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古代读书人如何谋生?

古代读书人如何谋生?

2009-03-31           张鸣    《意林》杂志   


  古代的读书人怎样养活自己?当然最好有个正当职业,首选是做官。官银靠不上,就得自己想办法,最常见的是教书。这种职业,是孔夫子开的山,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个个都收费。后世业此者,有功名者容易些,不用弟子三千,有钱人家教一个半个,则衣食俱足。没有功名的,则要差得很多,就算有学生可教,也养活不了自己,该种地的时候,还得下地。还有一种职业叫师爷,给官老爷当幕僚,据说也很滋润,但多半被绍兴的读书人包办了,别的地方的人插足很难。

  发达地区的读书人,还可以经商。但比较省事的挣钱方式,还是卖文鬻画,很接近做工卖手艺。卖文有两种,一种是写书编书,一种是卖字。两种方式都有高下两等。自宋朝开始,出版就是一个发达的事业,出版商出书,很有市场。有市场的书,得有人写,有人编,这就用得着读书人了。水平高的自己写,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创作;水平低的,则编,把人家的东西拆开了重新组合,再加上一个香艳刺激的书名,跟今天许多书商干的活计完全一样。卖字也一样分高下,字写得好,有名气的,论幅卖,一幅字很多银子,当年苏轼一幅字就可以换几十斤上好的羊肉。没名气的,则给雕版者往刻版上写字,写上一堆,也能换几个银子。卖画,比较简单,只要卖得出去,都论幅,只是价高价低,差距相当不小。

  按规矩,卖字画都有润格,也就是价目表。就像店铺,什么东西什么价,一清二楚。只是卖字画,多半不按种类算钱,只算尺幅大小,越大,价钱越高。清朝卖字画为生的人,以扬州八怪为最,八怪之首,为郑板桥。现在的人知道郑板桥,多半是因为那幅被滥加复制的条幅:难得糊涂。其实,在八怪之中,郑板桥的字画,不算最好的。但是郑板桥正经的进士出身,做过几任知县,丢了官,不求开复,跑到扬州来卖字画,太有个性,想不出名都难。他的润格,非常有名,不可不抄———“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言语虽妙,宗旨只有一个,论尺给钱,只收现钱,交情少套,概不赊欠。不吃官饭,或者傍官吃饭,让郑板桥有了生活的自由,任谁也管不了他。无需讨好,休论马屁,无论多大的官,多有钱的人,想要他的字画,一手钱一手货,还得客客气气的,一旦惹了他,就是不动笔,谁也没办法。

  读书人,得先有本钱养活自己,才会有这样的底气。
还有就是写墓志铭啦。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随着出版业的发达,明清时的文人,生迹大有改善。如是名家,他们往往还主持自己著作的刻镂事宜,确保肥水只留自家田。读过袁枚的遗嘱,说到金钱上的收益,常常他自己都要高叫运气,比如感叹“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足见其丰。他关照两个儿子道:“我一生著述,都已开雕;尚有《随园随笔》三十卷,正想付梓,而大病忽来,因而中止。他日汝二人行有余力,分任刻之,定价发坊,兼可获利。”作者兼出版社社长,也是后人只能怅望垂涎的美事。
张鸣这个写得太随便了。

读书人的营生在儒林外史里讲得很明确,只有做官、做幕(师爷)、教书三途。其他都是读书人的末流。

比如周进的舅子带他去做生意,到了南京贡院大哭,哭得商人们的同情,责怪他舅子,说周进是文人,如何可经商?大家凑钱200两为周进捐监生。

写书,写现在意义上的书根本没有钱可赚,是要倒贴的,只是为自己留名,所谓教官一任“讨个小,刻部稿”。只有像匡超人那样,为八股考试卷子写点评,杜撰考试“秘诀”,才小小的发了点财——就和现在出版社依靠考试书创收如出一辙,赚大头的是书商。

