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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0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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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政治—一条至死不渝的道路
伊林\涤西口述(三)
采写:米鹤都、墨 诞
编辑:米鹤都
上山下乡和林彪事件
涤西: 1968年下半年,学校开始分配了,刘握中到山西插队去了。我虽然脱离了群众专政,但学校没有分配我,同学们都走了,我还在学校呆着呢。
后来,东北建设兵团来招1969届的学生。因为是边境,人家对政治条件要求还挺严格。学校的军代表对我还不错,他说,你去跟建设兵团的人说说,看人家要不要你。你拿不下来也没损失。我这人亲和力强,能聊,给人的印象也不错。于是,我就自己上去公关了,三下五除二,把来招人的团长给摆平了,他同意接收我。这样我就去了东北建设兵团的一师五团,在五大连池那里。
我到了那儿,先让我住在招待所,然后教小学的数学课。他们都知道我是反革命。海淀区知青办公室送我们过去的老夏跟我说,你可是现行反革命的底子,要积极表现啊。那招待所就在五大连池的边上,大厚墙,热炕。我带的箱子是我家的老箱子,里面装了很多马列书籍,卸的时候感觉特沉。人家还问我,你这装的是炮弹啊?怎么这么沉。其实,我是做好了长期呆在那里的准备。
谁知才四个月,我这个关节因为天冷就疼上了,疼得我在那里呆不下去了。正好老夏又送第二批人到东北来,也住那个招待所里。于是,我就又去找他,开始向他公关。那时候公关不像现在用钱、用各种贿赂手段。我就和他下象棋,靠嘴皮子,用心理战术去磨。果然让他把我又弄回来了。1970年我分配到天桥皮鞋厂下属的一家生产可控硅的工厂。
那段期间,我和刘握中失去联系了,我们也不敢联系了,心想,我们俩都是反革命,就别再挂钩了,让人家借此再整我们就没意思了。
伊林:我们从1968年分手后,就没有来往了。我每次一回北京,派出所、居委会就明确告诉你,你是被监控的对象。所以也不愿惹事。那期间,我在农村苦是很苦的,1973年他还给我寄过白糖。
涤西:1967年清华附中有个姓陈的学生,曾给林彪寄了一份信,批判林彪,但没有公布于众。结果,他也被监狱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去插队了。我是通过清华附中的同学认识他的,曾去找过他。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最早就是他告诉我的这事。我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林彪真完蛋了,我马上就联系刘握中。这当中又有个黑色幽默。我给刘握中去了封信,那时候群众的“革命警惕性”高啊!和刘握中在一起插队的还有我们学校其他一些同学,其中一个同学看到是张立才寄来的信,也许是怕我们有什么“反革命活动”吧,就把信给私拆了。打开一看,哎呀,张立才居然说林彪完蛋了,这又是恶毒攻击、反革命行为啊,他马上就去检举啦。
伊林:那老兄闹了一个大笑话。他跑到公社检举我们俩反革命死灰复燃,结果那公社干部拿出文件来了,说你看看,是不是林彪已经叛党叛国了?那小子一下子就蒙在那了。
涤西:林彪死了,我又和刘握中接上线了,我们都如释重负。我当时还在学徒呢,他马上让我给他寄东西。他在乡下苦得要命。这也是我一直欠人家的,所以老照顾他。
那时我们还没平反,但已经不算个事了。共产党办事就是稀里糊涂,也不认错,也不给你搞清楚。其实对于林彪,从我个人来讲,我并没有反对他,但也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个下场。
未忘忧国再度入狱
涤西:我在工厂里有段时间还挺受重视的,因为我能干活啊,很快就能顶把手用。批林批孔的时候,人家写稿还让我代写、修改。逐渐,我和很多朋友恢复了联系。当时处于极左的氛围中,我的思想算比较右的,还是感觉到压抑,就又想发表点意见。
