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野聊之七 王立国之小城故事 (连载)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26 21:13 编辑

转了园丁(王立国)的东北农场记事http://www.yantan.cc/bbs/thread-114290-1-1.html,再来几篇小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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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打更老头


黑龙江省富裕县变压器厂是个150多人的厂子。和其他县办工厂一样,厂里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名额--打更的老头儿。


刚分到厂里时,是老孙头儿打更。老孙头儿人高马大,六十开外的年纪,身板挺硬朗,腿脚也挺灵活。老孙头儿的主要任务是伺候牲口,套车来往于厂子和车站之间,从厂子把变压器成品拉到车站,从车站拉回原材料和返修的变压器。老孙头儿爱聊天儿,爱开个玩笑。一张皱巴巴的大脸总是挂着似是而非的笑。饱经沧桑,阅尽世故。跟他混熟了,就发现他还知道得真不少,知识渊博。


厂里的两匹马都是老马了,老孙头儿每次套车去拉货总是不紧不慢地赶着,从不飞跑。我们跟着去装货,坐在车上,马车一摇三晃地在石渣路上走。两匹马一路连珠屁不断,老孙头儿感慨,老喽,夹不住屁喽。指着远处活蹦乱跳的小女学徒,说,你们看,多欢势。听说过四大欢势吗?我们哪儿听去,紧着问,什么是四大欢势?老孙头儿脸上皱纹里挤出一点得意,慢吞吞地说,迎风的旗,水中的鱼,十七八的大姑娘小毛驴。呵,语出惊人,越捉摸越对。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再说点儿,再说点儿。一帮人在催。晚上说,晚上说。于是就盼着太阳快下山,匆匆吃过没味儿的饭菜,都挤到打更值班室去了。


老孙头儿擅长讲黄色笑话和故事。要说启蒙,大概就是在那时候。


晚上爱上打更值班室,一是想听点新鲜故事,二是打更值班室的炉子灶坑总是烧得暖暖的,抽烟也方便。横七竖八地挤在打更室里,云山雾罩,笑声朗朗,直到老孙头儿拿大巴掌轰才回冷清清的宿舍。


后来老孙头儿忽然不干了,听说是想回家享点清福。新来的打更老头是个五十出头的家伙。有人介绍,说是姓曲,人称老曲头子(不叫老曲头儿),外号"大烟卷子。因为别人卷烟都是用张一寸来宽,三寸来长的纸卷成一个和洋烟差不多粗细的烟卷儿,抽起来挺文雅。"大烟卷子的烟卷起来比大拇哥还粗,老长老长,燃着的火头和一个硬币那么大。晚上只要见到大火头儿就准知道是"大烟卷子。这"大烟卷子老曲头子黑不屈屈的脸上油光油光的,满嘴的胡子支楞着,要不是个子矮点儿,一准儿和李逵是的。一顶破蓝帽子总罩在脑袋上,只有晚上睡觉时才摘下来。老曲头子一摘帽子是一个大秃脑袋,也是甑光瓦亮。


老曲头子很少讲话,一讲话咳咳吧吧,干脆就不讲了。好在也没什么弄不明白的事,两匹马,一挂车,晚上添料,白天套车,厂里的几个炉子按时加煤,偶尔扫扫走廊,如是而已。


自老曲头子来厂子以后,我们就很少去打更室了。倒不全因为老曲头子不会讲故事,而是太脏。老曲头子洗不洗脸很难讲,澡是肯定不洗的。可有一样,老曲头子每天晚上烫脚。他有一个大铜盆,打一盆水,放在炉子上,过个把小时,盆底布满气泡,向上翻滚,老曲头子就拿下来烫脚。烫过脚后趿拉着鞋到门口往外一泼,抖两下,放回门后。老曲头子晚上没事常常坐在灯下抓虱子。他身上的虱子特好抓,都滚成了球,用指甲一挤,咯崩儿咯崩儿的,脆得很。老曲头子还有痔疮,嗨,别提了,脏了去了。所以我们就不去他那儿聊天儿扯闲话了。


有那么一次,大胡和另几个大学生一起去偷了一大书包的青苞米(就是玉米)。大胡说,今儿晚上的饭我包了。下了班,大胡端上一大盘煮熟的苞米,几个大学生饿狼一般,一抢而空。那才叫风卷残云呢。等吃完了,摸着肚子打嗝时,就有一个人想起来什么,说,大胡,你什么时候煮的?拿什么煮的?就是刚才拿老曲头子大铜盆煮的呀。",至少好几个人同时做呕吐状。嘿,大胡,你也真麻子不叫麻子,你太坑人了,你是麻子敲门你坑人到家了。怎么了?大胡愣了,我费他妈半天劲,怎么了?唉吆,你不知道那是老曲头子的洗脚盆啊您哪?大家肚子里一阵翻腾,没吐出来。玉米宝贵,况且高温消过毒。


老曲头子爱喝酒,可没人请他喝。他也想和别人唠嗑儿,可没人愿意跟他凑热闹。有天晚上厂里技术骨干在一起开会喝酒,正喝得兴头上,老曲头子一推门进来了。人进来了,你不客气一下让一让不合适。"曲师傅,来,给曲师傅满上。一只小杯子,倒上多半杯酒,递到老曲头子面前,"喝,干,干了,曲师傅,干干。一大堆声音催着老曲头子,就是没人让座儿。老曲头子站在门坎上,犹豫了一下,一口干了,嗫嚅着,"你们喝,你们喝。慢慢转身出去了。第二天听说老曲头子抱怨,"喝酒哪有那么喝的,得一口一口坐着慢慢喝,边喝边聊。


老曲头子原是单身,后来经人撮合,和本县一个半大老娘们儿登了记。那主儿其实不到50岁,拉扯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傻,整天鼻涕拉瞎的。二小子虽小可不傻,虽脏但能看出来机灵劲儿。这老娘有点儿缺心眼儿。天天早晨都见这老娘领着两个儿子往"兽研那边儿去上工,娘仨都是临时工。老娘一看就结实,走路蹬蹬的,还常二手前面拍一下,后面拍一下,嘴里哼不知什么调儿。一身黑棉裤褂油脂麻花,闪闪发亮,头发脏兮兮,土色儿。有时下班后到厂子里来找老曲头子,职工们就围着她们娘仨起哄,"唱一段儿,来一段儿。那老娘还就大大方方哼上一段儿,虽然难听点儿,可娱乐目的达到了。自从和老曲头子登了记,每人一套新衣服总新了好几天。只是老曲头子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了。原来的烙饼变成了窝头,香肠变成了咸菜,走路有时有点打晃儿,酒也喝的少了。不过那烟卷仍然又粗又大。


县里成立无线电厂以后,大学生们有一半分到了无线电厂。无线电厂就在变压器厂旁边,共占一座旧旅馆,和变压器厂一样,也设有打更老头儿的职位。打更老头儿就职的那天,好多住宿的小伙子们都去张望。一看,"啊,是他呀。谁?县奶粉厂厂长的爹。有了解的就说了,好,这老头儿干净,也能唠。于是无线电厂打更值班室又红火起来了。这老头儿姓",一副笑模样儿,从早到晚地口没遮拦地唠嗑儿,荤的素的进步的反动的,一路胡说过去。


"知道什么是四大累吗?小伙子笑着问。


咋不知道?和泥脱坯,养活孩子打堤。老那头儿同样笑着,脖子一梗,挺得意。


"那你逛过窑子吗?小伙子胡问。


"咋。。。没逛过。那地方咱不去。差点说走嘴。


"日本鬼子那会儿你咋生活了?


那时候真他妈兵荒马乱,没个落脚的地方。挣了钱也没地方花,这人们尽逛窑子了。到了儿还是说走了嘴。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你说是日本鬼子好还是八路军好?


"还得说八路军好。老那头儿立场不含糊。


"鬼子投降以后你干什么来着?


做工呗。那时候这钱就毛了去了,发饷成麻袋往家扛。买东西可他妈不方便了。


"吃得饱吗那时候?小伙子们兴致很高。


吃得饱,东西多,要啥有啥。老那头儿挺愿意让人觉得他年轻时候享过福。


"那你说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原来小伙子们设有陷井。


"当然是共产党好了。老那头儿可不上当。


"60年那会儿自然灾害可真苦了老百姓了。小伙子们故意诱导。

"可不咋的。老那头儿来劲了,"那会儿啥都吃,吃得浑身浮肿,饿死不老少人了。你就说祥发大队吧,白薯秧子都吃光了。观音土吃了拉不出屎来。


"你吃过糠?小伙子追问。


可不。一辈子没吃过,就他妈6162年。老那头儿倒也不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那你说是解放前好还是解放后好?小伙子在这儿堵着他呢。


"那,那还是。。。当然解放后好了。老那头儿有点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拿话套我,给我滚出去。老那头儿伸手挨个儿拍,脸上却仍然笑眯眯的。开玩笑嘛,不必认真。


老那头儿没呆多久就走了。原因是牲口越来越瘦。老那头儿不会侍弄牲口,有豆子时使劲喂豆子,没有了就是干草料,晚上也没个时晌的,想起来就喂,想不起来就饿一顿。厂里的炉子他怎么也鼓捣不好,不是灭就是呛烟。工人上班来,总有个把小时呛得屋里呆不住。


老那头儿走了,换了个老靳头儿。老靳头儿不苟言笑,脸上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但他的活计一把抓,厂里的杂活儿料理得头头是道儿,牲口也肥了,炉子也热了,房前房后干干净净。他的打更值班室从此也冷清了。没人敢去。偶尔打电话,他在人家身后那儿督着,"快打,行了,放下吧。一个劲儿地催。张眼镜正在谈恋爱,打电话时间长点,且笑容多点,语气麻点,老靳头儿在后边儿念叨,"那是电话,爬不上去,有话下班找没人地方唠吧。挺扫兴。

厂里的小伙子们挺怀念老孙头儿和老那头儿。
小城故事 下乡

你说怎么那么寸,刚从农场分到县城,就赶上“拉练”。"拉练”就是拉出去练。练,主要就是行军。大空场上集合,每人背上一个大包,肩膀上挎一个书包,外带一个军用水壶。包里装干粮,壶里加满水。运气好的能分配上一杆钢枪。我当时不太背气,摊上一支。翻来调去看了半天,看出来是二,三十年代汉阳造儿,一次一发的老枪。枪里没子弹,兜儿里也没有。其实作用就是加分量,没枪的,书包里装上七,八斤石头,效果一样。另外每人发了几包儿"摔炮”,说是演习时用,当"手榴弹”。果然路上遇到"情况”,在冲过"敌人封锁区”时,跑步前进,同时甩出"手榴弹”。顿时,枪炮声大作。我背上背着行李,一手拿枪,肩上挎包,腾出一只手来好歹把摔炮扔出去,全扔在前面人的脚后跟上了,吓得人家一跳一跳的。好在不是真的。拉练五十里,这一大圈兜下来,脚上也起泡了,腿也拐了,腰也弯了,气儿也短了。各位大学生都是新分配到县城,尚未具体分配,谁都想表现好一点儿,给领导个好印象,以助再分配。闹好了,留在县城县委机关,或是县办工厂。要是闹不好,不定哪个边远公社的社办中小学缺教师,进一趟城要先坐马车,下了马车坐长途,下了长途换火车,下了火车再"11"号进县城。

这头一脚踢得不错,领导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苦没白吃,累没白受。晚上翘着脚尖儿,一拐一拐,端着脸盆找点儿热水,烫脚,挑泡,挤水儿,自我按摩,呲牙咧嘴,哼呀嗨哟叫唤上一个时辰,仗着年轻,三天一过,啥事没有。

下一步,是"下乡”整顿公社,大队。下乡工作组成员由县委各机关抽调,各厂推荐部分"骨干”,加上新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们。

县委机关和各厂"骨干”都是老运动员了,大家轮流干,公平合理。"誓师”大会一般都是圆满成功。可是大学生们当这工作组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以前文化革命时,军宣队,工宣队一进校,就把学生们制住了。甭管叫什么吧,工宣队也好,工作组也好,都是权力的名字。不服?不服叫你三把不开糊。如今,我们也要当工作组了。明知是苦差事,可工作组叱吒风云的气概,至高无上的权威,还真挺令人神往。精神上还真有点"翻身”的安慰。

那时候政治运动不能随随便便就搞了,得大会发言,小会表态,无一过程可缺。我们的誓师大会是在县委招待所会议厅举行的。大会上慷慨激昂,群情激荡,口号声此起彼伏。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的主人除了我们还有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革命形势如此大好,我们怎能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眼瞅着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下乡大军就要整装待发了。

大会开完了开小会,大会轰轰烈烈,小会深入细致。每个人都要发言表态,政治挂帅,行动一致,心里明白。

偏偏这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不知是谁打听到个小道儿消息,说是学工科的不会分去当老师,肯定进工厂,这是个分配原则。这消息还算及时,要是再早点儿就更好了。不少人都后悔拉练磨出几门大血泡,"早知道我肯定生病了”。没来得及。苦就苦了那些地方院校的文科哥们儿了,偏远地区的中小学校在招唤着,招魂一样。

下来的小会讨论气氛就明显不同了。文科的哥们儿还是斗志昂扬,大伙儿一块儿练。工科的,尤其是名牌儿大学的弟兄们,一脸的轻松。单等熬过一个月就进工厂了。神经一松弛,原来打的腹稿和棒子面儿粥一块儿拉出去了。结果我们这儿就成了"重灾区”。负责"救灾”的是老彭。老彭50多岁,黑瘦黑瘦的,戴付深度眼镜,一看,知道是满腹经纶,胸有成竹。一身大蓝褂子,坐在一群穿土黄假军装的大学生面前,大口大口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吐烟。一张嘴,一口黑牙,足证烟龄至少三十年。

“说吧”,老彭说一句,抽二口,“你们都是名牌大学生,水平都很高,一定有很多想法。”先戴个高帽。“马上就要参加真正的革命工作了。意义是很重大的。”点出问题重要性。“打好这一仗,回来再开始新的工作。”提醒大家,还有一次再分配卡脖儿呢。“说吧,随便说吧。”一口烟喷出来,遮住老彭的脸,三秒钟后又露出来。大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个个打座的功夫不让庙里的和尚。看看启发式不大灵,就来点将式。“某某某”,抬头扭脖子,左半圈,右半圈,“来了吗?”“啊,我,我,来了。”“你叫某某某?说点吧。”“我还没想好,先紧着别人说,我再想想。”虚晃一枪,耍了个小滑头。“某某某。”老彭又点了个名。又是左半圈,再右半圈。“我,这儿。”让老彭多转了半圈。“讲讲吧。”“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领导让干啥就干啥。”简单明了,表了一个忠诚老实的态,还没的挑。

大家伙儿是一个心眼下定决心打持久战了,今儿个是“凉水沏茶,泡了”。泡得老彭记录没几行,报告写不长,成果谈不上,黑虎着脸,心里一阵阵犯凉。老彭的战果是烟下去了大半包。现在知道抽二手烟更有害,那时候只知道嗓子痒强忍着,怕出声咳嗽招来大家的眼光,成为众矢之的。

老彭怏怏地收兵,大学生们匆匆地去准备。买干粮,打行装。说是有车送,所以把所有的行李全打在一起,一个褥子两条被,加上枕头,打成一个大包,身上一个书包,一个军用水壶,书包里放几本书(好歹是大学生〕,两杆笔,外带牙膏牙刷毛巾和肥皂,还有面包饼干加咸菜。水壶里灌满了开水。衣服上衣口袋里放一本小红宝书。大卡车一来,认准是去祥发的,上得车来,一路摇过去,摇得浑身筋骨严丝合缝。大卡车到一个地方下几个人,到一个地方下几个人,等到了我们祥发,车上就剩十来个了。司机说,“祥发的下车。”我极目四望,空空如也,没房子也没树,哪儿有人家啊?“往东,顺着路走。”几个人的行李摔到地上,跳下车一看,我心里也犯了凉。我的行李比别人的大三倍。大呼上当,“不是说拉到地方吗?”“是到地方了,不远,八里地就到。”

这八里路,比拉练累多了。大包袱忒大,路又坑凹不平,可费了劲了。可路上并不闷。两个机关干部是老运动员,话少。还有个老大学生,哈医大毕业,姓安,叫安全里。早几年分配,人随和,爱说话,有风趣,路上尽说笑话,逗乐儿。“小王,北京的,是吧?没吃过这苦吧,嘿嘿,小意思。”这小子辛灾乐祸。

“农场里...比这不...差。”我不能服输啊,就是大包袱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你说你,打算到祥发过日子来啦?把家都搬来了。”“我...听说有车...拉到地方,下车...就...到。”我知道说也没用了,傻冒儿一回。“头回生,二回熟,下次别拿这么多了。”“是,是。”一听说“下回”心里直哆嗦。“成家了吗?”“没。”“干脆到祥发找一家闺女住下算了,省得往回扛。”这主儿开玩笑不带乐的。

