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倾听李叔同

倾听李叔同  来源:文汇报

 

文/辛丰年

《李叔同》封面

    哪怕是像温源宁那样的高手,让他来为李叔同白描一帧小像,恐怕也难下笔。

    他是全能的才子。诗、书、画、印、乐、剧,他全包了。他又是感化力特强的艺术教育家。在人生的半途上,忽然来了个突变:脱下青衫披上缁衣,做了个苦行头陀。崇仰者看他头上显出圆光,是位活菩萨,不觉便五体投地!

    圆光太虚幻,还是声音真实。李叔同的人生充满了不同凡响的声音。

    这位乱世真人通共不过六十三年的一生中,前二十五年他可谓阅尽繁华,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清朝末年,他故乡天津有位名妓杨翠喜。李叔同赠过她艳词一阕,其中有“痴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之句。

    此后他奉母携眷移居上海,又同海上名花李苹香过从甚密。她赠李的诗中有云:“春归花落渺难寻。”(见曹聚仁《弘一大师年谱》一文)

    丰子恺说,他的恩师是第一个将西方古典音乐介绍到中国的人。那主要指的是他东渡扶桑“向西方艺术全面进攻”以后的贡献。但从下面这段“史中声”来看,他早就在弹钢琴了。

    1905年,他生母在上海病故。他扶柩返回天津老家为母开吊出殡。这场丧事极不平常,不但打破“外丧不进门”的老规矩,把灵柩抬进了老宅大门,而且是按西式做法办理的。除了致悼词(而非老式的孝子跪地念祭文),全家穿黑衣(老式该穿白衣)送葬以外,最值得我们倾听的是,李叔同亲自奏钢琴,唱悼歌。

    可以想见,在当时那琴声、歌声必定是惊世骇俗的。李叔同的生母是旧家庭中地位低微的小妾,李曾不止一次对人提起“生母很苦”,直到出家多年后他一想到母亲还有余哀。有一次听讲《地藏经》,他竟涕泗滂沱,难以自已。当年感怀母亲的身世,因而他采取了那样不寻常的行动,那场面,那乐声必定是悲壮的。

    对于我们信奉无神论的凡人来说,李叔同是一位与历史(特别是中国音乐史)同在的音乐人。

    他留下了不多的歌曲,完全是他原创的作品寥寥可数。绝大多数是他选曲配词的。奇妙的是,在这些选曲填词的歌曲中却有绝妙之作。有缘、有幸从其中找到了共鸣的爱好者会发现,它们也许比他的原创之作更加珍奇。

    1906年发表的《隋堤柳》,连他的一位门人也曾误认为创作。其实是洋曲调与李叔同所撰词的巧妙的嫁接。试取其曲调单独唱奏,洋味颇浓。再看他自撰之词:“甚西风吹醒隋堤新柳,江山非旧,只见景依稀凄凉时候。零星旧梦半沉浮……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当然是文情并茂的一篇长短句,那风韵是传统的。但是,合而歌之,却声词契合,流美异常。更叫人叹赏的是,中国味消融了原曲中的洋味,似乎它本就是词作者的自度曲!

    《涉江》又是一例。歌词取自汉代乐府《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今天的人们诵读此诗,仍可享受那两千年前的古朴风味。但如要用今天的音乐语言来表达诗中情味,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九四○年我从丰子恺编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认识了《涉江》,觉得那音乐不但符合而且强化了自己对这首诗的感受,尝到了一种古味的忧伤。好多年以后才知道是他妙选了一支英国民歌的曲调来配《涉江》,竟把那中西、古今的感受的鸿沟填平了。

    同样可以说明他用“洋酒瓶”来装“中国酒”酿制美酒的本领的还有《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要再现李白这首诗的明丽与惆怅之情,只有乞怜于音乐,可谁有那本事?真不知李叔同是如何从他的资料库中搜索到的,他找出了一首德国古老的大学生歌曲的曲调配在《春思》上。我衷心接受他这绝妙的选择,按他的编配来唱《春思》,我就陶醉于李白的诗意之中了。

