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爱怨交织的往事──胡绳记事

一九九七年国内《百年潮》创刊号上,胡绳受该刊主编郑惠的采访,发表了他生前的一次重要谈话,其中带着情绪批评了李泽厚和我的《告别革命》,他说:
    我的一个比我年轻的老朋友和另一个也曾相识的朋友宣告说,要告别革命。其意似乎一是要否定历史上的一切政治革命(大概工业革命不在被否定之列),这恐怕只能表明自己的狂妄,二是要表示不赞成以后再有革命。我想,一个人发誓再不同任何革命发生关系,这只好由他;但是如果此人竟以为革命将因为他的“告别”而不再发生,未免过于幼稚,至少与科学研究相去万里……
    胡绳在访谈中对以后为什么还会发生革命作了这样的解释:
    人类所面临的许多巨大的矛盾(问题),例如世界性的环境保护等,都不是在资本主义的框框内所能解决的。资本主义虽然还会有发展,但它所固有的基本矛盾将始终不得解决。因此我认为,还得有社会主义革命。
    胡绳是个温柔敦厚的人,此次谈话用“狂妄”二字来批评李泽厚和我,非同寻常。我知道这是他发怒了。对于我,他尤其愤恨。在许多人把我和李泽厚视为“异端”,视为“仇敌”的时候,他仍然称我们为朋友,这是他做人的一种品格。但我明白,他说的“一个比我年轻的老朋友”是指李泽厚,而“另一个也曾相识的朋友”是指我。也就是说,他已把我推出“老朋友”之列,只放到“曾相识的朋友”的另册中了。这一界定,使我明白他这回对我又是“怒气冲天”了。胡绳和我关系的历史,可说是爱怨交集的历史,又爱又怨的历史。他骂我“狂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每次骂过之后,他又觉得不忍、不安,又总是通过某种方式抚慰我,让我感受到他的骂乃是关怀,乃是爱,乃是“恨铁不成钢”,就像鲁迅对待阿Q的态度:怒其不争。我知道我在他的心目中不仅不争气,辜负他的厚爱与器重,而且还总是捅漏子,让他生气。不争气已是“零”了,让他生气则是负数。
    也许是爱读书的缘故,也许是在大学期间就读胡绳的成名作《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因此,“胡绳”二字,一直在我的青年时代里闪闪发光。一九六三年我从厦门大学来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新建设》编辑部,当时我并不崇拜朱光潜、冯友兰这些老专家,认定他们已属于旧时代。作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人文大学生,我心目中屹立着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星座,那是我内在的、隐秘的天空,最明亮的星星是历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澜)、候(候外卢)、翦(翦伯赞)、吕(吕振羽),但这五老都是学院里的学术元老,而胡绳则是直接为党为国立言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因此更是让我佩服。那时,我把他和胡乔木、艾思奇、周扬等列为特别星座,属于我的偶像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批判“二月提纲”,据说胡绳也是起草者,因此也成了“横扫”之列,变成了“牛鬼蛇神”与黑笔杆子。当时,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在科学院《新建设》编辑部名字叫做刘再复的“粉丝”,为此而想不通,为此而坐立不安,为此而经受了一场内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通过辛勤读书、研究、写作,最终成长为像胡绳这样的史学家、哲学家吗?但是他们被“揪”出来了,被放入被命名为“黑帮”的另册。他们为我展示的人生前景如此恐怖,如此黑暗,我的天空真的“崩溃”了。
    没想到,煎熬了八、九年,胡绳“解放”了,并且来到了哲学社会科学部。我和他真是有缘,他一来就直接指导我的工作,那是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刚刚重新走上政治舞台(1974年12月毛泽东发表“邓小平政治思想强,人才难得”的讲话)。而胡绳也随之进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原来的一批党内主要笔杆子如胡乔木、邓力群又被重用了。当时哲学社会科学部也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由刚“解放”的干部林修德、刘仰峤、宋一平等组成(王仲方为秘书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乔木、胡绳选中了原《新建设》这批人马,说要以《新建设》的班底为基础,办一个新的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刊物,但名字要改为《思想战线》,主编由林修德担任,主编之下组成一个五人筹备小组,根据时行的老、中、青三结合的原则,我竟然成了“青”的成员。筹办这个刊物是件大事,当时大家都知道这是邓小平要办的一个与《红旗》叫阵的理论性刊物,一个与极左思潮唱反的思想阵地。名为林修德主编,真正的领导者是胡乔木和胡绳。胡乔木所作的一切指示,林修德立即传达给筹备组,一九七六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胡乔木作了检查,我才知道邓小平确实要办一个能执行自己路线的刊物。胡乔木只是出主意,并未到过编辑部,而胡绳则亲临《思想战线》的最前线,当我按照林修德的意见拟出创刊号的目录与约稿名单后,他来到了编辑部,对着我们的筹备小组发表他的看法。他说,创刊号应当把哲学社会科学部各学科第一流的学者请来亮相,登他们的文章。目录的选题不错,但一流的作者太少。我仗着年轻,就问,目录上的约稿名单已有任继愈、唐弢等,您觉得还应当约请谁,没想到他立即就回答说:请钱钟书、何其芳、李泽厚嘛!他还指示我们:关于批“水浒”的讨论,可以组织不同意见的文章,但要在学术的层面上讨论。听了胡绳的指示,第二天我就去找何其芳、李泽厚约稿(钱先生由另一位筹委去约请,我忘了是谁)。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胡绳,也由此因缘,我第一次找到了何其芳与李泽厚。(我还把胡绳的讲话告诉李泽厚,李听了很高兴)这之后,胡绳又来了多次,每次都是对已送来的稿件发表意见。因为有这一上下级共同工作的机会,我才认真地观赏了自己昔日的偶像,觉得他很和蔼可亲,谦虚而能决断。也许因为积淀于身上的亲切感,我竟然向他要了住处地址和电话,而他竟然给了我,说李泽厚到过我家,你可以问他。可是,没想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很快就来临,办《思想战线》成了邓小平翻案的一项罪证。我是刊物的筹备委员,本就有问题,而更直接地被抓住“把柄”的是与林英兄(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组的研究员,当时被借用来协助办刊物)到福建组稿时大讲北京缅怀周总理的情况。福建为此派了五个人来北京调查,把林修德吓得够呛。当时我又仗着年轻,就告诉林修德,关于《思想战线》的事,特别是诸位领导同志的指示,我一个标点也不会“交代”。也许因为这段时间的表现好,所以“四人帮”一垮,我便特别受到器重,被通知和一些军队干部进驻《红旗》杂志工作,参加撰写批判四人帮的文章与社论,每天都忙到深夜两点,也每天都在深夜里饱食了一顿豆桨油条后才去睡觉。虽然辛苦,那段日子真美,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充满“胜利的喜悦”快乐和激情。大约半年之后,我又回到了社会科学院,并被“重用”放入邓力群亲自主持的院部写作组,日夜讨伐“四人帮”。那时胡乔木已任院长,副院长是邓力群和于光远,周扬则担任顾问。当时全院上下老少知识分子同仇敌忾,致力于拨乱反正。制造舆论支持邓小平上台。胡乔木、邓力群以写作组为基地召开鼓吹思想解放的“双周座谈会”,他们鼓励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想法就尽管“放”,一旦出什么问题,他们会承担全部责任。在77年、78年之间胡乔木、邓力群、于光远他们那种敢说敢担当的气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惜之后不久他们又分道扬镳了。我个人则经历了人生中一段最开心开怀的日子。