等到了地方,天也黑了。往小队部炕上一躺,浑身象散了架,靠着大包袱,直眉瞪眼干喘气,动不了窝儿。农村没电,小油灯一闪一闪,鬼火一样。

“让咱们上这儿来干什么?”等我喘匀和了,问老安。“你们没开会呀?春播季节,抓春播。”老安对我的不明白很不理解。“那就播吧,咱们来干什么?我也不会干哪。”“你是工作组,村里谁见了谁怕。咱们不来,谁给你干活?这是春播,到了秋后,还有秋收。”得,一年两次。少不了还得再来,再来就别拿这么多行李了。

队里来了人,把我和老安安排到一家。这家姓许。刚到栅栏门儿那儿,一条大狗扑了过来,狠劲吓了我一大跳。我属狗,可特怕狗。心说了,农民怕工作组,工作组怕狗。都有的怕。这狗小牛犊子一样,汪汪地叫,主人一吆喝,这狗才转回去。老安不怕狗,在前面开路。嘴里轰着,手里挥着,一路顺顺当当进了屋。他一进屋,这狗正好转到我身后,一张嘴肯定咬屁股,你看这别扭劲儿。

屋里黑漆漆,一盏有罩的油灯放在炕桌上,一排大人影落在三面墙上。

“老安,小王,你们睡南炕。”主人老许指着左手边儿的炕说。东北屋里两面是炕,炕下有烟道取暖。南炕有窗,北炕无窗。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南炕就能接点儿阳光。主人对我们相当照顾了。

本想早点睡,可那狗老也不走。蹬着我们,不大友好。老安说,这狗起码十岁了。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老安说,你看这狗的牙,磨得特齐。那是老狗的特点,吃东西吃的。老安说,你要是想拍它的狗屁,就给它点吃的。一句话提醒了我,连忙从书包里翻出在县城买的面包,饼干来,不敢用手递过去,放在炕沿儿上,狗歪过脸来,一伸舌头就舔走了。看狗吃的挺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要了点水,和狗一起共进晚餐。

二个面包进了我的和狗的肚子后,再看那狗脸色好多了,尾巴也摇了起来。正所谓,“香烟一递,说话和气,酒杯一端,政策放宽”。

“你愿意睡炕头儿还是炕稍儿?”老安要休息了。“我怕烫,睡炕稍儿吧。”在农场时,睡炕头的老兄被子烤着了一个大窟隆。打那以后,谁也不敢睡炕头了。再说,炕头热得晚上老翻身,象烙饼。

打发了狗,要睡觉了,才发现对面炕上还有五个人,一对老夫妇,二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小子。老夫妇都老得很了,小姑娘可不太小了,十岁上下了。这睡法可够别扭的。看了老安一眼,老安眼光敏锐,你不用张嘴,他什么都一清二楚。“这有啥?睡吧。”脸没洗,手没洗,脚没洗,澡更没洗,和衣而睡。困狠了,真能睡得天昏地暗。

头一天早饭吃在主人家,吃过就上工。当天的饭都已派好了。咱说实话,农村的粮食都是新粮食,味儿就和从前在学校食堂不同。学校食堂从中学吃到大学,粮食是国库里的存货。国库里的粮食从来都是拉出旧的存进新的。所以吃商品粮的总是吃陈粮食。陈粮有个特点,是耗子吃剩下的,又捂了好几年,有股霉味儿和耗子屎味儿。可农村的粮食,家家户户都是当年或头年的新粮食,有粮食香味。小米稀饭,干饭,大渣粥(玉米渣儿粥),棒子面饼子(玉米面饼),样样都香喷喷,就着咸菜,顿顿灌得肠满肚平。农村工作组都吃派饭,今天在这家吃,明天在那家吃。吃百家饭,口味不同,不腻。每天安排顺序都不重样儿。今天早上小米粥,中午棒子面饼,晚上小米干饭;明天早上棒子渣儿粥,中午小米干饭,晚上棒子面饼。吃来吃去都吃顺了嘴,心里只有一个希望,下顿别和这顿重样儿。这一个月整,没吃过一口肉,没见过一滴油。吃素了。

下地干活还挺累。老安说,工作组下乡,跟着一块儿干活,是促生产。农民一看,干部都来干活了,不好意思不干,那就干吧。东北大平原,一望无际,二人一条垅,一个在前面刨坑儿,一个在后面撒种,埋土,再踩一脚。一条垅下来二里地,到头儿就中午饭了。下午吃过饭,歇个晌接着干。有时候中间休息,这时候都特高兴。喝水,唱歌,抽烟,聊天,打闹,干什么的都有。农村的年轻人比起城里人来单纯多了。女孩儿也抽烟,风大点不着,就躲在男孩儿身后点火抽烟休息。有几个念了几年书的慢慢凑过来和我聊天。次数不用多,二,三次就熟了。都知道我是北京人,又是大学生,看我就和我在北京看老外一样。其实我一直耽着心,怕人家把我当典型北京人而把北京人看扁了。

白天促生产,晚上抓革命。

一到晚上,大锣一敲,农民们拉着孩子,拿着鞋底子就来到队部。农村是6点开会7点到,8点才能做报告。报告大部分是口号式的官样文章,然后就"大伙儿说说吧”了事。有工作组在,气氛正经多了。介绍工作组时,农民都把带能量的眼光投过来,照在身上,挺不自在,好在油灯暗。

这会开得是台上发言一,二,三,台下聊天儿侃大山,孩子哭大人叫,乱哄哄鸡飞狗跳。会开到半夜打住,回家休息睡觉,以利第二天精神充沛促生产。

回得家来,浑身觉得痒得厉害,好象有蚂蚁在爬。脱下衣服对准油灯一看,不是蚂蚁是小虫儿,叫不上名。问老安,老安眼一撇,“嗨,北京人儿啊,那叫虱子。”啊!?虱子?这,这...这个空白终于填补上了!

老安手把手教我虱子速灭法。脱下内衣,翻过来,找,见有虱子(虱子爬得慢,或根本不动,它原地挠你),对准油灯凑过去,80度,虱子准蹬腿儿。可虱子这东西生命力极强。它是卵生,那卵任你开水烫不带死的。卵多,一孵一窝,让你抓不胜抓。再说了,上衣的好抓,内裤的怎么办?头发里的怎么办?我说怎么田间休息的时候女孩儿们互相搂着脑袋拨拉来拨拉去干什么呢,和北京动物园猴山上的猴子一样。后来我发明了一种清理头发的办法,用密齿梳子全面彻底地梳头,下面用报纸接着,就见一个个的小东西落将下来,眼神好的能看见小腿儿直挠哧。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果然,几天一过,就不觉得有虱子在挠了。我发现,这身上脏啊,也有个极限,到那份儿上也就脏不到哪儿去了。而且,不觉有虱子咬,和皮上有层泥有密切关系。人家老安更有绝的,说有一家二口子,脏到一块儿去了。女的不刷锅,男的不洗脸。有一天夜里,一个贼摸进来,找来找去找不到东西可偷,穷啊,一无所有。贼心说了,不能白来一趟啊,一揭锅盖,顺手咔吧一声把锅揭起来就走。二口子听见声音醒了,女的说,快追,贼把咱家锅偷走了。男的提拉上鞋就追。贼拿着大锅跑得慢,三追二赶就到了贼身后,刚伸手去抓,贼回身就是一刀,正砍在男的脑门上,男的一个后仰壳躺下了。女的赶上来一看,吓得赶紧扶起来,问要不要紧。男的坐起来一摸脑门,说,没事,刚把泥皮砍破。赶紧回家去吧,今儿个饭可怎么做。回得家来,女的拿灯一照,乐了,男的说,你乐什么?女的说,贼把咱家的锅嘎嘣儿揭走了。

笑话说到这儿,对面北炕上有人哏儿哏儿地乐,原来北炕的小姑娘小小子都听着呢。

老许一家七口,加上一条大狗,二口肥猪,不知几只鸡和鸭。瓦房一幢,东西厢房,中间算是厨房,二个十印大锅置于灶上,又做饭又烧炕。老许是个大个子,眼光很锐,胡子很密,头发是分头。看样子是个活得很坚定的人,靠得住。老许老婆是个对什么事都反应很快的精明农村妇女,对生活满足,不知还能怎么好法的那种满足。二老都健在,帮着喂个猪,扫扫院子的,唯一不理想的,就是二丫头腿上生骨结核,一个洞,成年流浓水。挺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儿,走路一瘸一拐。从二,三岁长到八,九岁了,病越来越重。一提起这事,二口子就皱眉头,脸发黑,嘴里"啧啧”地嘬牙花子。

“祥发这地方是个风水宝地。”老许二口子说起祥发来,脸上的光就回来了。“头一条,水好。东北好多地方有大骨节病,凡是骨节的地方都大。时间长了腿就不吃劲儿了。城里的大夫们,北京的,上海的,穿着白大褂儿来研究,就是研究不出来。有的说是营养不良,有的说是水里少点啥。好象说水不好的居多。那咱们就信这一条。小小的富裕县就是大骨节病的发病区。可就是祥发这块儿,水好,大夫化验了,说和北京的水一样。你看祥发的姑娘小伙儿长得都挺水灵。再一条,祥发靠嫩江。这嫩江在61年62年可救了命了。往年没啥鱼,都让化工厂放出来的水毒死了。地尽是盐碱地,本来就长不好庄稼,一自然灾害,就更打不了粮食了。凡是能吃的都吃了,树皮,草根,白薯秧,观音土。实在没法子了,有人就到河里打鱼。一打,鱼真不少。原来那二年,化工厂不冒烟,不流水了,鱼又活过来了。大家就吃鱼。吃鱼没盐不行。就自己扫碱熬盐,苦点儿,总比没有强。整村的人就靠了鱼熬过了自然灾害。你看,祥发好不好?祥发养人啊,小王儿,留在这儿吧,赵家的北炕空着呢,一说就通。”

他们一片好心,可我没法儿领。农村狗多,我生来怕狗,这条就受不了。

个人事小,革命事大,咱还是继续抓革命促生产吧。

后来我被分去管四类分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显出这本事,让领导发现了,让我跟四类分子去打交道。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都是二三十多年前的成分了,可这帽子一戴就甭想摘了,象紧箍咒一样。回回运动都整一遍。"地主富农”们没一点尊严可讲,干活别人可以搪塞,他们不行。别人不好好干是内部矛盾,他们干不好是立场问题,拉回来斗一把,送回去接着好好干。"反革命”和地富不同,没房子没地,但打过共产党,是专政对象。一般"反革命”都是国民党留下来的,没跑了的,当过警官的,等等。听说离我们农场不远的双山小镇上有一个国民党老特务,年龄大了,自己自首了,说,我可以帮你们干点事。干什么?抓小偷儿。他往火车站一坐,告诉警察说,那个是小偷儿,警察一抓,果然兜儿里几个钱包。一天下来,抓十来个不成问题。这是"反革命”抓坏分子。坏分子最实在。一切刑事犯罪都包括在内。什么偷鸡摸狗,拦路抢劫,聚众赌博,通奸强暴,全都属坏分子之列。

祥发的坏分子有那么几个,不过都不是小偷小摸。基本上两种人:赌徒和作风不良分子。赌钱实在害人害公家。输赢不说,一赌一宿,第二天没法下地干活,这玩艺儿要命。所以一到春播秋收,就抓起一批赌博犯,不仅不能赌了,还强迫劳动,一举两得。犯作风错误的大都是干部。不少还是队长书记的长辈。甚至是前书记。犯了错误,一巴掌打下来,一抹到底,进了坏分子堆儿。有一条,这坏分子和前三类人不同。前三类没的说,板上钉钉儿,铁了案的。可这坏分子们个个都有一番道理,逮空儿就上诉,伸冤。

晚上农民开大会抓革命,四类分子这儿集合训话。我也不知道该训什么。民兵队长知道,每次都是民兵队长训话,“今天开会,是给你们机会,老老实实交代,狠批自己灵魂深处的坏思想,脏念头。一定要脱胎换骨。人民政府给你们机会,让你们从鬼变成人。但是,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如有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毛主席语录)就是我们专你们的政啊。这是县里来的小王,你们可以向他报告。。。”

话刚落地,就有二个坏分子扑上来。一个说,"报告政府,(这词儿特别扭)这事不全赖我。你说我一个50多岁的人,哪儿能弄得动20多岁的小伙子。我们是换奸。”我听不懂他的话,也找不到词儿训一训。后来打听到,这主儿是鸡奸犯,就是同性恋哪。另一个呢,说"报告政府,农村可不就这样吗?你说,农村除了这,还有啥文化生活儿?”他指的文化生活,就是业余娱乐活动。原来他是前书记,因作风错误被告了下来,成了坏分子。他还没完,"报告政府,我是罚不当罪。不光是我一个......""住口!说你自己,别拉别人!”民兵队长喝斥。"是是,报告政府,农村的文化生活儿还不就是这?”他又来了。
我是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好。一不会训,二不能安慰。没办法,只得擎出法宝,念语录,念报纸.心里呢,暗自觉得特滑稽,到东北当了回政府.说实在的,要说留下的印象,大概是看着他们那么唯唯诺诺,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整个一个贱骨头。

这一个月,是日出而耕,日落而归,掌灯开会,子夜方回;晨餐以粥,昼晚皆粗,一月有余,不知肉味;一不洗澡,二不更衣,虱子不咬,十分省水;蓬头垢面,乌漆麻黑,见面不识,知我是谁?

说一口荤腥没沾,也不那么准确。一个月后,要回县城了,年轻的小队长趁没人把我拉到他家小屋里,盛了一碗白米饭,端上一碗他媳妇刚打好的蛋花汤,说,吃点吧,苦了你们了。我内心当时斗争这份激烈呀,就没法提了。吃,违反政策,犯纪律;不吃,喉头它就不听话,一缩一缩地往肚子里咽吐沫。在小队长真诚的劝让下,急慌慌地吃了一口白米饭,喝了一口蛋花汤。心慌,没尝出味儿来,窝囊!

因我和农民同劳动,打成一片,感情融洽,表现不错,受到领导表扬,后顺利分到县变压器厂。那以后,由于交通实在不方便,也没找到机会去祥发看看房东老许一家。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1-28 21:04 编辑

小城故事 退伍兵
   

无线电厂有几个退伍兵儿,都跟我不错,其中还有一个是特好的朋友,直到来美以后还有联系。

当兵的平时开玩笑,说,“老子抗战八年。。。没赶上,老子打老蒋。。。那时候刚出生,老子抗美援朝。。。才上小学。”论起来,几个退伍兵儿和我年龄相仿,可出生在农村,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了活儿,在土里刨食儿。赶上参军热潮,听说当完兵就能进城拿城镇户口,吃商品粮,就光光荣荣戴上一朵大红花,进了部队。几年部队生活一过,重回社会,多了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和档案袋里的一迭过硬的历史资料。

临复员前,部队首长答应一些合理的要求,比如说在部队喂了三年猪,什么别的活儿也没干过,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临走前发展入了党,问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说要求只有一个,想跟师长的小吉普合个影。这要求不过分。站在小吉普旁边,一手轻轻放在车门上。衣着整齐,英姿勃勃,微微抬头,高瞻远瞩,嘴唇紧闭,坚强刚毅,目不斜视,正气凌然,手持宝书,坚定方向。"120"匣式相机咔喳一声,留下了历史的镜头。一幅照片,回家镶在镜框里,昭示子孙后代。有的呢,考虑长远些,从小梦想着离开背负青天脸朝地的农村,服了几年役,希望开辟崭新的生活旅途。"进城当工人”,要求正当,政策允许。我们的几位同事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县城。

和美国一样,退伍兵享有受照顾的优待。从部队下来到县城,自己挑单位。一块来的仨有俩先分到无线电厂。谁都知道无线电是高科技,学点这技术,一辈子铁饭碗。那一个没分到无线电厂的就老大不服。白天县委机关刚开门,这主儿就抱了一个大书包进了组织部办公室,掏出一大堆闹钟零件,拿起改锥钳子修闹钟。他是要用实际行动向组织部领导表明,他有技术,应该进无线电厂。电子仪表是表,闹钟说俗了也是表,一回事,这不正对口吗?领导上班他上班,领导下班他下班,领导渴了他喝水,领导饿了他吃饭。这么上了一个礼拜的班,就把一大堆螺丝铁片都挪到了无线电厂。这一战役的胜利少说庆祝了小一个月,逢人便说,县城里都传疯了。我就听说了不知多少遍,他是如何“紧逼盯人”,紧跟领导,一步不差,就差半步,最后把领导烦得脑门子冒火,不得不送他到无线电厂。我都快背下来了,没新鲜玩艺儿,不好玩儿。闹得我见了他,老远就扭脖子调头往回走。

小王儿和老刘都是河南兵,老乡。二人都特实诚,挺顺利地就进了无线电厂。自来厂以后,厂里加班加点,挑灯夜战,眼皮不带眨一眨的。二人文化水平不高,以前也没碰过什么无线儿的,连有线儿的还闹不明白呢。干什么呢?小王儿在"机加”(机械加工),老刘在"喷漆”。不会干就学。别人8点来,他俩7点半来,别人5点走,他俩6点走。逢人就拜师,学来学去,几个月下来,活计一把抓了。敲出来的壳子方方正正,有板有眼,喷出来的漆均匀光亮,经久耐磨。全厂上下,从师傅到学徒,无不称赞,"还是部队下来的!”小王儿,老刘给咱们部队,给咱们钢铁长城可长了脸了。

"小王儿,老刘,你们真他。。。简直活雷锋。”

"别这么说,咱受不了。应该干的。”小王儿。老刘都如是说。

小王儿,老刘都抽烟。“来,抽烟。”递过去二支烟,一人一支。小王儿,老刘敢紧摸兜儿,“我有。抽我的,抽我的。”一人掏出一包“迎春”,用手背挡着递过去的烟。
烟都一样,“迎春”。“我的是长春‘迎春’,抽我的。”老刘向来只抽长春“迎春”,什么沈阳“迎春”,哈尔滨“迎春”,“都他妈屎蛋,不好抽。”

“当兵不错,穿上军装多神气。”

“好个屁!”小王儿操着河南口音,“差点儿没把我憋死。”

“那为什么?”话出口吓人一跳。

“除了出操,就是政治学习,没意思。”小王儿口没遮拦。

“嘿,小王儿啊,你这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吗?”