1972年初我和刘握中又合作了一次,写了篇批左的文章,题目是“论无产阶级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还是他起草,我修改。这次我们用的都是真名。我们认为,中国到时候了,应该从左向右转了,大体就这个意思。我们给《红旗》杂志送去了。稿子当然不可能登了,反馈回来后,工厂搞政工的又开始盯上我了,老找我的茬。
这期间,北京发生了一件事,以李厚祥为首搞了一个共产主义小组。这小组的人员很多,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反江青的。他想扩大影响,要找一些支点,就找到我了。我那时还在皮鞋厂,和一个同事经常在一起下围棋。这个同事后来就介绍李厚祥来,我们表面上是作为棋友认识的。我们聊了政治形势,都对那种极左状态不满意。其实,公安局早盯上他们这个共产主义小组了,正准备收网呢。后来把他们逮捕了,我也沾了个包。不过,我没参加过他们的任何活动,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所以没逮我。但是,我和他们有联系,再次引起了政工组的注意。
1973年以后,工厂重组,皮鞋厂下面不能搞电子产品,我们那个分厂就并到北京仪表局了。重组以后,政工部门还盯着我,前后盯了我十个月的梢,老想找我的茬。这时正好出了一档子事。一天,我跟同事下班后在配电室下棋。他把电炉子打开了,我看到了但当时没有理会。下完棋后,我们俩一块出去,他回家了,我上了三楼的车间。不久,烟就熏上来了。我才想起来,坏了!刚才电炉子没关。于是,赶紧冲到一层,已经到处是烟了。我看到电炉子把撑东西的木梯子烧着了,起火了。我当机立断冲了进去,把七个电闸都关了。电闸热度很高,我的手被烧得嘎巴了,头发也烧没了。火灾不严重,只是把配电室烧了。大家就送我到医院去了,刚包扎完伤,工厂保卫科就来人监控我了。
一会儿,警察也来了,把我带到宣武公安分局去了。我为人正派啊,主动承担了责任。我们俩从一个屋里走出来,我要是顺带注意一下,就不会引发这个事故了。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救火的啊。
宣武拘留所的预审员是个很左的人。他上来先审问我给《红旗》杂志投稿的事,我说这是我的观点,而且真名真姓地给党刊投稿,怎么了?然后,又审我跟那个“共产主义小组”的联系。我说我跟他们只是认识,我又没有任何活动,又怎么了?第三件事,他才问我对失火有没有责任。我说我有责任,他记录了,让我签字。我也按了手印。于是,我就等啊,等了有七、八个月了,他们还关着我。到第九个月,他们才再次提审。这回换成宣武法院的法官了,但还是在宣武公安分局审理,一共审了我三次。法院这次不提别的事了,就说失火。他们问我,失火你有没有责任,我说道义上我有责任,法律上我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我还有功。在火灾危难时刻,我能拉开七个电闸,使火势没扩大,如果火顺电线跑火,那国家损失就大了。我手烧焦了,头发烧没了,好多人都亲眼看见了。我说,你说这火灾是谁造成的?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有任何法律责任。那个同事的父亲是北京市委的老干部,你们不敢抓他,怎么把救火的抓进来了?你们连点良心都没有。我在法庭上说到这儿,一杯热水咣地就泼到我脸上。这就是共产党的法官,一点不知羞耻,都是些官本位的混蛋。几次审讯下来,他们失望了,没法判我。到第十个月把我放了出来。
我被糊里糊涂地抓进去,糊里糊涂地放出来,也没有个说法。后来,我就往宣武分局递申诉材料,这才重新给下了个结论:说我还是拥护毛泽东思想的,但是对于失火还是有一定的责任。因为这不是法律上的结论,你跟他辩解也没有什么意思,他就是要给你留个小尾巴,证明他抓得没错。也幸亏我那位同事,死咬着说电炉子是他开的,我没有动过。他要是稍一改口,我就得被判刑了。
1975年被放出来后,就不能再回原来厂子了,转到了牛街的无线电十二厂。到那以后,每天做重复性简单的劳动,就是给电阻烫棒,这是我最腻味的。于是,我就每天睡会觉,睡起来再干活,就这样我干的活儿都比其他工人多一倍。工人每天应该干八两算及格,我老是一斤六两。厂长、书记来检查,说张立才这小子,我看他光睡觉了,怎么还干了这么多活儿啊?
