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与麻醉
线装本(唐)温庭筠 康熙年刻版《温飞卿诗集笺注》
幽人寻药径,来自晓云边……林外晨光重,山昏鸟满天。
这是唐人温庭筠的诗,是他心中的“古代”中国山林景色。
古代,这个词在中国几乎不是一个“历史”名词,而是形容词。
中国人有一种意识:但凡有东西沾染了“古代”的内涵,若不是文物,那也意味着好了。因为除了犹太人,世界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民族,象中国人这样热爱自己的过去,几乎把所有的“民族往事”,无论优劣、善恶、荣耀或愚昧,都看作是完美的传统,世袭的文明,血写的高贵。
“祖先崇拜”有两种:一种是偶像膜拜;还有一种,如罗曼·罗兰对中国文化的评价:“那是一种渴望与死去的亲人终有一天要团聚的情感”。
中国人对“古代”的情感,就是一种与大自然同在的祖先崇拜。
而在一切书本中最具备“古代”美的,自然是古诗。
小时候在课堂上背唐诗,一点也不觉得好。一是因为课本上选得少,翻来覆去那几首,听烦了。还有却是因为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意境,因为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时代已经无论在精神,在物质,在大自然与文明的纠葛中,都与“古代”相去太远了,几乎背道而驰……。后来有一年,我在感情上很失落,偶然在琉璃厂线装古书店,出血价买了两册康熙年间刻板的善本《温飞卿诗集笺注》,那书纸张已经黄脆了。回家后,突然读到“蝶高飞有伴,莺早语无双。从来共情战,今日欲归降”的诗句,才感受到唐人意境的纯美,直刺骨髓。
法国诗人瓦雷里曾把诗句比喻为音符,认为“当一个乐音响起来时,哪怕只有一个,却可以带来整个音乐世界”。因为乐音声波与杂音世界完全无关。
古诗也如此:有时一句古诗,其实就代表了整个“古代”。
如果现实世界让我们痛苦,那一旦读了古诗,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可以说是一字一山水,一词一朝代!
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并州祁人,是唐朝诗人,词人,两《唐书》都有传。他善鼓琴吹笛,如《旧唐书》中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在当时与李商隐齐名,并称“温李”。而《北梦琐言》中记载他“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所以还被称为“温八叉”。古代文人如曹植有数步成诗之说,而如温庭筠这样八叉手而成八韵者,却是海内独步!他有这样的诗句:
月中一双鹤,石上千尺松
素琴入爽籁,山酒和春容
幽瀑有时断,片云无所从
何事苏门啸,携手东南峰
我最爱“幽瀑有时断”一句,真是比泼墨画还深刻的意象。
有此一句,古代山林壮丽的空灵,朦胧,几乎豁然眼前了……你几乎能闻到悬崖中瀑布坠落时泛起的水腥味!
不仅是诗,温庭筠还是第一个把“词”作为正式文学体裁的诗人,有“千万恨,恨极在天涯……”等名句。后来著名的《花间集》收了温词66首。词这种文学形式,是到了他手里才真正被重视起来的,随后五代十国与宋代文人竞相为之,温庭筠遂被誉为“花间派”鼻祖。但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更喜欢他的诗。大约这本《温飞卿诗集笺注》跟随我的时间太久了,二册九卷,封面无题款,只有扉页上有篆字印。装订它的棉线已经发黑了,边角也有不少磨损,可对我始终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好象满纸都是古代的落叶……。
书中的好句子也是俯拾即是,如:
虚阁披衣坐,寒阶踏叶行……
苍苍松色晚,一径入荒祠。古树风吹马,虚廊日照旗……
移病欲成隐,扁舟归旧居……
病眼逢春四壁空,夜来山雪破东风……
温是一个很有颓废气质的古代墨客,其诗中多写病、雨、旧、幽、残……等忧郁的意象,令人想起英国19世纪那些所谓“湖畔派”诗人。20世纪西方象征主义诗人如艾略特、里尔克等人都曾云:诗不是情感,不是记忆,甚至不是宁静,而是一种对生活经验的集中抒情。如果说中国人都有一种特殊的,对“古代”的生活经验,那便都集中在古诗里了。有人说读古诗是麻醉自己的灵魂,也许吧,但如果这“怀古”的麻醉能安慰现代中国的创伤与喧嚣,我倒觉得再没有比这种麻醉更接近善与激情的艺术了。
2004年8月北京 上文收入散文集《孤绝花》(2006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