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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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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沈昌文:配角知道更多
文/木叶 《上海电视》
主持北京三联书店,引进《宽容》《情爱论》,卖菜捡金(蔡志忠和金庸);主编《读书》,策划创办《万象》……你可以称他出版家,也可以叫他不良老年、饭局局长……这些共同构成了“沈公”,而他自己还有个“配角论”。
去年于上海书展初见,老先生东张西望着,印在T恤上的毛泽东像随之一动一动。此番对话为笔谈,老先生七十七岁,口述自传名曰《知道》。
“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这是他夕阳无限好的戏谑感悟;“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板缝里看外面的这个世界,一直看到了现在”——这是他梦中犹记来时路。
知道
○木叶:《阁楼人语 :〈读书〉的知识分子记忆》2003年出版,此时沈先生已然72岁,您是有《控诉法西斯》等译作的,我好奇的是,沈先生72岁之前不曾打算写过一部(闲)书吗?
■沈昌文:我是书商,不是作家,哪敢妄言著述。至于搞翻译,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首先当然是因为工作需要,即所谓反帝反修。但是更主要是为“稻粱谋”——挣点稿费养家活口。也因此,我的译作从来没有用过本名来署名,而且本单位的多数人不知道。笔名大多叫“魏城”。那是因为那时嗜读《围城》,借以说明自己搞翻译具有“围城”心态——没译的时候一心想译书,一开译,老担心因此挨批,又急于赶紧脱手。我是出版社里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很多比我“红”可又没有我升迁得快的积极分子总在盯着我,我不能不有这类变态的自保心理。
○木叶:以沈先生的经历,这本书并不够厚重,据说有很多话说了之后自己又给删去了。最主要的担心在哪里?
■沈昌文:多年的传媒工作习惯,一切谨慎为尙。所以作删节,有的地方是怕得罪人,有的怕朋友误解,有的一下找不到有关书面材料,怕叙述不准确,有的的确还属于规定保密范围,等等。但也有一些事在口述当时怎么会忘了。总之,这本书只不过是朋友间的聊天记录,不是系统的著述。
○木叶:“尽管我算是比较稳重的,但是毕竟处在那样一个时期,那样一种环境下,现在看来,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应该忏悔的事情也比较多。”不过,书中并未见您有多少忏悔,不知这么说是否冒犯?
■沈昌文:也许最要忏悔的是胆小怕事,为人“窝囊”,过于自保。做得过份的事自然也有,但比重小些。现在出这本书,目的不在讲自己的功过,或者总结生平,而只是说说自己知道的事情。我算是文化出版界的“老土地”,有责任把知道的种种说出来,提供一些素材。我特别担心的是,因为我是残留的老人中苟活较长久的,后人会把改革开放时期不是我的功劳归到我名下。至于我的忏悔不忏悔,根本不值得写书。因此,我认为,花城出版社为这书取的名字十分合适——对我来说,如果还有出书的需要,无非因为我“知道”(这本书当初如果要我自己想书名,我没准会叫《交代》,那也许更切合我的身份。当然,那时书中会有许多虚假的忏悔)。
辑佚
○木叶:您曾挪用蔡志忠暂存自己这里的稿费买了一些房子作职工宿舍,多年之后才归还蔡志忠。“卖蔡”之后还有“捡金”,这两件事是自己出版生涯最得意的吗?
■沈昌文:必须首先说明,我们并没有“挪用”蔡先生稿费。那钱是蔡存放在我们这里的。我们用这钱办了些事,大概还不能叫“挪用”。至于我最得意的事,首先无非是我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不仅八十年代的那次,而且也得把1954—1957年的那段算进去。其次,我曾在北京文化出版界的一些著名的领袖人物手下工作,对他们有不少了解。所谓“知道”,所指首先在此。
○木叶:无论是做《读书》的主编还是做三联书店的总经理,有没有什么遗憾呢?
■沈昌文:太窝囊,太守成,没有做成什么大事。
○木叶:您被认为是一个在文化、政治等诸多限制之下把事情做好的代表人物,自己怎么看?
■沈昌文:这说法我能接受。我比较自许的也可能是这一点。对上面过于严格的管束,我有时并不同意,但无可如何。我不大会奋起反抗,更不善于带头这么做。于是我就只好在夹缝中奋斗,即所谓“跪着造反”。这有时可以成功,当然成功率不会太高。所以如此,有我懦弱的一面,也有别的理由。主要的理由是觉得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大家都在探索,不要求之过急。对于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只要可以彻底否定文革,不倒退,然后前进步子小一点,大概不会太以为忤。
○木叶:“可以说,从懂事起到现在,做什么事情,我永远喜欢做配角。”对于这种“配角”理论,我有两个问题。一,真的甘当配角吗?二,其实您得名的事情(如当初主持《读书》和三联书店)都是主角……
■沈昌文:归根结底来说,干出版、当编辑,做的永远是个配角,你有了这观念,事情才能做好。可能我这人从小到大“仰人鼻息”惯了,所以很乐意接受这观念。你主持了某某杂志,却不把作家当“衣食父母”,行吗?当然,你去主持党报党刊,情形就不同了。
○木叶:“你看不出范用在哪里,可是实际上他是灵魂,都是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作用‘弥漫’在整个编辑部里”,不过我发现全书行文之中常常对范用先生是欲言又止……
■沈昌文:我从参加出版工作第一天起,就在范公领导下工作,直到他退休。他多次提拔我,又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一九八六年接他班以后,他对我的一些作为很不满意,直发展到如下面这个问题所示,实际上把我“逐出山门”。其中故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无非是对他批下来的一些条子执行不力或没有执行,总之其咎在我,对领导意图领会不好。
○木叶:“李锐(毛泽东秘书李锐,非作家李锐)就接到了范公(范用)写的信,说沈昌文自居为改革派,实际上他当然是保守分子了,如此自居实在是无耻,等等。”您出版的某几本重要的书删节的力度颇大,自认在文化上是保守分子还是改革派?
