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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1-5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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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带来的后果不言而喻:从“厌世”(Misologie)到“颂扬”(Eulogie)的道路,即是从依凭传统的生活到人们立足于自我的生活之途。人是什么和将是什么,并不是仿效的产物,而应归于他自身的作为。自我的提升,原因不再外在于个人,而只是在于个人本身之内。人们不再以宗教行动或者通过圣贤,袒竦媚持职镏??卣棺陨砟芰Φ亩??而是认为一切都归功于自己。这成为对于针对人的悲哀的那种反面设计的原因和动机,这种反面设计在现代性中具有典型意义:热情取代了忧郁、激昂取代了怯懦、自怜取代了同情。这里发生的一切可叫做“崇高的转移”(Erhabenheitstransfer)。崇高的不再是宗教和传统,崇高的首先是个人,然后是集体,尤其是国家。这个转换经历了三个阶段:起点是自以为崇高的个体。郭沫若在一首诗中说到了“我崇拜我”,这首诗把“偶像崇拜的”的“我”引向了“偶像破坏者”。顾彬译:《太阳之都的消息》,37页(《我是个偶像崇拜者》);《郭沫若全集》第1卷,99页。下一个阶段是英雄崇拜阶段,被歌颂的是那些反对过和正在反传统的人们。郭沫若的蓝本是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的历史哲学文章《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精神》(1841)。这种崇拜从根本来说是自我崇拜,因为把英雄塑造为诗人的设计最终指向将诗人设计为先知和领袖。郭沫若在他读过卡莱尔之后写的一首诗《雪朝》里面毫不含糊地提到了这一点。《郭沫若全集》第1卷,85—86页;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 30页。最后一个阶段是对祖国的呼唤,呼唤往往是在自我激励的框架下进行的。经历过偶像崇拜和偶像破坏,只余下了自己本身的个体,在目睹到自身弱点时不由得要委身于一个超我,为了故土的缘故还情愿掏空自身。例如《炉中煤》,《郭沫若全集》第1卷,58—59页;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17页。于是年轻的共和国在诗人眼中就成了一名年轻的姑娘,为了她诗人愿意像一块煤投身炉中被火燃烧。从《女神》中,“崇高的转移”的所有上述三阶段都足以清晰地读出。
我们折回到讨论的起点——诗歌《天狗》。这篇文字的反叛特征只是由一种曲折的方式得到表现。中国的传统中没有自我的张扬,也没有自由诗体,更不曾有这种无拘束的诗行的前后排列。诗歌多一行或少一行,难道有什么区别吗?郭沫若在多个方面突破了传统的窠臼,在实践上成就了一种现代诗歌,这一现代诗歌到当时为止只有胡适在理论上成功地建立过。诗zhonggong39次出现了“我”字,每节都以“我”字开头,诗节当中也有“我”字,如果我们不把用作感叹标记的小品词“了”和“呀”计算在内的话,结尾处又出现两次。“我”因此是开头也是结尾,正如《旧约》的“上帝”一样。这样的一种压倒性优势当然将其他一切变得无足轻重,使得自我与世界的等同和平等都变得完全不可能。以如此方式出现的“我”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告别了中国诗歌中无我的传统语法。为了能够频繁地说出“我”字,必须要打破迄今为止固定死了的诗律和语言形式。主体性再不能容忍文言文的严格仪式,反之也没有一部古典作品能够允许主体性如此张扬。两者互为排斥。不同的意识需要不同形式,不同形式反过来也只给不同的意识以一定支撑。上面所引的文本中,诗性的“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犯法者,尼采在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称之为创新者。
对这部作品的多义性本可作些进一步的阐释,但我们不再继续展开,只做某些提示。如果诗性自我能够与《旧约》的上帝相当,那么它就有能力担当拯救者的职责。就像耶和华把以色列的孩子们从埃及的囚牢中拯救出一样,上面文本中的言说者也必能够把受奴役的中国人民从帝国主义和(半)殖民主义压迫下解放出来。戴维·阿普特(David E. Apter):《延安和现实的叙事重建》(“Yanan and the Narrative Reconstruction of Reality”),载于Daedalus (1993年春季号),207—232页。亦见戴维·阿普特(David E. Apter)和托尼·塞茨(Tony Saich)《毛的共和国的革命话语》(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哈佛大学出版社1994年;安德妮亚·利门施尼特(Andrea Riemenschnitter):《革命作为民族身份的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缔造神话之文学干预》(“Revolution als Fundament nationaler Identit?t? Literarische Interventionen zum Gründungsmythos der VR China”),收入Gesa von Essen和Horst Turk编《未结束的历史:民族性和国际性在文学中的表现》(Unerledigte Geschichte. Der literarische Umgang mit Nationalit?t und Internationalit?t),哥廷根:华伦斯坦出版社(G?ttingen: Wallenstein) 2000年,334—361页。《女神》所代表的路线,即诗人作为英雄和先知,也完全表达了这样的内容,诗人确信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能得到更高的力量助佑。因为郭沫若对这部诗集做过多次改动,以顺应时局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容易从《女神》中获得一幅恰当而没有矛盾的形象。迄今为止没有一位西方汉学家能亲眼一睹稀罕的、似乎无处寻觅的第一版诗集。所做的改动能有多大,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是一个例子,他的英雄崇拜,他作为飞行员投入战斗,以及对民族的讴歌与郭沫若的作品及人生有不少相同之处。在他卷入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事实昭著于天下、官方查禁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位意大利诗人的名字也在后来的版本中被隐去,在那篇向世界上的英雄们所致的颂歌式问候词中,取而代之的是列奥那多·达·芬奇。比较郭沫若《女神》,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初版于1953年),54页(《晨安》);英文版Kuo: The Goddesses,19页(“The Good Morning”); 《郭沫若全集》第1卷,65—66页。