那个年代,做个非常正派的人走过来,都很难呀。
我在“四五”当中
伊林:当年,在华国锋之前,用非常手段对付张、江的想法,并不是孤立的。1975年5月间,我在前门大街上碰见白晓宏。我们走到前门城楼下面僻静处,他告诉我:一些将军们对江青、张春桥他们倒行逆施,已是无法忍受。有次军队的会议上,谈起四人帮的某些行为,几个将军气得拍桌子。白晓宏说得激动起来,有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说:“可以采取‘清君侧’的办法。”他说:“先到两位将军家里聊聊再找周荣鑫,看他能不能说通邓小平,邓小平不点头不行。”我说:“恐怕邓小平没有这个实力,面对主席,也没有这个胆量。”约定,秋天他来找我。
5月25日,辞别朋友,乘车往南方长沙,到母亲那儿去。列车中午至汉口,下了车,傍晚,来在武昌桥头。有感,作《念奴娇》词一首。记载:“5月间朋友来,谈及有将军们拍案而起。吾与之商,回湘探母后,与之共事。过武昌桥头,有感,作此词。词曰:
惊雷过后,
望天涯,无数峰岚寂寞,
浊物中流摧砥试,
两岸清清濯濯。
引月生华,
斜阳下桂,
收满一天色,
凉风帔意,
桥飞惊起鸦落。
神意未到十年,
江山容媚,
雄伟应如旧。
璧玉连城藏画语,
兰艇瑶池归泊。
立宇楼台,
环宵舞榭,
翠荫云中路。
晓天素手,
弦歌弹与谁说?
秋天来了,但一直到深秋,没等来白晓宏,却看到了批判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
1976年春天,中国发生了广大群众悼念周恩来,并以此表达对于毛泽东的不满情绪,对于执行毛泽东文化大革命极左路线的“四人帮”则是极为讨厌与反感。4月5日上午,天安门广场国旗右前方聚集着上万人。因为广播了对总理不敬的语言,一辆灰白色宣传警车被愤怒人群把车掀了个底朝天。一名男警官和两名女干警,被倒斜困在有点变形的小汽车内,车门打不开,苦苦哀求围住汽车的群众,放他们出来。当时,呼口号声,此起彼伏,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有人喊,烧死他们!对,烧死他们!有几个学徒工模样的小青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了火柴。其中一位,距我很近,瘦长的个子,白净的肤色。他打开火柴盒,拈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因人群挤动,没有划着。当他正准备划第二次的时候,我迅速伸过手去,按住了他的手。我说,小伙子!不能死人,一烧死警察,他们就有镇压的口实了!那几位小年青听我讲得有理,就顺从我,把火柴放回了口袋。我招呼大家,把推翻了的汽车,再翻了过来。警察推开汽车门,出来了。他们那份终于得救后的心情,连连向人群表示感谢的样子,至今有时都还在我脑海中盘旋。一位女干警,她特意向着我表示了感谢,似乎在倒置的车箱内,她听到了窗外的几句对话。我当时下意识里,隐隐约约觉着,你们不应该感谢我,真应该感谢第一监狱的丁所长,那位慈祥的长者给了我真善美的启迪。
约摸过了一、两个小时,纪念碑放花圈的地方,人群突然骚动。人们在追打一位穿深色衣服的男子,指责他说了一些贬损周恩来总理的话。那男子朝西面人民大会堂逃去。人民大会堂东门多层台阶下面,军队用人墙布置了五层阻拦线,士兵们手挽着手。那男子出示了什么证件,士兵抬起手,让这个对总理出口不逊的人,钻了过去。他跑上台阶,站在人民大会堂门前回头望着。他本来就是从人民大会堂内出来的。群众被拦在广场干瞪眼,过不去。于是人群急了,开始是几千人冲击军队防线,一会儿便增加到几万人。几万人推搡几次,冲击了几次,但是铜墙铁臂,冲不开。那时的民众,经过文化大革命运动,懂得策略。几次冲不动后,大家冷静了下来,做军队的工作,动摇军心:“你爱不爱总理?”“你怎么能保护骂总理的人呢?”军官回答:“我们和你们一样,热爱敬爱的周总理。”这时,我在人群之中,跳起脚举起手,高喊了一句:“人民子弟兵爱人民!”我个子本来就高,嗓门也大,在这一声“首发”的启动下,数万人齐声喊了起来:“人民子弟兵爱人民!”接连喊了两次,类似的口号又有人带头喊,奇迹发生了,士兵们、军官们散开,民众冲上了台阶,民众冲上了人民大会堂。
