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澧 [url=]@ 2011/4/22 11:16[/url][url=]阅读(6595)[/url] [url=]评论(2)[/url] 推荐值(273)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本月初,有网友说:农家焚书《吾讲斯美》写得不错,“读完一遍,直恨自己智太弱。贯彻朝纲从国情出发,读的第一篇就是关于我朝的女诗人,愣是不知道玄机,蔡琰、吴藻,关于李清照也是限于和金石男的八卦。”老农脸红啊,老实坦白:“这篇《哈佛课程里的中国女诗人》,确实抄书抄得深了点。要不,下下下周换成这一篇,可以讨论解释一下。”这“下下下周”就是指本周的星期五,好,将原来的(2005年)三八节应景之作,改动一下贴上来。
话说哈佛前校长劳伦斯·萨默斯于2001年意气风发上任后,决心大干一番。他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对哈佛的课程作一次全面评估。之前的一次评估,还在上一世纪七十年代,已经过了三十年。评估的目的,是要将哈佛全面带入新世纪。评估的结果,则是对课程作了两方面的加强:第一是将国外经验加入学业要求,学生在校期间必须持续修读一门外语,并建议学生去国外至少学习、研究或工作一学期;第二是加强科学教育,要求在深度和广度上达到哈佛人文教育的传统水准。
在这过程中,萨默斯也得罪了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混“政治正确”的教授。动静最大的一例,是萨默斯请专门研究街舞的黑人教授康奈尔·韦斯特谈谈这一研究的 scholarship。黑教授讲不出来,恼羞成怒,宣布跳槽,立即被普林斯顿当宝贝拣去。
后来,萨默斯祸从口出,在探讨科学和工程院系为何女教授较少时,被人抓住把柄(参见本专栏文章《堂堂右派出男人》),左搞右搞,终于将他搞出哈佛。
或许有人要误会,以为在萨默斯领导下,哈佛校园内女性地位不高。事实并非如此。哈佛是美国“政治正确”的大本营(该校教授政治捐款的97%流向民主党),至多只是女权主义的某些论断偶尔遭到质疑而已,哪里会有女性地位问题。萨默斯上任后,陆续提名了三位女性副校长和两位女性学院院长——其中之一,就是咱老吴家的北美大姐大、在萨默斯之后担任哈佛校长的德露·吴嗣德(Drew Faust)博士。
特别值得咱们中国大老爷子自豪的是,如今红朝崛起,东风西渐,华夏文化远届北美,甚至“入侵”哈佛,而冲锋打头阵的,竟是一支古典娘子军!
(我党校校长之女儿指挥哈佛师生齐声向萨默斯唱红歌:“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们要翻身!”)
哈佛大学部有一套“核心课程”要求,学生必须在文学艺术、科学、历史、外国文化、社会分析等十一个领域内至少挑选七个领域,各修一门课。文艺课程分三类:A,文学;B,艺术;C,文学艺术史。2004年课程更新开始后,三类文艺课程中,各有了一门中国文化课。C类那门课叫“中国文人”,通过绘画了解中国古代文人的诗酒人生。B类的叫“中国想像空间”,所谓“想像空间”,是指真实空间里没有的形像,图画、雕塑中的仙佛神鬼是也。最有意思最重要的的还是A类文学课,“帝制中国的女作家”,由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伊维德亲自教授。全部三类文艺课里,只谈女人的,唯有这一门。
唯有中国女人独占一门课啊!不过,老农虽是经常劝人背古文古诗的中学程度,你要俺吹牛说,一个念经济的学生(经济系是哈佛最大的系),修一门文学艺术课只为满足学分要求,知道几位华夏古典女诗人的名头,对他会比简·奥斯汀或弗吉尼亚·吴尔芙的小说更有用,敝人还真讲不出口。《纽约时报》最年轻的那位专栏作者罗斯·杜萨特,他是前几年从哈佛毕业的,批评新课程内容太零乱、不能给学生一个扎实的整体的教育时就说:
The new system, according to its proponents, will be better attuned to the "real-world" applications of the liberal arts, though insufficient interaction with the "real world" never seemed to be a problem at the Harvard I remember. What was a problem was the intersection between the university's horror of anything resembling a canon and its desire to pretend to have a Core Curriculum, which meant that students were required to spend a quarter of their academic time choosing amongst the random hodgepodge of "Core" courses, which were burdensome and restrictive without making any attempt at all to add up to something approaching a comprehensive liberal arts education. … and it didn't matter whether you learned it while reading Dante's Divine Comedy or taking "Women Writers in Imperial China: How to Escape from the Feminine Voice."