    没想到,在我们意气风发的时候,胡绳却碰到了一件“倒霉”事(吴全衡大姐之语)。他因为在国务院政研室工作(不像胡乔木、邓力群直接对邓小平负责,而是直接担当华国锋的笔杆子)。因此,他徘徊在“两个凡是”和“实践真理标准”的大论辩之间,态度暧昧,以至被视为“两个凡是”的支持者。没想到“两个凡是”恰恰是阻挡邓小平恢复工作的严重事件。这可不是小事,邓力群的双周座谈会以及种种理论务虚会便大批两个凡是论,批了一阵,果然是华国锋时代结束了。邓小平重新走上国家领导岗位历史舞台。对于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自然是高兴得“上窜下跳”,在社科院主楼写作组办工室里又写又说又热烈表态,但胡绳却再次陷入困境。当我在写作组里听到议论说,胡绳是“两个凡是”理念的泡制者之后,立即想到,应当去看看胡绳,于是,我立即步行到东单史家胡同二号。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进门就见到吴大姐。大姐见到我,特别高兴,第一句话就说:“你和李泽厚,不管什么时候都来看我们。老胡就在里边,他最近情绪很不好,害怕又要被揪出来。”这个“揪”字,吴大姐讲得特别响亮,可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个“揪”字,听了十年,还听不够吗?于是,我立即“反驳”吴大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会再随便揪人,更不会揪胡绳同志。绝对不可能!我说得斩钉截铁。说完我就走进胡绳的书房和办公室,他让我坐下,脸上虽有笑意但缺少光泽。不等他问话,我就直接了当地说:“现在形势特别好,胡乔木、邓力群同志又掌权了,他们对你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你放心吧!”我当时讲话的口气特别大,这大约是那时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一直为“打倒四人帮”这事而激动不已。胡绳听我一阵慷慨陈词之后就问我“学部”的情况,我自然是事无巨细地把所闻所见全部掏空给他了。他听完后挺高兴,说他最近又在整理旧稿写作新书,准备把《中国近代史》写出来。说完带我看了看他满院的藏书。所有的房间、过道都是书,有些书架太矮,我就蹲下来看、或趴着拼命翻阅。当时我真是羡慕极了。出门后我一路上走,一路上想:这么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大书生,这么一个党和人民的代言人,干么到现在还老是想到一个“揪”字呢?一路上,我的脑子全被这个“揪”字揪住了。
    因为牵涉“两个凡是”,所以从七十年末到八十年代初的三、四年里,他经历了一段政治上的寂寞,却创造了他自身史学研究上的第二座里程碑,完成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写作,这段期间我总是把自己刚出版的书籍文章寄给他,也借此向他问候。1983年,《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由三联推出,他亲自签署了名字寄赠一套给我,是从邮局寄到我的劲松家的。我收到后立即就读,其中关于辛亥革命前前后后的细节,到了这时我才真明白。他的文笔真好,读他的书就像读小说。那时我还没有“告别革命”,对他的全部论述只是接受,没有质疑。直到我出国之后再度阅读时,才发现他完全悬搁近代史中“建构现代文明”这一线索,视洋务运动和改良运动为“死胡同”,把近代史描述成三大革命(太平天国革命、义和团革命和辛亥革命)的单线历史。我读后充满和他商讨的冲动,但只是写了阅读笔记和批评提纲,一直未写成论文。我总是把人与理念分开,对于愈敬重的人,愈想和他商讨。商讨虽是批评,但也是请教。
    记得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召开的人大、政协年会期间,我在人大会堂的大厅里见到了胡绳(他只是全国政协委员),那是会间休息的时候。他当时的精神很好。“两个凡是”案已经放下,新史著已经出版,危机已被新的学术成就所替代,他的精神重新焕发起来了。我们谈得很热烈,第二次入场的会议铃响之后,他的谈兴正浓,就说,没什么好听的,我们还是坐在后边说话吧。他的建议正中我的下怀,自由主义惯了的我,连说几个“好”字。于是,我们坐在最后的一排(最后几排没有人)小声又热烈地聊天了。谈起社会科学院的情况时,他非常熟悉,嘲笑建立社会学研究所是“没有和尚先有庙”,“一个空庙没什么意思”。这两句话我是记住了。因为当时我沉浸在忘年之交的情感中,没有把这句话和他过去曾指责资产阶级社会学复辟的理念联系起来。(在《枣下论丛》中他把社会学全都界定为“资产阶级社会学复辟”)在此次交谈中,我特别和他谈起李泽厚要求入党而哲学所的党组织却不接纳的事。我说我已在一九七八年入党了,李泽厚也申请,但党支部讨论时却用一些古怪理由,如他从不去打开水等理由加以拒绝(当时每个房里都有集体用的热水瓶,每个人都必须主动去打开水)。我还特别和他讲了我们研究所(文学所)钱碧湘(我的同事与朋友)说了一句妙语:我有两个不理解,一个是李泽厚为什么要申请入党,另一个是既然他要求了,为什么党又不批准?胡绳听后笑了,说:不让李泽厚入党是不对的,李泽厚至少可以说,他不走邪门歪道嘛。没想到,过了一年多,胡绳被派到社会科学院当院长兼党组书记。他果然记得我说的这件事,就与哲学研究所的党委书记孙耕夫打招呼,应当欢迎李泽厚入党。但李泽厚早已撤回申请书,此次他就不再申请了。不过,胡绳还一直欣赏着李泽厚的过人才华。读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还特地写信给李泽厚,说他特别喜欢关于苏东坡的那一段论述,苏东坡不仅回避政治,而且逃避社会。后来李泽厚当上了全国人民代表,也是在胡绳当了院长之后。
    我是一九八四年年底被选为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当时的院长是马洪。我对马洪院长夫妇印象极好(马洪的夫人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者的奠基人,第一任社长,推出我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他们对我又器重又关怀,因此胡绳的到来我并不感到特别兴奋。不过有一段情谊在,我还是指望胡绳能扶持。挑上所长这一担子实在太重,用吴世昌先生的话说:再复,你胆子真大,也敢当这个所长。期望“扶持”,不是期望“提升”,而是期望“保护”。我知道自己完全不适合于作行政工作,当了所长之后,常想起瞿秋白“多余的话”中所自嘲的“犬耕”形象。可是,没想到,所长换届之后院长也换届,胡绳和我都是“新官”,都想把工作作好。我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召开纪念俞平伯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从事创作活动六十五周年的大会,规模很大。会前发出四百分通知,还发到全国各地。当然也发给胡绳和其他副院长。正当我埋头写作主题报告、重新阅读俞先生的作品时,会前几天,所办公室通知我:胡院长有紧急事找你,让你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我放下笔,匆匆下楼梯跑到他的办公室。一开门,他就怒气冲冲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再复同志,你就是自由主义,开俞平伯的会,这么大的事,通知都发出去了,我刚收到通知。连个请示报告都不写。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吗?怎么办?”他满脸通红,着实生气了。看他气得这个样子,我只好装胡涂说,我当所长不久,不知道开这种会还得写请示报告。其实,我和何西来等几位副所长早就明白,一旦写报告肯定开不成会。胡绳听我辩解,更生气了:这是毛主席定的案,能不请示吗?他这么一说,我又只好装傻跟着说了几个“怎么办?”。他说:你通知都发到全国了,还能怎么办?赶紧补写一个报告,呈交中宣部。我立即说我不会写这种报告,他看了看我,或是相信我的话,或是担心我写得不好问题更麻烦,就说:那就由我替你写一个报告给中宣部吧。我连忙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胡绳同志你真好。”我如释重负,赶紧往外就走。到了门边,他又把我叫住:等等,俞先生的会我还是会去参加的。这可把我高兴死了,我立即“得寸进尺”说:你可得讲讲话。他点点头:讲几句吧。在胡绳的支持下,纪念俞先生的会成功召开了。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俞平伯、胡绳和我,还有刘导生、钱钟书先生等。气氛热烈极了。散会时,钱先生从人群里挤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会开得太好了!”