过了响午,肚子饿了,就到立才家去吃饭。朝天桥走的路上,不知怎么有个古怪的念头忽然闪到了我的脑海里:今天要是那个学徒工,划着火柴丢了进去,把三个警察活活烧死在警车里,那事情就天大了。按毛爹爹的性格,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会有所作为。他老倒是不会残酷镇压广大群众,倒是会对邓小平采取极端措施了。
过去四、五天,一天下午,街道主任黄大妈走进我家,叫我去顶银胡同居委会,说是有点事。走进居委会,里面三个警察,我以为事发了,要抓人走。有位老警察坐着,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他示意两位小警察拿张凳子给我。小警察好凶的,拿张凳子向对面墙边地上一甩,便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老实交待!”老警察,显然是一位领导,他示意两个小警察不要说话。审讯开始,老警察便先告白:“我们是例行公事。你说吧,四月五日那天去没去天安门广场?”文化大革命,练就人们一项本领——当面撒谎,不带脸红的。我立即回答,没去过,没去过,那几天,我天天在家。他又问,你确实没去过?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示意我:就这么回答。他大实话都说了,“例行公事”嘛。我当然一口咬定没去过。他做了记录,审讯前后加起来也就十多分钟,就结束了。老警察,面容削瘦,但态度温和。两位小警察,都面有红光,却像戏剧里的衙役一样,吆三喝四的,真不知道他俩为哪个主子卖力?我出到院子里,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说你们怎么这么蠢呀。
第三条道路
涤西: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我也到那里贴了诗。大家要发泄嘛,那里是一个发泄的场所,是解压阀,跟北大三角地一样,一个道理。现在这个社会缺的就是解压阀。那时,刘握中已经回北京了,分在北京火车站旁边的那个开关厂工作,住在他姑姑家里。
刘握中初中和李冬民是同学,所以介绍我跟李冬民也认识了。在毛主席刚逝世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实际上写的是第三条道路,预示中国社会变革的前景。那时还没有人敢提这些。当年,我们的《公开信》是全国率先提到大民主、提到普通群众监督党和国家领导人权力这一敏感问题的,被说成是“惊雷”,实际上它具有探索民主程序和体制的意义在内。那时,向阳、红匕首不是说我们右吗,那我就想再往右的方面探索一下,看看向右的这条道是不是能走得通?我早就看过考斯基、伯恩斯坦、卢森堡的那些理论,他们的思路对不对?这时期我也经常翻阅美国历史,给我震动最大的是它的政治民主手段,在众多管理型态中可以说是最优秀的管理型态,是符合人民最大利益的。这个对我影响很大。刘握中看了文章后,就把李冬民领来了,非要我的这篇文章。我说,我这文章没署名,不希望传给别人看。你看完后要还回来。
1978年,李冬民很欣赏“第三条道路宣言”这篇文章,他把它在北京的青年人中广泛传阅,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第一条道路指的是毛泽东左的路线;第二条道路是指刘、邓温和的路线,但是他们不主张政治体制的改革;所谓第三条道路就是全面的,即主张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又必须以政治改革为前提。我没有引用马恩的理论,当然也不能引用考斯基的话,是用自己朴素的语言分析和阐述。文章正标题是“目前形势分析和几点估计”,副标题为:第三条道路宣言。