“咱不怕。要不是为了进城当工人,我才不当兵呢。”

“怎么了?我们可是全国学习解放军啊。”

“学什么?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小王儿越说让人越不敢听。

“你不是好东西?”

“我也不怎么样。我有闺女也不嫁当兵的。”

“你老婆哪儿来的?”

“谁让她爸爸不是当兵的呢。”小王儿猛抽一口烟,叭唧吐一口痰在地上,眼睛狡猾地笑了。

“小王儿,你是拆我长城,毁我长城啊。”

“别听那个。打仗干活,那没的说。要说骨子里,都他妈够流氓。"小王儿越说自己不好,大伙儿越觉得他不错。

“你可不象。老刘不也挺好的吗?”

“他?”小王儿一指老刘,“水仙不开花,他装蒜吧。”

老刘顺着眼睛,点头,“是,是,我不怎么样。”

“你可别破坏二位在我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高大个逑。谁他妈不是人?都是肉长的人。我就烦把个大活人说成一朵花儿是的。那叫什么来着?表面上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我就里外都坏。”小王儿当兵三,四年,还是不在党,大概就和他这嘴有关。

“小王儿你可不象老刘,你看老刘多老实。”

“他老实?老实人堆里挑出来的吧。”小王儿顺手给老刘一拳。

“你看,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我对不起你好不好?”老刘紧着抽烟,并不反驳,也不急。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小王儿,“接上吧,少说二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老刘是喷漆组组长,不仅技术好,而且待徒工特好。谁家要是缺柴禾了,拉上小王儿就去割一车送去。谁家有病人了,买上几瓶水果罐头登门去看望。其实他们两家都不富裕,一个人上班,老婆是农村户口,没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长了,还保不齐就有家庭战争,一个锅里耍马勺,哪有不铁铲碰锅沿儿的。

有天工间休息,回宿舍取点东西。一进门就见一群小青工围着一张床,探头一看,是老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老娘们儿不是这么躺。。。”话音还没落,屋外就听有人喊,“刘头儿,夫人请。”老刘一个鲤鱼打挺儿蹦下床,边走边说,“上他妈厂里来干什么!”一帮小青工怏怏地散去,说,“正当口儿,这时候赶的。”

老刘老婆是农村带过来的,是当兵前结的婚,当兵后一起来的东北。以前没见过老刘老婆,听说长得不如老刘。老刘在厂里大小算个头儿,手下有几个小徒工,有男有女,就有闲言碎语传进老刘老婆耳朵里。老刘老婆一般都是内部解决,这次冲出家门,走向工厂了,看样子是问题严重了。

副厂长在办公室正和老刘老婆谈话,办公室外挤了几层人在张望。“都回去干活去,走,走,走。”副厂长挥手大家走。老刘老婆不好意思地顺着眼。见老刘一进屋,眼睛就立了起来,狠劲地夹了老刘一眼。老刘手里卷着帽子,小声使着劲说,“有话家里说,上这儿来干什么?”

老刘老婆比他大一圈儿,大脸盘有楞有角,年龄看上去也大老刘几岁。

“厂长啊,他是整天往外跑,不着家啊。小丫头们年轻漂亮,他说买东西就买,送给人家,家里缺着钱呢。我们家的过冬柴还没着落呢,他先紧着给别人打。他没安好心哪。”

“大嫂你可别冤枉了老刘。老刘我们了解。”副厂长说。

“你们可别上他的当,他人前象个人儿,回家看我就不顺眼。他安什么心我清楚。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就离婚吧。”老刘气得脸都白了。

“离婚?没那么便宜。你去找黄花大闺女,我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老刘老婆顿了一顿,“哼,你看着办!”

也不知道看着办是怎么办。副厂长紧说慢劝,总算是把老刘老婆安抚下来了,让老刘陪老婆回家去。

“我那儿还有活儿呢。”老刘干活从不马虎。

“别管了,让小张他们干吧。回家吧,今晚上二口子包顿饺子,来点酒,以后别老提这事了。大风吹破席篓子,再好不过二口子。哪那么多事?走吧,走吧。”给轰回家了。

“这老家伙是个大醋坛子,”老刘走了以后,小王儿对大伙儿说,“够老刘一呛。”

“谁叫你们当兵的急慌慌先结婚再当兵呢。”

“咱们当兵的也就是敢说,真干谁敢?过过嘴瘾拉倒了。叫唤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偷下口呢。”

“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造的谣,这不是给老刘眼罩儿戴吗?”大家都同情老刘。

“老刘这人我清楚,好人,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肯定不是活雷锋。就是雷锋也就那么回事。可你要说老刘想歪点子,我可不信。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还就得说,好人不好当啊。”

那以后,小王儿,老刘仍然早来晚走,厂里评先进,回回拉不下他俩。
这文章真是要肉有肉,要骨头有骨头,写得爽快好看。
我知道什么?
小城故事 兽研老魏
   

我们县有个省级单位,“黑龙江省兽医研究所”,简称“兽研”,座落在离无线电厂不远的大旷野里。无线电厂厂房窗外的宽土路上经常爆土狼烟地奔过一群马呀驴呀的,明白的人就说,这是“兽研”又进试样了。听说东北有一种马得的病特厉害,好象是烂肠子病。马一旦得上了,就只能等死。但人不能让它等死,因为这病传染性极强,唯一的办法是把马枪毙,然后找没人的地方挖个丈余深的坑埋起来,浅了不行,仍然有传染性。就这病,“兽研”研究了多少年了,还是没有找出病根儿,也没“研究”出药来。

有更明白的人告诉我,研究不出来也有研究不出来的好处。多咱研究不出来,多咱就断不了肉吃。

“什么肉?”我傻气一冒,丈二和尚摸不着脑门儿了。

“马肉呗。有时候还有龙肉。”

“龙肉?什么龙?”更糊涂了。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都不知道?”啊,驴肉啊,知道知道。大学里每逢开高校运动会体育代表队都吃驴肉,有时候还有金钱肉。听说是真起作用,吃了浑身发热。

“可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呀?”还是不明白。

“老魏在‘兽研’啊!”

老魏是无线电厂的常客,几乎每个头头儿都是他的朋友。过年过节筵席上总少不了老魏。三来两去就熟了。老魏一张大脸配一个小嘴,戴着褐黑相间框的眼镜,永远的一身大蓝褂子。老魏是河南人,洛阳一个农业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毕业后分配来到黑龙江,正好“兽研”在县城,算是农村,本着四个面向的原则,就分到了“兽研”。

老魏爱到无线电厂,原因其实很简单明了,老魏说,无线电厂集中了县里的精华,人的素质高,特别是几个高等学府的大学生,更是有共同语言。而且,老魏脑子里早就装有“希望工程”了。老魏有仨儿子,大的快中学毕业了,考大学?希望不大。“儿子都他妈随了他妈了。”老魏说,“不是那材料。”靠着个无线电厂,为啥不往无线电高科技靠拢呢?我老魏在县里一没根二没基,就靠你们哥儿几个给帮忙了。老魏的专业是兽医,可自从分配来兽研后,他就不干那行了,专司对外联络,拉关系,跑业务。采买推销,老魏一把抓。老魏说,穿白大褂儿,蹲试验室没出息,能蹲出个大头鬼?还是跑外是正道,交朋友,拉关系,又吃又喝,痛痛快快,还能造福子孙。

老魏出手很大方。无线电厂骨干晚上商讨厂里大计,总少不了打个电话给兽研。

“老魏呀,今天晚上挑灯夜战,你也来啊,有八加一。”那边儿就说了,“知道了。下班我就过来。有多少人哪,给我个数儿。”这边儿报个数,一般都多报点儿。

到了下班的时间,老魏就过来了,怀里抱着个大提包。进了办公室,把大包一放,“这是昨天刚到的,今天做的,新鲜。”“做”就是宰。打开包儿一看,多半条马腿。头头儿赶紧招呼,“小三儿,支锅烧水,赶紧准备;二狗,拿钱去打酒。你小子不许半道儿上喝,更不能潺水。让我知道了小心你兔崽子的狗腿。”

“得了,得了,兔崽子哪儿来的狗腿?放心吧,我他妈喝了你的酒,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我他妈坑谁也不敢坑头儿你啊。”一遛烟儿跑去打酒了。

到了晚上,大部分人都回家了,留下骨干们一顿暴撮。少不了大家举杯为老魏的马腿干杯。老魏眼镜后面放出红光,二片薄唇的小嘴紧着叭嗒,“等我儿子毕业了就上你们焊接组,行不?给个准话儿。”

“行,咋不行?县长儿子来了咱也不要,就你老魏的儿子合格儿。”

马肉以瘦肉为主,但纤维嫌粗,可能和马常年奔跑有关。要说好,还是驴肉。二狗跟头头儿说,“前儿个兽研进了批驴,老魏来过电话吗?”

“没有啊。这老魏可不够意思了。”马上抓电话,“喂,老魏吗?明天下晚儿我们有个会,你怎么样,也过来吧,有日子没唠了。”

“啊,是啊,这两天家里闹革命,刚镇压下去,没事了。行,明天,是吧?”

“老魏呀,听说你们那儿前天进了新。。。”

“啊,我知道,明白,放心吧。还用你说吗?你还不了解我老魏?给个数儿。”
这边人报了个数儿,挂了电话。

又是小三儿生火,二狗打酒。老魏按时抱来一条驴腿。酒席上老魏跟大家交代了为什么在这关键的二天里爬窝不露面儿。

“不是弟兄故意爬窝躲你们,是后院起火了。”

“后院起火?”

“还不是这批驴闹的。关系户忒多,而且这帮家伙都瞧出门道儿来了,连他妈烧火的也抢肉往外送,拉关系,走门子。这不,那批驴连他妈试验室都没进,就全报了销。”老魏叹了口气,大家心下一紧,感到以后的骨干会将受影响,不由担起心来。

“可我老魏是谁?跟我争?门儿也没有。你们放心,有我老魏在,就有你们的马腿驴腿。”

“那当然,那当然。我说老魏,下回把你儿子也一起带来,让他抱着,也省得你累得慌。”

最后一次吃老魏的马肉是临调回关里前请客。把老魏也请上,又多了一道不花钱的肉菜。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3-1-30 14:44 编辑

写得活灵活现,那山那水那人那狗,还有那马腿驴腿的,作者好笔道,有股子纯净的自然气息。这样的写作应该发到作品会馆,挺文学的东西。可惜现在的作品会馆被某些狗屁不通的长短句所充斥,真有些水满为患了。
这该是历史版的,不应该放在茶楼。文革大学生的历史回忆还真的很少见。好文。
今天,我就是高瑜
6# 杨林

感觉作品会馆要原创。这是转朋友的文章,就放在茶楼了。
7# 自觉的梦游人

茶楼宗旨水情茶意,海侃神聊,史海沉,史探索,是放在茶楼算了。
小城故事 县文工团

刚到县城不久,县文工团节目编导兼钢琴手老边找到我,说,来文工团吧,咱们一起干他一番。老边是哈尔滨某艺术院校专科毕业,是个“外来人”。人老实,业务也精,挺有事业心,想找几个人一起好好干出点“样”儿来。我说,我考虑考虑。



我从小爱唱歌,要说什么唱法,大概属“土声”唱法。没经过任何训练,没上过专科,就凭天生嗓子不错,小学是合唱队队员,中学时合唱团团员。可到了初三期末考试,新来的音乐老师给我一个“2”分。过了一个礼拜去补考,唱完后音乐老师说,上次你怎么回事?给了我一个“5”分。补考其实不该给“5”分的。为了表示有志气,那以后我就不理那个老师了,失去了深造的机会。到了大学,又去考校文工团,一考考上了“小唱队”。所谓小唱队就是十来个有“真本事”的歌手了,不是大合唱团混的那种。这点小“本事”还真有点用,居然在大学毕业发配东北农场后起了不少作用。凡农场就有文艺宣传队,好坏不说,总能增加点娱乐吧,更重要的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所以必不可少。宣传队有个好处,到哪儿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那时候农场条件苦,留守的哥们儿们都拉大锯,抡大斧,打眼放炮,开山采石,砌砖活泥,扛树担土,盖好了房子后又耕地种田,养鸡养猪。风吹雨打日晒虫咬,苦啊。就这宣传队动不动就走了,大卡车一开,到兄弟农场去巡回交流演出去了。咱不说水平,那张不开嘴,对不起大伙儿。咱就说内容。语录歌,诗词舞,加上革命歌曲大家唱。一身军装,腰扎皮带,头戴军帽,红星闪亮。一叉腰,一摇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二手一分,右拳一扬,“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要不左三步,右三步,腰弯三弯,再头抬三抬,“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其实谁都会,谁都行。不是咱有点儿名儿吗?经人一揭发,不去还不行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哪能往后稍?其实内因也起作用,心里也是怕吃苦受累,就顺理成章进了宣传队。当然,苦也吃过,累也受过,可时间短。不象留守的弟兄们历尽千辛万苦,经受长期锤炼。



农场完事再分配,到了县城,不知怎么县组织组也知道我在农场干过宣传队。县城小嘛,传得就快,县里传说北京来的那个大学生肯定会“萨克斯风”,说是一次开大会见我手指头轮流敲击桌面,指法如“萨克斯风”指法。我听了以后赶紧打听啥叫“萨克斯风”,什么模样。



这次老边一跟我提进县文工团的事,心里不是没动念头。回到厂里,找了个县城“老户儿”周眼镜打听这县文工团情况。



周眼镜是小青工,县城生,县城长,县城里那点事儿他都知道,什么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什么也逃不过他的顺风耳和大近视眼。周眼镜不是念书念的,是天生大近视,二眼镜片象瓶子底儿,摘了就啥也看不见了。周眼镜会吹笛子,吹得挺好。不过可能离县文工团水平稍稍差那么一点点,或是就想当个工人做领导阶级,一直没去文工团。周眼镜是高水平的业余文艺爱好者,县文工团他常去,人也熟,说我会“萨克斯风”的消息就是他传给我的。



既然要考虑老边的邀请,就该知己知彼才行。



“咋的?去文工团?那地方去不得。”周眼镜呲着二排整齐的牙,迷起二只大近视眼。

“为啥?”

“那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是吗?”顿时说得我后脊梁冒一溜冷汗。

“是妈不给崽儿吃?”这是恶心北京人的话,北京人爱说‘是吗?’

“少废话,快说吧。”对付这屁遛遛的小青工还就是不能生气。

“看那个领舞没?那家伙打小儿就会搞对象。中学时候就让她爸爸堵个正着,堵在被窝里,这顿臭揍,三天没给饭吃,一礼拜没爬起来。”



这事咱外来人哪能知道。听说这位演员小时候玩家里的猎枪,一枪就把她姐姐撩倒了。

“看那个铁梅没有?那份娇劲儿难拿。自个儿娇自个儿,娇得流水儿。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假不明白,见谁跟谁好,好几个家伙为她都打出血来了。”



那时候全国各地都学演革命样板戏,县文工团也排了个“红灯记”。铁梅就是主角儿了。本来就出名,一上台就更出名。台词中有一句高声拉长音儿叫李玉和:“爹------”。没想到台下从七八岁刚换上整裆裤的孩崽子到二十郎当岁儿的生马鞑子一起答应“哎------,接着哄堂大笑,压过铁梅的唱腔。散场后,小儿马子们都觉得收获多多,且有额外,“她叫我爹喽,我当她爹喽”,其实心里想的是当平辈儿。



李玉和你甭说,还真有点儿才,是台柱子。台上冲着李奶奶叫声“谢-谢-妈”,(这儿没人答应),一拍胯骨以上部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眼珠子一瞪,牛犊子是的。



至于老边,周眼镜告诉我,他一个外来人,没根没基的,惹了不少地头蛇。县文工团是专业团体,工资水平稍高于其他行业,看上去又轻松又有乐子,不少人愿意去。人家来报名,你要不要人家?不要,你凭什么不要?业务不精?好,你不要我是吧,等着瞧。才过没几天,老边家后院柴禾垛就着了火;又过没几天,老边晚上回家,几个黑影儿拦在路上,手里抓着硬土块儿,嘴里叫着,“砸死你个兔崽子,让你狂。”老边车骑得飞快,脊梁骨上还是着上了两家伙。



周眼镜问我,你去文工团想干啥?当然只能是唱歌了。那儿已经有个大纪了,那家伙身高马大,不好惹,不是个省油的灯。周眼镜劝我,别去文工团,咱们干业余的。把厂宣传队干起来,和他们同台演,盖他们一家伙,咋样?