    仗着过去的情谊,我常常直接闯入胡绳的院长办公室。八六年初我的《论文学主体性》在《文学评论》发表之后不久,他让秘书打电话找我去,见面时说:你看到《光明日报》的一篇《春天的反思》文章没有?是针对你的。我拿过来一看,就说:您不要支持他们!他有点不高兴。过了三天,他约我到他家(新家在木墀地的公寓里)。那天吴大姐也在家,见到我时非常高兴,说你们在这里好好谈谈,有电话来我会挡住。胡绳和我对坐在两张沙发上,边上是他的办公桌,一坐下来他就指着满桌的信件说,你看,满桌就是控告你的信。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瞄了一眼,看到除了信件、文件之外,还有一本刊载《论文学主体性》的那一期《文学评论》,文章上划了许多红杠杠,还有我看不清的许多眉批文字,显然,他是认真读了我的文章才找我谈话的。我当即意识到,今天下午我将会与我往日的偶像、今日的上司进行一场学术性的论辨,必须借此认真阐释自己的学术理念。
    胡绳开门见山说,我不赞成有些人对你政治上纲,但也不支持你的观点。你的主体论与胡风的主观论有什么区别?我看没有太大区别。我是批判过舒芜的主观论的,不会同意你的论点。我听了之后,不说半句敷衍话,就直接答辨说:“主体论确实强调作家的内心和内在主观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观论。主体是指人、人类,既有个体主体性,也有群体主体性。个体与群体的历史实践,尤其是人类整体历史实践,是主观活动,更是大客观活动。我虽强调个体主体性,但也是指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能动性,并不否定关系中客体的那一面。再说,主体论即使涵盖主观性,也不应当因为胡风说过就觉得不对。”听了我这些话,胡绳开始激动了,脸色胀红。我知道他写过批判主观论的文章,这些话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说:照你这么看,文学反映论也不对了,也该推倒了。我说,我讲主体论正是为了用主体论取代反映论,这个哲学基点不变,我们只能跟着苏联的教科书跑到底了。关于主体与主观的问题,来回辨了一个小时左右,声音愈来愈大,以致让吴大姐跑到我们的门口看了两回。这个问题讨论之后,胡绳又严肃地说:“我问你,列宁的文学党性原则难道也不对吗?你讲超越性不就讲超越党性吗?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带头质疑党性,可以吗?”我又认真地回答:作为现实主体的党员,当然应该讲党性,讲组织性、纪律性等。但从事文学活动,党员不应当以现实主体的身份去参加,而应以艺术主体的身份去参加。现实主体讲党性,艺术主体则要讲个性。我说的超越性,是指对现实主体的超越。这是进入文学艺术活动时瞬间的超越,并非在所有的时间中都超越。看到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的嗓门提高了:“总之,你的主体论是会腐蚀集体主义原则的。别人的意见你应当好好听听。”一说起别人,我更亢奋了,就说:“我就是不爱跟别人跑。”声音太大,把房外的吴大姐惊动了,她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吵得这么凶!?胡绳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他安慰吴大姐说:没什么,我和再复讨论问题,讨论得很认真,你看再复还送我们一瓶水仙花。他把水仙花从桌上提起,放在吴大姐手上,吴大姐眉开眼笑地说:我就喜欢你们福建的水仙花!
    在家中的这一场辩论之后,我才知道胡绳在理念上站在我的论敌一边,因此心里暗暗“恨”他,好几个星期都不到他的办公室。有什么公事,只让我的秘书找他的秘书。这次争论还只是学术争论,另一次争论就更激烈了。激烈到“剑拔弩张”的时刻是在一九八七年反自由化的运动中。当时中央点了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三个人的名。社科院的干部集训表态了三天三夜(另租旅馆集中),气氛非常紧张。过了不久的那一天,是星期二上午上班的时间,院部秘书突然通知我们,说胡绳在二楼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要文学所正、副所长、《文学评论》正副主编以及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立即到会。如此紧急,是我担任所长以后未曾经历过的。一进会议厅坐下,胡绳和院党组的几位成员都已在坐,我向赵复三、吴介民点点头,他们脸部的表情都极严肃,便立即感到不妙。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特别把我带到长方桌中间的一个位置上,正对着桌子那边的胡绳。我们一坐下,他就宣布,这次院党组与文学所干部的紧急会议,要处理一件事,就是《文学评论》这一期开天窗的问题。我一下听不明白:“什么叫开天窗?”胡绳继续说:“这一期发表了刘宾雁的文章,中央文件下达文件后还继续出版,文章抽出了,但目录还留着,这不是开天窗吗?这是当年我们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办法,现在你们拿来对付共产党啦!”一下子就上纲上线到吓人的高度。“怎么办?大家讨论一下吧!”胡绳让我们表态。我兼任《文学评论》主编,自然是需要第一个表态。我说:“我不同意这样的批评。此事只是印刷厂技术上的疏忽,忘了在目录上删掉。中央文件下达之后,我们请示了赵复三副院长,他表示文章拿下来就行了。《文学评论》编辑部执行了指示,通知了新华印刷厂,这之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何况刘宾雁的文章本只是一篇谈小说的文章,没有什么政治错误,我们能拿下来就已经和中央保持一致了。”胡绳听了,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眼睛瞪着我说:“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刘宾雁没有政治错误?你的政治敏感这么差,那你就别当这个主编了!”原来这个会是要免我的职。“好,我本来就不想做行政工作,所长也是你们要我当的,我现在就宣布,我不仅不当《文学评论》的主编,也不当文学所所长了。”胡绳没想到我如此顶撞,气得连忙划火柴抽烟,激动之下,竟把烟头倒反过来了,拿火柴的手颤抖着说:“我只说《文学评论》主编不要当,没说所长不要当!”这时,《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王信举手要求发言,他的第一句话就讲再复同志讲的是事实,我们通知了新华厂,而且刘宾雁的文章并不牵涉政治。