    《送别》这首歌曲中蕴含着不简单的文化因缘。它原是流行于美国的歌曲,扶桑乐人对旋律作了一点点巧妙的改动,唱起来成了东方情调。李叔同看中这个版本,改填上雅俗共赏的新词,于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不胫而走,唱遍了华人世界。

    他出家后,夫人到西湖寻访,走了几处寺庙才找到,在店里吃了一顿相对无言的素饭,他便告别归寺。妻、友送他下了小船。船开行了,他从不一回头。直到船与人埋入水云深处,他依然不反顾。夫人痛哭而归。

    这是他老友黄炎培回忆亲眼所见。遥想那颇似《红楼梦》末回的一景,《送别》的歌声变得绝顶凄凉了!

    音乐是表情、传情的艺术。既然要斩断情缘,忘情,绝情,也就没有了音乐。于是我们多了一位得道的高僧,少了一位大音乐家!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有一段时间没读到辛老先生的文章了,颇为惦记。倒是辛公子的文章频频见到。

辛丰老的文字早在《读书》上就读过,他的谈乐书籍我也买过,真是受益匪浅。辛丰老可真是一个爱乐人!

我想跟泽雄、我一样喜欢辛丰老文字的朋友一定会不少吧。现转发另一篇关于辛丰老的采访文章,可增加大家对他的认识和了解。

现在我想听他们的嗓音胜于音乐

口述=辛丰年、采访、口述整理=邹波

采访手记:

辛丰年讲话时右眼几乎闭着,左眼有微弱的阳光。起初我以为他不大能看见我,但又听他说近年一直在读书——“我读得太快,必须反复重读莫泊桑……上午我又重读了一次,趁眼睛还没全坏”。

于是我重新整了整衣服。那天上午曾在南通和苏州之间的苏通大桥的工地采访,从桥下走过时,有许多灰尘和汗水落在身上。

苏通大桥在长江头最宽的地方,我们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完,它预计2008年通车,目前快要合龙,号称世界上跨度最大的斜拉桥,因为下午要去拜访一位爱音乐的老人,我和四川工人交谈时,他细声细气的四川话听起来就开始像音乐,开吊车的福建工人的腔调更像音乐,因为对我更陌生,始终伴着钻头隆隆的打击声,脚下的江面上有小木船在用电磁铁偷废料,录音机里产生了嘈杂的电流,在这些声响之中,我惟独能将桥下湖北工人的嗓音识别为语言——乡音反而不可能是歌唱,是讲述,它讲的故事太清晰了,李皖似乎在谈论黑人说唱或者90年代早期的中国摇滚时也这么说过。后来很巧合的是:辛丰年也提到中国话的音乐性。

当时我在浮桥上,工人从这里向上施工,面朝长江深处,听到许多声响,找到了一种类似交响乐的空间感。

下午辛丰年和我也谈到,西方音乐好在有空间感,而中国音乐可惜多是线性的——仿佛中国古代音乐家从没有钻到古琴的肚子里,发现那复调与和声,回想此刻,我们走在桥肚子里,也像是走在一把巨大的古筝肚子里,听到了现代的听觉,听到中国的单纯背后的复杂性。 但是它的样式并不前卫。

但从外部看,或者听,桥只是一个瞬间,一个正在消失的线条,当时雾越来越浓,这个空间也马上就不会再有,而且浮桥正在被拆除,在桥梁竣工后,它建立的回响也就完全消失了。

当时我突然不想继续旅行了,不再想去任何具体的地方,听任何具体的讲述,各种嗓音,出生年月和衣服的色彩,眼泪和乐趣,还有地方志、宣传部、旅游局的口吻……现在终于来到了一个抽象的世界。这里有一切丰富性,有直接的音乐语言,让人驻足聆听。

