此牵制的巨大力量,但是能够整合这些力量的力量,“是市场网络的经济圈,却未必是政治与经济力量。当时的中国大致是复杂系统的共同体,而由强大的经济力量提供了整合多元的功能。” 与对宋代经济评价很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倬云先生对宋代理学的某些重要方面的评价却非常之低。他批评南宋的理学,“建立了儒学理论系统,在人类思想史上是一件大事。只是,以朱熹思想为核心的南宋理学,其重点在向内寻找‘内圣’,然后再向‘外王’延伸。儒生既然没有足够的政治权力,‘外王’终究会落空,仅剩下了‘内圣’。”他不无指责地说,宋代文化上的这种内敛,要为明代中国的僵化负责。对于明朝,他有这样批评:“明代的中国,从蒙元脱身以后,其实并未出现新的活力,反而自囿于空洞的天朝大国框架,放下蒙元时代曾接触的各种外来文化,一味保守中国文化,并且基于防御的心态,一切定于一尊。政治权力是绝对的皇权,思想体系是正统的朱子儒学,社会力量是占尽优势的缙绅精英——这是一个僵化的庞大文化体系,压抑了内在力量发动修正的活力与生机。” 此书的每一章最后,许先生都有中外文化的一些简略的比较。本书第七章,作者讲到19世纪时欧洲对于中国的评价,已经由赞美转变为轻视。对此,许先生写下了一段非常发人深省的话:“总而言之,耶稣会会士带来的西方文化讯息,在中国激发的影响,相当局限于实用方面,未引起中国学术界以西方为对比,而对中国文化有所反省。相对而言,欧洲的启蒙运动却借中国文化为参考数据,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文化现况,引发了巨大的文化变革。”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许先生著作此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在许先生看来,中国在历史上是完全有机会也有能力很早就融入世界的。 许先生的这本《万古江河》,所涉及的具体的历史内容是大文化的,于“日常文化、人群心态及社会思想多所注意,尤其注意一般小民的生活起居及心灵关怀”。在书中,我们的确读到了许多有关历史上中国人的具体生活形态的内容,非常引人入胜。但是,对于历史上重要的政治制度,许先生并不一定就轻描淡写,反而写得相当深入。比如,他以国家组织与人民生活为题,讲中国历史上的编户齐民制度:先是以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来说明这种制度得以产生的历史原因;又用大力气讨论这种制度与国家组织形式的改变,以及它与其他一系列制度产生之间的关系。在这些讨论中,他把“封建制度崩解后,重组国家秩序,百姓从封建束缚中离解为个人,但又以个人身份纳入国家组织”的历史过程,非常明白地展示出来,并且尖锐地指出:“齐民是隶属于国家统治机构的百姓,是这一个庞大共同体的成员,但并不能分享共同体主权。主权是属于统治阶层的,并不属于编户齐民的百姓臣民。”写历史,就是要既注重人的具体生活形态,又能深刻地揭示人所生活的制度环境。许倬云先生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 毋庸讳言,虽然许倬云先生非常注重此书在布局上的完整性,而且在这方面也确实做得相当成功,却仍是普通读者最难理解和把握的。好在真正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一个阅读空间中,许先生为读者提供了许多容易读得懂,而且又非常有意义的历史文化元素。中国历史是非常丰富的,方方面面,举不胜举。这些元素讲得好,读者哪怕把握不了许倬云先生精心构筑的宏大体系,也能从中读出中国历史文化的丰富滋味。在许先生的笔下,中国历史文化的元素,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着的,讲出了历史的动态,而不是一般的概念。在一个巨大的历史跨度中,许先生意在通过整合中国历史文化的种种元素,写出他心中的万古江河。许先生说:“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顾数千年奔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万古江河,昼夜不止。”显而易见,他要讲的是中国的今天和未来应该完全融入世界;他心中涌动的,是万古江河中万古人心的激情和智慧。 《万古江河》 许倬云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