后来我们厂就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县里搞文艺会演的时候,我们厂文艺宣传队也上了台。我呢,也去亮了少有的几次登台的相儿。事后大纪放出话来,说“他是会唱,我呢,没啥技巧,满嗓子灌。”言下之意他嗓子好。另外我不会任何乐器的事也露了馅儿。不要说我不会乐器,就连那五条线上的蛤蟆咕嘟都不认得。亏得我没去县文工团。

在我离开县城时,老边已经去中学当音乐老师了,李玉和当了团长兼编导。县文工团仍然常演“红灯记”,每逢铁梅叫爹的时候,仍然台下一片答应声:“哎------”。
小城故事-鉴定会 (较长) 2009-10-15
   

终于,省里答应给我们的仪表开产品鉴定会了。时间定在下礼拜,地点定在县里最好的旅馆。来人呢,是省电子工业局副局长。听说,省里来人,而且这么显赫,就有了五成把握。剩下的五成就看来了以后的形势发展了。你看,人家省里本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原则,一丝不苟,认真负责,下来拿第一手资料,听着就让人感动。

说起咱们这仪表,可真是不简单。就凭这么穷,这么小,电子工业空白得透明的县城,居然能拿出高科技的仪表,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技术副厂长老刘从小是无线电爱好者。玩了矿石机玩电子管,玩了电子管玩晶体管。玩得这份熟,远近闻名。一架五管电子管收音机拿来,不管什么毛病,只用一支螺丝刀,一分钟,多说二分钟,肯定找出毛病。不过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正好县里分来一帮大学生,其中就有几个学无线电的,划拉到无线电厂。又仗着采买兼对外联络老张的一张说破天的嘴,楞从省里要来了这项工程。苦战了三个月,从敲外壳、腐蚀电路板开始到焊接、调试,搞出了合格的仪表。这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干得是昏天黑地。白天是抓革命,促生产,晚上加班加点,挑灯夜战。光茶水加烟卷那调不动积极性,你得有八加一。下午下班后,各位骨干就不回家了,厂里出钱(借钱)买酒买肉,酒足饭饱,烟抽够,接着干半宿。好在各行各业的门子都挺硬,不说别的,兽研老魏那儿的驴腿马腿就没少往厂里扛。这么干来干去,干到如今,穷县里出了个金凤凰。只是这凤凰还没飞起来。什么时候才飞?等省里来了人,点头认可了,就算妥了。

准备工作其实应该说是轻车熟路,可厂里仍然郑重其事地召开全厂骨干大会,认真讨论,分工负责,全面布置落实下去。采买老张负责和他旅馆的小舅子联系房间,自然是向阳的大房间了;“机加”小李她爸爸在县肉联,说好了要里脊、五花、猪脚、肥肠、以及鸡鸭鱼肉等等,一定要新鲜的;家住齐齐哈尔的老单负责从他姑家那菜市场搞一批时令蔬菜,头天运来;“喷漆”小周去盯他二大爷,两箱嫩源香,三箱红白葡萄酒,不得缺货。。。

“那仪表演示怎么安排?”几个大学生提醒。

“那好说。”就没再说。

还有最后一项最为重要的事情比较棘手。据可靠消息,副局长是“海量”,而且点名要和无线电厂最能喝的挑战。这事把厂长难住了。变压器厂倒是有一个师傅能喝一斤多点,可不是无线电厂的人哪。无线电厂的几个师傅也就是三两的量,那差哪儿去了。厂长回头看几个大学生,也没抱什么希望,“你们谁能行?”几个大学生一机灵,“干吗?”“就是陪副局长喝酒啊。喝舒服了,喝痛快了,啥话都好说。”

“啊,我不行,就是二两的量。”如我之辈自惭形秽。

“要不我试试?”老毛胖子信心不大足地随便说说。

“嗨,我怎么没想到你呢。”厂长一拍大腿,“平时咱们夜战我看你灌上几大口屁事儿没有,我看你行。”

“喝啥酒?”老毛问。

“那看你了。酒可以任选,量呢,事先说好。一杯对一杯,一杯对二杯,都行。”

“我喝白的不大行,也就是半斤多点。色儿酒还行,一瓶两瓶还能干下去。”

“那就行,他喝他的,你喝你的,按说好的量喝。”

厂长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毛胖子,你不能喝急酒,到了那天,你先拣肥肉吃上几大块,把肠子挂上层油,保你能多喝一倍的量。”回过头来又对其余的几个大学生,“你们几个也不能闲着,老毛就交给你们了。酒席上老毛要是去厕所,你们几个得扶着架着。酒席完了,送老毛到房间休息也是你们的事儿。准备点毛巾废纸的,说不定用得上。”

“还非得喝醉不可呀?”老毛有点发怵。

“那也不一定。副局长要不是个儿,说不定几杯就完事呢。怕就怕太海量。”大家心里都没了底。

准备工作一天检查落实一次,终于捱到了省里来人的那一天。

鉴定大会于上午11点正式在红星旅馆大餐厅召开。餐厅里摆了十来张大圆桌,每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和大盘大盘的菜。“这是开会还是聚餐?”“一回事儿。”

11点过10分,副局长进来了。副局长是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身着一身蓝毛装。个头不高但腰板挺得挺直,体格不壮却目光炯炯,脸色红且放光。手中托一只搪瓷缸子,身后簇拥着一大帮人。

厂长一见到副局长手中的搪瓷缸子,跌了一下脚,“哎呀,这事忘了。”回头拽过一个小青工,“去找个大缸子,多放点茶叶,开开的水沏上,给老毛端来。”茶能解酒,这碴儿咋忘了?

副局长落了座,大家蜂拥而上也抢了座。首席桌上,厂长给副局长介绍,“这是老毛,大学生儿,是主陪。我们这几个,这是县工业办的大唐,这是县组织组的小钱,这是副厂长老刘,仪表总设计,这是。。。”

“好。老毛啊,--叫得怎么这么别扭,还是叫小毛吧。小毛啊,今年多大了?”

“25。”老毛嘿儿嘿笑着。

“好。我在你这岁数,正在辽沈战场上打仗呢。那时候没酒喝,馋得肚里长鸟。现在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过瘾。”

“局长,”厂长小心地弯下腰,轻声说,“咱们现在就开始?”

“好,那就开始。”副局长同意了。

厂长挺起身,环顾了一下餐厅会场。十来张大桌子都坐满了人,眼睛全盯着桌上的酒和菜,没人看他。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XX县无线电厂仪表鉴定会,现在正式开始。”稀里哗啦一片掌声。“我代表,无线电厂厂领导和全体职工,向。。。向局长一行,表示热烈的欢迎,衷心的感谢!”稀里哗啦又是一片掌声。“省电子工业局,一贯对我们大力支持,关心我们爱护我们,我们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们一定以实际行动报答省电子工业局的关怀。”稀里哗啦同样的一片掌声。“下面,请局长给我们做指示。”弯下腰,“局长,您说几句吧。”

“好,我这个人,是务实的,讲究实际。说多了大家等不及了。大家也不是冲听报告来的。废话少说,我看咱们就来吧,啊?”冲大家,“你们说怎么样?”“好。”下面一片欢呼。

别的桌上就无章法可循了,都是下三流的喝法,无非是大口嚼菜,大口喝酒,同时嘴里咸不唧唧,淡不唧唧地穷聊而已。这种大场面机会难得,抓紧填肚子是真格儿的。

在正桌上,副局长先和老毛讲条件。

“怎么喝法?都喝白的?”

“不,不,我喝不惯白的。我喝色儿酒吧。”老毛赶紧说。

“那我一小杯,你一大杯,怎么样?咱们公平合理,谁也不占便宜。”

“行。”老毛抓了个大点儿的杯子。

“别,不行。这杯子不行。”副局长拿过另一个杯子。“这个。”推到了老毛眼前。

“哎呦,这个也忒大了点儿吧?”老毛吓一跳。

“嗨,小毛啊,咱们还得加上年龄这个条件呢。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瓶老白干儿灌下去眼都不带眨的。来吧,咱俩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老毛脸上苦笑着,心里直发毛。可顶到这儿了,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好,你一杯白的,我一杯带色儿的。”

“满上,满上。”

“你们也别呆着,都满上”陪酒的也都满上了。

老毛趁大家倒酒,迅速夹了几块肥肉塞到嘴里,蜡一般地嚼着咽下去。这时候一大茶缸浓茶也送来了。副局长和老毛,每人面前一个大白搪瓷缸子和一个酒杯,杯子里满着酒,一个小的是白的,一个大的是红的。喝酒正式开始。

“小毛啊,”副局长健谈,又随便,显见有着主动权。“咱们今天在一块儿喝酒,这是缘分啊,你说是不?”

“是,是。其实我也在哈尔滨呆了好几年呢。大学在哈军工上的。”

“啊,那道里道外南岗都熟吧?”

“还行。”

“大学生,国家的财富啊,不简单。来,为国家的栋梁,干杯!”

“为咱们是半个老乡,干杯!”老毛一伸脖儿,一杯红葡萄下了肚,赶紧夹了两口菜填下去,接着又一大口浓茶。副局长也一仰脖,咬着牙,咧着嘴,白酒下肚一条热胡同。放下酒杯,也夹了口菜,喝了一大口浓茶。有人又分别满上酒。

“听你说话,还不是咱东北人。老家在哪儿?”副局长放下筷子。

“北京。”

“北京?嗬,首都啊,不容易,不容易。大地方来的。来,来,咱们得再干一杯。”副局长又举起酒杯,“为你这个北京人,干杯!”

“谢谢局长。”一仰脖儿,又一杯。然后是菜和茶。

“嗳,我听说,哈军工都在队伍啊,都有衔儿啊。你也有?”副局长忽然扭身冲老毛。
“是有。可我现在复员转业了,属分配地方。在校期间穿军装。”

“嗯--,那好,你也算当过兵的,二十年前,我也是兵。咱们还得干一杯。为咱们都是兵,干杯!”

“干!”一杯灌下去,酒杯倒过来,空了,“啪”放在桌子上,又有人满上。

大厅里人声噪杂,不少桌上已经猜起拳来了,“一张嘴呀,哥俩好啊,三星照呀,四个喜啊,五魁首呀,六六六啊,七个巧呀,八匹马啊,九头鸟呀,全来了啊,喝,喝。”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气氛热烈火爆。正桌挺文明,副局长和老毛主喝又主聊,其他的人机灵着耳朵和眼睛,小心地意思意思地喝着,特别是厂长。

“会猜拳吗?”副局长问。

“哎呦,不会。”老毛咯噔一下。

“别怕,其实那也不难。可今天,咱不猜。”副局长一只手伸出去,向下一压,“你是大学生,是文化人儿,咱就不来那个。那是粗人的活计。”老毛松了口气。

“局长您一看就知道肚里有货,不是。。。”老毛抓机会抢了个主动权。

“我?哈哈,大老粗儿。肚里没啥水儿。认那俩字还是解放后识字班补的呢。哈哈。”副局长开怀大笑。

“局长那您当兵的时候也是个带‘长’的吧?指挥打仗一定有两下子。看得出来,大将风度。”老毛说得很真诚。

“哈哈哈,”副局长笑得更大声了,“兵倒是带过几个,最大当过营长,后来就转到地方了。”

“呀,那时候您就当营长了?那么年轻?”

“愿意听打仗那时候的事?--好,趁今天高兴,咱们聊聊。”副局长此时脸色微红,显见兴致极高,心情很好。“提起那时候的事,还得说酒。打仗可不是玩的,枪子不长眼,打上就玩儿完哪。怕不怕?说不怕那是说瞎话,兔崽子才说瞎话儿。我他妈头一次上战场,枪一响,尿了裤裆。说瞎话王八蛋。后来班长出个招儿,打响前喝酒。酒这玩艺儿是好东西,半瓶老白干灌下去,脑袋一迷糊,啥都不怕了。来,干,把这杯干了。”一仰脖,自己先干了。

“嗯,有意思。”老毛眼神有点涩。

“打仗这玩艺儿,挺怪。一开始怕,可打起来以后,一看见自己的战友倒下了,他妈就不怕了。眼也红了,脑袋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打呀杀啊,????什么也不怕了。”

“您还是勇敢,要我还不吓晕了。您是英雄的料。”

“英雄?嗨,干,干。。。都一样,你上去也行。根本就想不起来怕。打完仗才怕呢,不能想,后怕。还就是这酒是好东西,酒一喝,呼呼睡大觉,起来接着干。干,干了它。。。。要不怎么说你们幸福呢。你们不用打仗,不用怕掉脑袋。就光是个‘喝’字就行了。我们那时候,。。。喝,别楞着。”

“不行了,我得慢慢喝。”

“别逗了,这点酒算啥?我看得出来,你海量。今天咱们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痛快!喝。”

“好,局长您是,老当益壮,不简单,大将风度。”

“大将?不行,也就是个少校,到头了。咱还是说咱的酒。说到哪儿来着?啊?”副局长歪过头去问旁边的小年青。

“您说到了提着脑袋闹革命。”年青人小声提醒。

“啊,对了。那时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道啥时候就掉了。那不喝酒哪行?喝。干了。。。不喝没时候喝了咋办?”

“局长,您是,命大,福大,灶火大,仗打过来了,您是越活越壮实。”

“你说什么?越活越。。。壮实?我说不对,是越喝越。。。壮实。来,喝!”副局长额头上渗出了汗,褂子的扣子也扯开了,露出扎扎的胸毛。“咱们从前出生入死,那叫枪林弹雨,打下了江山,吃点喝点,那算什么?”

“局长。”身边的小年青轻轻拉了一下副局长的袖子,“您喝口茶。”

“我知道,不用你说,走不了板儿。我心里明白。今天是高兴,和小毛一块儿喝酒,高兴。你看人家大学生,人家理解咱们。从前打仗容易吗?不容易!你群众,你群众,你上过战场吗?坐享其成!”顿了一下,放低声音,“不说这个,今天咱们只说高兴的事儿。”

“是,局长,不瞒您说,我爸爸是前两年自杀的。给国家干了那么多年,贡献不小啊,楞说是走资派,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关起来还打。”老毛眼圈红了,赶紧掏手绢擦擦眼。

“唉,小毛啊,”副局长拍拍老毛,第一下拍到了脖子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来,咱先干一杯。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啊,这叫代价呀。干,干了。为了死难战友。。。比起他们来,咱们有福气呀。”一仰脖儿,一半儿酒进了嘴,一半儿到了下巴上。“你呢,算是受了牵连。你要理解,要有革命胸怀,啊,跌倒了,爬起来。”

“我也没跌倒啊,我犯什么错了?”

“啊,你没犯错,你是没错。就是犯错也没什么,有贡献那。再说是毛主席说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嘛。身上好几个枪眼,吃点喝点,甚至,就算有点作风错误,那算啥?这是人民给的。这酒,喝,喝,干了。”

“我也没犯错。”老毛嘟囔着,一抓酒杯,两大口就干了,呛了一下,咳了几声。

“嗨,我说,咱们今天不提不高兴的,今天咱们要高高兴兴地喝,不醉不归。小毛,满上。今。。。今天,我考考你。你知道你这酒是啥酒吗?”

“我。。。这酒?通化红葡萄呀。”

“我这个呢?”

“嫩源香啊。”

“好,没醉,好样儿的。”

“这就醉了?局,局长您说笑话了。喝这点就醉了?哎,您还别说,今天是有点怪。平时半瓶就有点头晕,今天两瓶下去了,没事儿。”

“你好酒量。可你还是嫩啊。不能喝色儿酒。那是老娘们儿喝的。我象你这,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我一个人对七个,他妈全让我对到桌子底下去了。真痛快!”

“您还别说,色儿酒后劲大,容易醉。可,可我不觉得醉。看来这酒量,是天生的。”咕咚又一大口。

“小毛啊,白酒香啊。色儿酒,甜水儿,不带劲。你看这,多香。“啧”儿一口,牙一呲,嘴一咧。

“白酒,我喝过,您说吧,啥酒,我没喝过?”

“好小毛,口气,不小,都喝过?”眼一眯,头稍歪,“熙凤?”“喝过。”“老窖?”

“喝过。”“五粮液?”“喝过。”“茅台?”“喝过,北京,啥没有?喝过。”

“嗯,那我问你,哪种好?”