文章通过大量分析,提出几点估计,最后提出一种思想,引出一个趋向来,很清晰地阐述了第三条道路。文章都是从正面说的,这样抓不着什么把柄。我也支持邓小平,希望邓小平按这个路线前进,因为他是可以代表民意的人物。当时我也比较成熟了,布朗基主义早就扔到一边了,反过来研究一下社会民主党人的理论,是有意义的。社会民主党推崇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如果通过议会斗争社会主义能够和平长入资本主义,那是件很好的事。这点我喜欢,符合我的性格特点。刘握中大概属于激进自由主义者,我大概属于理性自由主义者,这也就是我俩的不同之处。
李冬民事件的起点就是从第三条道路开始的,他们到我家里来,一起开过五次会,探讨这个问题。李冬民把这篇文章也传给他那些核心人物看了,然后在一起探讨。在原清华附中“井冈山”组织负责人刘刚家也探讨了一次。这些人中有偏左的,李冬民、刘刚是偏左的。我们被定性为右派,钟加仑那一伙也是典型的右派,钟当初因为反林彪,在军队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还差点把他杀了。这些组织工作都是李冬民做的。后来有一次开会,决定要公开上街刷大标语,钟加伦他们提议要把重点放在打击刘传新上。刘传新当时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局长,是镇压“四五事件”的刽子手之一,要写就写这个。大家对要求平反天安门事件没有不同意见。然后,讨论提出平反“四五”运动的方案,标语内容是明确的:“必须给四五运动平反”、“刘传新必须为血腥镇压负法律责任”。那时候我们就提出了法律的概念。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争议的焦点落在呼吁恢复邓小平职务和领导中央工作的问题上。拥邓的问题是我发起提出来的。第三条道路提出民主改革,这谁都欢迎,年轻人有共同的趋向,希望社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民主,这毫无疑问。但对政治民主改革这点有异议,分歧就在拥邓这个问题上。李冬民开始处于犹豫状态,他说不能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个理由,但现在中国还是一个自上而下的高度集中指导下的政治体制,如果这个体制内出现能够推行第三条道路的代表人物,那也是件好事。做一个自下而上的群众性呼吁,要推出一个代表民意的人物。从这点来讲,邓还是能起很大的作用的,历史学家也会认可这点的。我们就反复做李冬民的工作,他也不坚持,最后大家统一了。大标语就贴出了“坚决拥护邓小平恢复中央领导工作”等口号。现在看,冬民的意见是对的。
走在历史的前沿
1977年1月8号,我们在天安门前贴标语条幅。当时是我和刘握中去刷的标语,大标语是我的手笔。这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啊。写标语的房间是李冬民安排的,并准备了书写工具及纸张。钟加仑是部队的,他派了两个战士,提了四桶浆糊,自行车后面上放一个杠子,一边挂一桶。他自己开一辆无牌照的汽车,开到前门那儿的广场上,刷完后就赶快上车走了。我和刘握中从天安门一直贴到王府井的海洋局那里,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景山三座门总参那里我没去,刘握中去了。
文革十年,北京的中学生在很多地方超越了大学生。文革初期不说了,这时毕竟是我们这些中学生首先把恢复邓小平职务、给四五平反的大标语贴到了天安门。不管事后说,我只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功劳也好,但我们毕竟是做了这件事了。说白了,这是一种历史的担当。我当时也想到可能会再进监狱,但总是有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对“两个凡是”的厌恶,因为它阻碍社会的进步,不把这个结解开中国怎么前进?现在又有一个结,不管改革开放三十年取得多大经济成就,但三十年来对文革体制还不调整、不修正?该修正地方太多了,经济自由主义泛滥,引发腐败;民主文化的沉沦,其毁坏不亚于文化革命啊。这都需要理性的回归。现在哪个利益集团能够放下自己的利益,推动全面的改革?