听了这话胡绳忍不住打断王信的发言问道: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王信回答说:不是。胡绳立即表示:好,你不是共产党员,这次反自由化不牵涉非党同志。王信继续说得条条有紊。我当时非常激动,其他人的发言我已记不住了。现在只记得散会时我嚷了一句:“我回去就写辞呈,不干这个所长了。”第二天,我便向院部递交了辞呈。这个下午的争吵成了院里的大新闻,我每天都接到许多支持的电话。大约过了五天,赵复三副院长找我,说党组开了会,胡绳同志表示收回那天对你的批评,你也收回辞呈,还当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你现在身体不好,党组决定让你到南方休息两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就召开全所干部会,让我宣布党组的决定,把刚才这些话告诉全所,你可正常工作了。赵复三的态度非常诚恳。我真没想到胡绳会收回他的批评,那一刻,我不仅怨恨全消,而且觉得我昔日的偶像身上还保留一种未被政治“异化”掉的书生人性,于是,我对赵复三表示,我愿意到广东休养三个月,那一天我也太激动,请胡绳同志也别生气了。这之后,我曾把此事的经过告诉北大的王瑶教授,他说:在党的高层领导人中,胡绳算是很难得的。在这之前的一九八五年,聂绀弩还拿出胡绳给他的赠诗以及他的和诗给我看,也说胡绳是个老实人,只是当了领导,不能不执行指示,说“开天窗”的重话,出处肯定在上头。《文学评论》事件后,我更认同聂老的这个评价。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从广东休养回京后,胡绳约见了我,并交给我一份新的聘书,让我当社科院文学语言片学位委员会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国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少数民族文学所、语言所等四所学位委员会的领导者负责人。委员由冯至、吴世昌、唐弢等几位著名学者组成。这个学位委员会是裁决谁可担任博士导师和最后通过博士学位的学术机构,权力很大。这份聘书我至今还保留着,但从不张扬,只把它看作是胡绳对我的信赖。第二年又有一件事使我感到胡绳给我的温暖。一九八八年中央决定打破历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只有“挨批”的倒霉地位,想举行一次全国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赛,以表彰优秀的社会科学工作者,此事对社会科学院构成了压力,如果几个大所拿不到一等奬,就有失“面子”无颜立足于中国学界,因此院领导十分重视,讨论了一下,决定文学所一定要我写一篇论文,由副院长汝信通知我。当时我也觉得必须尽点责任,便想了一个题目,叫做:“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正要着笔,又想到胡绳对我的主体论的批评,便犹豫起来,就跑到办公室问胡绳,说我选这个题目,你觉得合适吗?没想到他的态度极亲切,说“这回你要放开手笔写,不要管别人的意见,你选这个大题目,关键是要能驾驭得住。”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有精神了,就在劲松寓所里闭门谢客,三易其稿,终于写出了近两万字的论文,而且获得一等奬。并得到五千块奬金(我把奬金都赠给文学所何其芳青年文学基金会)。当时全国各大学、各社科院共应征写出了将近一千篇论文,有22篇得了一等奬,分布于各学科,文学方面有两篇得一等奬,其中一篇是我的“遵命论文”。消息公布后,钱钟书先生特写给我一封贺信,说我的文章“有目共赏”,让我高兴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得钱先生的四个字,一字千钧,是对我最高的奬励,奬金奬状倒在其次。颁奬仪式很隆重,发奬人是胡启立、芮杏文、王忍之、胡绳,我对坐在身边的科研局副局长陈韶廉说:我不要王忍之给我发奬。陈韶廉低声对我说:你不要胡来,我马上到后台去告诉他们,请胡绳给你发奬好了。果然,我从往日的偶像手里接受了奬品,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另一次是胡绳召开讨论纪念五四七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的筹备会,人文学科的各所所长都参加了。那次会上,胡绳思想非常开放,说应当请钱穆、夏志清先生都来,不管过去持守什么政治立场,只要是真有学问的,就请来。我听了特别高兴。他还宣布了筹委名单,我也在其中。散会后,他让我留下,只说了一句话:再复,这次会你要写一篇有份量的论文,于是,我就写了《五四文学启蒙精神的失落与回归》。这篇文章,在八九年发表在国内的报纸及东京、香港的纪念集子中。
    最没想到的是,八九年我出国后他还继续牵挂着我。记得是这一年的冬季,原社科院美国所研究员董乐山先生来美国访问,他找到正在芝加哥大学东亚系担任研究中心主任的李欧梵教授,说李慎之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转达刘再复,欧梵问我要不要给董先生电话号码?我说:当然要给。第二天,我接到董乐山先生的电话。他告诉我:“胡绳、李慎之还有院部其他负责同志都很关心你,他们让我带给你一句重要的话:中央已指示社科院,希望你回国,但我们的意见是你不要回国。”我听了十分惊讶,既震动又感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胡绳、李慎之的巨大关怀。这一想象不到的暖流使我挂下话筒时还激动不已。我知道无论是中央要我回国还是胡绳、李慎之要我暂不回国,都是好意,但胡绳除了关怀之外,还有个人的情意,他和李慎之知道我的肠子太直,遇事太任性太难转弯,一旦回国,肯定又有一番“胡来”,肯定又会“添乱”。因此他们的意见并非“抗上”,而是在“化解”矛盾,既保护我,也免得让“上头”增加新的烦恼。此事在我心中震荡了很久,我最终没有回国,完全是我个人的选择。但胡绳、李慎之的厚爱,却给我在海外孤独的生活中,注入了人间的温馨。此事让我确信在沧海的另一岸,还有许多真挚爱我的老师和友人。他们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知道我需要赢得时间进入深邃的精神深渊。我虽然在理念上与胡绳常常发生冲突,而且还会抱着“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继续与他商榷一些论题。但是个人交往上的这些真切的情感体验,又总是压倒冲突,总是让我在大海彼岸对他缅怀不已和思念不已。此刻,我在落矶山下,向他崇高的亡灵致以深深的问候与敬意,不知道他能听到和理解吗?