“我还是,喜欢,汾酒。又香,又绵。”

“老西子酒啊。你又不懂,了不是,可也,让你,说着了。你还不,知道,咱这嫩,源香啊,”伸手去抓酒瓶,捞了一把没捞着,小年青的赶紧把酒瓶子递了过去。副局长抓在手里,“你看,这,叫嫩,源香。是用嫩,江的水造的。嫩江的水,好啊,养人哪。造酒的方子,嘿,告诉你,咱这嫩,源香,有个名儿,叫赛,老西儿。”

“赛老,西儿?”老毛甩了两下眼光,定在副局长手里的酒瓶上。

“不信?”副局长两手抓着酒瓶往老毛脸前凑,“你闻,闻,这味儿,正道。”瓶子口送到老毛耳朵旁。

老毛扭头去就和瓶子口,副局长却把瓶子抽回来又送出去,送到了老毛的另一个耳朵,三、四个来回儿,瓶口和鼻子对到了一起。老毛使劲闻了闻,“香,是香。”老毛点头。
“嗳,好酒不醉人。可,上个月,肇庆开鉴,定会,那他妈老小子,让我,灌得一盘子,回锅肉,全扣脑袋上了,哈,就这样,”副局长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哎,回锅肉,都没了?没关系,这也行。”就近抄起一盘宫爆鸡丁,“就这样。”旁边的小年青一把抓住盘子,“局长,喝茶。”汤洒了点在桌子上。

“你,你以为,我喝醉啦?没,有。我是,告诉小毛,那个老东西,喝多了。喝酒有意思,”左手在面前划了个弧,右手在面前划了条直线。

“我今天,也喝得,痛快。”老毛“嗝儿喽”打了个嗝儿,厂长赶紧满上开水,在老毛背上拍了两下。

“我上次大喝一场是在毕业,典礼后,聚餐,哈,最后的,晚餐。嘿嘿,我一人,喝了多半瓶,白的,那是白的。嘿,没醉。可心里不痛快。我爸爸让他们整死了,我还他妈,倒霉。什么,事儿啊!”老毛眼泪又要下来了。

“老毛,喝茶。要不要上厕所?”厂长悄悄说。

“不去。我爸爸,在地牢里,连上厕所,也不让上,我不去。我还得和,局长,喝酒呢。”

“喝,今天是,真高兴。我是,头一回,和大学生喝酒。有意思。有贡献,的都是,好人。好人,没,好报,喝。”

“局长,咱先到后边儿歇会儿吧。”厂长眼光示意我们几个架老毛,又示意局里的人架副局长。“先歇会儿,先歇会儿。”

我们架上老毛,老毛迈左脚,左边身子下沉,左边的人哼一声运气架住;迈右脚,右边身子下沉,右边的人哼一声运气架住。

“今天,怎么,好象,腿,有点,软。”老毛歉疚地笑了笑,“不大,管事儿。”

“老毛,你真够意思!副局长让你喝倒了。副局长两只脚在地上拖着走呢。”

“哈,其实,我,还能,喝。”老毛乐了。“那老家伙,可也够能,喝的。”

把老毛架到了房间里,放倒老毛,老毛鼓着腮帮子吹气,“呼”,“呼”。

“老毛你这是干啥?”

“酒精,易挥发,呼气,能带走酒精,”忽然老毛脸一红,一翻身,“哇”一口,红烧丸子,猪肉炖粉条子,加上宫爆鸡丁,带着冲天的酒气和酸味儿,喷了个满地开花。看着大家忙活,老毛说,“真,对不,起,我不该,喝,那么多。醉,倒没醉,胃,不顶劲。”

“呼啦”,厂长带着风闯了进来,喜气洋洋,见大家正在擦地上的污物,抢过毛巾,“老毛,吐啦?赶快给老毛漱口。这儿我来,我来。老毛啊,你大功一件啊。咱们的仪表合格啦!”

“你们,什么时候,到厂里去了?这么快?”

“不用去了。副局长说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这么痛快过。嘿!????!”

“咋啦?是吗?!”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2-5 23:27 编辑

小城故事 县广播站 2009-10-25
   

如往常一样,县委机关食堂晚六点开饭。一色儿的蓝褂子,蓝裤子蓝帽子们熙熙攘攘挤进餐厅,排队买饭吃饭聊天。“某某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安在墙角的高音大喇叭响了。大喇叭里传出纯正的普通话,声音轻柔不失严肃,流畅不失抑扬。

“下面请大家欣赏革命歌曲。”

大喇叭里响起革命歌曲“我爱马场”。

“我爱马场哎,我爱马。。。”属革命抒情歌曲。

忽然喇叭里传出另一个声音,好象是聊天。

“昨天县委办公室开会了你知道吗?”一个男的声音。

“什么事?没听说。”女的声音。

“嗬,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男的很惊讶。

“到底什么事嘛,爱说不说。”女的不高兴的声音,其实没真生气。

“好,好,我说,我说。财会组的老蔡和三个女的乱搞,让他老婆告了。”

“是吗?”

县委机关食堂里有几个耳朵尖的停下喧哗,竖起耳朵听,接着就炸了窝。

“这是咋回事?广播站咋整的?赶快去人关广播。啥呀,乌七八糟的。”

有人飞身上车,冲向广播站。好在广播站就在县委大院不远的地方。到了广播站,叭、叭、叭,广播室大门砸得山响,大喇叭里传出来,象背景音乐。

“关广播,关广播,快,快!”

“怎么回事?捣什么乱?捣什么乱?这是机房重地,你乱闯。。。”

“什么他妈重地,快关广播,要不我拉闸啦。”

这时站长也跑过来,透过门上的玻璃,打着手势,让里面快点关广播。

终于,大喇叭没声音了,机房大门开了。站长冲男女广播员吼道,“你们俩搞什么鬼划狐,唠的淡嗑儿全他妈播出去了!”

二位已知错,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放歌曲。”站长命令。回过头对来人讲,“这事我们一定严办。”

来人慢悠悠上车,蹬着回食堂去了。嘴里咕囔着,“严办?严办个鸟!”

第二天,县城里一下子传开了,财务老蔡搞了仨。都是谁?说法不一。每人都说三个名字,候选就有二十来个,最后得到一个交集,这其中就有新来的大学生杨某,县委的李某,和文工团的韩某。这事给小县城撒了一大把胡椒面儿,全民皆知,全民议论,举城沸腾,可见宣传工具的重要地位了。这是别的话了。

县广播站座落在县委大楼西边的一幢平房里。广播站虽小但“五脏俱全”。站长,机务,记者,广播员以及财务,保卫,应有尽有。广播系统属于机要部门,又要业务精,又要忠诚可靠。男广播员是县工业部长的弟弟的小舅子,先天的大近视,配着深度眼镜,平添了几分斯文,高中毕了业,不适于重体力劳动,就进了广播站,做了广播员。业务方面呢,声音好,有文化,又肯学,挺合适的一位男播音员。而女播音员应该更好物色,女性天生有艺术细胞,播音其实更多地是和艺术挂钩。加上点东北的特有地方口音,播出来特有亲和力。不过我们县没从东北人里挑女播音员,而是把北京知识青年小张儿调上来,一来落实党的知识青年政策,二来口音纯正还没的挑。小张儿是北京小中学生模样儿,无独有偶,也是大近视眼,瓶子底似的镜片好象很沉很沉,总得要用手推上去点儿。也就是因为大近视才能被落实政策,调上来做播音员。小张儿绝对标准的普通话,而且音色特好。

广播站就这两个播音员,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每天晚上别人下班后他们开始工作,而白天的时间都为晚间播音做准备。广播站也和广播电台一样,先是新闻节目再是音乐。放音乐简单得很。塑胶的唱盘,联上扩音器,报了歌曲名,就把唱针准确无误地放在适当的地方。工作不累。每次播完关机也很容易,几个闸一拉,全妥。所以机务也就教教广播员,自己早早回家吃饭抱孩子去了。广播员一人多能。二、三个小时的广播后,天也黑了,人也稀了。拉闸关灯,小小广播站就剩打更值班室的屋子亮着灯。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夜晚漆黑静谧的小县城,让人们觉得早晚得出点什么事。果不其然,终于有那么一天,女播音员的肚子大了。这事男播音员一家很重视,而且为此开了会。做县工业部长的大伯子懂优生及遗传,坚决反对二位广播员成亲。二人都是天生大近视,那哪行?那不是找麻烦吗?劝女孩儿打掉,其他另行解决。与此同时,因为是实在亲戚,不得不说几句。你们看我这官儿当得容易吗?家里能不能少找点儿事?上次广播的事刚刚算是摘落清楚。那检查就那么容易过关哪?人家看着我的面子,放你一马。等我不在这位了,你怎么办?这帐不是不算哪,是秋后算哪。都检点点儿吧。你们看老阎家那大小子,在台上挨整还不老实,吐吐沫,梗脖子,那不是给他二姨夫添彩儿吗?大伯子说完,做厂领导的姐姐姐夫也跟着做工作,把女孩找到家里,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好招待,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陪了好多眼泪。没想到女孩还挺执着,说什么也不打掉。说即使不结婚,孩子也要生下来。当然孩子的出生地是北京了。这么大个北京,哪儿还找不着个同情下乡知青的地方?可就是咱们国情不时兴单亲爹娘,不知这日子以后怎么过。

县广播站仍然天天广播县新闻和革命歌曲,男播音员的声音照旧,女播音员的声音变成带东北嗲味儿的女高音,总有好几个月,才恢复了纯正的北京味儿的普通话。
知青生活写来如画,平淡见精彩,苦逼加无奈,生活还要继续,难得作者有那么好的记忆。
小城故事 算命 (较长) 2009-10-21 21:45:35   
   

这事还得从我们厂的周眼镜家里出事说起。

那天过了晌午,午睡过后,正没精打采地坐在车间的木凳上养神,习惯地掏兜儿,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叼在嘴上。捏捏瘪了的烟盒,揉成一团,顺手一扔,准确地落进门后的纸篓里。然后点着,狠吸一口,吐出一团浓烟,精神为之一振,开始计划派个人去买包烟来。平时都是小青工周眼镜的活计。谁没烟了,叫,“周儿啊,周儿,。。。嗨,眼睛不好使,咋的耳朵也不好使啊?周儿,跑一趟,迎春,要长春的。”周眼镜装聋无路,只好接茬儿,“拿钱,没钱给你垫。”然后巡视一番,“谁还买烟,没空儿一趟趟跑,就这一趟啦。”收齐了钱,一溜小跑,去县委小卖部买烟了。

今天,好几个人叫,“周儿,眼镜儿,嗨,这小子今天哪儿猫着去了?”看看谁也支不动谁,就结伙儿去了县委小卖部。

路上边走边聊,就见周眼镜风风火火冲过来,平时的笑模样也不见了,又齐又白的牙也不呲了,撅着嘴,严肃得很。见面就问,“见刘头儿了没?”“见啦,就在办公室呢。你这是咋的了?碰见打猎的啦?”“没工夫跟你们瞎掰,我有急事。”风一样走了。“这是咋的了?猴烧屁股是的。”

等几个人买好了烟,往回走的时候,又见周眼镜和刘头儿一人骑一辆车就奔了街里,碰见我们连招呼也没打,骑得飞快。大伙儿一人一头雾水。“今天这是咋的了?”

那天下午,一下午也没见周眼镜。好在可唠的嗑儿多得是,大家就没在意。第二天一上班,就听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在说什么周眼镜家出事了,周眼镜的姐姐投了河。这就赶紧奔了办公室,见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一大帮人,正听刘头儿说事情的原委。

原来,周眼镜昨天中午就发现他姐姐不见了,绕世界找了一晌午,还是没找见,就急急慌慌去找刘头儿。刘头儿的二大爷是县里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了一辈子的命,远近驰名,只是到了文化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红卫兵到家里抄了次家,把些卦书,卦签之类的东西翻出来烧了。还好,人没受苦,刘姓是县里第二大姓,人多势众,保了老头儿一条命。事后老头儿也顺坡下了,挂了卦摊儿,从此洗手不干了。可还断不了找上门儿的人。这不,昨天下午,刘头儿亲自带着周眼镜到他二大爷家,求他老人家算一命。一进门,老头儿没容周眼镜说完“二大爷,我姐姐她。。。”就眯起眼说,“报个时辰。”时辰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要顺口说,不能思考。周眼镜顺口说“卯”,然后就不吭声,看着老头儿闭着眼睛,掐手指头。过了不过三口烟的工夫,老头儿说,“回去吧,没事了,你姐姐落机关手里了。”

刘头儿说,打发周眼镜走了以后,他二大爷说,周家闺女落水啦,赶紧找人捞去吧。后来就报了案。当晚,公安局在河下凹处找到了周眼镜姐姐的尸体。一家人连同他姐姐的夫家连夜处理后事,忙得一宿没睡。

“嗬,这么他妈神!”大伙儿都信服地相视无言。片刻,有人就说,能不能让他老人家来给咱们算算。刘头儿说,“想算命?”顿了顿,接着说,“其实也没啥,我教你们一招儿吧。”说着,亮出左手,手心对着大家。“这。。。”刘头儿眨了下眼,又把手放下了。“咱们这可是闹着玩儿的啊,不能算是迷信,别当了真。”见大家都鸡啄米似地点头儿一脸首肯的严肃,这才又举起左手接茬儿说,“从食指根儿开始,逆时针转,中指根儿,无名指根儿,然后是无名指尖儿,中指尖儿,食指尖儿。顺着是大安,空往,小吉,赤口,速喜和留连。”大伙猛一顿记,“啥是赤口?”有人问。“赤口就是犯口舌,或是遭小人。”“啥是空往?”“空往就是白搭,白忙活。”“那啥是速喜呢?”“速喜就是马到成功。想办的事都能办成。”“那啥。。。”

“留连是不定卦。可成可不成,吉凶未卜;大安是不动卦,平平安安,没变化;小吉是吉星高照,是福卦。”

“噢。”定义都明确了,“可怎么算呢?”

“别忙啊,我这就说。刚才说的是卦名。时辰的数法是从大安开始,逆时针数。要算阴历,不说阳历。顺着数,是阴历一月,二月,。。。绕过来接着数;比如今天是阴历5月初十,好,这个月就是速喜月。”

“嘿,这个月好,赶紧的,有啥事赶紧干。”

“可周眼镜他姐咋就投了河了?”

“不能光看月,还有日。比如今天是初十,从速喜月数起,初一,初二,。。。到初十,正好是空往日。空往就是白忙活呀。”

“噢,我说的呢,我家那个下蛋鸡,天天下蛋,就今儿早上啥也没有,鸡窝让我翻了个遍,沾我一手鸡屎,白跑一趟。”

“那你是活该,算你倒霉。”

“少打岔,听刘头儿的。那昨天呢,周眼镜报个卯是咋回事?”

“昨天是初九,是大安日,不动卦,可眼镜报的是卯,从大安数起,子丑寅卯,是赤口卦。眼镜他姐家吵架,想不开,寻了短,投水了。”

“噢。”大伙儿茅塞顿开,“真他妈神了!”

从刘头儿那出来,边走边背,边掐手指头。掐着掐着,就想,我这是不是“能掐会算”了。算吧,就这么容易?不算吧,那我这是干什么呢,捏着手指头?不过时下职称不时髦了,连大学生们也都当了工人了,还叫那个真儿干嘛。下晚儿下班后,在县委机关食堂碰见北京老乡那迪,说起学会算命一事,那迪说,“哎呦,快,快给我算一命,这都多少日子了,我这调北京的事总没着落,快烦死我了。”

“快,别想,快报个时辰。”

“啥时辰?”

“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快,别想。”

“啊,嗯。。。”

“别想,要脱口而出。快,快!”

“。。。嗯,。。。酉!嗬,还挺紧张的,汗都下来了。”

我趁着记得清楚,伸出手来,如小孩算算术,一个个地掰手指头数过来。

“我说你这是干啥呢?”那迪莫名其妙。

“哈,今儿个是速喜月,空往日,子、丑、寅、卯,。。。申、酉。嗨,你还真走运,速喜,你这事有门儿。”

“真的?快告诉我,怎么有门儿,有什么门儿?”

“你的卦是速喜卦,明儿你赶紧的去办。可有一条,明儿你去办的时候,千万不能上午去,你要下午,申时去办最好。”

“申时?什么时候?”

“就是三点到五点。”

“好,我听你一句话,我借你的吉言。”

那天晚上吃的不错,晚上睡的也不错。第二天起来就什么全忘了。和大家一样,照常上班看报,喝茶,抽烟,打盹儿。偶尔打听一下周眼镜他姐为啥寻了短见?两口子吵了架,这责任咋算?等等。不是自己家的事,时间稍长,也就淡下去了。小县城就如小水塘,投下块石头,容易溅起水花儿,可也容易平复,逛荡两下就完事了。

隔了几天,晚上下班后,到县委食堂吃饭,又见到那迪。

“怎么好几天不见你了?自己改善生活儿了?有啥好吃的别独闷哪。”

“嘿,我说,”那迪一见我,眼睛都放出光来,“这两天一直忙着收拾,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可得好好感谢你。”

“感谢我啥?”

“你算的命可太准了。”

“准什么?”

“我调北京的事成了!”

