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禅:答胡适博士

本帖最后由 李苗 于 2012-11-25 14:43 编辑


铃木大拙著


禅:答胡适博士
    【这是答前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博士的一篇文章;胡适的文章为《中国禅宗,其历史与方法》。("Ch'an Buddhism in China,Its History and Method")。这篇回答原刊于一九五三年四月号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Philosophy East and West(卷三,第一期),并附胡适本文。本书所录为胡适博士原文的提纲,以及铃木博士的回答全文,并此致谢Philosophy East and West的编辑Charles A Moore博士的惠允。】
编者注言
    对于一篇文章的回答,若非把原来的文章一起刊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然而,胡适博士对于中国禅宗史意见,铃木博士在回答中已经完全述及,因此可以自成一个整体。铃木博士认为要把禅钉在历史的某个时期,以求解释,是徒劳无益的。下面我们把胡适博士的文章做一个重点提示,以便读者可以知道铃木的答文中所指的是什么。
    胡适的文章启首这样说:
    “禅是否超乎我们的了解?
    “四分之一多世纪以来,我学问渊博的朋友,铃木大拙博士,前日本京都大谷大学教授,就在把禅宗向西方世界做介绍并做解释。由于他不断的努力和他许多的著作,他已赢得听众,和不少的追随者,特别是英国为然。
    “自我一个朋友,以及一个中国思想史家,我对铃木的著作一直抱着很高的兴趣在阅读。但我从未隐瞒我对他的研究法之失望。我最大的失望是,依照铃木和他的追随者们的看法,禅是不合逻辑的、非理性的,因之是超乎我们智性了解的。在《Living by Zen》一书中,铃木告诉我们:
    ‘如果我们从常识的观点对禅做判断,我们将觉得脚下的地面沉了下去。我们所谓的理性思考法,在衡量禅的真与不真时,显然没有用处。它完全越乎人类理解力的范围。因此,关于禅,我们所能说的是,它的独特性在于它的非理性,或者说,在于它超乎我们的逻辑理解力。’
    “我所坚持拒绝接受的,就是他这种对于智性理解的否认。所谓的禅,难道真的如此不合逻辑、非理性,以致‘完全越乎人类理解力的范围’吗?我们的理性思考方式‘在衡量禅的真与不真时’竟没有用处吗?
    “禅是中国佛教运动的一部份,而中国佛教是中国思想史的一部份。只有把禅宗放在历史的确当地位中,才能确当了解。这象其他哲学思想宗派是一样的。
    “禅的‘非理性’解释者,最主要的困难出在他们有意忽视这种历史研究法。铃木说:‘禅越乎时空关系,因此自然也越乎历史事实。’任何人采取这种非历史和反历史的立场,绝不能了解禅的运动或伟大的禅师们之教训。同样他也无法使禅学被东方人或西方人确当了解。他至多只能告诉世界禅是禅,而完全超乎我们的逻辑领会能力。
    “如果我们把禅学运动恢复它的‘时空关系’,即是说,把它放在确当的历史处境中,并把它以及它似乎奇怪的教训做‘历史事实’来研究。则对于中国文化与宗教历史中的这个伟大运动,仍旧可以有智性和理性的了解,而且唯有如此才能得到这般的了解。”
    然后对中国禅宗做了一番简短的叙述,这个叙述是从第八世纪开始。第八世纪的神会认为慧能是菩提达摩之后的第六祖,而胡适则认为神秀是第六祖。神会认为顿悟法门,是佛陀与他一切的后继者唯一的真传,而这与神秀所推崇的渐悟公然相反。由于神会的努力,慧能遂取了神秀的地位,而被公认为禅宗六祖。然后,胡适博士对于第八世纪的禅宗七个宗派,以及第九世纪的佛教迫害做了一番描绘。
    接下来是最后一段,论“禅宗方法的发展”,这一部份是铃木博士在文章中详加讨论的。
    “禅在中国思想史中,约涵盖四百余年──大约从西元七百至一千一百年。最初的一百五十年,是伟大的中国禅宗建立者们的时期──这是一段冒险思想,勇敢怀疑和明白说出的时期。这段时期,所有可靠的史料都告诉我们,伟大的禅师们,从神会和马祖到宣鉴和义玄,都用明白而不至引人误会的语言来说法,他们并没有诉诸谜样的语言、姿态和行为。马祖和他的弟子们某些令人困惑的回答,无疑是后人的发明。
