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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5-17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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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铁 窗 百 日
十五、旧时月色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天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着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撒下一些细长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朦朦细雨。格子上长着苔藓,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苔藓更厚,联成绿色一片,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
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着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着看着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与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次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头。意像在迷糊恍惚中重迭,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紧接着,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柬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而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不时会把我们包裹。
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粱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一律抬看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和铁格子的后面,好像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着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脸上,那麽温柔,那麽安详。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走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曳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清新,那么纯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立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杳而急促。几支手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麽,那是梦呓。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更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们似的。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力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
十六、唱歌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我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
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张,热泪如汪
当大人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羡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别的野兽能懂,我的号叫,没人能懂。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麽的就唱起来了: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的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乌一样不回来……也是小时候唱过的歌。
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永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漫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片地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吗?他说你拿来把我杀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他说的那片地,是考古组的史苇湘在翻,他应声说,别拿走,别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杀。
那以后,从没有哪一个同事或学生,听到过我的歌声。
狱中没书没报,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犯人们有时聚拢在一起,小声唱点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着感觉走》《相逢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也有只在监狱里流传的歌,有没听过:风凄凄/雨绵绵/我手把铁栏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园/啊,秋梨沟哪,沙松岗……。文绉绉酸溜溜,一股子哭丧调。据说是“文革”时被监禁的一些文工团员合做的,有个电影里用过。
更有甚者,像“劳改队里温暖如春,管教干部亲如爹娘”之类,也有人唱。
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是在南京监狱里。看着那些状貌狰狞的彪形大汉,同那些形销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荡气回肠,我有时觉得荒唐,有时又感到凄惨,有时也被歌声感动,陷入深深的忧伤。
在想念妻子的时候,听人们唱“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或者“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呜。
在南京,监房是一门一窗。唱歌时,不知道关着的门外有没有警察,都提心吊胆的。这里的设备,比较现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视,监房和天井都一览无遗。但是他们看见我们,我们也就看见了他们。没有他们的时候,可以唱得比较安心。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路。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弩,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米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选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毛主席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多。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迭,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越过平原,越过高山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经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像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人比以前健康。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警察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声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能看见我右下的五个指头,依次在一张一合地摇动,没有声音:
嚼碎仇,嚼碎恨
嚼碎仇恨强咽下
仇恨人心要发芽
这是样板戏,以前从未唱过,不知怎么的也唱起来了。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发的。倒灌进去,反而更加难受,还不如沉默。
回到沉默,回到孤独,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转着无穷无尽的圈子。
十七、看神仙
天井通向监狱大院的门上,有一个送饭的小方孔,约莫三十二开书本大小。有一块小木门,门头在外面。大门和小门之间,有缝隙。眼睛贴着缝、可以望见外面,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花圃。花圃的那边,将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监房的后墙。从缝中看不到墙的高处和低处,这头和那头。但可以看到花圃里较高枝头的花。大都是极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类。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时,我常脸贴着门缝,看那些开在水泥墙背景上的深秋残花。辛稼轩诗“残花怅惘近人开”,写的是田园景色。这里是监狱,院里常空无一人。虽然隔着木门,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从门缝里朝外望、要注意后面的动静。巡逻的武警走过时,有的不管你,有的会在上面喊一声,“喂,干什么?”我说看花,有的就算了,继续走路,有的会说,不许看。也是例行公事。你离开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没什麽。本来么,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偶有两三个园丁,来除草松土喷洒农药修剪枝叶。园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们能走出监房,享受阳光和风,与花木为伍、我很羡慕。欧阳修说,“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说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不知道他们都犯了些什么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劲儿,我想起八三年“严打”时被杀的那几十万青年(现在己没人提到他们了),大都在绑赴刑场时满不在乎。枪决前还要玩一场争夺较大坟坑的游戏。那份超脱,庄子难比。我想。如果他们屑於写作,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另类的《死屋手记》:没有生命意识,没有宗教情绪,也没有存在主义。
那天,他们打开送饭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进来,大声命令我们把它接在天井里的水龙头上。我知道,这是浇冬水。机会难得,接好龙头,我立即跑到门前,脸贴着水管子,从开着的小方孔往外看。
三个神仙坐在地上,吸烟聊天,带着泥士的铁铣,随意地横在脚前。风把他们吐出的烟丝吹乱,飘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气。
他们中的一个,看见了洞口里的我,立即厉声喝道,不许看!
