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曲
1987年夏天,我的未来老公 Bob 骑着自行车横穿中国来重庆看我 - 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个骑车横穿中国的美国人。作为一个还没出嫁女儿,我和父母住在一起,因为没结婚的人没法分到房子。我的父母40年代末都是地下党员,二战后的年月里积极地参加反美抗议活动。所以当一个老美扛着自行车爬了四层楼,走进我们家的单元门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那时候,在重庆这个内陆的山城,自行车和老外都很罕见。西方人才刚刚开始被谨慎地允许在国内四处走动 -前提是他们不违反这个国家那些经常看不见的各种规矩,也不到处追求我们纯洁的姑娘们。
我的父母仅仅出于他们的好客传统才暂时容忍了 Bob 在这里待上一天(我告诉父母Bob是我的研究生院老师)。第二天,爸爸就再也没法忍受他的不舒服,叫 Bob 走人。在下达逐客令之前,他建议Bob参观一下坐落在重庆西边歌乐山的中美合作所。
1967年初,红岩出版的若干年后,小说的主要作者罗广斌跳楼自杀了。这发生在文革的高潮时期,我那时十一岁,听着父母的一个朋友描述自杀现场的惨状,震惊不已。(不过至今仍有人怀疑罗是被谋杀的)。我那时太小,没法理解一个英雄在熬过了敌人监狱里的严刑拷打和大屠杀之后活了下来,在自己一方胜利以后怎么还会去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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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 在1987年没有去参观中美合作所。一年以后我们结婚了。中国在飞快地变化着,我父母对于美国人的看法也在变化。我们的婚姻是一件偶然个例,但它能够发生却是历史条件决定的:这是在中美关系好转以后才发生的。随着中国的改革开发,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国人形象也从凶狠的纸老虎变成某种珍稀动物,最后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父亲接纳 Bob 作他女婿的条件是“让我女儿远离政治!”,而这 Bob 欣然接受了。那正是我们的幸福时刻,我们从没去问他说的是中国政治还是美国政治。那一刻我们反正哪个都不关心。
我们婚礼上的一位客人是金叔叔,我父母的一位老朋友,我年轻时的偶像。1948年金叔叔曾经被作为地下党抓起来关进渣滓洞,和罗广斌(红岩的作者)关在一间牢房里。幸运的是,几个月后金叔叔被他有钱的地主家庭保了出来,幸免于1949年11月27日发生的大屠杀。
在我们的婚礼上,金叔叔又提议Bob参观中美合作所。他反复地说“你一定得看看那些手铐,美国造的!”。Bob 很不爽,可他还是微笑着说了些礼貌而又毫无意义,反正金叔叔也听不懂的英文。私下里,他向我抱怨到,“干嘛每个人都要我去看中美合作所?”
Bob 想要做的是骑着他的自行车沿着五十年代修建的川藏公路去西藏。这是他头一年就已经想要做的了。但他的雄心壮志又一次被我的强烈反对挫败了:那段路太艰苦,骑自行车去太危险。
1988年夏天,我跟随Bob去了波士顿,在那里安了家,生了孩子,拿到了博士学位,开始为一家小技术公司工作。忙碌的生活让我自顾不暇,根本用不着Bob的提醒,我就已经足够地"远离政治"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三年后的一天,双子塔(指纽约世贸中心,911)轰然倒下。
对我来说,中国网民们对美国人得到了一个教训而欢呼雀跃,标志着抽象仇恨的回归。我感到困扰: 我们那一代扔掉的,新一代又捡了起来。我说"抽象"是因为,我确信,如果一位美国游客和那些年轻中国人中间的任何一个在私下里相遇,这个年轻人会和任何其他人一样友好。
我对科学技术的热情减弱了。2002年春天,我请了一个无薪假,和Bob以及我们的小女儿回到重庆。在我离开的13年里,这只是我第二次回家。我被这样的一种愿望驱使着:重温孩童和年轻时的故地,理解我的过去。
我父亲又提议我们去中美合作所,但这次他的口气和1987年说这话时完全两样。"他们把那儿扩建了,还竖了很大的雕塑。非常壮观,"我76岁的老父亲快活地说着,就像在说着一个主题游乐园。往日的历史积怨无影无踪。
于是我们就去了。重庆的变化已经让人头晕目眩,尽管如此,我对"烈士墓"的新形象还是缺乏思想准备。
埋葬着几百名四十年代屠杀遇难者的烈士墓本身看起来依旧眼熟,而这到此为止。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在我的记忆中,本来有苍松翠柏掩映的一排石阶,给这里带来庄严肃穆的气氛,而这现在被肆无忌惮的大规模庸俗商业气氛所取代。一个巨大的褐色群雕 - 摆着典型宣传姿势的革命英雄们 - 竖立在一排宽得没边的水泥台阶上面。这里起了新的名字叫"红岩魂广场"。给人的感觉就像有人把死者包装起来在仿高档商场里出售。
下午参观完准备离开时,我和丽萨经过了通往 L 办公室的小路。我决定试试运气。想到 L 可能比较在乎他的国际声誉并可能更愿意见外国人,我就拉着丽萨和我一起,简单地和她说了我的打算。丽萨很够交情地答应了。一路上我们被拦住了三次,先被一位扫地的妇女,然后一位男士,最后是 L 的秘书。每次都被问到有没有预约,每次我都回答“有”。最后我们来到院子里的一幢二层小楼,秘书让我们在下面等候,她上去请示她的老板。如我所愿,两分钟后我们被带了进去。(我这么利用丽萨,要再次向她道歉。不过她的外国人面孔显然起了作用。)
L 身材强壮,略微发福,大越50多岁,穿一件蓝色夹克和牛仔裤。他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两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在边上服侍。
他把一支烟放到嘴边,一位女服务员给他点燃。他的秘书端来茶。我和 L 用中文交谈,丽萨在旁边倾听。听说我们是对中美合作所感兴趣的作家,他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他的新书,慷慨地送了我们每人一本。我扫了一眼书名:≪解密红岩档案≫
接下来的话让我颇为意外。我问 L 关于中美合作所与两所监狱之间的关系。他说,“没有关系。过去搞混了。我们在重现历史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