很快,在北京市委吴德等人汇报后,华国锋下令把李冬民等人下狱,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罪名之一居然是要抢军火救王洪文,简直风马牛不相及,真敢编呀!李冬民被抓后,我和刘握中都没被抓进监狱,这一次又是群众专政,关了我七个月。我的关键问题还是第三条道路,吴德认为这是个把柄,在审查我的时候就说,你是李冬民集团的骨干、理论家。后来,丁国钰派来的工作组撤了,才放了我。当然,还是糊里糊涂地放的,什么也没说。我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个腿病就是那时候关在地下室弄的,浑身起那红疙瘩,大骨节病关节炎,摧残人的身心啊。到现在也没人管。
伊林:我和李冬民是初中同学,原来不熟悉。后来联系上,谈得很投机。约在1976年11月下旬。我向他建言,提出发动首都的民众,公开呼吁两条要求:一是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二是要求中央让邓小平恢复工作。要说渊源,应是来自10年前,向阳、红匕首挑明的那一句话语:“你们要知道,你们实际上是站到了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司令部一边。”也是10年前秋日,李文博、乔兼武“新思潮”的民主自由启蒙。
对于第一条,冬民当时就认为可行;对于第二条为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呼吁,他说让他考虑一下。冬民做事很有条理,过了两天的一个晚上,冬民到南纬路的立才家,我们在等他。他说,第二条,呼吁要求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可行。我们三人讨论到11点多,冬民才走。我们认为,今年“四五”时,希望变革的上下各阶层群众本来就同情和支持邓小平,现在呼吁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有广大群众运动的基础。如果成功了,也就将“四五”群众运动的民主作用显现出来了。华国锋、汪东兴他们,若没有“四五”时期各阶层广泛的民意基础支持,他们是不敢发动部队逮捕“四人帮”的,华不敢下这个决心。所以应当看清,“四五”运动在历史上的效应。
第一条要求为“四·五”天安门广大群众运动平反与第二条要求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两条内容是密切相关的,相辅相成。立才拿出来毛泽东主席去世之际写成的《第三条路线宣言》,该文很有新意。我接过来,交给了冬民,要他看一看。《第三条路线宣言》认为,中国应立即同时开展民主政治改革和经济改革,既不能走文化革命的路,也不能走文革前十七年的老路。冬民觉得好,带走给其他同仁。这样,立才《第三条路线宣言》就传开了,成为“李冬民事件”中引人注目的一个问题。准确点说,这是“李冬民事件”的主要理论基础。
我们在1977年1月7日夜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冬民提出第二天公开贴标语时,应有一张批评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标语,被钟加仑否定了。到现在,我还非常佩服钟加仑,他提议将吴德的标语,置换成“公安局长刘传新应对天安门流血事件负法律责任”的标语。钟加仑改定的这条标语对后人有着法律警示作用。标语贴在天安门下观礼台上,以后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自杀了。
“李冬民事件”并非遵循那种“不破不立”哲学,没有一点反对华国锋、吴德的意思,只是呼吁让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没有“破”,只有“立”。但这不知刺激了华国锋、吴德哪根神经,后来他们自己闹到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华国锋亲自指示逮捕李冬民等人。据说为此事,全国各地抓捕关押了400多人。
历史是严肃的,但有时却会跟你开玩笑,而且玩笑会开得让你很难过。1989年6月4日,我又在天安门广场。我午夜过后往天安门广场走。天桥方向,子弹的弹道不停地划破夜空。广场的南半部,上万手无寸铁青年学子们,平静地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广场的北半部,浓烟滚滚灯光暗淡,天安门城楼已看不清,下面东西两厢全是黑压压的军队,军队方阵前面是一辆燃烧着的装甲车还是汽车,火光比灯光还亮。我站在国旗的旗杆旁边,孤零零的,我自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就那么久久地佇立在那儿……
自己写的平反结论