喝罢盯住洞口,见我没走、更厉声地又喝。
接着跑过来,从外面贴看门洞,问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么敢破坏监规?忘了是社会渣滓了吗?忘了是在什麽地方了吗?……如是训斥约十分钟、直到上面有武警经过,命令他不许高声喧哗,才停止,并走开。
据说在奥斯威辛和特莱勃林卡,也有些人养成了模仿盖世太保的习惯,被称为心理异化。我以前写东西曾经引用。现在看来,这主要不是异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动,因为他是办事。神仙激动,因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见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高大。
尘心一动,神仙就下凡了。
十八、学政治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国人,不论是关在里面的,还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后来减少到每周两次、再后来两次也逐渐流于形式。到八十年代末叶,好像已名存实亡。在南京监狱,没遇见“学习”,在这里,四个多月里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学习江**的国庆讲话。监狱大院里和每个监房墙上,都有麦克风。平时哑着,蛛网尘封。偶尔会响动一下,一阵噪音过后,警告个什麽,通知个什麽,国庆节那天,广播讲话毕,狱方通知学习。讨论题是:1、为什么说GCD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2、为什么说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3、为什么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4、为什么说稳定压倒一切,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
但通知后,没有具体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两个月后一天晚上,管教来锁二门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学习材料,和一个记录本,叫学习讨论,讨论题和上次的一样。说每个人必需发言,发言必须记录,记录必须上缴。材料是复印的,从版式看,来自《人民日报》。题目叫《论四项基本原则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对立》,署名卢之超。翌日早上,典狱长在麦克风里训话,要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人民敌人加强政治学习,说这次要反复学习十天。
学习形式不用教,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讨论。四十年来,里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动弹不得,我就发愁。但两天后,麦克风又响了,叫打扫卫生,蛛网要清除,地面要冲洗,青苔要剥刮净。打扫后管教们来检查,说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齐。晚上来锁门时,叫我们明天起来,一切要保持原样。次日来开门时,叫把被子折叠整齐,吃过早饭又来看,告知马上有首长来视察,叫我们坐端正,学习,文件要拿在手上,边念边听边看。
我们照办了几遍,还没人来、就坐着等,突然间一个管教从空中走廊匆匆跑来,朝下面急促地说,来了来了,快!于是刘钧拿起学习材料念起来,我们捧起学习材料听起来。几个穿黄呢子警服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一大群,缓缓从上面走过。过完了,放下材料,瘦子两臂高举伸了个懒腰:说:啊啊啊!胖子说,轻声点儿、还没走远哩。
十九、学武术
我们监房里,有一本字典,刘钧的,我没事拿来翻翻,很有益。
平生爱看书。不是求学,只图快乐。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杂七杂八。日积月累,居然有了一点儿知识,一点儿想法。写下来,也就有了一点儿文章。文章里有些宇,我会用不会念。常借其半边或者三分之一读音,如“愎”念“复”,“矗”念“直”,方便实用。但我只要开口,就难免白宇。生逢祸从口出之秋,平时三缄其口,得以遮丑。后来上了讲台,就只有尽量利用黑板了——到也顶事。
在时间大多的压力下,我把这本字典反复通读了几遍。这件在外面绝对不会做的事情,确实弥补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儿时父亲教习书法,识甲骨,辨钟鼎,认狂草,我都怕怕。后来上美术院校,只教西洋画,这条线就断了。这次读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合计分类归纳,找出其指事、像形、形声、会意等古今通假转变的法则,再联系儿时所摹碑帖,所读书论、知撰者每属通人,体制每兼众有,点划其来有自,豁然贯通。知学书必至此,方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寻章摘句老雕虫。故态复萌,又有了写字的兴趣。
请同监帮忙,让送饭的弄来一支旧毛笔。洗净了,蘸些清水,往墙上苔痕不到处,写起吴昌硕半临半创的石鼓文来。任性而为,未终篇变成了狂草,怀素的那种(见《画事琐记》)。狂不几天,毛笔秃光,恨恨而止。但我因此发现,可以用用圆珠笔,在纸上写狂草,以记事。同伴警察都不识,以为我是练书法,我因此得以积累了一点儿《铁窗百日》。
刘钧提出,要向我学习书法,此人与我,平时相处得不坏。但从他的铁哥们王超对我的态度,我知道他恨我。这也难怪,他一直自称学生须袖,我来自学校,了解学运,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他不是了。我没说我知道,但他知道我知道,也知道人家都知道了,后来才说了真话。尽管无心,总是伤害,他有理由恨我。我劝他别学书法,学了没用。毛笔又不方便。何况文字改革以后,从左到右横排的简体宇、已经不适宜用毛笔书写了。我说的是好话。
他说,你现在用圆珠笔,不是照样写吗?