    “但是由于禅宗在知识分子及政治圈中受到尊敬,甚至时髦起来,于是就有许多和尚与俗人,采用禅师们的语言来说话及闲聊,却并不真正懂得它的意义。禅宗的建立者们之伟大的观念,真正面临到被歪曲为‘口头禅’的地步。再者,禅宗迅速的取代了佛教其他的宗派,而住在山上的杰出禅师们,常常被召到大城市的寺院中。他们必须去执行许多佛教的崇拜仪式,这是众人或国家的要求,他们不得不做。但他们内心真正相信并没有佛也没有菩萨。他们能够向有权力的保护人──禅宗的组织必须靠这些人的支持──说‘佛是谋杀者,它引诱许多人到魔鬼的陷阱中’吗?能不能找到某种巧妙的方法,即可以把早期禅师们所公开说出的话说出,又同样能够激发思考,却不过于平白?
    “所有这些新的处境,以及其他许多可能的遭遇,使禅宗发展出一种教育法,用许多奇怪的,有时看似疯狂的姿态,语言及行动来传播真理。义玄本人可能就是第一个发明这些方法的人,因为他以棒打发问者或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声出名。他的宗派──临济宗──在以后一百年间,成为取代明白说出的方法之主要宗派,恐怕并非偶然。
    “但这种方法以及它所有疯狂的技巧,都并不象通常所说的那般不合逻辑及非理性。对相当可靠的禅宗记录、以及当时的证人与评论家的证言做过细心而有系统的研究之后,我相信,在所有这些看似疯狂与混乱的表面之下,会看出一种有意识的和理性的方法存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称之为困学教育法,让学者用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日渐广阔的生活体验,去发现事物的真理。
    “概略的说,这个方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所谓‘不说破’原则。不要把事情为沙弥弄得太容易,是禅师的责任;他一点不可以把事情用平白的语言解释;他必须鼓励沙弥去自己思考,自己去发现真理。五祖法演(殁于一一○四年)是禅宗的伟大教师之一,他常常引述一位轶名作者的诗句:
    绣出鸳鸯任君看,
    莫把金针让与人*。[*译者根据英、日文擅译。]
    这种方法是如此重要,以致十二世纪最伟大的儒者和教育家朱熹(一一三○──一二○○),有一次对他的弟子们说:‘儒家和老庄没有伟大的继承人来延续初创者的家风。但禅宗却总能找到继承者,这是由于他们宁冒不做任何明白解释的危险,留着学者们自己去摸索思考。由此才能产生出真正的探讨。’有一位伟大的禅师曾经说:‘我一切都得之于我的老师从不对我明白解释任何事情。’
    第二阶段,为了把不说破的原则付诸实行,九世纪和十世纪的禅师们,发明了变化无穷的偏颇方法来回答问题。如果沙弥问道:‘什么是真理?’或‘什么是佛教?’禅师几乎必定会打他耳光或给他一顿棍子,或保持严厉的沉默。有些比较不粗鲁的禅师,则会叫发问者到厨房去洗碗筷。另一些禅师则用似乎没有意义或完全莫名其妙的话来回答。
    因此,当有人问云门宗的创始人文偃(殁于九四九年)‘佛像什么?’时,他答道:‘一段干屎橛子。’(这句回答是如此亵渎,如此反偶像,以至铃木可能故意把它误译为a dried-up dirt-cleaner,当然,这既不正确亦无意义。)这样的回答绝非没有意义;它追随着精神祖先的反偶像教育,云门的师祖宣鉴,实实在在曾经这样说:‘佛是蛮邦的一段干屎橛子,圣人只是空名。’
    曹洞宗的创建者之一洞山良价(殁于八六九年),当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时,只静静的说‘麻三斤’,当然,如果我们记得早期的某些禅师们之自然思想时,也就知道这不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问话的沙弥几乎可以确定是不会懂得的。因此他回到厨房去洗碗筷。他困惑并且由于未能了解禅师的话而觉得羞愧。过了一些时日,禅师叫他离开,到别处去试试运气。以此,他开始第三阶段,也是这个教育法最重要的阶段,称之为‘行脚’。”
    胡适博士说,拿着一根拄杖,一个钵子,一双草鞋,沿途乞食乞宿,这种行脚生活,会砺炼行脚者的身体与心智。这使得他能够看到世界及各样的人,其中包括当代伟大的智者,而这种方法会把他带到一种地步,因着一件不重要的事情,而能突然顿悟。胡适博士结论说:
    “这样的禅是不合逻辑、非理性和超乎我们智性理解的吗?”他用十一世纪五祖法演禅师所说的一个故事来做回答,这是一个熟练的窃贼教训他儿子继承衣钵的故事。读者可以在忽滑谷快天*所着的《武士的宗教》(The Religion of the Sumurai)一七九──一八○页见到,也可以在铃木博士Essays in Zen Buddhism第一集的第一版二九六──二九七页,第二版三一○──三一一页见到。