于是在采访之前我就预先理解了:为什么辛丰年可以在南通呆上大半生,可以仅仅是听音乐就让自己少年老成,却又还是那么不谙世事。

我搜罗了这么些关于音乐的谈资,准备和辛丰年讲,一边敲打着辛丰年的门。

开门时,83岁的辛丰年一身干净的灰蓝色毛装扣到领口,可能经过有西洋趣味的裁缝的改编吧,袖口果如大儿子严锋在那篇序言里描述的:“常有油迹,做家务弄的”,头戴渔翁一般的风衣帽子,像旅行时的老作家。但屋里并没有风,下午中的下午,既听不见音乐,也不见那些浓缩的薄片紧密地陈放着。

我和他谈我对上午在大桥里体验到的音乐和空间感,他只是说:“你真是这样感觉的啊……”有时看起来很诧异,然后他会说,每个人对音乐的感觉都不同,而且,他不大理会我将音乐和桥梁工人牵强附会在一起,他的口气和目前流行的、纵横捭阖的“文化批评”不大一样。他似乎不喜欢联想太多,音乐就是音乐,社会就是社会。

多年以来,辛丰年试图在《读书》上那些专栏文章里,将读者的注意由文化引向艺术本身——音乐本身,他不知疲倦地逐个描述那些经典内部的听觉体验,他喜欢谈论柏辽兹自己写的《配器法》,喜欢谈乐器的本性,胜于谈音乐评论家的观念以及音乐的社会影响力,他也讨厌浪漫派那将内心世界过分外化的音乐。

1923年出生的辛丰年始终强调自己只是个音乐爱好者,始终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也并不想,他更没有成为一个音乐评论家,他始终认为李皖对他的批评是最中肯的,他敬佩这个能把流行音乐说得那么透彻的年轻人——李皖曾评价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很奢侈很真诚地听了那么多音乐,有“良好的趣味”,但“没有卓识……像是一个驻足在门边上的听乐人,在他的身后是他的一生,在他的面前则是音乐的大房子,迈一步就能走进去,他看到里面的一些光,但却不曾举步。”

但后来人们发现,辛丰年至少开创了一种文体,能够到达音乐的内部,描述它本身,我看他引用过的音乐掌故,也大多和音乐本身密切相关,是从大量的传记故事中精心发现的创作的真相,这种单纯的写作,在此时代反而越来越珍贵,现在,人们评论艺术的时候,要轻率地以文化批评“举步”,其实多么容易……

这使我想起哈罗德·布鲁姆曾说过:目前一切的文学批评,艺术评论都为文化批评所替代,人们试图从外部谈论艺术的意义甚至艺术的奥秘——但这种“文化批评”只不过是一门“沉闷的社会科学”。辛丰年作为一只老耳朵,至少用一辈子的时间,保持了音乐体验本身的独立性,他完全没有受到文化与社会学的污染。他始终是在审美。审美也不应该在学术中受到压抑。同时,在深刻与真实之间,他显然选择了真实。

他听音乐时的敏锐、世故如一个老作家面对生活,他年轻时能从那么抽象的世界里听出那么多人性里复杂的东西,但是从不将这些细腻的触觉用于对付生活。

他唯一将音乐融会于社会的评价是:音乐是永恒的,不管在什么时代。

他到了文化里,到了生活里,似乎就停止了聆听,所以,他并不是在世间的一切里都听到音乐,他听音乐的时候,不能有社会的干扰,他一直屏蔽着音乐与人生——生命就这么过去,阅历并没有增长,当年跟随部队行军的时候也没有使他更世故,所以他说:“以我的年纪,我经历了那么多时代,但都很浅。”

他听我们谈到桥梁和工人,就感叹:“你们很关心社会啊。不愧是新闻工作者。我也很关心新闻。我关心最近随州的地震。会不会影响三峡,那是真正的新闻。我们在长江下游,会不会影响我们,但我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呢?”