原来那天在县委食堂给那迪算了命后,那迪还真认了真。那天夜里就没睡觉,捉摸着第二天怎么去县组织组,怎么催,去的次数多了,组织组的人看你的眼神儿都不对,你自己也觉得底气不大足。第二天一上午接着捉摸,不敢去县委组织组。熬啊,熬,好容易熬到了三点过一分,怕他的表不准,走快(其实平时稍慢),又慎了慎,三点过三分,敲门进了县组织组。组织组老晋一见那迪就说,嘿,我说你是算命算准了是怎么的,这邮差刚送来北京的信。你的事行了,赶紧办手续收拾准备请客吧。那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算命了?老晋说,什么算命?你算什么命了?那迪赶紧说,啊,没有,说着玩儿的。

就这样,那迪调北京的事成功了。

“恭喜,恭喜。”我心里酸不溜丢的又是高兴又是嫉妒。

“闲话少说,哪天,我得好好请你一顿。”

那迪请了我一顿。平时缺盐少油的,猛吃一顿好的,而且又是最后一顿儿,一走神儿就吃得多了点儿,吃得肠胃受不住,拉了小一礼拜。自那以后,也开始了往北京调的工程。凡事都先掐捏一番,然后再严格按照日子、时辰去办事。这其中就尽量避免赤口、空往。至于留连嘛,还算可以,因为那意思是不定,可好,可坏,可成,可黄,希望还在。当然,尽量把办事的时间集中在速喜和小吉的时刻。办来办去,一年下来,还是没点影儿。一天急了,又找到刘头儿,说,我都挑好日子,好时辰,怎么还是不顺呢?

刘头儿笑了,说,“这叫天机不可泄露。你都按卦上说的去办,那就不灵了。”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站不起来。可也是,要是算命的都预先知道吉凶,那不发大财了?干嘛还给别人算命?刘头儿问,你是哪年哪月哪号什么时辰生的?我告诉了他,他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说,你们这一年是屋上土命,你肯定不会在我们这儿呆长的。屋上土,随风飘啊。

可不,文化大革命的风一吹,就把我从北京吹到了三千里地外的黑龙江。

刘头儿接着说,你的命不错,可在50岁以后发迹。刘头儿说,这算命,不可解得太细,天机不可泄露。后来,我父亲给我走后门,乘回城风调到北京房山石化总厂;78年回炉风把我吹回清华;79年,考研究生的风又把我吹到了清华经管学院;85年出国风又把我吹到了美国。至于50岁以后的发迹,还要拭目以待。
小城故事 县城火车站 (较长) 2009-10-15 20:04:25   
   

我们县火车站座落在县里唯一的石渣大路的尽头,火车来的时候,一根红白相间的起落杆儿挡住过往行人和车辆。

东北的铁路运输相对关里和南方发达得多,无论县城怎么小,都有一个火车站。听说,小鬼子占东北时发展铁路很起劲,等他们卷铺盖走了,都留给了咱中国人了。怎么知道是小鬼子建的铁路呢?也是听说的,说是火车站的式样设计是日本特色为多。咱不是学建筑的,也没住过象样的房。以前咱还不是有屋有门有窗就是好家伙?还什么欧州式儿的,日本式儿的,只要别没门儿没盖儿就行。要说有特色,倒是黑龙江省第二大城市齐齐哈尔火车站别具一格。有知情人告诉我,齐齐哈尔火车站是中国人设计的。那时候小鬼子也用知识分子,找个学问高的中国人说,你的,火车站设计的干活。这位知识分子就设计了一座火车站。设计好了,小鬼子挺满意,大概算是有日本特色了吧。等盖好了以后,这中国知识分子就跑了,没影儿了。小鬼子这才发现上了当。怎么呢?齐齐哈尔火车站中心建筑物是个七、八层高的尖塔,塔尖设计很妙,太阳照在塔上,影子落到地上,正好是个“中”字。每到齐齐哈尔火车站我都特意看看那座尖塔,这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饶你小鬼子奸似鬼,还是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我们县是小县,火车站自然也小。一幢一层的建筑物,说不上是什么式样。前面有块空旷地带就是站台了。车站虽小,但体制是标准化的。售票处,候车室,站长办公室,会议室,保卫室,值班室以及其它一些办公室,应有尽有。当然尺寸小一点。售票处只有一个窗口,窗口小得只够伸进一只手塞进去钱。这种严格隔离的方式是为了安全。候车室里总有几张木条长椅。先占的可以躺着睡觉,后来的人就只能席地而坐。一般都垫张纸,地上都是硬泥,掺着痰和烟头。

凡火车站,按正常手续应该是在售票处买了票,在候车室等车。车来了以后,通往站台的门一开,检票上车。可实际上县城的火车站不那么麻烦。候车室只是躲风避雨的地方,至于检票,傻瓜才走检票门儿呢。县城火车站都没有界限,偶尔有象征性的一段栏杆,多走几步就绕过去了。火车一来,车门一开,两边儿都上人,谁也拦不住。谁买票?胆小的人买票,胆小个一、二回,胆儿也就大了。路警拿着小红旗,挥一挥,告诉司机可以走了,车一开,路警立马儿转身回车站小屋抽烟去了。

日久天长,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车来,车停,车走,千篇一律。县城火车站就如同家里的一个大酸菜缸那么平平常常,那么不起眼儿,可东北人家家离不开它。它又象是一口苦水井的井口,井里的蛙们总是有空没空地爬上来张望张望,看看外面的世界。
忽然有一天,一个人跑向站台,大喊一声,茅房粪坑里有人打架抢孩子哪!“呼啦”一下子,人们涌向车站斜后方的厕所。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在厕所蹲坑架子下面的大粪池里正在扭打。勇敢的不怕溅上粪汤儿的离得近,能看见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条软软的东西。只见这位一拳把另一个打歪在一边,窜出粪池。把手中的东西在耳边左听右听,好一阵,顺手又丢回去,转身找水洗身去了。另一个刚爬出一半儿,见东西又丢回来了,重又扎进粪池,捞起来,也是左听右听了好一阵,也顺手丢了回去。二位此时是所向无敌,似有万夫不挡之勇,所到之处,众人迅速闪开一条路,形成夹道欢迎的架式,就差鼓掌了。可二位到哪儿去?澡堂?澡堂管事儿的一手捏鼻子一手垫着好几层报纸往外挡。还是警察有办法,打来几桶水,搂头冲了个大概其,然后带到了局子里。至于在厕所生孩子的事主,根据血迹的线索找着也带到了局子里。

听说东北有买卖婴儿的,男孩儿能卖2、30块,相当于那时候的二级工,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呢。这叫宁沾一身粪,也要抢个小财源。

那天以后多少天,车站后身儿的厕所总是人满为患,周围也老有不少来回遛达眼光老往粪池瞟的人。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怪,你盼着什么的时候却总是让你失望。哪能天天有到茅房生孩子的?过了个把月,人们就渐渐地淡漠模糊了,车站的秩序也才恢复了正常。

天下大事,乱久必治,治久必乱。终于又有一天。。。

站上老张正在站台上漫不经心地巡视,手里的小红旗卷成一卷,眼光送向铁轨的远方尽头,偶尔往站台后身儿的厕所瞥一下。忽然,老张看到了什么,冲着远处喊了起来,“嗨,你他妈。。。我他妈。。。”跑了两步,看看肯定追不上,转身进了车站,抓起电话,使劲摇了三、四圈,“喂,老刘吗?紧急情况儿。有个????混蛋小子在铁道线儿上骑两辆车朝你那岔口去了,。。。啊?对,自行车。是,他骑一辆,扶一辆,。。。唉,就别问了,自己看吧。你就。。。对,截住他,对。这不是找事儿吗?。。。拿什么都行,把????拍下来。好,就这样,快。”挂了电话。

那边老刘放下电话,满屋子找家伙,也没啥东西趁手,就抄起了铁锹,出了值班小屋。远远地就看有个人沿铁路线儿过来了,近了才看清楚,那人骑一辆自行车,右手扶一辆自行车,俩车都在铁轨上,居然骑得挺稳挺快。老刘喊,“下来,你找死啊?”那人不理,照骑,到了跟前,老刘举起铁锹,“啪”的一家伙打在空车的前轮上,那人一个侧翻,扔了出去,小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老刘这铁锹又举了起来,那人说,“别打,别打,我跟你走。”

把人押到了车站保卫处,站长亲自审讯。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在哪儿上班?”站长严肃地厉声问。老张老刘和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说!”

杨子荣第一次到威虎山,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就这么问来着。

左一问,右一问,原来这位是齐齐哈尔杂技团的演员,姓钱,久不出名,想出这么个怪招儿,目的也就是想引人注意,扬扬名儿。

“真的?”站长眼角挤出一丝笑意,扫了一下老张老刘和诸位。老张小声对老刘说,“我说这小子怎么能在铁道线儿上骑车呢。”

还是站长老谋深算,冲老张,“老张,给齐齐哈尔杂技团挂个电话。”老张就去了隔壁打电话。

这儿接着问,“亏你小子想出这招儿,这他妈多玄哪。要是来车怎么办?你下得来吗?”

“没事,一捏闸,一推,稳稳当当就下来了。”

“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气氛挺轻松了。

过了一会儿,老张回来了。“怎么说?”大家问。老张不正面回答,迷起眼睛看了看那人,贴着站长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只见站长先是眯了眯眼睛,嘴咧了咧,忽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好小子!”这一声喝,把那人吓得腰一挺,眼一瞪,嘴一张,呆在了当场。本来已经轻松的空气一下子又绷起来了。大家虽然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形势紧张,任务在身,兼之“备战备荒为人民”学习了多少年,这点素养还是有的。一个个都下意识地捋胳膊挽袖子,做好战前准备。眼看这顿“皮肉教育”就要开场了。

站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说,“听说你会变戏法儿,来个吧。变好了,你走人,啥事没有。变不好,嘿,那可怪不着我了。怎么样?”

那人伸直的腰又缩了回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矮了下去一大截儿。

“这事啊,好办。挑个地方吧。”

“就这儿就行。”

“不行,这儿太憋屈。”

“好,走,找个地方,走。”站长领着大家,夹着那人,在又黑又窄的走廊里找合适的屋子。看一个,那人说“不行”,再看一个,那人说“太小”。车站也没几个屋子,走一圈回来,回到了站长办公室,那人说,“算了,就这屋吧。借窗帘用用。”有人上去摘下窗帘,他铺到地上,然后钻进去,古秋古秋,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好半天,这主儿出来了,说,“好了,变完了。”

“什么呀就变完了?变什么了?”大家盯住这主儿。

“你们看看你们丢了啥?”

大家都伸胳膊,看看表都在。摸摸钱包,瘪瘪的也在,其实钱包丢了也没啥,反正也没钱。能丢啥?老张先不耐烦了,“别卖关子了,快点儿说吧,变啥了?”

“你们要是没丢东西,我可要走啦。”那人抬腿做要走状。

“嘿嘿,你小子蒙人哪!站住!”好几个人同时吆喝。“蒙人别蒙到这儿来。今天要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俺这家伙可不是吃素的......”说着,“啪”一拍枪匣子就要拔枪,“呀,我枪呢?”枪没了,空套儿。这一叫不得了,别人也跟着下意识地摸枪,然后都叫了起来,“我的枪也没了。”一阵乱,全都四处张望,毛了爪儿。那人慢悠悠地说,“别找了,看这是什么?”一解上衣扣子,满腰插着五、六把五四式手枪。这一下子把满屋子的路警们全震呆了,盯住那人身上的枪,懵了。还是站长先打开了局面,领头儿哈哈大笑起来。

“真有你的,真有两下子!你什么时候拿去的呢?”

各人认回自己的枪,这又落座聊天儿,气氛可就不一样了。站长说,“老钱哪,亏你想的法儿!你这朋友咱算是交上了,以后咱替你扬扬名儿,多咱这儿有汇演联欢的,你也来添个节目吾的。”

还真是,后来老钱在齐齐哈尔杂技团的名声响了起来。老钱呢,也不拿架子,什么时候汇演请他,他就来凑个热闹。听说我们县有次在县委礼堂开大会,特邀老钱做表演报告,老钱痛痛快快答应了。说好了8点准时到场。到了那天,满礼堂坐的都是人,礼堂外边还站着不少人。8点了,不见人影,过十分了,还不见人影。大家一个个伸腕子看表。过二十分了,仍然不见人来,有的就叨唠骂街了,大叫“上当”。8点30整,这主儿打大门口进来了。礼貌起见,大家还是鼓了掌。上台以后,老钱说,“今天我是提前来的,没想到大家比我还早。感谢大家。”大伙心说了,提前?晚了半小时,还提前。不少人伸胳膊用手指点着自己的手表,“你看......"不看则已,一看一楞,“咦,怎么才7点半多点儿?”忙问旁边儿的人,旁边的人一看表,也说,“真是哎,明明8点半的吗。”不一会儿,全场的人都看表,真的都是7点半多一点儿。老钱在台上说,“你们都记得清楚吗,我来的时候几点?”大家说,“8点半,没错呀。”老钱得意洋洋,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表演的节目,叫做‘倒转乾坤’。”

这事有不少人做证,可到现在也没人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县城啊,就是这样,即平凡又神秘,即普通又多彩,不断地编织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3-2-21 15:25 编辑

速成算命法都出来了,还有倒转乾坤的家伙,写得活灵活现。
小城故事 告别宴会 (较长) 2009-10-25 18:16:55   
   

终于有一天,县组织组老姜着人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的调令来了,可以准备走了。还愣着干什么呀,拿去吧。

那是什么情景?那是什么心情?捧着“调令”,感慨万千啊。为了这纸“调令”,多少个日日夜夜吃不香,睡不好。对象不敢谈,家不敢安,怕的是被栓在黑龙江。大学的好朋友说,你要考虑得实在点儿,要做好思想准备,就在黑龙江呆他一辈子。说得我心里咯噔咯噔的。那么多年了,我还是把北京当家乡。要真的象老毛,老姚,小王那样,在县里找个对象,安个小家,孩子一生,冬储大白菜,大萝卜往家一拉,柴草一打,小日子一过,就整个一个东北人儿了。好象总不能甘心到这份儿上。一年多来,就一直张罗着往北京调。求老爹在北京走后门儿。老爹天生只会干活不擅社会关系,可为了难。为了儿子,也硬着头皮找上面的人去求情。我呢,在县城里也是上下打点,左右托人。困难哪,真困难。大胡就潇洒得多了。早几个月就调回北京市计委去了,那门子实在是硬得“镪、镪”的,咱没法比,比不了。大胡拿到调令的时候,组织组的人都觉得能替大胡办点事,很荣幸。大胡呢,就象拿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拿过调令。以后就是支着三角架到处留影儿,历史嘛,记载一下。现在,我也从组织组拿来了“调令”,可我就觉得这是件非常重的礼物,拿在手里沉哪,使着劲捧着,怕掉在地上,劲使得大了,又怕揉搓坏了。我说,太感谢你们了,真帮了我一个大忙。老姜说,组织组老早就决定了,既然放大胡,那就连你一块儿放了算了,都是北京来的嘛。你还真沾了大胡的光呢。我真庆幸在我的人生路上居然能遇到大胡和我一同并肩走了那么几步。

我印象中,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几次大转折点,每次都是一直急切地盼望着,一旦实现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小学毕业上中学,高中毕业上清华,清华毕业发配黑龙江(这个不对了,从未盼望着上黑龙江,不过盼着毕业),现在从黑龙江调北京,当然后来又有了考回炉,考研究生,以及出国等事,感觉都是记忆深刻,且大同小异。现在就是,我真不敢相信这“调令”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我拿着“调令”回厂子,刚进门,副厂长老刘就说,“这下高兴了吧?”我说什么事高兴了?“还装什么装?你兜儿里那是什么?回北京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这才拿到手。“这点事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没敢告诉你,这叫组织性儿纪律性儿。”是啊,老刘在县里是通天的,啥事不知道?我这点事又算啥?老毛胖子说,“你还真行,让你调成了,恭喜恭喜。”我说,嗨,我这还不是牙咬得紧点罢了。你这儿子都有了,天天吃饭馆小灶儿,我在厂里吃贴饼子,大咸菜,眼瞅着咱俩的身子骨差别越来越大,你这结了婚的比我这没结婚的滋润多了。老毛嘿嘿两笑,“那你是自找!”大黄蹭着脚步过来了,满脸的尴尬,“你这事还挺快,运气不错。”我说,你也快了。哈尔滨那边咋样了?“正办着呢。我爸的老朋友上礼拜到我家说,他托的人说了,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了。”那好,那好。好朋友老曹手里卷着本书也来了,说,“终于调成了,为你高兴。找一天到我家去一趟,也让我尽点心意。”老曹的家在“富海”公社,从县城先坐火车再步行八里乡村小路。厂党支部宣传委员邓大眼珠子眼睁到最大限度让人替他担心眼珠子骨碌一下掉下来地挤过来,握住我的手,说,“恭喜,恭喜,小王啊,可要请客啊,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大伙儿一听,都跟着说,对,对,请客,请客,可别忘了。