铃木博士的回答
    胡适博士论中国禅宗的大文,我读过之后,所得的最初感想之一,是他对于历史可能知道很多,对于幕后的角色却一无所知。历史是一种公共财产,每一个人都可以接近,每一个人都可以依照宗教的判断自由整理。就这一点而言,历史可以说是客观的东西,而它的史料或事实,虽然与历史本身可有很大的出入,这些史料的本身,却象科学研究的对象一样,方便于学者的审查。当然,它们无法被人们做有计划的实验。另一方面说,历史的角色或创造者却不是历史家可以做客观掌握的。构成他的个体性或主观性的东西,不能够从历史性的考察去获得,因为它拒绝客观考察。它只能被各人自己去领会。他的存在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存在,而这种独特性,就其形而上学的意义或最深的意义而言,是只能让各人自己去直观的。探入它内在的奥秘,不是历史家的事情。事实上,不论他如何试验,都会必然受挫。胡适未能了解这一点。
    进一步的感想是,在与禅面面相对时,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心态:第一种能够了解禅,因此有权对它作一些谈论;另一种则完全不能领会禅是什么。两者之间的分别是本质上的分别,因此没有调和的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从第二种心态的观点来看,禅是超乎此种心态领域的,因此不值得浪费时间。第一种心态的人,却十分知道第二种心态的人困陷在什么地方,因为在他们未达禅境之前,自己也曾困陷在那里。
    就我的意见看来,胡适代表着第二种心态,还没有适当的资格来就禅论禅。禅必须从内在去了解而不是从外在。一个人必须先达到我所称的般若直观,然后再去研究它一切表现于外的方式。要想由收集所谓的历史材料,而契入禅本身──或我们每个人最内在的生命所生活于其中的禅──是一条不正确的道路。
    做为一个历史家,胡适知道禅的历史环境,但却不知道禅本身。大致上说,他未能认识到禅有其独立于历史的生命。在他对禅的历史环境做了竭力的研究之后,他并没有察觉到,禅现在仍旧活着,它要求着胡适的注意,并且,设若可能,要他做“非历史性的”对待。
2
    我说禅是非理性的,并超乎我们的智性理解,胡适似乎为此大感不安,他试图说明当我们把禅放在其历史背景之中,就可容易了解。他认为由于这样做,我们就可发现在中国佛教史中,禅学运动“只是一个大运动的一部份,后者可以确当的说,是佛教的内在改革或革命”。让我讨论一下他是不是对的。
    我的辩驳可以分为两点:1、仅从智性分析是不能解释禅的。由于智性是关乎语言文字与观念的,它永远不能接触到禅。2、即使把禅做历史性的研究,胡适把它放入历史框架中的方法也是不正确,,因为他未能了解什么是禅。我必须坚持的说,禅必须先从内在来领会;只有在做过这种领会之后,才可以象胡适那般,去研究禅的历史外观。
    我要先讨论第二点。
    胡适似乎未能了解顿悟在历史背景中的真正意义。他提了许多次道生对于顿悟一词的应用,而以为这就是禅宗思想的开端。但顿悟却是佛教的根本本质,而佛教的所有宗派──小乘、大乘,唯识宗和中观宗,就我看来,甚至于净土宗──都渊源于许多世纪以前,佛在尼连禅河畔菩提树下的开悟体验。佛陀的开悟亦就是顿悟。在强调整体体验的经典中,我可以提出《维摩经》,《楞伽经》,和《圆觉经》──尽管最后这部经是一部受到争论的经典,它却是最重要的禅宗作品之一。
