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转贴]头一回约会国航的空中小姐

秋,北京,天安门西侧金水桥边。




  下午6点差10分,我怀揣月薪四分之一,将脚踏车蹬进中山公园南门,存在门洞内右侧停车棚里,出门靠在金水桥汉白玉栏杆上,等待一位即将初次见面的国航空姐。

  6点过10分,身穿紫荆花色风衣,下摆深紫衬裙没膝的空姐款款而至。因为事先约定了接头方式:她让我左手戴手套,我请她右手拿本歌曲集,结果,彼此互瞄一眼,便识得了对方。



  紫荆空姐身高中等偏低,体态中丰偏满,中短发蓬松,二十出头,就职于北京~广州航班机组。她听说我在准备出国,表示可以约见。而我正在沉闷的社会空气下徘徊在北京最后的青葱岁月里,对见识见识国航空姐儿在生活中的模样感到新鲜,这场约会,便一说即合。


  紫荆空姐和我打罢招呼,说自己刚从建外那边的国航大楼下班,嫌公交车上乘客瞎挤,挤脏了带摆衬的高档风衣,就一路小心地走了过来,走得饥肠辘辘。我就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既是初次见面,女的应该给足男的面子,我看,咱们就去吃肯德基吧。”



  是的,当时肯德基在中国面子颇大。开口说话即如此有见有识,爽快地指出去能给足面子的地方的女孩儿,不是三元桥外丽都大院儿外企做文秘的,就是国航的空姐了(那年月空姐全都属于国航一家)。我和紫荆沿广场西便道边走边聊,她指给我看纪念碑附近那些身穿印字衬衫来回招摇过场的人们,说那叫文化衫,单位里有男同事穿着出门,被领导看到挨了批评。那年月,广场的风波归于平静虽有一两载,弥漫在城内四处的沉闷的空气仍挥之不去,内敛式的文化衫运动自此时悄然而生,顽主式的言语印在衬衫前胸后背,最著名的要数:“别理我,烦着呢!”,再从“我是流氓我怕谁”到“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直到后来的“跟着感觉走 ”。其间也夹杂着英文的,胸前印上“kiss me”,屁股上印着“apple juice”一类的衬衫,最为一些社会女青年所喜爱……这场没人组织没人管的运动,就这么悄没声地将贯穿整个80年代气势恢宏的理想主义的集体记忆,和平安静地带入到逐步向公民理性社会回归的90年代里。而在90年代初西方鬼佬合伙进行经济封锁的形势下,第一家走进中国的外企餐饮集团二郎神肯德基在前门开的全国一号店,就成了京城社会上一道亮点,让人们感觉到尽管坚持党的基本路线100年不动摇,可打开的国门也不会再关紧。紫荆说,她们机组同事在一起每逢谈起肯德基家乡鸡时,个个儿胃液汹涌,垂涎三尺,连她们女的都觉得肯德鸡的鸡肋的营养价值都比猪牛羊等培养心血管疾病隐患的红肉价值高。她说机组里文化程度最高英文最好的机长阿飞,每次听到她们聊家乡鸡,就在一旁哼哼Take me home, 砍垂肉的。。。



  说话工夫我们走到前门肯德鸡。店门和左墙右壁一律立地大玻璃,这在大面积玻璃板制造技术尚未普及,民居窗户还是横条竖目一块块1尺见方木头棱的年月,实属稀罕门脸儿。玻璃门口站着一位把门儿小姐,不定时地开门,三三俩俩有序地放入门外大排长龙的顾客,而长龙的尾巴从门口贴着玻璃墙甩到了楼角拐弯儿处。我见状,对饥肠辘辘的紫荆说,你先到后头排队,我来想想辙儿。


  她那裹挟在风衣里的丰腴背影,激励着我大摇大摆径直朝门口走,把门儿小姐竟也不拦不问,微笑着打开玻璃门就把我放了进去。事后我曾就此现象和大学同寝室一哥们儿老水聊过,老水颇有见地帮我反思,说那年月这等学历的全国不到6万,均分到当时全国二百多城市里,每个城市也就落个三百来口,每条街走上十里八里也见不到一人儿,就这么点人,其思想觉悟都写脸上了,在社会上显然一眼就能被分得出。既如此,哪个有上进心的小姐还能把得住门儿呢?