他只有在谈音乐的时候才谈音乐,谈文学的时候就谈文学,谈社会的时候,他似乎刻意要找一个很吃力的实在的起点,比如从一些历史书甚至政治内幕的读物开始啃起,想在80岁的时候,重读中国和世界,从头了解天下大事。

和我们这些厌倦的年轻人不同,现在他想听人们的嗓音胜于音乐。

于是,83岁的时候,辛丰年希望开始迫切希望了解具体的世界,我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的求知欲就像一个儿童要从襁褓中跳将出来似的——年轻时他从没有旅行的欲望,现在的确也无力旅行了,但他仍然希望通过读书来旅行,看到具体的人与事,他在音乐那抽象的世界里沉溺了一辈子,现在他读书,关心世界,可时间多么紧迫,他对世界的探索还有可能再实现一次循环吗?可我的采访占用了他一个宝贵的读书的下午,这让我至今感到不安。


辛丰年口述:

一、要完全专注才算听音乐


我生于1923年,我原本完全不爱好音乐的,只是在上个世纪40年代初,我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月光》,那是我听音乐的第一课,当时我还完全没有听过其他的外国音乐,连一部小品都没听过,比如现在很容易听到的《致爱丽丝》,小孩都懂——就这样,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喜欢上了《月光》,我听不懂它,但是我相信它没有欺骗我,不是在糊弄,那音乐一定是想说些什么。此前围绕我的音乐是中国戏曲,我完全没什么感觉,我尤其不喜欢京戏。

但我现在才越来越觉得,《月光》看似并不深奥,其实难懂。他一共写了32首钢琴奏鸣曲,但是越往后越难懂,晚期的作品,我到现在也没听懂。莫扎特也是如此,我以前觉得简单,现在觉得太深奥了。现在我也觉得,大部分标题音乐不如不要了标题,纯音乐的形象更丰富。

我听你说,似乎很多人都是从小从《命运》开始了解了一个粗犷有力的革命的贝多芬,而不是《月光》。可贝多芬其实多么复杂啊——你如果把他的交响曲1至9号认真听一遍,就有9种不同的面目和性格,他还有32首钢琴奏鸣曲,另外还有数十首弦乐四重奏,还有些不重要的作品——那一共有多少个贝多芬呢?一个聋子有这样的创造力,也使你不得不赞叹西方音乐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当然,西方音乐现在也已到了停滞的状态——德彪西以后,音乐就停滞了,所以我也只听到他为止,人们继续演奏这些过去的音乐,新派的音乐,前卫的音乐,我自己听不懂,我看很多人也是听不懂,它只能是试验性的,甚至有时感觉是在那起劲地撞击,撞击,其实可能只是在骗人。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些音乐,包括流行音乐,不符合我个人的气质,我也没有精力去听他们,不过我还是可以依稀感觉,崔健那样的音乐,也并不是在骗人,我通过李皖这样的年轻人了解到它们,他对流行音乐写的那些文字真好,对我的批评也很中肯,将来如果有可能,我想把那篇文章收到我的一本总结性的书里。

中国音乐,我看也是早就走了下坡路——古代的确很灿烂,当然对古代不可能要求太高,到后来基本上滑下来,赵元任讲得很好,中国音乐如果不愿意就这么衰败下去,一定要向西方音乐学习。西方音乐最先进的是和声与复调,那种空间感,而中国音乐是线性的。我承认也很喜欢中国音乐,但我越来越觉得它言之无物,越到后来越如此。对它的评论也是如此,中国人评画也是如此。

还有演奏方面,我不明白,《江河水》为什么要拉得那么悲,这还罢了,《二泉映月》也只是拉出了一个“悲”,拉的人也极力得表现自己的悲伤,太没有节制了,太空了。

因此,听西方音乐,要听出它的丰富和复杂,起码应该学会读谱,可以是很简单脯子,但是如果真正对西方音乐有很深的爱好,必须要学会读复调的谱。

总之,听音乐一定要认真。现在许多音乐爱好者很满足于随意性地去听,不想去尽可能地去了解创作背景和乐理方面的知识,没有办法深入进去,明明可以弄懂,却不去弄懂。就这么听听而已,再看看一些很肤浅的介绍,甚至就是看书,并没有听。