涤西:我被放出来,厂子就对我好一些了。工厂有一千多台旧电动机要更新,要花三十万买。厂里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修好了其中的八百台,省了一大笔钱。厂长立刻对我刮目相待,正好机加工的划线钳工要退休,他就让我顶上去,对我说,现在缺一个划线钳工,你试着来吧。划线工是高级钳工。我就跟那个老钳工说,我没干过,你得传授我两天啊,他说行。可他第二天就走了。我想坏了,这活儿干不好别又成反革命了,因我一个人造成停产,责任重大。我当夜就找我叔叔去了。他是高级技工,马上给我解释这程序。学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就上阵了,一个零件都没出问题,没出过一次差错。就这样,在划线钳工这个岗位上干了两年左右吧。
刘握中是1978年考上了大学,到人民大学上学去了。我是被耽误了,没能去考大学。大概是1979年我给胡耀邦写了封信,是关于伊林、涤西的平反问题,直接寄到中央组织部。很快,北京市公安局就来了一个处级干部,岁数挺大的。他说,我给你平反来了,结论你可以自己写,我们给你打印、盖章。我说,那不行,当初是公开给我打成反革命的,我现在也要公开平反。这个结论,我可以自己写。
那时刘握中还在上大学呢,我跑去找他。我说咱们的平反结论是一样的,要自己写。刘握中说,那你写吧,我上学呢。我说现在探讨的是要公开平反的问题,看能不能同意。我自己写完了结论,交给公安局这个处长。他挺鬼的,打印出来以后,他直接发给仪表局政工科了,没有搞公开平反。不过,他还是把意见反映上去了。
之后,徐明河——一位新华社的老编辑,找我来了。他约我给《瞭望》杂志写一篇关于伊林、涤西的历史回忆。我也不能把自己说成是反林彪的英雄吧?我写得还是比较温和。之后,他帮我发表了,署名是张立才。这是很高的荣誉了,说明各方面开始重视你了。工厂认为《瞭望》是党刊,各党支部都订阅。这样厂里都知道了,全厂都嚷嚷开了。书记找我说,党刊开始登你的文章了,全厂都轰动了,你还是很正确的。你得入党啊!后来,徐明河又告诉我,可以录取你到新华社工作,这是上面的意思。我把表都填了,但最后没去成。据说,名额让高干子弟给顶了。后来,我到仪表局的职工学校教了一段语文,就到万润南的四通公司工作了,兼任四通太原公司的总经理。
胡耀邦逝世的时候,我从心底感到对耀邦同志的尊敬,就从太原给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发了一份电报。我写得比较猛,提到胡耀邦是辛亥革命以来最伟大、开明的政治家,是超党派的伟人,君子坦荡荡等,写得很漂亮。发了电报以后,我找到徐明河,问他认不认识胡德平?他说认识。于是,我弄了两个最好的鲜花花圈,一人多高,那时八百块钱一个,又找了一辆大的面包车,由徐明河带着我们去胡耀邦家了。耀邦夫人李昭跟胡德平出来接待我们的。我们把花圈摆到灵堂那里,一看周围,就这两个花圈是鲜花的,其他都是纸花的。那时候,感情上来了,我哭得眼泪哗哗的。
我这辈子总是在搞自下而上的草根政治,坎坎坷坷,三次被抓、两次入狱。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女朋友,直到36岁才结的婚。当然,这过程里面戏曲性的插曲也很多。但是因为走上了这条道,也就是说有一股惯性,就必须往前走。我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能还要继续往前走,对我而言,这是一条至死不渝的道路。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伊林:我是1978年上的中国人民大学,大学毕业后,被强行分配到湖南的一家农业银行工作,后来我自己调到了深圳。我是1984年结的婚,爱人是老八路的后代,老丈人是山东人,是随“四野”南下到湖南的干部,他老人家打仗很英勇、很有能力,但也是挨整的。岳父文革前是湖南省政府的局长,当地干部整南下干部,结果他在文革前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时给判了十年刑。我这个国民党的后代挨整,找个共产党的后代也挨整。
两岸交流以后,我父亲到了大陆,我就跟着我父亲他们混,帮他管理公司。结果,台湾的老板间打架,最后公司垮了,我也失业了。
像我这样的人,在国共两边都不受待见,是那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共产党说你是残渣余孽,没给个好;国民党又认为你被洗脑,有共党嫌疑,甚至我父亲死时都没批准我去台湾吊唁。那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所以,当我看到国民党跟共产党再次握手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
现在,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暮临回首少年狂,对当年写这封《公开信》,我没什么后悔的,也谈不上后悔。这是文革当年的那种思潮把我裹进去了。当时要找一个现实的目标来实现大民主,就找到了林副主席,写出了“对不起……,请靠边站……”,才演出了这一场人生悲喜剧。谈到为“四五”平反,呼吁老邓重新工作,我也只是尽到了一个公民的历史担当,余下的让历史学家们去评说吧。有句话说得好:让历史朝向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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