  把门小姐把我引到店内柜台前,我看了看价目,兜里的钱刚好够买1份儿3块儿鸡套和1份儿两块儿鸡套,多一元钱都没有。过后待我把紫荆招呼进来,向她解释时,她说没事儿没事儿,吃两块儿套足矣。



  紫荆兴冲冲地拿起塑料小匙开始蒯沙拉,告诉我说这肯德基的绿色色拉可是西餐里的特色,别看开始吃的时候有股鸡窝和鸡食槽的味儿,慢慢就会习惯的。她还告诉我她月工资加奖金加飞行补助能上一千多,我一听,差点儿被鸡腿儿里的鸡玻棱盖儿给噎了:她一个月的收入竟能吃得起五六十顿肯德基套餐!而我的月薪,再请她来几回就得喝秋风了。



  紫荆冲我笑,说:“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你若是出了国,去美国,每天午饭绝对保证吃得起两根儿油炸鸡腿儿。”真的?我听她这番形容,觉得有些长见识。紫荆见我狐疑,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还不信似的,连公派出去的都这样,我们单位的头儿说了,差距就是这么大。”紫荆见我听得入神,问我校食堂一只鸡腿儿售价多少?我说两块钱。她接着说下去:“那要按过去你们大学毕业生月薪56元算,只能买28只鸡腿儿,想从月初到月尾放弃所有吃喝,每天享用一只鸡腿儿的话,一年当中,也只有二月份才做得到呀。”我赶忙接茬道:“碰上闰年二月,还得向别人再借2块,才够是吧。”哈哈哈哈,ロ合ロ合ロ合ロ合,她的大笑和我的大笑交融在了一起。想想也是,即便如今大学毕业月薪不再56了,就算112吧,一天两顿每顿一只鸡腿儿下来,这恩格尔系数也该溢出了。



  吃第一块儿鸡的时候,紫荆给我讲她工作上的见闻,说国内航线大多是只有领导干部首长们才有机会乘飞机,买个机票还要局级单位开介绍信,所以我们空姐习惯于称呼乘客为首长。可很多首长也都是头回乘飞机,他们一见到机组人员呢,往往要刻意摆出一副特熟练的样子,好像要表明他们可不是头回坐飞机。有一回飞广州途中,一个男的按了呼唤铃,我走过去对他说:首长,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那首长他也不搭理我,神情自得地看着呼唤铃。我继续解释:首长如有什么需要再按它,我们会及时帮助您。却听那首长小声嘀咕出一句:一看就是个新兵娃子,也没叫你来嘛。还没等我回到舱尾,呼唤铃又叮咚了。我回头一瞧啊,您猜怎么着,只见首长站了起来,嘴巴凑到呼唤铃上,对着它大声说:可乐!可乐!要加冰的!



  喜欢瘦长脸的我,望着性格爽快健谈的紫荆,和她的圆脸儿,觉得她越发漂亮了一圈儿。她开始吃第二块儿鸡,接着给我讲她的见闻,一次从广州飞回北京,她送饮料到一位身穿列宁装干部模样的中年女乘客前,说:首长您好,请问您要点什么饮料吗?女干部大方地说:不喝不喝,我开会常飞来飞去的,早已习惯于保持朴素不破费,饮料还是卖给其他同志们吧。她下意识地小声说了句:不是卖,是免费送…。话出口,自觉多嘴,破了首长的面子。没想到人家女干部特有涵养,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地说:噢噢,看我这记性,都是工作太忙给搞的,小同志啊,那我就要一杯粒粒橙,一杯杏仁露,一杯椰汁儿,一杯可乐,一杯茶,再就是一杯咖啡吧,多加点红糖。



