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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12-30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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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明 于 2012-12-30 00:11 编辑
还有一次, 我上小夜班( 下午2 时———晚10 时) , 快晚上10 点时, 我把一个客人从建国门拉到北京站, 看看是不是可以回厂时顺路带个客人。这时有两个人来到我们的营业站前, 四五十岁, 每人手里提一个空荡荡的大人造革手提包, 身上风尘仆仆, 脸色疲惫不堪, 说是刚下火车, 要去香山饭店。师傅看看窗外, 只剩下我一辆车了, 又看了看那两个人的脸, 说: “没车了,这儿附近找个旅馆过夜吧”, 其中一个人说: “我们是来开会的, 明天过去就晚了。这小师傅能拉一趟不?”我没等师傅再说话, 就说: “行, 上车吧。”然后左手端着茶缸子, 右手提着钱袋奔我的小蹦蹦儿走去。这里插一句, 但凡出租车司机, 两样东西是不能少的: 一是茶杯, 每天在外面东跑西颠, 要不断地补充水, 否则就会上火。司机的茶杯以茶锈多为标志, 永远也洗不干净。二是钱袋, 那是一天劳动的成果, 要随时提在手上。
言归正传。我上了车, 那两人也上了车。我打着火, 一路无话, 把车开出了西直门。又开了十多分钟, 已经开到了颐和园后身。那时正是数九寒冬, 白天下了一天的雪, 城里路上的雪大部分化了, 城外的雪可一点没化, 让路上跑的车压来压去, 雪上结了一层冰。北京的司机管这叫“地穿甲”, 是最不好开的路面了。在这种路上只能轻轻地点刹车, 不能踩。我刚开车时不懂, 一次猛踩刹车, 汽车原地转了720 度, 两圈儿。路上打滑不说, 城外的路灯离得远, 又暗, 忽明忽暗的, 马路两边儿迎面扑来的街树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全张牙舞爪的, 像鬼一样。路上静悄悄的, 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那时已近午夜, 路上跑的汽车也寥寥无几, 半天才过去一辆。自打那两人上车以后, 我就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他们也没和我说任何话。这是很不正常的。一般的客人, 上车后有话没话, 总爱和司机搭讪几句。特别是碰上年轻的女司机, 更是“小师傅长, 小师傅短”地套近乎。此时车里车外一片寂静, 我的心里却越来越紧张, 不由得回想起他俩有些不太面善的长相, 还有那两个大旅行袋。我们厂里前些日子刚通报了两个越狱逃犯, 搭上一辆出租车, 半道上用大铁钎子把司机打死, 然后两人驾车逃到北戴河⋯⋯我一个劲儿捉摸, 他们旅行袋里装的什么呢? 大铁钎子? 还是割下来的人头?越想越害怕, 身子使劲往前边靠。那种摩托三轮, 司机和乘客之间是相通的, 没有隔板, 那两个人又坐在前排座儿, 他们呼吸的声音我全听得见, 所以再往前靠也没用。因为紧张, 那么冷的天, 手心里还一个劲地出汗, 连车把全攥不住了。正在胡思乱想, 忽然看见前面大树下一个人影一晃。我定睛细看, 原来是一个戴五角星帽的解放军, 过不远又是一个。那会儿可真是“见到你们格外亲”。我马上打开大灯, 一边晃着树影中的解放军战士, 一边自言自语: “这儿怎么这么多解放军?”
读者一看就明白, 我是说给后面两个嫌疑犯听呢。原来八大处那块儿正在修什么机密工程, 沿途放了不少的解放军站岗放哨。待我一路平安把车开到香山山门前时, 已是夜里一点了。香山白天去不觉得怎么样, 夜里去, 黑压压的大山下, 一个孤零零的山门, 还真怪􏪣
人的。出来开门的是个瘦老头。他把那两个人让进山门, 回过头来关门。一个脑袋探出门外, 对我说: “姑娘, 回去路上可千万别再捎人啦。”
回去路经清河棉纺厂时, 还真有一个人截车, 那是开出租车以来, 我唯一一次没停车招人。把车开回厂, 再骑上自行车回家, 到我家胡同口时, 已是下半夜3 点了, 清冷的街灯下, 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 那是我的父亲。我开出租车那段时间, 父母担了多少心, 我不知道。只是后来听我妈说, 我舅妈有一次和她相对抹眼泪, 舅妈说: “好好的一个孩子, 怎么让去拉车?”我自己倒没觉得开出租车的生活有多辛苦, 除了冬冷夏热( 车里没有空调) 之外,其他都可忍受。