写墓志铭之类的,主要是做过了大官、有过了大名声的人,一般的文人哪里有可能谋到这样的好事。就好比张鸣去给人家主持追悼会,除了一样的穷文人,有钱人谁会要他去?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所谓写书赚钱,简直荒唐。到了明朝才有书商用重金拉拢读书人为其写小说,这也要到了明嘉靖以后。即便如此,有几个作家是愿意暴露自己真姓名的?只是暗中捞一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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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卷的点评和范文应该是叫“高头讲章”吧,貌似也是很赚钱,对于那些做梦都想金榜题名的读书人来说,有点财力的应该都会不惜重金买八股“讲义”。
当然这种赚钱的营生也不是普通读书人能做的。
读书人家里多半还是有几亩薄地的吧。不然也读不上书。

[ 本帖最后由 emmer 于 2009-4-1 18:51 编辑 ]
原帖由 竹南 于 2009-4-1 15:39 发表
八股卷的点评和范文应该是叫“高头讲章”吧,貌似也是很赚钱,对于那些做梦都想金榜题名的读书人来说,有点财力的应该都会不惜重金买八股“讲义”。
当然这种赚钱的营生也不是普通读书人能做的。
哪里哪里,就是普通的秀才做的。

那都是考上了的卷子,反正往好里说就行。马二先生一本正经的批点,书商们好不耐烦,后来请到了匡超人,一晚上完成大半。

那些东西就和现在的优秀作文点评、什么一日一练、什么高考必成之类的东西一模一样,现在有哪个教授去做这个的?最多挂个名,实际操作的都是他的博士生,赚外快而已。

要知道这事是书商们的生意眼,请著名文人来做,架子搭足,钱钞花费太多,实际上效果是一样的。

张鸣想当然的以为当时的书店和现在一样卖小说,看看儒林外史就知道,书店里卖的主要就是应考的那些书籍。小说反而是副业。至于我们现在看的那些文人笔记,几乎是无人问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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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emmer 于 2009-4-1 18:49 发表
读书人家里多半还是有几亩薄地的吧。不然也读不上书。
和现在一样,赤贫的人哪里会赶学生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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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如果真的是那个北大的张鸣写的,那这位老兄实在是江郎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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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9-4-1 00:30 发表
随着出版业的发达,明清时的文人,生迹大有改善。如是名家,他们往往还主持自己著作的刻镂事宜,确保肥水只留自家田。读过袁枚的遗嘱,说到金钱上的收益,常常他自己都要高叫运气,比如感叹“卖文润笔,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足见其丰。他关照两个儿子道:“我一生著述,都已开雕;尚有《随园随笔》三十卷,正想付梓,而大病忽来,因而中止。他日汝二人行有余力,分任刻之,定价发坊,兼可获利。”作者兼出版社社长,也是后人只能怅望垂涎的美事。
是生计吧?
谢谢牛倌,我打错了。
原帖由 老木匠 于 2009-4-1 18:53 发表
这篇文章如果真的是那个北大的张鸣写的,那这位老兄实在是江郎才尽了
那也是为了生计涂鸦一下,稿费来了。
参加交流
谢木匠师傅指点
不过张鸣先生应该一直在人大吧,我和几位他门下的师兄偶有接触。
张鸣是人大的,对了。我搞错了。

作家能够赚钱,最起码的是要有阅读市场和最低限度的版权保护,古代在这两方面都不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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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老木匠 于 2009-4-1 21:36 发表

作家能够赚钱,最起码的是要有阅读市场和最低限度的版权保护,古代在这两方面都不具备
老木匠说得有道理,文章应该点明是一种戏说,以免让我们不熟悉历史的人上当,实际上,文中所描述的书画市场只是一个时期的局部地方繁荣,才产生了一时性的靠市场谋生的文化人,而这个市场也是非常局限的。

同样可以戏说的是,春秋时期,也有期货市场,戏说可以说得很有趣,不过认真起来,不能算期货市场,最多是农产品集贸市场。
参加交流
其实那时读书人混饭的辙肯定比现在多:行医占卜代写书信,当清客当账房代写诉状,不过有些与“读书人得先有本钱养活自己会有这样的底气”的文眼不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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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邱晓云 于 2009-4-1 22:42 发表
其实那时读书人混饭的辙肯定比现在多:行医占卜代写书信,当清客当账房代写诉状,不过有些与“读书人得先有本钱养活自己会有这样的底气”的文眼不符罢了。
除了行医可以作为读书人的正常副业外,其他的行当将使读书人脱离士大夫的主流,不再能够作为人上人,没有了社会地位。