马利安·高利克从比较文学角度对《女神》所做的诠释非常详尽,与拉尔斯·艾尔斯多姆(Lars Ellstr?m)见《1900—1949年中国文学指南》(A Selective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 19001949),第3卷《诗歌卷》,汉乐逸(Lloyd Haft)编,莱顿等地:布里尔出版社(Leiden u.a.: Brill)1989年,108—114页。的政治阐释相比显得相当友善,他的研究表明该作品受到过大量国内外的、传统及现代的影响。高利克:《中西文学关系的里程碑》(英文版)43—71页。一种随意的文学接受必然导致矛盾丛生,可亦属于事情的必然,因为这种事情更多地服从于感情,而不是遵守理性。郭沫若调制的大杂烩允许做多种的、各不相同的阐释。从根本上讲,只有从当时的国际精神出发才能理解他的作品,这种致力于创新的精神向法西斯和社会主义思想都敞开了怀抱,在领袖崇拜中被推向高峰。不管诗人内心里藏着多少反感,他还是那一精英阶层——他本人也感到自己就属于这个阶层——的推波助澜者。他把他竭力呼唤的这个太阳戴在自己的头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郭沫若全集》第1卷,132页《离别》;Kuo: The Goddesses, S.46 (“Parting”).至于说他实际上是要用一个人工的东西去替代这里所指的太阳,是无关紧要的。他觉得迄今为止的太阳已经过时了,希望在众神暮日和新生的喧哗景象中用一个新的、人工的太阳取而代之。关于太阳是善的化身见尼采及彼德·史路特戴(Peter Sloterdijk)和汉斯—于尔根·海因里希(Hans?Jürgen Heinrich):《太阳和死》(Die Sonne und der Tod),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2001年。关于作为价值本身的新事物见玛丽亚娜·格罗纳迈耶尔(Marianne Gronemeyer)的新著《常新,抑或万古同一》(Immer wieder neu oder das ewig Gleiche),达姆斯达特:科学书协出版社(Darmstadt: Wiss. Buchgesellschaft)2000年。他在诗集的开篇就布置了一场题为《女神之再生》的戏剧。两位神话人物争夺女娲创造的世界。我们听见女神由于突然降临的混沌而哀叹失去了光芒的旧太阳的倦乏无力,也听见女神鼓吹“新的光明、新的温热、新鲜的太阳”。如果争夺世界统治的斗争能够彻底改造旧世界,那么女神也看到了从黑暗中新造出来的光明已经临近。此时诗人接过了舞台监督的角色,向观众发表了如下演讲:
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看光明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郭沫若全集》第1卷,14页。
在这里诗人超越了他的时代,他有伟大的楷模,他追随从神龛走出来、并将曾经的世界统治权的争夺者的残骸放逐到神龛里的女神们。因此未来似乎是女性的,诗人是她第一个宣告者。不论诗性自我还是女神都不惜大量运用“新”和“新生”这两个形容词。这样的运用是以一个简单的世界认识为基础的。当下的世界是黑暗世界,未来的世界是光明世界,那是一种自我创造的、人工的、电气的光明比较《电火光中》全诗,Kuo: The Goddesses, 24—26页;《郭沫若全集》第1卷,75—78页。,有几首颂歌就是献给这样一种光明的。对一切旧价值进行改造的必要性通过下面的怨诉可以看出: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选自《凤凰涅槃》中的《凤歌》,作者所做的德译刊于die horen 138 (1985),56页;《郭沫若全集》第1卷,36—38页。
这是凤凰的歌唱,它在这里还运用着其他声部。郭沫若应用的既有中国的,也有阿拉伯的传统。灰烬中出来的凤凰是旧世界毁灭和新世界诞生的标志。
这里停留的时间长得似乎不太必要,特别当我们想到,某些文本早成了陈年旧事。尽管如此,诗集《女神》还是不止具有纯粹历史性价值。郭沫若开了一派之风,确定了思想和写作的规范,同时还考虑到了人的灵魂的另一面。所以不仅产生了像《太阳礼赞》《郭沫若全集》第1卷,100—101页;Kuo: The Goddesses, 37页。和《新生》同上,157—158页,原文是用德文写成的,标题为“Neu?Leben”,见顾彬《太阳之都的消息》41页。赞歌这样的作品,也产生了夜歌、追求死亡和幻灭之歌。《郭沫若全集》第1卷,127页(《夜》),128页(《死的诱惑》),144—145页(《蜜桑索罗普之夜歌》),162页(《上海印象》)。甚至,郭沫若给后来北京的民主运动(1978—1980)参与者都提供了养料,因为北岛(生于1949年)著名的拒绝词“我不相信”早已一模一样地多次出现在《地球,我的母亲》的歌唱中。《郭沫若全集》第1卷,127页(《夜》),128页(《死的诱惑》),79—84页;Kuo: The Goddesses, 27—29页。《女神》不仅反映了现代的形象和技巧,也同样典型地反映了现代的自欺。郭沫若也是将沉船用作隐喻《郭沫若全集》第1卷,39页(《凰歌》);作者本人的德译载于die horen 138 (1985),55页(“Der Gesang der Ph?nixin”)。 ,而将轮船用作与之相对的20世纪的象征物。在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影响下,他把“我是”公式、排比句法和感叹句运用引入了中国文学。尽管头脑发热,他还是成功地创作了具有生动形式、热情洋溢的诗篇。负的一面则是过分拔高的自我(“我是”的公式)、任意的罗列(排比句法)和天真地相信世界可以打造。郭沫若也许是第一个为列宁唱赞歌《郭沫若全集》第1卷,108—112页(《巨炮之教训》)。的,也是第一个自愿接受无产阶级思想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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