我一时语塞。
他以为我是不想教。说他从小习武,得峨眉山一个老道的真传,秘不示人,但是可以教我,以换取我教他书法,说着一连做了几个动作,说了每个动作的用处变化和临阵禁忌,好像门精。他乐山人,家在峨眉山下,说不定真有点儿什么来头。我想学,就答应教他,让他先临帖。他让王超给弄来毛笔墨汁毛边纸,还有一本《九成宫》,天天临。我呢,教顿挫使转,跟他学武。
但是越学越觉得,尽是花架子,不实用。建议比试比试,把他打倒了。连我都打不过,这种武术,学了还有什么用!!
不,还是有用的——它打发了时间。
二十、第一次审讯
九月份的一个上午,监房的门哗啷啷开了,管教王超阴着脸进来。像往常一样,微驼着背,背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一句话没说,临出门时,转身朝我,把侧过来的头微微向外一摇。这是叫我跟着他出去。他锁门的时候,指了一下地面,这是叫我站在那里等着。锁上门,一摆头,让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到要拐弯的地方,我回头看他一下,他就向该去的方向努一努嘴。
在机关大院看守所办公室里,他把我交给了两个办案警察。然后拿出一个大本子,让他们签字,他自己也签了字。我瞟了一下本子,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年月日,几点几分,经手人等等。审毕交还时,又签了一次字。原来办案的来提审人犯,就像向看守所借东西,借和还都要登记。
预审室同南京的差不多,只是大些,好像只有讲台没有课桌的教室。讲台下犯人的座位旁边,放着几把折叠椅。中间茶几上,有茶水香烟。坐着两个警察,都五、六十岁了。里面有到南京带我的罗兴雁。他微笑着站起来,说,高先生,请坐。我坐下时,想移动一下凳子,但是移不动。低头去看,才发现它是栽在水泥地上的。
罗问抽不抽烟,说不抽就喝点儿茶吧。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
他指着到办公室带我并签字的两个警察中年老的那个,说,他姓马,以后就叫他老马好了。此人花白头发,狭长的脸上皱纹深刻、两只眼睛相距较远,叫“老马”很像。
罗旁边坐著的一个姓李,更年长,可能有六十多了。脸扁,鼻短,花白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粗硬而浓密。大黑边框的圆眼镜,下缘比鼻子还低。使我想起猫头鹰。此人很少说话,别人说话时,总是忧郁地看看地面。往后的每次审讯,大抵都是如此。
另一个四十多,胖墩墩的,精力充沛,像个小熊。跟老马到办公室里带我的,是他。他面前放着录音机、记事本,和圆珠笔。
罗手心朝上,划了个半圆,说,我们四个人,奉上面的命令(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负责你的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他说会弄明白的,你放心了。但是,你得同我们配合才行。
“放心”二字,好生奇怪,“配合”二字,什么意思?