    (写于二零零九年十月于美国科罗拉多州)
再复先生是我大学期间的偶像之一,我虽然是历史系的学生,但是对文学的向往是我童年的梦想。
回首已是百年身。
私情与公谊,命运与选择,恨悔与希望。前方有路,回头无岸。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這篇文章發表在今年第12期的《讀書》上面,題目沒有變化。《讀書》文章後面標註“發刊時有刪節”,若無燕談轉發此文,我還真沒注意到被刪節的都有哪些。
我把《讀書》的文章和此文做了一下校對。刪掉的部分用紅色標註,刪節者為彌補連貫性加上去的連綴詞用方括號和藍色標記。
從刪節内容來看,有一些刪節是為了壓縮文章以節省版面。但另外一些卻刪掉了不少重要内容,從中體現出《讀書》微妙的態度,值得玩味。
1.開頭第一部分内容整個被刪掉,這是不可原諒的。這一部分是文章的重心所在,後面全是圍繞著一部分展開的追憶。這一部分被刪掉,就不能被解釋為壓縮版面了。
2.被刪掉的一些小的段落和句子,往往是一段文字中最閃光、最隱藏深意的部分。這些内容隱藏在大段的敍述中,被編輯細心挑選出來,真是煞費苦心。
3.從《讀書》這些伎倆來看,這個雜誌真的不能再看了。




一九九七年国内《百年潮》创刊号上,胡绳受该刊主编郑惠的采访,发表了他生前的一次重要谈话,其中带着情绪批评了李泽厚和我的《告别革命》,他说:
    我的一个比我年轻的老朋友和另一个也曾相识的朋友宣告说,要告别革命。其意似乎一是要否定历史上的一切政治革命(大概工业革命不在被否定之列),这恐怕只能表明自己的狂妄,二是要表示不赞成以后再有革命。我想,一个人发誓再不同任何革命发生关系,这只好由他;但是如果此人竟以为革命将因为他的“告别”而不再发生,未免过于幼稚,至少与科学研究相去万里……
    胡绳在访谈中对以后为什么还会发生革命作了这样的解释:
    人类所面临的许多巨大的矛盾(问题),例如世界性的环境保护等,都不是在资本主义的框框内所能解决的。资本主义虽然还会有发展,但它所固有的基本矛盾将始终不得解决。因此我认为,还得有社会主义革命。
    胡绳是个温柔敦厚的人,此次谈话用“狂妄”二字来批评李泽厚和我,非同寻常。我知道这是他发怒了。对于我,他尤其愤恨。在许多人把我和李泽厚视为“异端”,视为“仇敌”的时候,他仍然称我们为朋友,这是他做人的一种品格。但我明白,他说的“一个比我年轻的老朋友”是指李泽厚,而“另一个也曾相识的朋友”是指我。也就是说,他已把我推出“老朋友”之列,只放到“曾相识的朋友”的另册中了。这一界定,使我明白他这回对我又是“怒气冲天”了。胡绳和我关系的历史,可说是爱怨交集的历史,又爱又怨的历史。他骂我“狂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每次骂过之后,他又觉得不忍、不安,又总是通过某种方式抚慰我,让我感受到他的骂乃是关怀,乃是爱,乃是“恨铁不成钢”,就像鲁迅对待阿Q的态度:怒其不争。我知道我在他的心目中不仅不争气,辜负他的厚爱与器重,而且还总是捅漏子,让他生气。不争气已是“零”了,让他生气则是负数。
    也许是爱读书的缘故,也许是在大学期间就读胡绳的成名作《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因此,“胡绳”二字,一直在我的青年时代里闪闪发光。一九六三年我从厦门大学来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新建设》编辑部,当时我并不崇拜朱光潜、冯友兰这些老专家,认定他们已属于旧时代。作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人文大学生,我心目中屹立着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星座,那是我内在的、隐秘的天空,最明亮的星星是历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澜)、候(候外卢)、翦(翦伯赞)、吕(吕振羽),但这五老都是学院里的学术元老,而胡绳则是直接为党为国立言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因此更是让我佩服。那时,我把他和胡乔木、艾思奇、周扬等列为特别星座,属于我的偶像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批判“二月提纲”,据说胡绳也是起草者,因此也成了“横扫”之列,变成了“牛鬼蛇神”与黑笔杆子。当时,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在科学院《新建设》编辑部名字叫做刘再复的“粉丝”,为此而想不通,为此而坐立不安,为此而[這使我]经受了一场内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通过辛勤读书、研究、写作,最终成长为像胡绳这样的史学家、哲学家吗?但是他们被“揪”出来了,被放入被命名为“黑帮”的另册。他们为我展示的人生前景如此恐怖,如此黑暗,我的天空真的“崩溃”了。
    没想到,煎熬了八、九年,胡绳“解放”了,并且来到了哲学社会科学部。我和他真是有缘,他一来就直接指导我的工作,那是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刚刚重新走上政治舞台[后不久,]197412月毛泽东发表“邓小平政治思想强,人才难得”的讲话)。而胡绳也随之进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原来的一批党内主要笔杆子如胡乔木、邓力群又被重用了。当时哲学社会科学部也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由刚“解放”的干部林修德、刘仰峤、宋一平等组成(王仲方为秘书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乔木、胡绳选中了原《新建设》这批人马,说要以《新建设》的班底为基础,办一个新的综合性的社会科学刊物,但名字要改为《思想战线》,主编由林修德担任,主编之下组成一个五人筹备小组,根据时行的老、中、青三结合的原则,我竟然成了“青”的成员。筹办这个刊物是件大事,当时大家都知道这是邓小平要办的一个与《红旗》叫阵的理论性刊物,一个与极左思潮唱反的思想阵地。名为林修德主编,真正的领导者是胡乔木和胡绳。胡乔木所作的一切指示,林修德立即传达给筹备组,一九七六年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胡乔木作了检查,我才知道邓小平确实要办一个能执行自己路线的刊物。胡乔木只是出主意,并未到过编辑部,而胡绳则亲临《思想战线》的最前线,当我按照林修德的意见拟出创刊号的目录与约稿名单后,他来到了编辑部,对着我们的筹备小组发表他的看法。他说,创刊号应当把哲学社会科学部各学科第一流的学者请来亮相,登他们的文章。目录的选题不错,但一流的作者太少。我仗着年轻,就问,目录上的约稿名单已有任继愈、唐弢等,您觉得还应当约请谁,没想到他立即就回答说:请钱钟书、何其芳、李泽厚嘛!他还指示我们:关于批“水浒”的讨论,可以组织不同意见的文章,但要在学术的层面上讨论。听了胡绳的指示,第二天我就去找何其芳、李泽厚约稿(钱先生由另一位筹委去约请,我忘了是谁)。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胡绳,也由此因缘,我第一次找到了何其芳与李泽厚。