    在禅宗史中,慧能是独步的,在不止一层的意义上,把他认做是中国禅宗的初祖都完全恰当。他的教训确实是革命性的。虽然他被描绘做一个未受教育的农家子,住在远离唐代文化中心的岭南地区,他却是精神上的伟大教师,并且开启了佛学的一个新领域,推翻了在他之前的一切传统。他的教训是:禅那与般若为一(定慧一体);何处有禅那,何处就有般若,何处有般若,何处就有禅那;它们是不可分的(1)。在慧能之前,这两者被认为是分开的;至少,它们的同一没有被清楚肯定,结果竟至牺牲般若(慧)以强调禅那(定)。佛陀无上重要的开悟体验被人们做静态的解释;而不是动态的解释;而空(sunyata)的教训──这本是佛教思想结构的基石──就变成了一个死东西。慧能复活了开悟体验。
    依据《楞伽师资录》的记载,道信是众人公认的中国禅宗四祖,他是一位伟大的禅师;他之后是五祖弘忍,弘忍门下有十个或十一个大师,其中之一是慧能。然而,道信和弘忍都未能将禅那与般若的同一和分别说清楚。或许这是没有情势的逼迫使然。但慧能的环境却有转变,因为在慧能的竞争者中有一个神秀,是一个杰出的、几乎盖过慧能的人物。神秀在各方面都与慧能不一样:学术、僧伽训练以及出身地位。慧能留在南方,而神秀则到京城,受着皇室的保护。神秀和他的说教自然更受尊敬。然而,慧能却没有做任何特别的努力去匹敌神秀,他只是在偏远的城镇里依自己的方式传自己的教训。把慧能法门与神秀法门的不同提供在众人面前,而展开了高下之争的,是慧能最年青的弟子神会,这一点胡适已经描写的很清楚。
    然而,神会对顿悟的教训之强调,并未能完全反映出慧能的真精神。顿悟宁可说是定慧一体的教义之旁出。根据我的“历史了解”,这个一体教义在前,领会这一点之后,顿悟自然随之产生。可能由于神秀的门徒所产生的强烈压力,神会不得不强调顿悟。从宗密对神会的注解来看,神会的立场要更容易了解。宗密把神会的说教之特徵解释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此处的“知”意谓般若直观,而非一般所言的“知识”。知如果──象胡适一般──被认做是知识,则一切尽失,不仅失却神会和慧能,连禅本身都失却。“知”在此处是打开禅宗一切奥秘的钥匙。这一点我容后再讲。
    禅那无异于般若(定慧等一),这是慧能的直观;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这确实是革命性的东西。智(岂页)(天台宗第三祖)是一位伟大的佛教哲学家,而法藏(贤首大师,华严宗第三祖)更为伟大。后者代表了佛教思想在中国的顶峰。法藏对于华严经中的观念之整理,是中国心灵令人惊异的成就,也是世界思想史中有最高最重要性的东西。慧能在禅的直观上所达成的成就,其在文化上的价值与智(岂页)和法藏相等,他们的心灵都是最高层的,不仅在中国如此,在整个世界亦然。
    如此,慧能的等一说又是什么呢?它如何对后来禅宗各派的发展有其影响?要回答这些问题,不是我在本文所能做到的(2)。当神会同慧澄禅师在讨论等一问题时,他对东主王维说:“在我同你这样谈话的时候,我就是定慧等一(3)。”这直捷了当的把等一观提出来,或者,说得更确当些,神会自己在此做了它的实际证明者。从这个同一观自然产生马祖的名言:“平常心是道。”他自己解释说:“平常心意谓不特别做什么;意谓免于是非,免于取舍,免于虚无观与永恒观,既非圣人亦非凡人,既非智者亦非菩萨*。行住坐卧,以及对应一切发生的事情,这一切都是道(4)。”[译注:附原文: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等一说的后来发展,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