罗又说,我们已经把你的下落,告诉了浦老师。浦老师已经到成都来了。住在四川师范大学,在艺术系教课。正在争取探监,上面还没批准。
我问“上面”是谁,他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浦老师托我带给你一些衣服和日用品,还有几本书,一封信,找已经交给看守所了。还有一个纸折的小鹿,也交给了看守所。
我说,什么小鹿?他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小雨每天折一只小鹿,折好后挂在天花板下,越来越长。我一听就知道,这是真的,放心了。他说他向她要了一个,想带给我看看,这次带来了。
以前来事,都是本单位的人办案、很善于以家人为人质,逼供之凶,只差没有用刑。听够了警察暴行,我意像中警察就是刑具。否则,有了那么多革命知识份子和革命群众,还要警察做什么?这次绑架,更刑具化了警察的脸谱,以致他们越是不像刑具,我越是警惕。不断提醒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我只怕被打一针丧失智力,小心不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让我放心,内心里有一份感动。但我没因此信任他们。我时刻都没有忘记,是他们绑架了我。在一个如此巨大的野蛮下面,任何小小的文明都显得可疑。
问话很一般,姓名籍贯年龄单位经历之类档案里都有答案的问题之后,是北京认识谁上海认识谁之类不着边际的问题,答完了会提醒我漏掉了谁谁谁,表明他们知道得比我多。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但我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抓我。
完了让我看记录,签字。记录上写着,审讯员李奇明、罗兴雁、马丁寿,记录员沈杰。马、沈二位带我到看守所办公室办理归还手续时,还是王超接收。我向王索要办案警察带进来的东西,王的回应是,盯着我看了一阵。
这些东西,我一直没有收到。稍后我才知道,正如那三个人所说,办案警察和管教干警不是一回事。虽在同一系统,着装时制服相同,但分属于两个单位,谁也管不着谁。按照规定,办案警察无权给被审问者带进来或带出去任何东西。不论带什么进来,只能交给狱方,再由狱方转交给犯人。狱方有权转交,也有权扣留。
我原来以为,国家机器各部件之间的权力制衡,是民主制度的要素。提审几次后,我才知道,它也可以是专制机器的故障保险装置。道理很浅显(独裁者搞权力平衡,不也是这样吗)。我没想到,是脑子简单。
二十一、错位
后来的几十次审讯,除少数几次例外,基本上是来两个人,纪录员沈杰以外,有时是老马,有时是罗兴雁,有时是李奇明(像猫头鹰的那位),有时是李德明,一个瘦高个儿,很有文化教养。谈话气氛宽松,往往像是闲谈,内容与案子无关。
有一次,来的是马丁寿和沈杰,我谈到在南京监狱里打架的事,他们哈哈大笑,沈说,真想不到你高先生,还有这么一段生活体验呀,马丁寿说,小头那种人,叫狱霸,各处监狱都有,很普遍,很难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是监狱管理工作方面的问题,管理和侦查,完全是两码事。侦查工作,也像你们搞学术研究一样,要大量占有资料。然后分类排比,去芜存精,去伪存真,还事物以本来的面貌。
我说,你们把我抓起来,也是还我以本来的面貌吗?
他说:你认为你本来的面貌是什么呢?
五七年右派,六六年黑帮,八六年“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八九年坐在这里,怎么说呢?
他的同答,使我大吃一惊:五七年,我也是右派。
我的每根神经都警惕起来,心想这是套近乎,得小心些。
沈杰接着说,老马也挨过整,吃的苦可多啦。
我更加警惕了,心想配合得这么好,可见有计划,得再小心些。
出狱后我才知道,这些都是真话。但在当时,我没法相信。
四十年来,人们已习惯于用制式套话交往。真话几已绝迹,何况是在警察和犯人之间。
我很小心,但又困惑,是引我上钩吗?语言里并无陷阱。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眼睛里也没有那种冷光。是历史进步了吗?我在狱中。
冷场片刻,沈说,前天,浦老师到公安局来了,给你送东西,打听你的情况。我们告诉她你在里面很好,让她放心。东西也都交给典狱长了。
马说,我们说你很好,她还是不放心,最好你你自己给她写个信,让她放心,她一直没有收到你的情,很着急。
我说我写过好几封信了,她怎么会都没收到?我说你们几次说带了她的信和东西给我,除了一套棉衣一双棉鞋,我怎么一样也没收到?
马说:是吗?这有可能。看守所有他们的考虑,我们去问也不好,这样吧,你现在就写,写了交给我。这次我不通过他们,直接交给浦老师。
我说那不是违纪的吗?马说,他们不会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怕,推过来纸和笔、说,你写吧,我们可以等一等。
说着他站起身,在预审室里踱起圈子来。沈杰往椅背上一靠,点上一支烟。
我又大吃一惊,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相信他们来是为了聊天,而不是迂回战术。是不是想从我的信上分析出什么?是不是要用我的信取得小雨的信任,以便从她口中得到我的什么?……否则,他怎么敢于说“不怕”?越想越觉得,这信不能写。
踱着方步的马,站下来又说了一句,你要看什么书,也可以写上,我们给你带来。
我把写了个开头的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说,我今天脑子很乱,写不了信。
冷场片刻,马说,那也行。语音迟缓。听得出来,他有点儿失望和伤心,看得出来,沈杰也有点儿惋惜。
但我不为所动,警告自己,别犯傻,这是什么地方?面对的是什么人?