(我还把胡绳的讲话告诉李泽厚,李听了很高兴)这之后,胡绳又来了多次,每次都是对已送来的稿件发表意见。因为有这一上下级共同工作的机会,我才认真地观赏了自己昔日的偶像,觉得他很和蔼可亲,谦虚而能决断。也许因为积淀于身上的亲切感,我竟然向他要了住处地址和电话,而他竟然给了我,说李泽厚到过我家,你可以问他。可是,没想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很快就来临,办《思想战线》成了邓小平翻案的一项罪证。我是刊物的筹备委员,本就有问题,而更直接地被抓住“把柄”的是与林英兄(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组的研究员,当时被借用来协助办刊物)到福建组稿时大讲北京缅怀周总理的情况。福建为此派了五个人来北京调查,把林修德吓得够呛当时我又仗着年轻,就告诉林修德,关于《思想战线》的事,特别是诸位领导同志的指示,我一个标点也不会“交代”。也许因为这段时间的表现好,所以“四人帮”一垮,我便特别受到器重,被通知和一些军队干部进驻《红旗》杂志工作,参加撰写批判四人帮的文章与社论,每天都忙到深夜两点,也每天都在深夜里饱食了一顿豆桨油条后才去睡觉。虽然辛苦,那段日子真美,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充满“胜利的喜悦”快乐和激情。大约半年之后,我又回到了社会科学院,并被“重用”放入邓力群亲自主持的院部写作组,日夜讨伐“四人帮”。那时胡乔木已任院长,副院长是邓力群和于光远,周扬则担任顾问。当时全院上下老少知识分子同仇敌忾,致力于拨乱反正。制造舆论支持邓小平上台。胡乔木、邓力群以写作组为基地召开鼓吹思想解放的“双周座谈会”,他们鼓励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想法就尽管“放”,一旦出什么问题,他们会承担全部责任。在77年、78年之间胡乔木、邓力群、于光远他们那种敢说敢担当的气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惜之后不久他们又分道扬镳了。我个人则经历了人生中一段最开心开怀的日子。
    没想到,在我们意气风发的时候,胡绳却碰到了一件“倒霉”事(吴全衡大姐之语)。他因为在国务院政研室工作(不像胡乔木、邓力群直接对邓小平负责,而是直接担当华国锋的笔杆子)。因此,他徘徊在“两个凡是”和“实践真理标准”的大论辩之间,态度暧昧,以至被视为“两个凡是”的支持者。没想到“两个凡是”恰恰是阻挡邓小平恢复工作的严重事件。这可不是小事,邓力群的双周座谈会以及种种理论务虚会便大批两个凡是论,批了一阵,果然是[不久]华国锋时代结束了。邓小平重新走上国家领导岗位历史舞台。对于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自然是高兴得“上窜下跳”,在社科院主楼写作组办工室里又写又说又热烈表态,但[卻使]胡绳却再次陷入困境。当我在写作组里听到议论说,胡绳是“两个凡是”理念的泡制者之后,立即想到,应当去看看胡绳,于是,我立即步行到东单史家胡同二号。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进门就见到吴大姐。大姐见到我,特别高兴,第一句话就说:“你和李泽厚,不管什么时候都来看我们。老胡就在里边,他最近情绪很不好,害怕又要被揪出来。”这个“揪”字,吴大姐讲得特别响亮,可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个“揪”字,听了十年,还听不够吗?于是,我立即“反驳”吴大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会再随便揪人,更不会揪胡绳同志。绝对不可能!我说得斩钉截铁。说完我就走进胡绳的书房和办公室,他让我坐下,脸上虽有笑意但缺少光泽。不等他问话,我就直接了当地说:“现在形势特别好,胡乔木、邓力群同志又掌权了,他们对你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你放心吧!”我当时讲话的口气特别大,这大约是那时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一直为“打倒四人帮”这事而激动不已。胡绳听我一阵慷慨陈词之后就问我“学部”的情况,我自然是事无巨细地把所闻所见全部掏空给他了。他听完后挺高兴,说他最近又在整理旧稿写作新书,准备把《中国近代史》写出来。说完带我看了看他满院的藏书。所有的房间、过道都是书,有些书架太矮,我就蹲下来看、或趴着拼命翻阅。当时我真是羡慕极了。出门后我一路上走,一路上想:这么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大书生,这么一个党和人民的代言人,干么到现在还老是想到一个“揪”字呢?一路上,我的脑子全被这个“揪”字揪住了。
    因为牵涉“两个凡是”,所以从七十年末到八十年代初的三、四年里,他经历了一段政治上的寂寞,却创造了他自身史学研究上的第二座里程碑,完成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写作,这段期间我总是把自己刚出版的书籍文章寄给他,也借此向他问候。1983年,《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由三联推出,他亲自签署了名字寄赠一套给我,是从邮局寄到我的劲松家的。我收到后立即就读,其中关于辛亥革命前前后后的细节,到了这时我才真明白。他的文笔真好,读他的书就像读小说。那时我还没有“告别革命”,对他的全部论述只是接受,没有质疑。直到我出国之后再度阅读时,才发现他完全悬搁近代史中“建构现代文明”这一线索,视洋务运动和改良运动为“死胡同”,把近代史描述成三大革命(太平天国革命、义和团革命和辛亥革命)的单线历史。我读后充满和他商讨的冲动,但只是写了阅读笔记和批评提纲,一直未写成论文。我总是把人与理念分开,对于愈敬重的人,愈想和他商讨。商讨虽是批评,但也是请教。
    记得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召开的人大、政协年会期间,我在人大会堂的大厅里见到了胡绳(他只是全国政协委员),那是会间休息的时候。他当时的精神很好。“两个凡是”案已经放下,新史著已经出版,危机已被新的学术成就所替代,他的精神重新焕发起来了。我们谈得很热烈,第二次入场的会议铃响之后,他的谈兴正浓,就说,没什么好听的,我们还是坐在后边说话吧。他的建议正中我的下怀,自由主义惯了的我,连说几个“好”字。于是,我们坐在最后的一排(最后几排没有人)小声又热烈地聊天了。谈起社会科学院的情况时,他非常熟悉,嘲笑建立社会学研究所是“没有和尚先有庙”,“一个空庙没什么意思”。这两句话我是记住了。因为当时我沉浸在忘年之交的情感中,没有把这句话和他过去曾指责资产阶级社会学复辟的理念联系起来。(在《枣下论丛》中他把社会学全都界定为“资产阶级社会学复辟”)在此次交谈中,我特别和他谈起李泽厚要求入党而哲学所的党组织却不接纳的事。我说我已在一九七八年入党了,李泽厚也申请,但党支部讨论时却用一些古怪理由,如他从不去打开水等理由加以拒绝(当时每个房里都有集体用的热水瓶,每个人都必须主动去打开水)我还特别和他讲了我们研究所(文学所)钱碧湘(我的同事与朋友)说了一句妙语:我有两个不理解,一个是李泽厚为什么要申请入党,另一个是既然他要求了,为什么党又不批准?胡绳听后笑了,说:不让李泽厚入党是不对的,李泽厚至少可以说,他不走邪门歪道嘛。没想到,过了一年多,胡绳被派到社会科学院当院长兼党组书记。他果然记得我说的这件事,就与哲学研究所的党委书记孙耕夫打招呼,应当欢迎李泽厚入党。但李泽厚早已撤回申请书,此次他就不再申请了。不过,胡绳还一直欣赏着李泽厚的过人才华。读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还特地写信给李泽厚,说他特别喜欢关于苏东坡的那一段论述,苏东坡不仅回避政治,而且逃避社会。后来李泽厚当上了全国人民代表,也是在胡绳当了院长之后。