    和尚问长沙景岑[南泉普愿(殁于八三四年)的弟子]:“什么是平常心?”景岑道:“要睡便睡,要坐便坐。”和尚说:“我不领会。”景岑答道:“热了就乘凉,凉了即向火。”
    和尚问景岑:“依照南泉的说法,猫与牛比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对它有更好的知觉,为什么所有的佛不知道它呢?”
    景岑回答说:“在他们没有进入鹿苑时,还知道得多些。”
    和尚说:“猫与牛怎么会知道它呢?”
    景岑道:“你怎能怪得它们(5)。”
   
    稍后当我把两种知识做分别的时候,这一则问答会更易于领会一些;这两种知识是相对性的知识与超越性的知识。胡适会认为用最为直接的方法要和尚自己去认识真理,是一种“疯狂”的禅宗方法。
    从一种意义来说,这种对生活的态度可能被我们认做是一种自然主义,甚至是动物思想论。但我们必须记得人是人,而动物是动物。在人类自然主义和动物自然主义之间,必有不同之处。我们提出问题,等待,做决定,并且行为,但动物则不提问题,它们只是做。这是它们比我们得益的地方,也是它们之所以为动物的地方。人类自然主义与动物自然主义是十分不同的。我们饿;有时我们决定不吃;有时我们甚至决定饿死,而这也是人类自然主义所在之处。它可以称之为非自然主义。
    然而,在所有这些自然主义的肯定与非自然主义的否定中,都有着一种存乎我们每个人之内的东西,这个东西导致超越的“肯定”态度、或心灵架构。这可以见之于产生们这类的话中:“是么”、“只么”、“如是”、“如此”、“只这是”等等。这些都是禅师在表现他的“肯定”的心灵架构,或受取佛教的物如(tathata)或空(sunyata)(6)教义时,所说得话;当然,这一类的表达还不只这些。
    严格的说,物如不可能有哲学,因为物如无法变成清晰的定义观念。当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观念来了解时,就失去了它;它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任何建立在上面的哲学都是沙滩上的城堡。物如或“只这是”是一种个人必须自己在内在去体验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那些曾经有过此等体验的人,才可以以此种基础建立一个暂时性的思想体系。然而,有这样心灵的人往往宁愿沉默,而不喜欢言谈或智化作用的符号。他们不喜欢任何误解,因为他们知道,指月的手指极易被认为月亮。一般说来,禅师们卑视那些语言贩子或观念贩子,从这点来说,胡适和我都是大罪人,是佛与祖的凶手,注定要下地狱的。
    但若能对他人有些好处,下地狱也不是一件坏事。因此,让我们继续下去吧,而就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要引录下面这段《传灯录》中的话(卷十四,药山惟严,七五一──八三四),希望能帮助读者了解我所说得物如──或“只这是”──体验是什么意义:

    有一天,药山静坐。石头(七○○──七九○)看到,问:“你在此做什么?”
    药山答道:“什么都不做。”
    石头说:“这样就是闲坐了。”
    药山:“如果是闲坐,就是在做什么。”
    石头:“你说你什么都不做。你这什么都不做的‘什么’是什么呢?”
    药山:“你召一千个圣人来,也说不出。”
    石头于是做了一首诗偈赞叹道:
   
    从来共住不知名,
    任运相将只么行(7)。
    自古上贤犹不识,
    造次凡流岂敢明。
    [译注:附铃木英译:
    Since of old we have been living together without knowing the name;
    Hand in hand, as the wheel turns, we thus go.
    Since ancient times even wise men of the highest grade failed to know what it is;
    How then can ordinary people expect to have a clear understanding of it in a casual way?]

    后来有一次石头说:“言语和动作都没有用。”
    药山答道:“不言语不动作还是没有用。”
    石头道:“这里连针也扎不进去。”
    药山说:“就象石上种花一般。”
    石头甚为赞赏。
   
    米岭和尚(8)将要去世,留言给他的弟子说:“弟子们,要审慎思维,归结到最后,它毕竟‘只是这个,而不是别的’。”[大众审思维,毕竟只这是。]

    一个和尚问利山和尚(9),“如何是达摩西来意?”
    利山回答:“我看不到‘如何’。”
    和尚问:“为什么如此?”
    利山答道:“只为如此。”

    “只如此”、“只么”和“只这是”──所有这些都是禅师们用来表示那越乎语言文字之物或不可用观念传达之物的。当他们想更进一步表达时,他们说:“如石上栽花”,或“痴老汉担雪埋井”,或“无底篮子盛菜”。他们越是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越是变得象谜一般令人不解。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特别的教育法方面。他们只是想去表达他们心中的东西。再者,他们也不是不可知论的唱合者。他们只是有话想对同胞说的平实禅师而已。
    不论我们把禅放入何种历史背景,也不论历史学家如何处理它──说它是革命性的,或破坏偶像的或反传统的──我们都必须记得,这一种讨论禅的方式永不能说明禅的自性(svabhava或svalaksana)。用历史的方式去探讨禅,用不能超乎它与其他所谓历史材料的客观关系。但这一点做完了之后,不论是何等聪明的历史学家,也无法对禅的其他可能层面做了解。事实是,如果我们想了解禅本身是什么,就必须从内在去掌握它。不幸是胡适似乎忽略了这一点。
本帖最后由 李苗 于 2012-11-25 14:24 编辑