另一次罗兴雁来,给了我一个纸包,说是小雨给的。我裹进棉衣,带回了监房,打开来是一袋荷兰奶粉,封口是拆过了重新封的。开视有异色,嗅之有异味,心里犯疑,倒掉了。但留下一小包,想将来有机会时,化验一下。
出狱后才知道,是小雨把人参磨碎筛成细粉掺和在里面了。办案警察对她说,监狱里严禁带入药品、发现了要没收。小雨说我身体不好,要求他们帮助,他们就避开狱方,直接给了我。我打开留下的小包一尝,没错,人参味儿。可惜已经倒掉。
在狱中,我有时胄痛。有一次审讯时,马丁寿和沈杰带我到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去看,在汽车上告诉我,他们找的医生、是医大著名的教授,肠胄病权威专家,很少到门诊部看病,他们是提前半个月,预约挂号的。
一周后,诊断报告出来,是轻度浅表性胃炎。同以前北京医院的诊断(中度萎缩性胄炎)不同,我怀疑,警方为了不让我保外就医,做了手脚,把病情说得轻些。我想,说不定“医生”是假的,或者是和警方配合的。
出狱后打听,权威医生是真的。后来往美国检查,也证明他诊断无误。
警察纠正了北京医院的诊断。这种事情,谁能想到?
二十二、顺位
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摸着石头过河,错位的时候很多。这样几次以后,有一次,突然来了十几个警察,个个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之类,都来了,一扫诡谲。我舒了一口气。心里想,终于玩完了,来真格的了。刀俎和鱼肉的关系,终于正常化了。
有些问题,只有五十年代的水平。如哈佛大学(邀请我去讲学)是什么企图?我说邀请外国专家讲学,是他们的常例。有人吼道,正面回答!我说我被禁止出境,没去。又有人吼道,正面回答。
有些问题,好像与“冬乱”有关:“为什么说要吸取缅甸的教训”?“为什么说没有有组织的工人农民参加就没有希望?”我说那是泼冷水,不是煽风点火。又有人说,正面回答。仇恨的目光,像许多手电筒的光束一般,集中地在我身上徘徊。
更多的问题,是与《新启蒙》有关。从办刊的宗旨,编委名单(问的时候,手里拿着铅印的编委名单),到去上海开会谁给的机票,谁到机场接机,住在哪个饭店、与谁同住一室之类的细节,都问到了。显然,他们知道得比我多。我想我也许因此,摸到了他们的一点儿底,猜到了一点儿,他们在千百万人请愿声中,找出一个沉默的、远离人群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仅仅因主编个人的友谊,才参加了该丛书的编辑(见《王元化先生》〕,官场里没背景,新闻界没关系,孤立无援,关杀没人管,是个薄弱环节,如果抓反党集团,从这个点突破最好……。
但是这样的审问,次数不多,两种审问方式,看不出互相配合的迹像。又使我猜想,可能警察们内部有矛盾、他们中凶恶者的凶恶不是冲着我,而是冲着内部的不凶恶者而来。也不排除中央政法系统和行政系统,甚至党务系统高层的矛盾,表现为黑箱深处对那场风波意见不一的可能……也都只是猜想,全部无法证明。隔绝在大墙探处,没任何信息干扰,反而可任意乱想,不需对谁负责。这是另类“自由”,但我不想拥有。
二十三、家信
这以后,有两次,来的人较多,气氛较肃杀。后来又恢复了只来两个人,气氛较轻松。
那天来的,又是老马和沈杰。老马从公文包裹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浦老师给你的信。
这是我入狱以来,第一次收到家信。信上说,以前带给我许多信和东西(附有清单,内有我在南开大学所带的几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提纲),怎么都没有回音?说我很好,高林在江苏也很好,可以放心。说探监的事,没批下来。常去公安局,听说你在里面,生活还好是吗?说看了电视连续剧《李大钊》,很感慨,如何如何。《读书》杂志上评论夏衍《懒寻旧梦录》的文章值得一读,如何如何……。
我问老马、这信你看了么?他说看了。我说,她说得太多了吧?他说可能,这要看看守所里怎么看了。他说他经手转交给看守所的那些信和东西,应该说都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扣下他不知道。“那是他们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去问也不好。但是你一定得给她写个回信。现在就写,写了给我,我直接交给她。”
像上次一样,又推过来纸和笔,说,你写吧,我们可以等一等。
我给小雨写了个回信,告知所有她的信,我一概都没有收到。以后写信,三言两语报个平安就行,别写那么多,免得被扣留。所有带来的东西,除了棉衣棉鞋,我也都没有收到,以后就别送了。我很好,每当从窗格子里看到蔷薇色的天空,就想起狮子山上的黎明和黄昏,祝愿你在那里,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孤寂和宁静。照顾好你自己,就是照顾我。我也是。我很会照顾自己,每天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你放心。
老马看了,也给沈杰看了,装进公文包里。
这是“分别”以来,小雨收到的我的第一封信。
她的信,我带回监房,看了几遍。当天夜皇,王超打开门锁。带刘钧去喝酒。他们走后,我如厕,把信撕碎,冲了。
深夜里刘军醉熏熏归来,后面跟着王超,恶狠狠叫我起床,抖被子,掀草席,摸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说,信呢?