    我是一九八四年年底被选为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当时的院长是马洪。我对马洪院长夫妇印象极好(马洪的夫人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者的奠基人,第一任社长,推出我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他们对我又器重又关怀,因此胡绳的到来我并不感到特别兴奋。不过有一段情谊在,我还是指望胡绳能扶持。挑上所长这一担子实在太重,用吴世昌先生的话说:再复,你胆子真大,也敢当这个所长。期望“扶持”,不是期望“提升”,而是期望“保护”。我知道自己完全不适合于作行政工作,当了所长之后,常想起瞿秋白“多余的话”中所自嘲的“犬耕”形象。可是,没想到,所长换届之后院长也换届,胡绳和我都是“新官”,都想把工作作好。我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召开纪念俞平伯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从事创作活动六十五周年的大会,规模很大。会前发出四百分通知,还发到全国各地。当然也发给胡绳和其他副院长。正当我埋头写作主题报告、重新阅读俞先生的作品时,会前几天,所办公室通知我:胡院长有紧急事找你,让你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我放下笔,匆匆下楼梯跑到他的办公室。一开门,他就怒气冲冲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再复同志,你就是自由主义,开俞平伯的会,这么大的事,通知都发出去了,我刚收到通知。连个请示报告都不写。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吗?怎么办?”他满脸通红,着实生气了。看他气得这个样子,我只好装胡涂说,我当所长不久,不知道开这种会还得写请示报告。其实,我和何西来等几位副所长早就明白,一旦写报告肯定开不成会。胡绳听我辩解,更生气了:这是毛主席定的案,能不请示吗?他这么一说,我又只好装傻跟着说了几个“怎么办?”。他说:你通知都发到全国了,还能怎么办?赶紧补写一个报告,呈交中宣部。我立即说我不会写这种报告,他看了看我,或是相信我的话,或是担心我写得不好问题更麻烦,就说:那就由我替你写一个报告给中宣部吧。我连忙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胡绳同志你真好。”我如释重负,赶紧往外就走。到了门边,他又把我叫住:等等,俞先生的会我还是会去参加的。这可把我高兴死了,我立即“得寸进尺”说:你可得讲讲话。他点点头:讲几句吧。在胡绳的支持下,纪念俞先生的会成功召开了。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俞平伯、胡绳和我,还有刘导生、钱钟书先生等。气氛热烈极了。散会时,钱先生从人群里挤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会开得太好了!”
    仗着过去的情谊,我常常直接闯入胡绳的院长办公室。八六年初我的《论文学主体性》在《文学评论》发表之后不久,他让秘书打电话找我去,见面时说:你看到《光明日报》的一篇《春天的反思》文章没有?是针对你的。我拿过来一看,就说:您不要支持他们!他有点不高兴。过了三天,他约我到他家(新家在木墀地的公寓里)。那天吴大姐也在家,见到我时非常高兴,说你们在这里好好谈谈,有电话来我会挡住。胡绳和我对坐在两张沙发上,边上是他的办公桌,一坐下来他就指着满桌的信件说,你看,满桌就是控告你的信。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瞄了一眼,看到除了信件、文件之外,还有一本刊载《论文学主体性》的那一期《文学评论》,文章上划了许多红杠杠,还有我看不清的许多眉批文字,显然,他是认真读了我的文章才找我谈话的。我当即意识到,今天下午我将会与我往日的偶像、今日的上司进行一场学术性的论辨,必须借此认真阐释自己的学术理念。
    胡绳开门见山说,我不赞成有些人对你政治上纲,但也不支持你的观点。你的主体论与胡风的主观论有什么区别?我看没有太大区别。我是批判过舒芜的主观论的,不会同意你的论点。我听了之后,不说半句敷衍话,就直接答辨说:“主体论确实强调作家的内心和内在主观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观论。主体是指人、人类,既有个体主体性,也有群体主体性。个体与群体的历史实践,尤其是人类整体历史实践,是主观活动,更是大客观活动。我虽强调个体主体性,但也是指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能动性,并不否定关系中客体的那一面。再说,主体论即使涵盖主观性,也不应当因为胡风说过就觉得不对。”听了我这些话,胡绳开始激动了,脸色胀红。我知道他写过批判主观论的文章,这些话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说:照你这么看,文学反映论也不对了,也该推倒了。我说,我讲主体论正是为了用主体论取代反映论,这个哲学基点不变,我们只能跟着苏联的教科书跑到底了。关于主体与主观的问题,来回辨了一个小时左右,声音愈来愈大,以致让吴大姐跑到我们的门口看了两回。这个问题讨论之后,胡绳又严肃地说:“我问你,列宁的文学党性原则难道也不对吗?你讲超越性不就讲超越党性吗?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带头质疑党性,可以吗?”我又认真地回答:作为现实主体的党员,当然应该讲党性,讲组织性、纪律性等。但从事文学活动,党员不应当以现实主体的身份去参加,而应以艺术主体的身份去参加。现实主体讲党性,艺术主体则要讲个性。我说的超越性,是指对现实主体的超越。这是进入文学艺术活动时瞬间的超越,并非在所有的时间中都超越。看到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的嗓门提高了:“总之,你的主体论是会腐蚀集体主义原则的。别人的意见你应当好好听听。”一说起别人,我更亢奋了,就说:“我就是不爱跟别人跑。”声音太大,把房外的吴大姐惊动了,她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吵得这么凶!?胡绳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他安慰吴大姐说:没什么,我和再复讨论问题,讨论得很认真,你看再复还送我们一瓶水仙花。他把水仙花从桌上提起,放在吴大姐手上,吴大姐眉开眼笑地说:我就喜欢你们福建的水仙花!