每日开着我的小蹦蹦儿车, 驰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 心胸也变得开阔了不少, 还时常能碰上些新鲜事。有一次, 我的一个师姐,车坏了开到维修厂去修, 师傅在下边修, 她在上边用一块沾了汽油机油的抹布擦挡风玻璃。车修好了, 她就开出厂, 风一吹, 汽油挥发了, 机油却留在了玻璃上。车开近天安门广场, 忽然下了一阵瓢泼大雨, 水和油混在一起, 视线就全模糊了。正巧一个人民警察, 冒雨在天安门广场上指挥来往车辆。看那边儿晃晃悠悠开过来一辆车,赶快上去指挥。没承想这小车因司机什么也看不见, 冲着警察就直撞过去, 多亏警察身手敏捷,一连好几个跟头, 爬起来再追肇事的车。追上以后, 两手拽着后挡泥板, 愣把车给拽停了。倒不是那个警察像鲁智深似的, 有倒拔垂杨柳的力气, 而是那种小蹦蹦儿车太轻, 车皮薄得像层纸, 一辆自行车撞上来, 自行车什么事没有, 我们那小蹦蹦儿就是一个坑。警察虎着脸打开车门, 刚想教训, 发现里面坐着的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黄花大闺女, 两眼水汪汪的正往下掉眼泪。骂也不是, 哄也不是。事故是如何处理的我也忘了, 只知道二人由此谱写了一曲警民一家的佳话。
出租车拉客人, 什么情况都有, 有拉单趟的, 有拉往返的, 有拉包天的, 也有拉着到处办事的。我曾拉过一位中年人, 从外地出差来京,想来是公私兼顾, 中途让我把车开进小胡同, 说他要进去办点事儿。北京的胡同都很窄, 而且曲里拐弯, 比如有叫羊肠胡同的, 像羊肠子似的,还有叫耳朵眼儿胡同的, 里面就耳朵眼儿那么大个地方, 车根本开不进去, 或者进去了就出不来。那天我们去的胡同就属于这种, 开不进去。我就让客人进去, 我在外面车里等着。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 心里就犯了嘀咕, 心说别是从后门跑了吧。于是就下了车, 到胡同口去探头探脑地看。正寻摸着呢, 肩膀从背后让人拍了一下, 那个客人一脸以为然的样子对我说: “你这小师傅还信不过我是咋的, 我坑别人也不能坑你呀。”
开出租车, 也能长见识, 加深对南来北往、各地同胞的了解。一般讲, 北方人豪爽大方, 不拘小节, 你看上来的人五大三粗, 穿个老羊皮袄, 油脂麻花的, 一准儿是东北人。下车时把皮袄一翻, 从里边口袋里掏出一打儿十元一张的票子来, 一边问: “师傅, 多少钱⋯⋯甭找了。”要是上来个衣着考究, 小分头儿梳得溜光的奶油小生, 甭问就知道是南方某城市来的。下车时往往和你计较半天里程表上那个字儿是刚蹦上去的, 还是已经上去一会儿了, 透着精明。
结束我开出租车生涯的, 是一场交通事故。那日正是我开车满9 个月。车开到交道口十字路口, 我往右拐, 右边一辆卡车往左拐, 不知怎么, 把我的车刮翻了。我从司机室里爬出来, 人倒没事儿, 再看我的车, 一副狼狈相儿。我就手坐在马路牙子上, 伤心地哭起来。在岗楼里的那个老交通警下来处理事故, 不但没批评我, 还安慰了半天, 然后命令那个卡车司机拖上我的车,让我坐在他的驾驶楼里, 送我回厂。回到厂部,队长就来通知我, 让我马上去厂长办公室。我想, 一定是为了这场事故, 没精打采地进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和书记全在, 见我进来, 就问:“出事故啦?”我说: “是。”厂长说: “从今以后不要开车了。”我吃了一惊, 心想, 处分也不至于这么厉害呀。书记看我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的, 不忍心再逗我, 说: “局里来了调令, 调你去以工代干。”
闲言少叙, 从那次事故之后, 我就结束了我的出租车司机生涯, 到交通局去以工代干了。我之所以能被选中, 全凭了手中的一杆笔。你想想一个以拉洋车工人为主体的单位里,我念了初一, 又是重点中学, 文化水平算相当高了。在局里的那些日子, 从局党委工作总结报告, 书记、局长的大会发言稿, 到先进经验, 忆苦思甜, 大批判稿, 什么都写。我写东西有一个特点, 就是快。有一次为一个下属厂写先进经验介绍, 他们的厂长中午吃饭时来局里取走原稿(那时还没有复印机) , 准备下午三点大会发言。不知怎么的, 半路上骑车给弄丢了。发动了沿途的交通警帮忙找, 也没找见, 只得回来求援。我从一点到三点两个小时, 给他写了30 页的发言稿, 手都麻了。他是一个劲儿地感恩戴德, 我的名气也就由此传开。就因为我是全局的笔杆子,那年机关一致推荐我去北大当工农兵学员, 领导硬是不放, 害得上边来人调查, 是否有人要走后门。
我虽得到单位上下一致的好评, 但一直未能入党做第三梯队。原因是我家成分“太高”(我奶奶的话) , 最要命的是那时候父母“历史问题不清楚”, 所以组织问题一直解决不了。记得那年党委整风, 群众意见中有一条是: “ 非党员参加党委常委会。” 指的就是我。
开出租车的日子离我已十分遥远了, 但往事并未因时间而淡漠。到美国后, 仗着有当出租车司机的底子, 把美国警察也不放在眼里。我来美国考的第一个试就是驾驶执照。不但一次通过, 而且笔试、路试还拿了个双百。那段经历给我的另一个影响, 就是我在美国生女儿时, 也像虎妞似的, 来了个横生倒养, 大概是因为我当年和拉车行业有过姻缘吧。害得我们女儿才四岁多, 看见哪个阿姨大肚子了, 就一脸严肃认真地问:“是头位还是臀位?”
当年一起开车的师兄弟姐妹,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 都发了起来, 也早已鸟枪换炮, 开上高级小轿车了。我师傅马仨儿, 也该六十多岁了。记得他家住在北京站后门那片乱糟糟的小胡同中, 我一直想有机会去看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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