我说什么信?你们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信,他没回答,锁上门走了。
二十四、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在狱中,本来可以看报。南京监狱里看到的是《新华日报》,四川省看守所看到的是《四川日报》。永远是十几二十天以前的和残缺不全的。管教干警们看过以后,传给劳改队看了,再从各个监房传过来。我们看过,还要传给别的监房,传递的方式,是由伙房的人在送饭时交接,隔几天一次、天数长短不定。每次好几份,份数多少不定。有时看过以后传出去了的报纸,几天以后又传回来了。
报纸不管多旧,于我都是新的,我以前从不看报,狱中无事,看得就特别的仔细,透过谎言和宣传,也可以过滤或分析到一点什么,从而得到一些乐趣。那三个人看得比我还细,我不看的他们也看。比如广告、启事、影视等等。看完了还互相考试。征婚广告第几名何人?电影明星某某最近与谁“拍拖”……不过是消磨时间,论乐趣,还是我的更大。
但是后来,报纸就不传到我们这个监房来了。这件事很奇怪。一天早上,王超来开二门时,我向他提出要求看报。我说报纸是党的喉舌,怎么能看不到报?他盯着我看了一阵,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没有回答,锁上门走了。刘军非常开心,说,没有报看,憋得慌吧?似同情,又似幸灾乐祸,于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是他干的。我想,这种形式的狱霸,比小头那种,厉害多了。
我在体育界的朋友郝勤,认识看守所副典狱长陈波(武术家〕的师傅,拜托陈的师傅,嘱咐陈照顾我。因此陈有时开门进来,问一声我怎么样,我胃痛期间,他每天来给我推拿按摩,发气治疗。并教给我一套健胃气功,颇管用。慢慢地胃也就不痛了。但是我向他提出看报的要求时,他表示无能为力,说这个,你得给王干事说,他分管你们。
办案警察干预,要狱方让我读书和看报。狱方答应了,但没兑现。只转交了一本已经扣留很久的《订正六书通》。我每天写一张“九三四要求看报”的字条,交给来开关二门的管教。从无回应。
几个月后,我出狱时,狱方发还了全部扣留的物品。其中有一大摞书。每本书上,小雨都用报纸包了封皮,大都是用《参考消息》包的,其中有苏联和东欧的消息,她急于让我知道,但我全都没有看到。那本《订正六书通》上,也有报纸包的封皮,他们在转交该书时,把包皮纸取掉了。心思之细密,难以想像。
我因此迟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苏联东欧发生变化。那是二十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二十五、又见腊梅
从一九八九年九月初到一九九零年春节前夕,我在监牢里蹲了一百三十八天。
最后一次审讯,是在大除夕前三天。审讯员李奇明,记录员郑伟。
李告诉我,他们将争取让我回家过春节。但是这要做多方面的工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说说而已。
大除夕,陈波来,通知我已被释放,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出狱。
他找了一个会理发的犯人,给我理了发,刮了胡子。这是他个人的好意。但小雨很遗憾,她本想给我照一个,头发胡子很长的囚犯照片,留作他日的纪念。
一百三十八天没刮胡子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法知道。看地上一大堆黑白柑间长长短短的狗毛,很吃惊。
同大家握别后,他带我走出监房,回头又锁上了门。
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紧。
四川师范大学保卫处处长帅希望(一个非常正派的人,平时只管治安,尽可能不问政治),开了一辆车来接我,说是书记袁正才和校长王钧能让他来的。郑伟陪同我到办公室,取回了被扣留的全部信件书籍物品。
李奇明说他也去学校,见一下小雨。郑伟跟着他,四个人一同上了车,李的驾驶员开着他的空车,跟在后面。
郑伟在前座回过头来,用脸指了一下李奇明,给我说,这是我们的领导,省公安厅二处的处长,周旋了那么长的日月,我竟然一直没有看出,这个人是办案警察们的领导。