以前我常常劝人,要么就不爱,要么就准备为“听音乐”付出一定的代价,就是时间和精力。因为音乐并不是“背景音乐”,当背景来听也必然是肤浅地听,我很不赞同一边听音乐一边做别的事情,我习惯专门地去听它,完整地听下来,不能做别的事情,有时候为了集中精力,我站着听,我知道国外很多人听音乐会,买不起票,买站票,站着听,不觉得累。像瓦格纳那样大演三天三夜,你站着也不会喊累。

现在上海有很豪华的剧院,票卖得很贵,修得像娱乐场所,我从来都不想去,有时间也不会去,音乐你要认真对待,而不是时尚和娱乐、消遣,是的,它有娱乐的方面,但它首先不是娱乐,它首先是一种教育,读书要认真读,音乐更要读,比书更难读。

但这一切对普通的群众来说,要求太苛刻。他不可能花更多的时间来认真地听,甚至还去读有关的书,这很难。所以我现在不劝人听音乐,那是害人。因为音乐必须完全占据你的生命才算听,这很矛盾。

包括我自己——其实我现在耳朵很好,但我现在时间太有限了,不足以放入什么音乐,比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完整听下来,要花一个多小时,而且因为眼睛不好了,恐怕不久就失明了,我更想抓紧时间用来读没读过的书和还需要重读的书,所以基本不听音乐了。

从前我常常担心如果我的耳朵聋了怎么办,当时我宁愿眼睛瞎,也要保住耳朵,但是现在反过来。

但我不会再听音乐了——除了太花时间,这还因为,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听的气氛了,这个世界是个乱世,大事不断发生,不能不去了解它,大家都在艰难地生活,我不能独自享受音乐……


二、现在我想听他们的嗓音胜于音乐

我曾把一辈子都给了听音乐这种享受。我们这种人很幸运——经历过旧社会,国民党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后来是建设新中国,再后来是文革,文革当然是最大的事件——但这些所谓经历却又是很浅的,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处在时代的旋涡当中,我们在历史和社会的边沿。我是一直在听音乐。

比如说我家在南通这个小地方,家庭和外界又是和外界没有什么联系。是的,我父亲是个军阀,但他当军阀的时候我还小,我10岁时父亲就死了,我刚懂事他就已经不做官了,过去许多事情我们不可能有什么清楚的了解,现在也始终没想去了解。

接着1945年,我参加了工作,在部队里我也听音乐,偷偷的,何况后来战友之间越来越疏远,怕牵连,所以我反而有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时间来听音乐。

1976年粉碎“四人帮”前夕,我53岁了,想有更多的时间听音乐,提出退休,多年以后,等我大儿子长大了,他对我说:“这是你一生犯的一个大错误。”

我大儿子在《辛丰年音乐笔记》的序言中帮我理清了那段生活的头绪,他写道:1973年,我好容易在砖瓦厂获得平反,还当上了“某主任”,但1976年我就要求退休出来,那时中国还完全没有干休所或者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概念,没人给我安排退休的生活,我回家就是放弃那“15级”的干部待遇。

但退休以后是我集中听音乐的高峰,其实是那个时候饱听了好多,比年轻时有更多的时间听,我算是更加退出了社会,我也绝少旅行,年轻时行军去过江南一些地方,但此后我去过一次北京,天安门广场去了两次,上海也只小时候去过,南京因为家庭关系去过多次,此外没有旅行,也很少见人,只是电话联系,沈昌文先生介绍你们来采访,又惊又喜,他在电话里声音还那么洪亮,可我们从没见过面(这似乎和沈昌文先生的记忆有出入,他说他见过辛丰年——采访者注),这么着,退休后我就完全没有干扰了。

到80年代中期,我才开始感觉需要把自己爱好的东西做点普及工作,拿出来有同好交流,之前我只顾了自己听都来不及,更不要说想到和别人谈音乐。

现在我不听了,我也不觉得遗憾。听和读,二者只能取其一,而且有些东西,有些知识,不能靠听音乐得来,你得看报纸,听广播,一般的广播和报纸我不看,那也是浪费时间。我听我认为的重要新闻和大事。我也继续听一些短波,这和我80年代听南朝鲜的那个交响音乐台不一样,现在,收音机的音效肯定不能用来听音乐了,但可以听人说话。

最近《南方都市报》发表过一篇有力量的社论,内容我忘记了,还有最近湖北随州的地震,会不会影响三峡呢,我们南通在长江下游,会不会影响我们,但我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呢?