    在家中的这一场辩论之后,我才知道胡绳在理念上站在我的论敌一边,因此心里暗暗“恨”他,好几个星期都不到他的办公室。有什么公事,只让我的秘书找他的秘书。这次争论还只是学术争论,另一次争论就更激烈了。激烈到“剑拔弩张”的时刻是在一九八七年反自由化的运动中。当时中央点了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三个人的名。社科院的干部集训表态了三天三夜(另租旅馆集中),气氛非常紧张。过了不久一天,是星期二上午上班的时间,院部秘书突然通知我们,说胡绳在二楼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要文学所正、副所长、《文学评论》正副主编以及室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立即到会。如此紧急,是我担任所长以后未曾经历过的。一进会议厅坐下,胡绳和院党组的几位成员都已在坐,我向赵复三、吴介民点点头,他们脸部的表情都极严肃,便立即感到不妙。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特别把我带到长方桌中间的一个位置上,正对着桌子那边的胡绳。我们一坐下,他就宣布,这次院党组与文学所干部的紧急会议,要处理一件事,就是《文学评论》这一期开天窗的问题。我一下听不明白:“什么叫开天窗?”胡绳继续说:“这一期发表了刘宾雁的文章,中央文件下达文件后还继续出版,文章抽出了,但目录还留着,这不是开天窗吗?这是当年我们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办法,现在你们拿来对付共产党啦!”一下子就上纲上线到吓人的高度。“怎么办?大家讨论一下吧!”胡绳让我们表态。我兼任《文学评论》主编,自然是需要第一个表态。我说:“我不同意这样的批评。此事只是印刷厂技术上的疏忽,忘了在目录上删掉。中央文件下达之后,我们请示了赵复三副院长,他表示文章拿下来就行了。《文学评论》编辑部执行了指示,通知了新华印刷厂,这之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何况刘宾雁的文章本只是一篇谈小说的文章,没有什么政治错误,我们能拿下来就已经和中央保持一致了。”胡绳听了,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眼睛瞪着我说:“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刘宾雁没有政治错误?你的政治敏感这么差,那你就别当这个主编了!”原来这个会是要免我的职。“好,我本来就不想做行政工作,所长也是你们要我当的,我现在就宣布,我不仅不当《文学评论》的主编,也不当文学所所长了。”胡绳没想到我如此顶撞,气得连忙划火柴抽烟,激动之下,竟把烟头倒反过来了,拿火柴的手颤抖着说:“我只说《文学评论》主编不要当,没说所长不要当!”这时,《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王信举手要求发言,他的第一句话就讲再复同志讲的是事实,我们通知了新华厂,而且刘宾雁的文章并不牵涉政治。听了这话胡绳忍不住打断王信的发言问道: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王信回答说:不是。胡绳立即表示:好,你不是共产党员,这次反自由化不牵涉非党同志。王信继续说得条条有紊。我当时非常激动,其他人的发言我已记不住了。现在只记得散会时我嚷了一句:“我回去就写辞呈,不干这个所长了。”第二天,我便向院部递交了辞呈。这个下午的争吵成了院里的大新闻,我每天都接到许多支持的电话。大约过了五天,赵复三副院长找我,说党组开了会,胡绳同志表示收回那天对你的批评,你也收回辞呈,还当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你现在身体不好,党组决定让你到南方休息两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就召开全所干部会,让我宣布党组的决定,把刚才这些话告诉全所,你可正常工作了。赵复三的态度非常诚恳。我真没想到胡绳会收回他的批评,那一刻,我不仅怨恨全消,而且觉得我昔日的偶像身上还保留一种未被政治“异化”掉的书生人性,于是,我对赵复三表示,我愿意到广东休养三个月,那一天我也太激动,请胡绳同志也别生气了。这之后,我曾把此事的经过告诉北大的王瑶教授,他说:在党的高层领导人中,胡绳算是很难得的。在这之前的一九八五年,聂绀弩还拿出胡绳给他的赠诗以及他的和诗给我看,也说胡绳是个老实人,只是当了领导,不能不执行指示,说“开天窗”的重话,出处肯定在上头。《文学评论》事件后,我更认同聂老的这个评价。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从广东休养回京后,胡绳约见了我,并交给我一份新的聘书,让我当社科院文学语言片学位委员会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国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少数民族文学所、语言所等四所学位委员会的领导者负责人。委员由冯至、吴世昌、唐弢等几位著名学者组成。这个学位委员会是裁决谁可担任博士导师和最后通过博士学位的学术机构,权力很大。这份聘书我至今还保留着,但从不张扬,只把它看作是胡绳对我的信赖。第二年又有一件事使我感到胡绳给我的温暖。一九八八年中央决定打破历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只有“挨批”的倒霉地位,想举行一次全国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赛,以表彰优秀的社会科学工作者,此事对社会科学院构成了压力,如果几个大所拿不到一等奬,就有失“面子”无颜立足于中国学界,因此院领导十分重视,讨论了一下,决定文学所一定要我写一篇论文,由副院长汝信通知我。当时我也觉得必须尽点责任,便想了一个题目,叫做:“论八十年代文学批评的文体革命”,正要着笔,又想到胡绳对我的主体论的批评,便犹豫起来,就跑到办公室问胡绳,说我选这个题目,你觉得合适吗?没想到他的态度极亲切,说“这回你要放开手笔写,不要管别人的意见,你选这个大题目,关键是要能驾驭得住。”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有精神了,就在劲松寓所里闭门谢客,三易其稿,终于写出了近两万字的论文,而且获得一等奬。并得到五千块奬金(我把奬金都赠给文学所何其芳青年文学基金会)。当时全国各大学、各社科院共应征写出了将近一千篇论文,有22篇得了一等奬,分布于各学科,文学方面有两篇得一等奬,其中一篇是我的“遵命论文”。消息公布后,钱钟书先生特写给我一封贺信,说我的文章“有目共赏”,让我高兴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得钱先生的四个字,一字千钧,是对我最高的奬励,奬金奬状倒在其次。颁奬仪式很隆重,发奬人是胡启立、芮杏文、王忍之、胡绳,我对坐在身边的科研局副局长陈韶廉说:我不要王忍之给我发奬。陈韶廉低声对我说:你不要胡来,我马上到后台去告诉他们,请胡绳给你发奬好了。果然,我从往日的偶像手里接受了奬品,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另一次是胡绳召开讨论纪念五四七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的筹备会,人文学科的各所所长都参加了。那次会上,胡绳思想非常开放,说应当请钱穆、夏志清先生都来,不管过去持守什么政治立场,只要是真有学问的,就请来。我听了特别高兴。他还宣布了筹委名单,我也在其中。散会后,他让我留下,只说了一句话:再复,这次会你要写一篇有份量的论文,于是,我就写了《五四文学启蒙精神的失落与回归》。这篇文章,在八九年发表在国内的报纸及东京、香港的纪念集子中。
    最没想到的是,八九年我出国后他还继续牵挂着我。记得是这一年的冬季,原社科院美国所研究员董乐山先生来美国访问,他找到正在芝加哥大学东亚系担任研究中心主任的李欧梵教授,说李慎之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转达刘再复,欧梵问我要不要给董先生电话号码?我说:当然要给。第二天,我接到董乐山先生的电话。他告诉我:“胡绳、李慎之还有院部其他负责同志都很关心你,他们让我带给你一句重要的话:中央已指示社科院,希望你回国,但我们的意见是你不要回国。”我听了十分惊讶,既震动又感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胡绳、李慎之的巨大关怀。这一想象不到的暖流使我挂下话筒时还激动不已。我知道无论是中央要我回国还是胡绳、李慎之要我暂不回国,都是好意,但胡绳除了关怀之外,还有个人的情意,他和李慎之知道我的肠子太直,遇事太任性太难转弯,一旦回国,肯定又有一番“胡来”,肯定又会“添乱”。因此他们的意见并非“抗上”,而是在“化解”矛盾,既保护我,也免得让“上头”增加新的烦恼。此事在我心中震荡了很久,我最终没有回国,完全是我个人的选择。但胡绳、李慎之的厚爱,却给我在海外孤独的生活中,注入了人间的温馨。此事让我确信在沧海的另一岸,还有许多真挚爱我的老师和友人。他们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知道我需要赢得时间进入深邃的精神深渊。我虽然在理念上与胡绳常常发生冲突,而且还会抱着“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继续与他商榷一些论题。但是个人交往上的这些真切的情感体验,又总是压倒冲突,总是让我在大海彼岸对他缅怀不已和思念不已。此刻,我在落矶山下,向他崇高的亡灵致以深深的问候与敬意,不知道他能听到和理解吗?
起个大早,赶个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