其实,邓大眼珠子不说,我也不会忘,肯定要请客,这是规矩。当然,大胡走的时候没请客,可谁也没说什么。一是地位相差太大,二是也不能牛不饮水强按头啊。我不一样,我是个普通老百姓。我当众表了态,保了证,好,下礼拜六晚上,时间地点另行通知。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在我们小县城里,不管啥事,只要热闹,就是好家伙,更何况有好的嚼果(好吃的-笔者注)。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么多人耳闻目睹,想赖帐也赖不掉了。压根儿我也不想赖帐,可我也知道,并不那么容易。

头一条,先定下来请谁不请谁。请客这档子事,叫做宁缺一邦,不缺一人。一般都是群威群胆,互为参考。都吃窝头,肚子里挺顺当,有的吃窝头,有的吃馒头,那吃窝头的就戚戚楂楂的不好消化。请客只请个别人,吃顿饭,唠唠嗑儿,大伙儿一打听,啊,没请我也没请你,心里就一块儿平衡了。若是请了一大帮,个别人没请,事后一打听,好啊,就没请我,这疙瘩墼在心里,起码两顿好吃好喝才能找补回来。所以这事比较复杂,一定要群策群力。我就找了副厂长和平时一块儿抽烟喝酒的腻友们商量。大伙儿一合计,这是我在黑龙江小县城最后一顿宴会,一定要开得象样儿,这是原则。请人呢,一定要全面照顾到,平日讨厌的也别不请,最后一顿了嘛。他能吃多少?猪肉炖粉条子,让他可劲造,堵了他的嘴,让他说不出你什么。

要说讨人厌不招人喜欢的还真有一位。此人五短身材,还圆骨隆冬的。脸上一对狡猾色迷迷的小眼睛,配上不大能数得清(你也没机会数)的一些麻点儿,要说为人,那是吹牛撒谎挑拨离间坑人害人无所不具。其实此人能力极强。听说文革时是造反派头头儿,东北人讲话,脑子够用,师傅们都说,就你这样的,仨绑在一块儿也顶不了他一个。那可真是,他脑子里能记住他跟所有人说的所有瞎话。听说有种下棋高手下盲棋,还一人对多人(“棋王”电影里是一人对八人),不管哪个对手走一着儿,他马上就能准确无误地对以一高招。这脑子就和电脑儿一个样了,不知怎么长的。小麻子的脑子比下盲棋的还厉害,棋子个数是个定数,小麻子要骗的人数总在增加,不容易,不由你不佩服。不过也算他倒点小霉,偏偏迂上我这个“不吃那一套”的主儿,老是当面揭发不留情,他多少忌讳着我点儿。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大伙儿都清楚,心里明白而不计较,只有我笨巴拉吉地忍不住往外说而已。

请不请小麻子?当然请。师傅们说,不请,是汤里的耗子屎,请,是桌面上的耗子屎。
要说不戴敬的还有一位,即本厂最高权力把持者王书记。王书记大嘴巴,能讲,吃了半辈子政治饭,做政工有一套,恩威并施,利害诱导,全精。他又非常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权。我也说不清到底烦他什么,要说呢,最烦的大概算是他胡说八道了。那次好不容易到职工宿舍破屋子关心一次群众生活,说是你们要注意别煤气中毒,炉子上放一盆水,能解煤气。我说,煤气乃一氧化碳,无色无味还不溶于水,放水有何用?王书记当即沉下脸来,怎么别人说有用,你说没用?不溶于水,可水能解煤气,怎么叫没用?打那以后,王书记和我就生分了。这调动工作的事,要不是从上面下的调令,他这关可不好过。那是不是他就不起作用了?不是,档案里的材料可是要他写的。为此,他找我谈了次话,说,你这人孤芳自赏,自以为是。说好听了,是书生气,说不好听了,是厕所里的石头。你知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档案有多重要?我说知道,档案就象后脑勺上烙的印,自己看不到还拿不下来。啊,你知道,那你怎么还不注意呢?我说,我不在乎,愿意写什么你就写,我有这个信心,在新单位让新领导去评价。好,好,好你个。。。嗳,你还是嫩哪,我也不忍心让你。。。这样吧,你还是冷静下来。厂里的师傅们,同志们对你印象都不错,希望你呢,还是多多靠拢组织,克服缺点,争取进步。

就你和王书记这关系,哪能不请?这材料还没交到组织组呢,把他请上,档案里兴许能写点好的。这可是组织上的事儿啊,你别往外说。在组织的朋友劝我。

我他妈就不信这份邪!我就不怕档案里有什么坏话!我就这狗脾气。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瘦驴拉硬屎,火儿一上来,啥也不顾,大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

别,可别,小不忍则乱大谋。把他请上,是你的大度。疙瘩宜解不宜结。这节骨眼上他再把事给你搅黄了不划算。

行,听你的,请。该服软儿的时候也得服软儿。这事儿就这么顺坡下了。

最后定了下来,厂书记,所有的师傅,以及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大学生弟兄们都在请之列。至于小徒工们就算了。一是实在太多,二是年纪太轻,还未入流。说俗了,这是一个得罪得起的群体。不过,别忘了他们的爹妈。

嗨,我说,(总有好几个人说)你有多少钱哪?你能出多少钱?

是啊,我能出多少钱?我每月的伙食钱,加上烟钱和出外到饭馆打牙祭的钱,一个月的工资就差不多了。我的工资是国家规定,相当于三级工的薪水,一月四百五十大毛。这在老百姓看来,已经相当多了。工人师傅们熬多少年,才熬到二级工,三级工,到了文化大革命,还一直没长过。你个大学生,一毕业,屁事还没干呢就拿三级工的钱,怨不得让人恨得骂臭老九呢。

就以我一个月的工资为准,怎么样?我狠了狠心。好在明儿就发钱,再说我还有北京的爹妈做后盾,就豁出去了。我这豪言一出,果然很感动了大家。这日子都不过了,把钱拿出来请大家,你还有什么说的?没的说,大伙儿帮忙吧。

找地方的找地方,介绍大师傅的介绍大师傅,采买的采买,借碗筷的借碗筷。众人拾柴火焰高,请客的事就有了着落了。

这菜谱怎么定?你们就看着办吧,我是没谱儿。我说。

其实菜谱也好说。原则是要实惠,人多啊,都来东北大众菜就是了。不外猪肉炖粉条子,肥肥的大块儿带皮猪肉,宽宽的粉条子,一大锅炖上,到时候端上桌,您就甩开腮帮子造吧。再有烧茄子,稀烂贱的大茄子,大块大块地一过油,配上肥肉片,一烧,扯上一块顶小半个面包。还有就是肉片炒青椒,肉丝炒芹菜,白肉酸菜粉,等等等等。至于酒,倒含糊不得,不能低于“嫩源香”,那是自然的。

离星期六还有好几天呢,小县城的这个角落的空气里就已经充满着节日的气氛了。这气氛不是在门面上,而是在心里。师傅们聊天都离不开宴会的事。“嗨,我说,这离礼拜六还有日子呢,你咋就绝食啦?这么攒肚子,有多少够你吃的?小王可倒了霉,碰到你这么个下三烂。”“别瞎说。我这俩天拉肚子,吃不下。”“得啦,拉肚子?你那是清仓,清干净点,到时候多吃点,你当我不知道?给咱们县城人丢脸吧你!”“人家小王都没说啥,你多什么嘴?你再说,我可跟你急啦。”“别,别,开个玩笑,别当真。来,抽根烟,消消气。”“少套近乎。靠你的边儿吧,我自己有。”总有好一阵安静。

星期六了,晚上六点,就在厂对面的干部集训处的大会议室里,摆了七、八张大桌子。后面厨房里大师傅和几个帮工的正在热火朝天,蒸汽满屋地烧着炒着。我在屋子门口立定,招呼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每个人都是笑模样,平时不是很熟的,握握手,平时熟的给一拳或一巴掌。“恭喜,恭喜,小王儿,走了可别忘了俺们这穷地方啊。"“哪能呢?这是我第二故乡啊。”

小麻子来了。“嗬,今天是送瘟神来了,啊?”“我可告诉你,你小。。。今儿个可得老实点儿,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是笑着说的。“是,是。老实点。那我就先进去啦?”“快去吧,离我远点儿。”

王书记来了,握着我的手,“小王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真高兴看到你调工作成功。”王书记使劲摇了摇我的手,然后左手拍上来,拍在我的右手背上。“小王儿,”王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要多多靠拢组织。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只有靠拢组织,才能有力量。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深刻道理,一刻也不能忘啊。”“王书记,您就放心吧,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一个心眼跟党走,没二话。”“好,好,那就好。那我先进去了?什么时候我还能吃上你做的水晶肉?哈哈哈。”

我一愣,想起那次下决心改善伙食我买了二斤肉,按大胡的方子炖了次肉。是带皮猪肉切三寸见方,肉皮朝下,垫以葱段儿,置水没肉,放入姜片,冰糖,盐,开锅后,煨以文火炖三小时至竹筷一插而入即可起锅食之。那次不知怎么那么巧,刚到三小时,刚从肉里拔出插进的筷子,王书记推门进来了。“什么味儿,这么香?”“水晶肉。王书记要不要来一块儿尝尝?”“尝一块儿?那我就尝一块儿。”眼睛不离白嫩嫩粉嘟嘟的水晶肉块儿。只好切下一块,插在筷子上递过去。听得一阵吸气声和嘴里如塞满烫白薯又舍不得吐出来的呜噜呜噜声,转眼王书记的大牙已经又笑得露了出来,肉上的油也转移到了腮帮子和脑门上,“啊真好吃,哪儿学的手艺?”眼睛还是离不开肉。“大胡那儿学的,其实也好做。怎么,王书记,再来一块?”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可已经让他听了去。“再来一块?那就再来一块。”你说我充什么大头?教训哪。

想到这儿,我自己乐了。事情过去了好多天了,后悔劲儿早过去了。

“哎,小王儿啊,发什么愣?”邓大眼珠子来了。眼珠子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让人担心。“小王啊,今天可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呀,你可不能泼我的酒啦。哈哈哈,说句笑话,哈哈哈。”

“这您说哪儿去了,今儿是该喝,不仅不泼,我还得给您敬酒。
是那么会事。有次厂宣传队排练节目,让支部宣传委员邓大眼珠子审核节目。邓大眼珠子晚到了半个多小时,来的时候还手里端着个大搪瓷缸子,缸子里少半下白酒,有半斤多。我说,你怎么晚了,让这么多人等在这儿。他说有人请他喝酒,这不酒还没喝完呢就来了。我说,是你喝酒重要还是厂里排练节目重要?邓大眼珠子说,都重要。节目要练,酒也不能不喝。说着一抬手往嘴里一送,又一口。当时我这份气啊,忍了二忍,没忍住,火一窜,上去抢过大缸子,一下子把半斤酒泼在地上,顺手把缸子往外一扔,“我叫你喝!”邓大眼珠子愣了,宣传队员们也愣了。邓大眼珠子不愧是搞政工的,有涵养。愣了愣,就慢慢地说,我邓大眼珠子算是没脸做人了。不管是谁,是他妈地头蛇也好,不是他妈地头蛇也好,谁都敢骑我脖子上拉屎撒尿,我他妈什么狗屁委员?我他妈不如老百姓。连。。。连他个北京人儿也敢泼我的酒。我????我。。。嗳,我他妈活什么劲儿啊?
后来我知道,因为厂里几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师傅待我特别好,还真没人敢欺负我。我这么惹祸,让人觉得我是有恃无恐,让我三分。另外,听说,邓大眼珠子有短处在众人手里,一般他不敢炸刺儿。原来邓大眼珠子浑身的牛皮癣,晚上他老婆不让他靠近,为此常常二人就真刀实枪地干起来。邓大眼珠子的老婆常年留指甲,据说就是为了战斗的时候保持比较犀利的武器,常备不懈。邓大眼珠子的脸上常年有指甲抓的血痕和半干或已干的嘎奔儿,而且是旧的嘎奔儿还在新的血道子又添上去了。因此,邓大眼珠子不大抬得起头来,也因此还练就了能忍气吞声的本事。

一个一个,一伙一群地人都来齐了,菜也上了桌,酒也热好了。刘头儿说,咱们也别说什么了,今天是小王儿临别请大家一顿儿,我只说一句,大家吃了小王儿的,心里别忘了小王儿就是了。

“忘不了,快发话吃吧。”

“这帮龟孙子,兔崽子,王八羔子!吃吧!”刘头儿笑着,无可奈何地说。

第一杯酒是大伙儿为我送行,祝我走好运,第二杯酒我感谢大家这几年的照顾和帮助,第三杯酒大家共同为友谊长存干杯。

酒过三巡,开始走动敬酒。我端着酒杯,走到大学生弟兄面前,还没说话,刚把酒杯举到一半,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俩。“别这样,”老毛胖子说,“咱这也不是永别,以后我探亲出差到北京还找你去呢。,你有空儿也来看看啊。”

“那是当然,”我挤了两挤眼睛,“我是想,咱们都不容易呀!甭管你们留下的,还是调走的和正在调的,都不容易呀。”我转过身来对着大黄,“你的事也别急,有志者事竞成嘛。你肯定会调回哈尔滨的。”

“借你的吉言”大黄苦笑中有真诚。可我脑子理却在想着一个古怪的故事。

在部队农场时一位湖北的哥们儿讲了一个故事。说湖北有二人同发配到边远地区,俩人住一屋。其中一个调工作调成了。走的头天晚上没调成的帮调成的打行李。行李包挺大,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把绳子拉紧。调成的在下面使出吃奶拉屎的劲低头拉着绳子,突然就有个第六感或是第十一感,一抬头,见上面的那主儿面目狰狞,左手拉着绳子,右手从背后荡上来,手里拿一个自行车的飞轮,朝他的头顶砸下来。“哎呀妈呀,”扭身连滚带爬冲出屋门,“救命啊,杀人啦!”邻居们几个棒小伙七手八脚才把那人制住。等过了半天,那人醒过来了,哭了,说“我对不住你啊!”这主儿说,“没什么,不赖你,别放在心上,早点休息。”那天夜里就没敢在那屋里呆,随便到打更屋里忍了一宿。

“嗨,小人之心!”我责怪自己,“哪有的事?”

娶了蒙古族姑娘的小王儿哭了,“祝贺你呀,我是不行了,认了。”

“嗬,瞧你说的,你老婆也算是一朵花儿了,胖闺女都给你生了一个了,可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江西老姚说,“人各有命,都别抱怨。这不挺好的,饿不着,渴不着的,还想啥?”
“对,对,老姚说的对。我就是蹋不下心来在这儿过。老想着往北京调,这才吃了不少的苦,也是活该。我这调成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俗话说,福兮祸所遗,祸兮福所伏嘛。”

“你也别这么说,”老毛胖子插话,“让人听了好象是得了便宜卖乖。”

“对,对。”我知道,老毛也是个直性格人儿,说的话在理儿。

“得了,你去给各位师傅敬酒去吧,咱们还有时间聊呢。”老毛说。

我这又举着杯子往各师傅面前走挨个敬酒。

焊接魏师傅不大苟言笑,活计做得可够水平。听说魏师傅的爱人是高中生,想必魏师傅肚里也有点水儿。“魏师傅,有句话我一直没敢当面说,您爱人是高中生儿,您这墨水也少不了。”

“我哪有什么墨水?”

“他?他肚里有墨水?”旁边一个师傅笑了,“别逗我了,他一肚子坏水儿吧。他老婆高中生不假,那不是叫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相结合吗?他家是结合得噔噔的。哈哈哈。”

机加卢师傅自己过来了。大概是喝的多了点儿,脚步一颠一颠地有些头重脚轻。“小王儿,我说,这下你飞了。咱们认识可不是一天二天了。有空儿咱们可得好好唠唠。”

“得,卢师傅,您饶了我。”

“什么话,什么叫饶了你?”

卢师傅是有名的“豆腐匠”,东北人说你磨豆腐意思是说你絮烦,如磨豆腐般,是工夫活儿。卢师傅老是不如意,老是有对头。机加车间就俩师傅带一帮徒弟,还老搞不到一块儿,非争个高低上下不可。有次卢师傅提着一个仪表壳子就进了我们调试室,把壳子往桌子上一扔,说,“你们看,这做的叫什么活儿?这是人做的活计?”我们看了看没看出个子午卯酉,说,卢师傅,我们也不在行儿,咱们是长话短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咱们得从二年前说起。。。。”卢师傅摆开小磨要开磨。一个师傅说,我没烟了,去买包烟。另一个说,你看,我咋忘了,刘头让我去一下,你们聊。再一个说,哎哟,我这泡尿蹩了有俩钟头了,不行,我得去厕所。弄来弄去,就剩了我一个。我再走了,让卢师傅跟谁说去?再说我一时还找不到理由。听吧。听倒也不费劲,就是烦得慌。时不时的他还让你表个态,表的对了他嗳一声接着磨,表的不对他的心思了,他脖子一梗,非让你把态表回来不可。

这酒席宴上我哪有空儿和他一块儿磨豆腐?“卢师傅,你有点喝多了,先垫点菜,先吃着,我到那桌去看看我的室友们。抽身迈步去找周眼镜和纪神经,后面卢师傅高声喊,“哪天,啊,到我家,啊。”

自打一进厂,就和周眼镜和纪神经住一起。周眼镜是老名字了,大近视眼是天生的,全县闻名。而纪神经是新近才有的名。纪神经原来是个长得很帅的棒小伙儿,刚出师不久,二十出头儿,身体结实力气大。用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形容他不过分。可突然有一天出了事。那天厂里上上下下正在加班,挑灯夜战。大老爷们儿小媳妇,大小伙子小姑娘们正在车间干活儿。忽然有人往外一瞥,看见小纪浑身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站在厂院子里。媳妇们还没叫出口,小姑娘们早已失声喊起来。厂里几个块儿大体壮的出去费了十八牛四虎的力气,把小纪整到了宿舍。大伙一合计,说这小子是有了病了,什么病说不清,反正是有劲没处使,蹩出来的病。副厂长想一招儿,把小纪骗到医院,打了几针,等小纪回厂时,背也蹋了,腰也弯了,眼里光也没了,脸上的红润也褪了,象霜打的茄子,蔫了。几个来回下来,小纪的病似乎是好了,可人也完了。听说他是没家没业没爹没娘,着实可怜。今天请他来喝酒,他很高兴,脸上又泛出昔日的红光,眼也亮了起来。我走到跟前,说,小纪啊,你要有信心,你没病,啥事儿都往开了想,往宽处想。就凭你这么精神的小伙儿,咋还不幸幸福福,美美满满的?