胡适无疑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位机敏的思想家,但他的逻辑推论--禅的方法,或非理性主义,与「似乎的疯狂」,是由于经济的需要,以便从有力的保护者们得到支援--至少说也是不合逻辑的,并且不能为他的理性历史观增加什么力量。胡适虽然提到「这些新的处境以及或许其他许多」,他却没有确定指出这些「或许其他许多」是什么。或许,对于这「许多其他」处境的发生--因之逼迫着禅师们放弃「明白说」得老方法,而诉诸他们的「疯狂技巧」--之「历史背景」,胡适并没有时间做一番详细审察。

但我们能够想像,这些禅师既能够真正认为无佛、无菩萨--或者,即使有,也不过是「诱拐无辜百姓堕入地狱的谋杀者」--却不能够免于向世俗权威寻求庇护么?在禅师寻求有权者的庇护与「发明」某些其他难解但又同样能激发思想的方法,以表达早期禅师们「明白说出的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必然的关连?

棒与喝难道比早期禅师们的「明白」更为难解吗?我不懂是什么原因使胡适认为「棒」与「喝」不如此「明白」,而却「像似疯狂」。就我看来,棒与喝就像说「无佛!」「不可执著于任何东西!」一样明白的。是的,如果说它们与后者有所不同,它们只是表达得更生动,更有效,比那所谓的「明白而不会错误的语言」等等更一针见血而已。这并没有什么「疯狂」的地方--不管是「似乎」或「不似乎」。事实上,它们是教导学生的最为明白的办法。发问者既然是佛,又去问佛是什么,岂不是蠢事?给发问者「三十棒」或一声诚心的「喝!」实际上是再有效、再直捷了当不过。虽然发问者本身以及使他来到禅师面前的原因有很大的重要性,但禅师用这种「似乎疯狂」的办法却是恰当得很。无需说,棒与喝并不总是代表同样的意义。它们有许多不同的用法,而要了解它们在不同的处境所代表的涵意,需有深沈的禅悟力。譬如说,临济就把「喝」分为四种。

现在让我问一问,胡适所说的「早期的禅师们」是什么人?临济是明明白白说的,德山宣鉴也是如此,这是胡适自己承认的。而用棒用喝的却也是他们。从历史上说,他们的棒喝先驱是马祖,马祖连拳头都用。禅宗这种「疯狂」的法,可以说是始于马祖。与他同代的石头,对于禅也有杰出的悟力,却不似马祖这般「疯狂」,但禅之在中国盛行,--特别是在南方盛行,则是始自江西的马祖,湖南的石头。胡适的「早期禅师」必得是比马祖与石头犹早的人,而这意谓是神会与慧能、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等等。但胡适显然把临济、德山与马祖列在用明白的语言说禅的禅师之中。

胡适未能了解「不说破」的真意。「不说破」并不恰是不明白说。我希望他能够记得,般若直观的本性中有某种东西是智性化作用所把握不住的,它排斥一切所谓的明白说出。这并不是有意规避明白说出。由于般若直观越乎二分法的两边,因此它不肯委身于任何一边。我说禅越乎人类理解范围,其意义便是如此;理解一词我是意谓概念化作用。当我们把禅体验--或般若直观,这两者实在是一事--纳入概念化作用时,它即不再是禅体验;它变成了别的东西。「不说破」不是一种方法学上的办法;它是寓含在这体验本身之中的,连禅师们也无可如何。为了说明我的观点,我要引述两则问答。两则问答的主题都是古镜,但两者的意思看起来却正好相反。

一个和尚问:「古镜未磨,怎么说?」

禅师答道:「古镜。」

和尚:「磨过以后呢?」

禅师道:「古镜。」

当这个问题向另一个禅师提出时,他对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天地通明。」对第二句话的回答是:「灰黑。」