(他认为但丁的《神曲》对美国学生更重要。)
甚至对那些毕业后来红朝做生意的,这门课也未必有帮助。假设国内某顶尖新闻系出身的记者采访这样一位美国人。为求好感,老美开始卖弄自己的中国文化知识。老美想,当年教授说唐朝是中国最辉煌的朝代,我先谈谈唐朝女诗人鱼玄机吧。老中皱皱眉头:谁是鱼玄机?老中倒是知道蔡文姬,还记得她的姓名叫“蔡淡”。但是老美按拼音念 Cai Yan(蔡琰),老中就对不上号了:谁是“蔡演”?老美思忖,汉唐太远,谈比较近的吧,他说起了吴藻。老中更糊涂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最新版2009年《辞海》都没有收入“吴藻”条文,估计听说过她的童鞋不多,介绍一下。咱老吴家的有清一代大才女吴藻(1799-1862),杭州人氏,生于巨贾之家,嫁予俗富之子,衣食不愁但情愫难酬,有《花帘词》(三十岁之前作品)和《香南雪北词》(三十岁之后作品)两部词集传世。她与同期女诗人不同的是写过一出折子戏《乔影》(这里“乔”是“乔装打扮”的“乔”,即“假的”之意),该剧曾在上海演出。清代女性创作的剧本里,目前可以考证可以确定真正搬上舞台的,只有《乔影》。这是吴藻入选哈佛课程的原因。
《乔影》写东晋才女谢道韫给自己画了一张穿着男人衣服的像(是为“乔影”),吴藻借谢道韫之口,惋惜自己身为女儿身,受到太多限制,不甘雌伏却终不得雄飞。且看她写的一首“安能辨我是雄雌”之词,是否很像落魄书生嗟叹怀才不遇?
金 缕 曲
闷欲呼天说。
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
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
正自检、断肠诗阅。
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
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
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
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
且整顿、铜琶铁拨。
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阙。
声早遏,碧云裂!
老美本想问问,将酒倒入大江是什么风俗,但他不知道这里用了苏轼《念奴娇》“一樽还酹江月”的典,而在中国人里,苏东坡的名声,比吴藻大到不可比拟,结果他和中国人还是谈不起来。
还好老中想起来了,老美学的这门课,应该谈到李清照。两人总算结结巴巴聊了几句中国文化——唉,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How can all of this / Be disposed of by / The one word "sorrow" ?
分手时,记者觉得很奇怪:这哈佛教的哪门子中国文学课?老美也感到很窝囊:母校那些左派教授,整天女权主义长、后殖民主义短的,要消除“我们”与“他者”间的鸿沟,认真学习了课程改革后的新玩艺,怎么并不能帮助我跨越文化界限?
老美或许忘记了,那门课的副标题是(女性作家)“如何自女性声音中逃离”。这个看上去有点矛盾的问题,是指中国男诗人早已发展出了一种伪女性声音,最明显的是将君臣比作主妾,比如《离骚》的“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不是真的写女人间争风吃醋,而是指奸臣在楚王面前中伤三闾大夫。女人要展露两弯真蛾眉,先得抹去这类男性僭言的影响。教授研究的是“逃离”而不是“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