在富(钱财)与贵(地位)之间需要选择的,有了地位以后再来谋财才是正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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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4楼老木匠和6楼菜农的质疑。宋元时期确实是小说开始兴起,但靠出版书赚钱玄了些,毕竟小说在当时是属于不入流的,士大夫不看,老百姓不识字,最多能做脚本。如果文人写词能赚钱,柳三变的职业倒能是个糊口的职业。
识字的人和读书人,不是一个概念。拆字、算卦、代书、记帐,是识字人,但不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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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老木匠 于 2009-4-11 22:15 发表
识字的人和读书人,不是一个概念。拆字、算卦、代书、记帐,是识字人,但不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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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二者都会是书籍的消费对象。您讲的识字人应该是通俗(小说在当时绝对是通俗作品)书籍主要消费者。
好看.....................
只是随便看看呵呵
原帖由 小只只 于 2009-4-12 13:18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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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二者都会是书籍的消费对象。您讲的识字人应该是通俗(小说在当时绝对是通俗作品)书籍主要消费者。
一般情况下还是主要的创作者群体吧。

古代所谓的“读书”,就是要指读“圣贤之书”的群体,编写杂剧、创作小说,是从这个群体里被淘汰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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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头讲章”如何泡制

原帖由 竹南 于 2009-4-1 15:39 发表
八股卷的点评和范文应该是叫“高头讲章”吧,貌似也是很赚钱,对于那些做梦都想金榜题名的读书人来说,有点财力的应该都会不惜重金买八股“讲义”。
当然这种赚钱的营生也不是普通读书人能做的。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话说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来寓处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楼店主人走上楼来,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相商。”匡超人问:“是何事?”主人道:“目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来?我如今扣着日子,好发与山东、河南客人带去卖。若出的迟,山东、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误了一觉睡。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不知先生可赶的来?”匡超人道:“大约是几多日子批出来,方不误事?”主人道:“须是半个月内有的出来,觉得日子宽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罢了。”匡超人心里算计:半个月料想还做的来。当面应承了。
    主人随即搬了许多的考卷文章上楼来,午间又备了四样菜,请先生坐坐,说:“发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莱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灯油都是店里供给。”匡超人大喜,当晚点起灯来,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听听那谯楼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这样,那里要半个月!”

    吹灯睡下,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

…………    匡超人到寓所,还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又还偷着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这几位朋友。选本已成,书店里拿去看了,回来说道:“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两选金送来,说道:“刻完的时候,还送先生五十个样书。”又备了酒在楼上吃。

——————————批了300篇,2两银子,时间是半个月,伙食不要钱。净赚的是2两。这就是当时的通常稿费吧!比比周进一个月1两银子的教师工资,多了4倍。

匡超人当时还没有名气,马二已经有点名气,稿费相差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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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心目中的“读书人”

《儒林外史》第十五回


匡超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君欲拜为盟兄,将来诸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

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廪生是挣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

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

匡超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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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账的地位

《儒林外史》第一、二回

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

…………(周进到贡院大哭)

    金有余道:“你看,这不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样号啕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

    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

    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

    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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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贵”而“富”的正常路径

《儒林外史》第三回

次日,(周进)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

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


………………

    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

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

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

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

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斋
    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你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占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

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看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惯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


    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

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

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薄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

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干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了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些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逻辑本来很简单,想透了就明白了。如果读书之后,道路一马平川,没有坎坷和折磨,没有众多的失败者垫底儿,或者鸿运率极高,日子爽然舒坦,那么,读书还有那么神圣么?科举还有那么拥挤么?

除却家境条件之外,能靠读书改变命运,恐怕就是每三年一科一局的幸运儿了,算起来,天下也就那么几百人吧。这道路,潦倒得越多,抵垒的也就越神圣,越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