古镜是最终的实在,是神,是心,与未分之整体。当它已磨,意谓分别,意谓神所创造的世界,万物滋生的宇宙。在第一个问答中,这古镜不论是磨或未磨,都保持同样。在第二个问答中,当它未磨、未分,它照亮整个宇宙,但当它已磨,它就丧失了古老的明亮,而被万物所掩遮了。我们可以说,第一则问答同第二则完全相反,或者,第一则忽视了分别,因之这是不合理的。我们还可以提出更多的问题,来探寻两者各自的意义,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但「不说破」;要想满足我们的理解力,需要太冗长的讨论。当这些做完了,我们所由之开始的原始直观已经远逸而去;事实上,我们已不知道我们确实是在何处,因为论证之尘已经厚厚的盖满了我们全身。我们开始时所目标的「明白语言」现在把我们推入智力的迷宫中,没有给我们任何坚固的立足点;我们全都汽化了。

朱熹是一位伟大的儒者--这毫无疑问。但他对于古镜没有般若直观。因此,关于「不说破」和刺绣的金针,他的意见是没有入辙的。在「不说破」和金针方面,并没有方法学的成份。关于不说破,我已「说破了也」。

现在谈金针。金针并不是故意不让外边人看到。而是,即使你想拿给他,都做不到。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得为他自己去获得的。它不是「莫渡」,而是「莫能渡」。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具有这样一根金针,然而只有当我们在我们的无意识中寻见了它,它才是自己的。可以由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必不是那人原来自有的。

香严的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22)。

香严智闲是沩山灵佑(七七一--八五三)的弟子。沩山看出香严对禅的慧根,有一次便问他:「我不问你从经卷册子中学得多少。我只问这个:你没有出胞胎、没有分辨事物之前,你本份事试道一句来。」

这「一句」,不论我们如何努力,都是不能说破的;同时它也不是一个人可以传给另一个人的。禅要我们每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抓住它,是从我们意识的深处去抓住它,甚至从心理学上与生物学上还不可能抓住之处抓住它。因此,它是超乎我们相对的理解力之范围的。我们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呢?然而这却是沩山--一位好禅师--要求他弟子去做的。

香严不知道如何回答。沈思了一刻之后,提出他的种种看法。但所有这些都被沩山打回来。于是他要求沩山给他正确的回答。沩山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了解,但对你无益。」香严回到屋子中翻遍他所有的笔记,却找不到一句话可以为他做答的。心灰意冷「画饼不能充饥」,于是他把所有这些笔记都烧了。他决心与禅告别,因为他觉得这超乎他的能力。他离开沩山,住到一个庙里,那里有忠国师的坟墓。有一天,当他除草的时候,一块石头碰到竹子上,发出声音;这震醒了他无意识的意识,那是在他未生之前就已有的。他极为高兴,感谢沩山当时没有为他「说却」这「一句」。那时他作了一首诗偈,其中开首两句为:

一击忘我知;

更不假修治。

沩山之所以没有为香严「说却」那「一句」,并不是因为他想用什么特别的办法教育他的弟子。因为,即使他想为他心爱的弟子做点什么,他也无能为力。如果他告诉他,不论他怎么说,他所说得仍旧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知识可以传递,因为它是人类社会的公共财产,但禅却不能同样传递。就这方面来说,禅是绝对个人的。

还有一件事是我想要说的,我希望这能帮助读者更了解胡适对禅宗的观念。

胡适在对禅宗的历史研究中,必然注意到禅几乎与印度佛教中的「禅那」(dhyana)没有任何关系,尽管禅这个字是从梵文的「禅那」这个字衍译过来的。六祖慧能以,静观,或沈思或默想,已经不再能用以表示禅的意义。我已说过,是由于慧能命性的运动,才使禅有了这种改变。

慧能带给中国佛教的福音是般若与禅那的同一。神会在宣扬这个题旨方面,是最有表现力的。他比马祖、石头等人,在对禅的了解上更为智性,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宗派未能抓住中国的人心。中国人的心智不倾向于智性或形而上学,而禅是中国本土心智的产物,它厌恶这种智性的风格。临济禅更为适合禅的精神,与中国人的落实性格甚为相合,它是直指目标的。不论怎么说,般若与禅那的同一--这是禅的本质--已经由神会用相当明白的方式说出来,这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的。