帅希望说,李处长在文革的时候、坐了十年大牢,吃的苦可大啦!要不然,哪里还是个厅级处长。李没说话,忧郁地看着脚下,如同在审讯我时那样。
车子一直开到雨舍跟前,小雨在门前等着,拿着一大把腊梅。这花,我小时候很熟悉,自从离开家乡,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
李启明下车后,同她握手,指着我,给她说:“我把他好好的交给你了啊。”
原来他要见一下小雨,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二十六、如是我闻
出狱后,从各个方面听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惊。
来自文化教育界的告密材料多加牛毛。反而是警察们的客观调查,排除了大量不实的指控。
南大校长曲钦岳先生曾就我被捕一事,向江苏省委抗议。省委的回答是,他们不知道这事。但四川省委的朋友告诉我,直到要放我的那天,省委书记顾金池还打电话给省公安厅,教等一等,说他已向上请示,等有了回话再说。省公安厅回答说,已经放了,要是不行,可以再抓回来。
小雨也曾在南大校园,见过那个穿便衣戴墨镜的家伙。我被绑架的那天她也被带走,刚被释放回家,那人就带着几个警察来搜查,让她在“搜查证”上签字。她告诉他,高尔泰是个病人,需要照顾。他讥讽地说:看来,你还挺同情他的吗?小雨说,为什么不?要是你坐了牢,你太太不同情你吗?
他断然说,她不会的!话一出,似乎自觉不妥,忽然尴尬起来。
小雨感到奇怪,这种东西,居然还会尴尬。
罗兴雁参加搜查、发现了那本装满了小字纸的照片簿。是我五十年代被劳动教养时偷偷写下的记录。字极细小,他辨认了一会儿,低声对小雨说,这对你们,很重要是吧?
几十年来,我为保存隐藏这些记录,付出的精力和承担的风险比写它们还大。在北京三年,是小雨替我保管。有多要紧,她和我同样知道。面对警察,不知怎么说。
这时戴墨镜的过来了,罗把它丢到已看过的东西一边。
他们把要带走的东西,登了记,分别装进了印着“南京市刑警大队物证袋”的牛皮纸口袋。有个清单,让小雨签字。
小字纸照片簿不在其中。为防可能有的第二次搜查,小雨听从系主任许志英的劝告,把它寄存在中文系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直到我出狱。
没有它,我就写不出《寻找家园》中的许多篇章。
小雨常说“警察也是人”。这使得她在同他们打交道时,不像我那样一再错位。当马丁寿给她说,“有落井下石的么,也有下井救人的么”。她立即就听懂了。这话,饱经风霜的老狼如我是听不懂的,必以为这里面隐藏着什么陷阱,一听到就要叫自己小心。
事实上,如果他们真要怎么样我,再容易不过了:权力是天赋的,材料是现成的。无须拐弯抹角,更无须我这个土脑子所能想像得出来的那些下策。之所以有所不为,是因为马、熊、猩猩和猫头们,都有一颗真正的人的心。
去国十几年,与不同语言、肤色、异俗殊风的各国人等交往,最深的一个体验,就是人性的善恶。人这个物种的个体差异,和种族文明、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知识技能、社会制度和职业身份都没有关系。对于那些承担着制度的罪恶,戴着刑具的脸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减少无辜者的痛苦,而又不为外界所知,甚至不为受益人所知的人们,我一直怀着深深的敬意和谢意。一直很想,不仅代表我和我的家人,也代表无数在绝境中因他们的看不见的、困难的和危险的努力而减轻了伤害的人们,衷心地说一声,谢谢!
只因为怕我的感谢,反而会给他们造成麻烦,沉默至今。忽忽十五年就过去了。文中提到的诸位,该都已告老还乡,安全了吧?我在地球的另一边,头发也已经白了。但是每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仍然强烈地感到,那种对话的错位、那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之中,有一份深深的悲衷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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