■沈昌文:我还是自居改革派,纵然已被革出山门以后。至于把书的删节作为改革与否的标准,那可能是外行话。出书,特别是出翻译书,有时不能不作删节,除非你以后不想吃这行饭了。你说,出一本《宽容》,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刚去不远就来广泛传播“宽容”理念,这难道不能算改革派的作为;而在书里删去几句批评斯大林不宽容的话,倒成了保守派,真是岂有是理?!当然,关于斯大林的话现在也许可以不删了,但在十几二十年前是不行的。只要中国不实行那个讨厌的所谓“出版自由”,删节一事就少不了。读者朋友们,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编辑吧。但对删节的批评,我很同意史枚老人家当年的一个意见。那就是,最好加注说明此处删去多少字,不要蒙混过关。
○木叶:《编辑与饮食》里把编辑比喻成“交际草”。是交际草而非交际花,这个有趣,您认为编辑最高的境界是怎样的?
■沈昌文:“交际草”这说法,是从上海过去的小报里看来的。“编辑的最高境界”,我很难回答。台湾出版家郝明义先生把读书比作饮食,我因此常把编辑比作厨师,当然还复杂一些。
○木叶:当年作为一个编辑,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而今作为一个读者或者说“旁观者”,最讨厌的出版现象是什么?
■沈昌文:不要让我去得罪人了,好吗?我说说自己最不讨厌的出版现象吧。我喜欢出书有新意,这方面十分仰慕钟叔和;还喜欢写书出书严肃认真,模范人物是朱正。这两位湖南前辈最值得我学习。但我不敢同他们多交往,因为我这小上海怕吃辣椒。
○木叶:“需要一些人能把书评界搞乱,那就比较好了”,在接受采访时还说要有“揭疮疤的栏目”,您觉得当下书评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或者说与欧美的差距可能在哪些方面?
■沈昌文:我根本不懂欧美的书评界,无从谈起。
○木叶:您“退而不休”,后来策划了《万象》,现在还有什么编辑方面的梦想?
■沈昌文:照三联乃至商务印书馆的老传统,要把出版单位办成公益性的启蒙事业,例如,出书以外,还办讲座,夜校,函授学校,图书馆,等等。我本人青年自学时从此受益甚多。希望现在有高人为此努力。我自己当然一点也做不动了,只能是“梦想”。
○木叶:有人说沈先生是“杂家”的代言人,黄集伟俏皮地说您“最恰切的身份其实是一个‘思想经纪人’”,自己想过这些吗?
■沈昌文:只要不把我挤到“文化人”,“思想家”的队伍里,即属大幸。
○木叶:很多网友提及沈先生的乐观,但也令人觉得骨子里是悲的?
■沈昌文:我觉得自己很乐观。很多不如己意的事,全靠自己加以消解。从小就学会一句老宁波人的口头禅:“除死无大事,讨饭永不穷”。
除了六七十年代批判赫鲁晓夫时,我曾经狠批过这种活命哲学,其他年代大多相信。
食色
○木叶:您谈及王蒙不会吃大闸蟹,五分钟就草草吃罢,那么,您接触到的最会吃的作家是谁?
■沈昌文:我无端攻击王兄,罪该万死。王老兄那天吃蟹动作快些,可能不是不会吃,而是太爱吃,而我当时为了省钱,叫的少了。以后有一次,听说基辅餐厅的俄国菜不错,约王老兄去品尝一次。他那天的作为说明对俄国菜的知识十分丰富。他也喜欢那里的goulash。我为了纠正错误,谨推举王蒙老兄为最会吃的作家。
○木叶:手艺最好的呢?
■沈昌文:等王蒙哪天亲自下厨并请我品尝过后,我再选他。
○木叶:据说您曾跟王世襄学过做菜。王士襄、唐鲁孙、蔡澜、沈宏非这些美食家文字和手艺的不同,能简单说说吗?
■沈昌文:除王老外,其余各位都不很熟,无法比较。
○木叶:无论是您请客,还是别人请客,据止庵讲,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您来点菜,但是点菜的方法不同。有什么秘诀吗?