现在我读得最多的是文学,我年轻时读的文学书很少,也很杂乱,我本该利用白天工作的间歇来多读些书,虽然我很多整块的业余时间在听音乐,但还是浪费了很多断片的时间。我年轻时读屠格涅夫、莫泊桑、托尔斯泰,与音乐一样,19世纪再往后有些东西我有些也不大懂了。

这些书我有的没读过,有的读过,还要反复重读,特别是原来是英文写下的,我要尽量读英文原著。

我喜欢狄更斯的《孤星血泪》。这本书我觉得是他最好看的,他其他的小说我没全读,但好像都没有这本写得严肃,而且很自然,哈代的东西我也读过几本,是读的译本,但比我们自己读英文原本还要体会得深。

我为什么想参军呢,主要是受到《罪与罚》的影响,书里没有写革命,但写出了当时人间那么多不平,让人看了非常激动,就成了我追求光明的动机。另外曹禺的《日出》也让我看了非常感动,受到了启发。我也喜欢张爱玲的散文。

好像文学对我们那时的人来说,不是欣赏的问题,而是影响了灵魂,影响了一个人一生的事情。

过去我喜欢音乐胜于读文学,但现在要补课。要读文学和历史,如果我以前就读了,今天就可以理解更多的事情。我现在记忆力也不行了,所以重读的次数也就越多。

你说我懂音乐中那么多事情,但世界上我不理解的太多了,我年轻时也相信过一些东西,也好像觉得世界上什么都解决了,现在才知道问题根本没解决——世界往何处去,当然不是我们小人物所能解决的,找到一个什么地方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也是个很微妙的事情。

过去我们这种人都信神——人造的神。这和音乐是割断的。音乐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我是个无神论者,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了,我甚至不是唯心论者,我不喜欢宗教音乐。不喜欢巴赫的音乐,亨德尔的音乐要好些,他让宗教有了些人性的生气。

但历史怎样发展,像我这样的人都迷惘,迫使我们加快读一些书,马列的书可能要重读,至于斯大林的书,却用不着,那是过去不容怀疑的东西,现在不是,但是,抛弃了这旧东西,新的东西又在哪里……

你问我从文学里读出了什么……无非是无非读出人生嘛。有时也能联想起一些音乐,但这种体验我还接触不多,说不大清,人家说普鲁斯特的作品里有音乐,但我不懂法文,我只能看中文翻译,这样就比较隔,所以我没有读出音乐。

你问我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能看书了,还会回过头去听音乐吗……我想也不会……我不能看书了就在脑子里去想,还可以听人家念书,或者是听人家说话——

我记得我退休以后错过了一次去北京的机会,如果去了,就能见到我崇拜的金克木先生了,他是个真正的学术导师,我很想听到他的声音,可惜他已作古,现在却有那么多搞学术腐败的人。

所以,你们以后采访,要是能有声音附在文字旁边就好了,我说的声音不是音乐,比如说胡适的声音,你听过吗?我听的时候,他平时的文字如此冷静,但那次在台湾晚年的演讲如此激动,我没想到。

文字不足以建立“史感”。如果还知道他的声音笑貌,就比较全了。

但是,像赵元任讲话的声音,思考的声音,现在也弄不到了,我只搜集到他的歌声,我也后悔听不到老舍的声音,沈从文的声音,卞之琳的声音——过去其实应该让他多朗诵一下自己的诗,录下来,就好了,他也是南通海门人——我还希望听到钱钟书的声音,张爱铃的声音。我也喜欢看口述的自传。

当然目前我最想听到金克木先生的声音——讲话的声音,特别是中国话,本身就有音乐性,这和他们书里读出来的声音不同,我想去印证我想象出的真实的嗓音,这比音乐更珍贵,我现在想听他们的嗓音胜于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