“可不咋的,”小纪笑了,“那这样吧,王师傅,我敬你一杯咋样?”

我说,不敢当,谢谢你。

“好,那我就,”小纪举起酒杯,大声说,“我就敬王师傅一杯。”大伙儿都停下筷子来,扭头朝这边儿看。有人就小声嘀咕,“这小纪今晚上别犯病。”

“王师傅,”小纪一字一板地说,“王师傅,一个北京人,不远万里,。。。没那么远吧,差不多,不远万里,来到黑龙江咱们县,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我县的无线电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一个外国人,不,一个北京人,为我县的工业发展,出大力,流大汗,这是何等高尚的国际主义。。。不,他不是外国人,何等高尚的爱国主义精神,何等高尚的共产主义精神啊!”

“要坏事儿,这小子要犯病了。”好几个人都在嘀嘀咕咕,可大家都在哈哈大笑,没人顾得那许多,大伙儿心情都挺好。

“现在,令人十分悲痛的是,王师傅,不幸以身殉职,不,他还在这儿,不幸,他调回了北京,将远离我们而去。这将是我县我厂的莫大损失。让我们把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放在嘴边儿,一口喝光,哈哈哈。。。”

“行了,让他老实会儿吧。大陈啊,去制制他。咱们接着喝。”副厂长吩咐。

大陈放下酒杯,走过去说,“纪续良,大夫可就在外边儿站着哪,你要不坐下,一会儿就进来。”一句话,小纪老老实实坐下了,埋头紧着扒拉几大口粉条子。于是宴会继续。

“嗳,我说,我怎么没见兽研老魏呀?咋没来?”我觉乎着少了个人儿。

“谁说没来?”老魏端着一个大海盆从烟气腾腾的厨房里走出来,到桌子前,放下大海盆,揭开盖儿,一条热乎乎,油汪汪的马腿让大伙儿眼里都放出光来,“呕”大伙儿同时叫。大伙儿蜂拥过来扯下马腿上的肉,沾上蒜泥和盐面儿,嚼了起来。

“这么大的事哪能少了我?”老魏的大脸上淌着汗,小嘴儿撮撮着,“小王儿啊,你真好福气呀!以后到北京可别不认识咱了?”哪能?我紧着说。“今天,”老魏转身拿起一个酒杯,倒上酒,“我祝你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一仰脖儿,干了。

“谢谢,”我转身环顾四周,“谢谢诸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干!”一仰脖儿,酒进了肚儿,一条热胡同。不知是酒辣还是激动,眼里含满了泪水。

宴会开到什么时候,忘了。反正是很晚了,直到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所有能喝的都喝光了,光聊淡嗑儿没劲的时候,就掩旗息鼓回家睡觉去了。(全文完)
这一篇,好绝望。
我知道什么?
意犹未尽的感觉,乱世出英雄,坏日子出文学。
也聊东北     何剑   


看了王立国侃他在东北的经历,也勾起我对东北许许多多的回忆.我在东北的时间不长,只两年,比不上王立国.但论起"经历"来,不见得比他差.怎么说呢?先说距离吧.王立国去的是个部队农场,我插队的地方可是地地道道的少数民族地区.看看谁还能和我比?



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除了不在旗以外,也算个地道的北京人了.虽然生为北方人,却和高干子弟一点不沾边儿.抗战那会儿,我父母都是东北的流亡学生,一个在蒋介石当校长的中央大学念机械,一个在白沙师范大学念教育.划不到资产阶级范畴,只能算是小资产阶级.记得我妈刚来美国那阵儿,看琼瑶的"几度夕阳红"哭湿了好几条毛巾.开始我还纳闷儿,怎么老太太感情这么丰富?后来才知道,敢情是真有"生活".父母的事,做儿女的不该瞎打听,不过我们四岁的女儿给我们打电话时,偶尔会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告诉我们:"台湾的爷爷给奶奶来信了,可别让北京的爷爷知道."虽然父母那辈儿没当上官儿,我本人倒和"官儿"多少沾点儿边儿.文革前一年考入北京女二中.和上海市西中学没比过,可绝对是北京十大重点中学之一.我们班四十来个同学,光在小学当过大队长的就十七个.剩下的大部分是中队主席.甭说,前途本来也是够光明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我们卷入了政治运动的旋窝.那年,刚满十五岁,体重仅七十斤的我,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南下北上,几个武斗的主战场,桂林,成都,沈阳,全留下了我们的身影.人是没打过,可确实挨过别人打(误伤).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留待有机会再侃.还没等为毛主席革命路线流血牺牲的激情冷下来,就又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去了北大荒.有人说女人天生是一种比较感情化的动物,比起自以为是的男人来,不那么善于思考.我再加上一条,女人这种天生的感性一旦和某种激情结合起来,那种真诚和奉献精神绝对让五尺须眉汗颜.(这大概就是人们认为女人好利用的原因.)当年的我,还在我父母全被单位隔离审查时,一个人来到了北大荒.我插队的地方叫呼伦贝尔盟,莫里达瓦旗,额尔和公社,凯河大队.全村除一个妇女队长是嫁过去的汉人外,全部是达斡尔人.我接受的第一堂再教育课,是我管他叫爷爷的一个达斡尔老人,指着西墙上的窗户问我:"你知道我们达斡尔人为什么全在西墙上开窗户吗?"据他讲,满清时候,达斡尔人是上等民族,一个达斡尔人管100个汉人.汉人不服,趁八月十五过中秋送月饼,里面夹了纸条,约好那天一起杀老达子.他们祖先没处跑,把西墙撞了个大窟窿才跑出来,达斡尔人才得以繁衍至今.为了世世代代记住与汉人的这段恩怨,达斡尔人盖房全在西墙上开个窗户.那天我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下毛主席像两边,一边儿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一边儿却写着"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原来真有"不稳定因素"存在.



"人说山西好风光",那是歌里唱的.我去过山西.晋北农村去看望插队的好朋友.好风光没瞧见,只看见家家户户不论贫富,一律高墙大院,给人一种憋屈的感觉.不怕山西人杨校长叫真儿,山西的风光要和我们东北比起来,那可真是"登梯子够月亮,差远着呢".就是号称人间天堂的苏杭,也不一定比的上.如果你以为呼伦贝尔盟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野岭,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插队的地方在小兴安岭和草原交界的地方.从我们大队到公社,山回路转,柳暗花明,要翻两座山,过两条河.山是青翠的山,水是碧绿的水.当地人讲,用这河水炖大肥肉,吃了肉,再喝凉水,也不带拉肚子的.过河的时候,河边儿一站,扯着嗓音喊梢公.叫大哥,叫大爷,叫什么的全有.一会儿,河那头儿漂过一叶木船,把你摆过去.那情景就和水泊梁山里阮家兄弟摆渡客人过河差不多.我们那儿的人出门儿,没小汽车代步,但有一种大轱辘车,当地人叫它"草上飞".两个大轱辘各有一人多高,车上能坐四,五个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车从上到下全是木头,没有一根铁钉.一匹马拉一辆车,跑起来飞快,就是有点颠.要是不拉东西,一人进城多是骑马.我到东北没几天就开始学骑马.两个达斡尔小伙子给我找来一匹小马,说它老实,那马和王立国似的,看着老实,其实特别刁.我一骑上去,就把我甩下来,一会儿就摔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好歹也算能骑上了,我就骑马上嫩江城里.50多里地,骑是骑到了,下了马就不会走路了,屁股上磨了个大血泡.原因呢,一是没有马鞍子,更主要的是骑术不高.会骑马的,讲究跑起来四蹄腾空;不会骑马的,加上胆子小,不敢跑起来,马是四蹄轮流着地,一遛小跑,颠的特别厉害.我也在草原上放过马.夏天时,蔚蓝的天空下,漫山遍野的黄花,辉映着灿烂的阳光,成群的牛羊骏马,安祥地吃草嬉戏.这时的人完全融进了这大自然的造化之中.草原的那种美,现在想起来还让我神怡.往一望无边的大草原上一躺,近处一群群低头吃草的马,远处一洼洼宝石一样小湖(当地人称为"水泡子"),点缀在茫茫的草原上.彼情彼景,不由你不引吭高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东北人一般心胸比较开阔,绝对和自然环境有关.



人说东北有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人参,鹿茸没见着,冬天棉鞋里倒是塞了不少的乌拉草,要不脚指头就得冻掉了.冬天冷到零下多少度记不得了,只记的村里不少牲口只有一只耳朵,那都是冬天耳朵冻的挺脆,赶车的一鞭子抽下去,耳朵就掉了,还不流血.黑龙江的冬天特别长,没别的营生干,就去山里砍柴,拉到城里去卖.砍的是一种茶碗粗细的小树,当地叫"玻璃棵子",也是冻的邦邦硬,不用砍,用"敲".得使巧劲儿,一敲一棵.一上午敲一车,拉到嫩江街(读gai1)里去卖,一车小树卖20多块人民币.当地人一般都"就手儿"(顺便之意)下回饭馆儿,吃点狗肉,再买上几行军壶的老白干儿带回来.比砍树更赚钱的事儿是上深山里放排.冬天进山,砍上十几棵参天大树,捆成一个木排,一开春儿,沿嫩江放下来.一个排能卖1000块.男劳力上山砍树放排,女劳力到嫩江边儿上等着把排拖上岸,再一棵棵拉到木材厂.



民间流传东北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十七八的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是因为怕冬天在窗棱上积雪;养的孩子放在吊篮里摇省着老抱;而这最后一样有点出入.在我们那儿,姑娘是指十二,三岁的女孩.到了十七,八岁就算是"老媳妇"了.生产队里开大会,队部是七间大北房,一溜大长炕,炕上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当中一个小炕桌,上面一盏小油灯.你就不停地见有十二,三岁的姑娘手里握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烟袋杆儿上油灯那儿去对火.东北人是见怪不怪了.后来在北大念书时,一次全班同学去香山郊游,聊起在东北的经历,当场点了一根烟加以印证.事后班长找我谈话,说希望我以后别再抽烟,理由是"破坏你在同学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也喝过酒.东北人没酒办不成事.红白喜事要喝酒那不必说了.盖房子的时候,挖地基要喝酒,上梁要喝酒,落成要喝酒.开春上工第一天要喝酒,麦收要喝酒,各种民俗,政治活动也全要喝酒.人家办喜事,请你去,你要不喝酒,是不给人家面子.喝来喝去,练得我到现在和朋友一起吃饭,没酒就不尽兴.就我这样儿的东北过来的老粗儿,在我们大学班上同学心目中还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不少特能挑挑拣拣的同学找对象都说要"找何剑那样的".



您可别以为我在东北过的全是神仙日子,只不过那时童心未泯,看什么全新鲜.不像现在,心如止水.汽车也好,洋房也好,在我眼里一律是生活必需品.要说我们这一代,可真算是能上能下.说起来您大概都不信,在东北700来天,我没睡过床.其实东北也没床,全是炕,还不是华北农村那种大通炕,挺宽敞的.我们那儿的房全是一式两间.进门一间是一个大炉灶,兼做养牛用.养牛是为了挤奶.所以是灶台占一半,牛占一半.里面那间(就是开西窗户的那间)大概有12平方米左右,三面是炕,中间饭桌大一块地儿留给人转身用.一家大小,不分老幼,全睡在一块儿,绝对没有一点儿"private".文明点儿的,公公婆婆和儿子媳妇之间就拉个床单,倒也没听说过出什么问题的.或许是我当时年龄小,没有意识.我们22个知青里,9个女生在一屋.虽然三面是炕,满打满算也只能睡8个人,还得一起翻身.我当时是女生里最小的一个,又瘦,就分配我睡在两个拼在一块儿的箱子上.睡还是小问题.在东北是天天吃大楂子,就是把玉米粒轧成二,三瓣儿,用水煮成粥.刚吃时还挺好吃,日子长了,把胃磨的直疼,尽吐酸水,差点没弄个胃溃疡.



更令人难忘的是天灾.我在东北那二年,头一年赶上发大水,第二年赶上着山火.就有个别的当地人说是让我们这些"城市富农"给带来的.我们那儿地处中俄边界,当年斯大林清理内部,把不少白俄轰到了中国这边儿.所以当地老乡总爱把城里来的人叫"城市富农".我就在嫩江城里见过不少中俄混血的女人,长的是真美,美的特别有女人味儿,皮肤又白又嫩,可穿的破衣拉撒.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妓女了.虽然是妓女,也让人觉得特纯洁.发大水那年,我们知青断了粮,只好冒着风险,划船去公社买返销粮.从我们村到公社几十里,一片汪洋.船下是一垅一拢的大豆.当时我就想起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北京儿童剧场看话剧"龙船".那个神笔马良,一气之下,大笔一挥,一片汪洋大海的情景.那时还没读过圣经,要不大概也会联想起圣经里的故事.那年头儿可真是军民一家,天上直升飞机空投粮食,河上小军舰送粮食,衣物,你还真觉得社会主义就是好.第二年,物极必反,又开始着山火.火可是一半天灾,一半人祸.生活在林海草原上的人讲究"烧荒",就是每年开春时把冬天干死的草啦,树啦,用火一把烧了,为的是要草木灰来肥田.可一不小心,火就能烧大,风助火势,有时候连续烧一个来月.那年情况就特别糟,每天视线所及,不是这儿着火,就是那儿冒烟.只要村里锣声一响,男的立刻翻身上马去打火,女的把家中稍稍值钱的东西,像被啦,衣服啦,粮食啦,往地窖里一扔,赶紧往山上跑.这里教您一点躲山火的常识.遇上山林着火,您要朝上跑,不能朝下跑,要迎着火跑,不能背着火跑,要顶着风跑,不能顺着风跑.道理您一想就明白.有不少知青,就是在那年葬身火海的.



按我的个性,发水着火都吓不倒我,倒是一件意外的事情促使我提早返了城.我们公社有个书记,书记有个傻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他老婆特精明,盘算着要能娶个知青媳妇,又有文化又便宜.当地娶媳妇,彩礼要七八百人民币.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知青就不一样了.爹妈不在身边,没人给张罗.书记家养了好几箱蜜蜂,按现在的说法,也算个小养蜂专业户了.又有权,住的高房大院,吃的也不同一般.我那时逢年过节被调到公社宣传队去排演节目,跳的无非是"新上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望着你,心里升起红太阳."之类.王立国每听我说起进宣传队的事儿,就半天缓不过气来.主要原因是认为我五音不全,常劝我多练练把那两个音儿找回来.不知从哪天起,书记老婆就隔三差五的喊我去她家串门儿,临走还给装上一大茶杯蜂蜜.后来就有年纪大点的知青告诉我,说是书记老婆在打我的主意.当时我们村还有一个蓝眼睛黄头发(不知是什么混血)的达斡尔小伙子,干活儿时常给我帮忙,就有村里人传出话来,说他要托人来提亲.这两件事让回北京探亲的知青告诉了我妈.传话的人还说,我们那疙瘩实行抢亲,所以不同意也没用.后来我就收到一张"母病危"的电报,再后来我就回了北京.再后来呢,我就光荣地当上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拨儿出租汽车司机,开着三轮儿小蹦蹦儿,驰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其中趣闻妙事,苦辣酸甜,扯起来就没个完了.



斗转星移,十多年如一梦.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始料未及的是,当年那帮知青不但插队插出了体会,而且插出了感情,居然把广阔天地扩到了世界各地.这不,好大一批在当年背向青天面向黄土的知青如今都来到了美利坚共和国.在美国的生活条件,那是黑龙江的农村没法比的.但你要问在哪儿"插队"更令人回味,我想你看了我的这篇回忆一定就清楚了.
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3-3-1 10:25 编辑

上文为小城故事作者夫人所作。


野聊之三 何剑之那年我开出租车

野聊之四 何剑之美国买房、盖房甘苦记
两口子都挺神的,也都挺实在的,叫成天修炼装术的我等惭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