■沈昌文:无非是尽量取悦客人,如果能让对方惊喜,更好。当然,还要不花太多的钱。
○木叶:老先生您在文字和美食之外最大的的爱好是什么?
■沈昌文:淘旧书,逛马路,做气功,上互联网“潜水”,用MP3听中外老派流行音乐和苏州评弹,看国产警探电视片。
○木叶:“不儒雅不清高,整个人暖乎乎兴冲冲,散发着我们宁波汤团的热气。”毛尖如是说,沈先生觉得自己最像哪一种食品或酒呢?
■沈昌文:像一碗“俗落羹”。(“俗落羹”是宁波话,我不知道正确的写法。这是把各种剩菜合煮一锅而成的最大众化的食品,过去上海小饭馆有售。我在上海读夜校时,每天靠它过日子。五十年代后,大概上海也没了。)
○木叶:您在多处说自己是“知道分子”,而非知识分子。知道分子一说源自王朔,我想听听您和王朔的交往,和对其人其书的看法。
■沈昌文:很欣赏他的才华。
○木叶:最喜欢的现当代作家和作品是什么?
■沈昌文:我不大读中国当代文艺作品,大概自从读《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以后,就没读过什么了。
○木叶:跟哪些导演、演员有过交流?有人猜想沈公会喜欢美国大片的。
■沈昌文:同演艺界一无联系。美国大片也不看。电视剧只喜欢中国警探片,因为有刺激性,能消磨时间,暂时排除杂念,内容也能理解。偶像是《重案六组》中的那位季大姐,但从来没有见过本人。
○木叶:“我就喜欢吵闹的音乐,我不能听贝多芬什么什么”,还提到邓丽君,个人趣味上究竟如何呢?
■沈昌文:个人趣味就是:俗,俗,俗。中外的俗都喜欢。中国的周璇、白光、邓丽君、蔡琴,外加沈俭安、薛筱卿(苏州评弹),外国的卡本特、杜那耶夫斯基和爵士乐,等等。
○木叶:“卖蔡”起家,最喜欢的漫画家是谁,幾米、朱德庸,还是蔡志忠?
■沈昌文:还是蔡。他的文化启蒙色彩特别可爱,让我入迷。
在野
○木叶:沈公从政入文,对作家当官有什么看法,如王蒙,如铁凝?
■沈昌文:当官没什么不好。当官同从文也不见得有不可相容的矛盾。我的老首长,陈翰伯和陈原,当年都是在官位上为文著书的。倒是我辈不在官位的,要体谅他们一些,因为他们说话有时不太自由,比不得我辈在野党。
○木叶:李辉说沈先生正因为不研究哪一方面的学问,所以没有太多的局限和门户之见,我觉得这种说法角度好玩。
■沈昌文:李先生说的对,我习惯浏览,而不作深究。从根本上说,这也就是浅薄。这当然首先是我的不足,但也不妨解释为当编辑的职业特点,以此自解。
○木叶:《读书》作者既有金克木、张中行、柳苏、董桥、李欧梵等,又有很多年轻作者,您有没有“枪毙”过老老少少中谁的稿子?
■沈昌文:枪毙过无数稿子,也因此得罪了许许多多文化人。最伤心的是,第一,稿子观点很喜欢,但“文”不足。第二,一时稿太多,用不了。当然,还有是因为“犯忌”的。所以我个人的一条编辑经验是:组稿容易,退稿难。
○木叶:八十、九十年代大家才真正记住了沈昌文这个名字,那么您怎么看八十、九十年代和21世纪最初几年的文化?
■沈昌文: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这些年实在是好年头,我在本质上是歌功颂德派。意见只是前进的步子是不是还可以大些。我们要“拨乱返正”,可是年轻人大概还不知道当年“乱”的实际。总得多出一点书来讲讲,不要什么都不许。
○木叶:沈先生有没有一本从小看到今的书,或者就说说今天的枕边书吧。
■沈昌文:简直没有。
○木叶:鲁迅谈论过北人南相,南人北相,作为生于上海、长期工作于北京的文化人,您怎么想?
■沈昌文:年轻时讨厌上海,喜欢北京;老迈后越来越想念上海,受不了那股“京味”。我没法解释其中的因由。
○木叶:背一个笔记本电脑,脖子上挂个U盘,骑一辆破旧永久,出入饭局,招摇过市……现在还这么风风火火吗?
■沈昌文:当然不能了。现在只能畏畏缩缩地过日子,遇人尽量躲开,在人际交往上越孤陋越好。
○木叶:常听人说沈公每天早晨4点钟就开始上网,“沈昌文的一日”如今究竟是怎样的?
■沈昌文:还是那样。越来越喜欢上网。在互联网上“潜水”太好玩了,顷刻之间了解了整个世界。还常常去“百度”查资料,来弥补老迈以后特有的“傻冒”。上网累了,做做气功;任督一通,再回到可爱的人间世界。常常上街观察哪里新开了什么饭馆。喜欢打听什么书出了灾难,一有消息,在书店撤架前赶紧多买几本。如此等等。就是绝少发表文字,因为没有任何自信。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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