  沙拉和两块儿鸡都吃完了,紫荆问我内定出国的事到了什么程度,我只好如实禀告:本来都快要到办反签的阶段了,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没戏了,只是说等以后再说了。紫荆听罢,略略无语片刻,继而转换话题,对我说,明年她有可能晋升到国际航班机组,出国梦圆仅仅是个时间的问题了。那年月,出国本身无疑是件伟大光荣正确的事,尤其在那段社会气息凝重过好一阵的日子里,中关村狂卖电脑286/386的高科技公司一条街上,有个赴美工作两年的家伙期满回来了,无论科海的还是联想的甚至是四通的,认识他的人竟然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丫不是一傻逼是啥”。后来直到1995年初,我在纽约曼哈顿下城唐人街口一家旅行社二楼里,和一个叫巫山的华人导游闲聊时,他还说呢: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得给一北京市副市长当当才考虑。现在的人们听了觉得匪夷所思是吧,当时的确如此,得哮喘的出国没几个月就不喘了,生痔疮的出国当天就不治而愈了。



  紫荆的收入及其一身行套让我相形见拙,自惭形秽。送她进了地铁以后,她再也没找过我,也没说明原因。但是她不找我一定有不找的原因,这原因在当时曾被我错误地分析成与我内定出国一事泡汤有关。


  十多年过去后,国航的蓝衫空姐跟我闲聊时,好像间接替我点拨开了这个谜。她说那些空姐前辈们最早的从八十年代末起即有机会频繁见识到来往穿梭的西方男乘客,包括也算在西方G7内的日本男乘客,对他们当时的西服革履领带针和在头发治理方面比较共通的习惯看眼熟了,回头下了班再看当时国内的男同胞们,对一些生活习惯上的显见不同之处有冲击性的发现,譬如十天半月不洗头啦,发根发丝凝一团啦,头皮屑如吹雪,扇形分布在肩头啦,再譬如裤腰带上始终别几把钥匙叮当乱响啦,天热时衬衫里不穿背心儿啦,天冷时走着走着抬脚从鞋里抻出个鞋垫儿,规整一下再塞回去啦,雨停时拿雨伞当拐棍儿一步一触地啦,等等,等等。



  蓝衫说得我听了一边开心一边反思,的确哎,当年我也曾一星期洗一次头过,裤腰带上也挂过宿舍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也曾在夏天里光膀子穿衬衫不穿背心儿,也曾在冬天买鞋垫儿晚上放暖气上烤早晨再塞进皮鞋里…好多好多。可我记得见紫荆空姐那天,我应该是着重收拾了一番的,至少刮过胡子,用过电吹风或者电梳子,至少换过衬衫擦过皮鞋吧,只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哪天洗过头了。



  后来,听人说紫荆提前半年晋升到国际航班机组,飞布加勒斯特和贝尔格莱德方面去了。那时,国航国际航班的空姐们都是飞回北京停留一两宿,飞到降机地国外城市停留休整一星期至半个月。每次飞行还有数额不菲的飞行补助现金,在她们到机场签到时,分放在信封里当场发放。紫荆空姐那不薄的收入和那身行套令我印象深刻,也让我获得了一个生活常识:腰包瘪,甭想娶空姐。直到十多年后遇上同为国航空姐的蓝衫,我也还是连娶的想法都没敢到位。
那年月,广场的风波归于平静虽有一两载,弥漫在城内四处的沉闷的空气仍挥之不去,内敛式的文化衫运动自此时悄然而生,顽主式的言语印在衬衫前胸后背,最著名的要数:“别理我,烦着呢!”,再从“我是流氓我怕谁”到“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直到后来的“跟着感觉走 ”。其间也夹杂着英文的,胸前印上“kiss me”,屁股上印着“apple juice”一类的衬衫,最为一些社会女青年所喜爱……这场没人组织没人管的运动,就这么悄没声地将贯穿整个80年代气势恢宏的理想主义的集体记忆,和平安静地带入到逐步向公民理性社会回归的90年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