在慧能之前,禅那与般若的关系,并没有如此引起中国人的注意。印度人的心灵自然倾向于强调禅那,甚于般若,而中国的佛教徒们就追随着印度先驱,对这个问题未加十分留意;但当慧能出来,他立即看出般若才是学佛最根本的因素;只要仍旧以牺牲般若来实践禅那,则真正的中心就易被忽略。再者,禅那已经同天台宗的宗旨samatha(止)和vipasyana(观)混淆在一起。我不认为慧能对这些事情有历史上的认识;他只是要表达出他的般若直观而已。当神秀与他的追随者们大声疾呼的反抗慧能的运动时(慧能的运动以神会为首),这件事便更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到现在为止,许多佛教学者仍旧把中国禅混同为印度佛教的禅那之实践。

本来还有好些话是我想在此处说的,但它们要等下一次机会再讨论。我但愿前面的一些话已经足够驱散胡适对禅本身--除却它的历史背景之外--所有的误解。



   

(1)参看The Dhammapada(《法句经》)三七二行。

(2)在我的《禅思想史研究》第三集中,讨论到这个问题。此书用日文写成,仍未出版。

(3)敦煌出土《荷泽神会禅师语录》;铃木真太郎,公田连太郎校订,三一--三二页。

(4)见《传灯录》,卷二十八。《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5)同前,卷十,长沙景岑。

(6)物如(中文「只么」,梵文为tathata)的观念,我认为是一切宗教体验的基础;这个观念读者可参考圣经出埃及记四章十四节,那时神向摩西显示,说「我是我是者」;另可参看jacques Maritain的《形而上学》(APreface to Metaphysics),九三页,作者在此处「同一原理」为「是即是」(being is being存在即存在)。在History of Philosophy EasternandWestern( Allen and Unwin, 1952)中所录的拙着《论日本思想》(卷一,五九七页起),也对物如的问题做过阐明。

(7) "thus"的原文是」只么「。这两个字同」任「连在一起就是这首诗偈的精髓。」任运「此处译为"as the wheel turns"或"as the wind blows",其意义和命定论毫无关系。「任运」常常和「腾腾」连在一起。这一句「任运腾腾」充满了意义,只是要用少数几个字让英文读者有一个概念是极为困难的。简言之,这是「让你的意旨得行」,而却不伴随:「神啊,神啊,你为什么遗我?」「腾腾」几乎是欢欣喜悦的满处跑,至少它代表着一种完全宽松的心灵,没有恐惧,没有焦虑,没有忧愁。

(8)《传灯录》,卷八,米岭和尚。

(9)同前,利山和尚。

(10)见Essays in East-West Philosophy: An Attempt at World Philosophical Synthesi(Charles A Moore ed. Honolulu:UniversityofHawaiiPress, 1951)一七--四八页,我对这个题目文章。(英编者注:即是本书前面一篇文章。)

(11)为了避免读者任何可能的误会,我要附加几句这一种体验以其为感受而言,是完全私有的,但同时其中却有着一种普遍性,它同时是不可分享的又是可分享的。它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地方,但一旦要表达,却变得不可解。

(12)参看《法句经》P.153-4, 179行。

(13)《传灯录》卷十四,石头希迁大师。

(14)《传灯录》卷五,青原行思(七四?年殁)。

(15)《传灯录》,卷十四,大颠和尚。

(16)《传灯录》,卷十四,道吾圆智。

(17)同前。

(18)《传灯录》,卷十四,云岩昙晟。

(19)Meister Eckhart: Amodern Translation? Raymon Bernard Blakney (NewYorkandLondon: Harper & Brothers. 1941), p 214.

(20)《传灯录》,卷十,赵州从(言念)。

(21)《传灯录》,卷六,百丈怀海。

(22)《传灯录》,卷十一,香严智闲。

铃木大拙著


他用十一世纪五祖法演禅师所说的一个故事来做回答,这是一个熟练的窃贼教训他儿子继承衣钵的故事。李苗 发表于 2012-11-25 14:09
五祖弘忍传法六祖的东山寺后来称五祖寺,法演禅师是几百年后五祖寺里的一个禅师。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五祖弘忍传法六祖的东山寺后来称五祖寺,法演禅师是几百年后五祖寺里的一个禅师。
邱晓云 发表于 2012-11-25 15:30
因其较长时间在湖北蕲春县五祖寺开堂说法,所以禅宗史上称他为“五祖法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