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顾随的的眼光

顾随的眼光(2007-01-17 13:43:35)

   


    有一次和友人闲聊,言及顾随时,都不禁为之扼腕,觉得对这样天才的艺术鉴赏家,知道得太晚了。几年前曾拜访过叶嘉莹先生,那一次谈话,得知她的学识,有许多是来自于顾随的暗示,这才留心到这位已逝的前辈。后来陆续读到张中行、周汝昌、史树青怀念顾随的文章,便隐隐感受到了一个特别的精神存在。一个人死去几十年后,仍被不断提及,便也证明了一种力量。可惜,许久以来,他的文字在书界早已难觅了。

    直到《顾随文集》问世的时候,才得以窥见他的风采。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存在,他的为诗、为文,以及为人,都有着别人难及的地方。顾随不仅艺术天分高,能写很漂亮的诗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见识不俗,常言他人难言之语,于迷津之中,道出玄机,给人豁然开朗的惊喜。这样的学人,在今天,已不多见了。

    顾随是京派学人,与周作人那个圈子里的人很熟悉,但他看人看事,并不以权威眼里的是非为是非,而是有特立独行的一面的。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在苦雨斋里也执弟子之礼。周氏的学生们对老师恭恭敬敬,像俞平伯、沈启无,甚至对周作人有崇拜感。顾随呢,则以平常目光视之,对苦雨斋主人的短长颇为清楚。虽然在学问上,多少受到周作人的影响,但在那个圈子里,顾氏应该说是个“鲁迅党”的一员,虽然他和鲁迅并无什么交往。

    他毕生从事教书工作,但对创作又别有情怀,一直关注文坛的动态,自己也写过小说、散文,而尤以古诗词多见功力。冯至先生说他“多才多艺,写诗、填词、作曲,都创有新的境界;小说、信札,也独具风格;教学、研究、书法,无一不取得优越的成就;只是他有一时期说禅论道,我与此无缘,不敢妄置一词。但除此以外,他偶尔也写点幽默文字、调侃词章,既讽世,也自嘲”。

    顾随生于1897 年,河北人,字羡季,笔名苦水,晚年号驼庵。他在北大读书时,大概就认识了周作人。不过,那时候他对周氏的印象,远不及鲁迅。看他的书信、日记以及学术文章,言及鲁迅处多多,对周氏很少提及。偶涉苦雨斋主人,还略带批评,看法是很奇特的。20年代后期,当他涉足到周作人的圈子里时,对诸位的感觉,很有分寸,不像废名、俞平伯那么醉心。他的书信,多次写有对钱玄同、周作人的感受,这些,已成了珍贵的资料。顾随的审美情调与治学方式,与周作人圈子的风格,略微相同。比如都深恶八股,为文与为人,以诚信为本,此其一;看书精而杂,喜欢人生哲学,其谈禅的文章,我以为超出废名、俞平伯,有大智存焉,此其二;他谈艺论文,与周作人思想时有暗合之处,如主张“诗人必须精神有闲”等等,不为功利所累,此其三。

但顾氏在根底上,又是位诗人,对为学术而学术,或说以学术而自恋的生活,不以为然。虽身在北平,但心却神往上海的鲁迅,以为鲁夫子的世界,才是知识人应有的情怀。自20年代起,他便有意搜集鲁迅的作品,无论创作还是译作,都很喜欢,有时甚至达到崇仰的地步,并以大师视之。顾随谈及周氏兄弟,佩服的是周作人的读书之多,敬仰的是鲁迅的精神状态,以为后者的超迈,虽可望而不可即也。

    周作人生前,与顾随的交往止于一般友人的礼仪,并非像对废名、江绍原那么热情。但他读鲁迅著作,就是另一种状态。1942 年,翻阅鲁迅的译作《译丛补》时,就感动不已,说出这样的感慨:“《译丛补》自携来之后,每晚灯下读之,觉大师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页上那方图章,刀法之秀润,颜色之鲜明,也与十几年前读作者所著他书时所看见的一样。然而大师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师那样地努力过而死,大师虽未必(而且也决不)觉得满足,但是后一辈的我们,还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吗?想到这里,再环顾四周,真有说不出的悲哀与惭愧。”

    我相信顾随的感觉是真实的。他对周氏兄弟的判断,十分到位。顾氏生活于学人的圈子,能悟出其中的冷暖,看到己身的不足,这就很有几分哲人气。顾氏于平淡中又能生出奇拔的超逸情怀,与喜欢鲁迅不无关系。顾随的文章,每每被后人提及,且喜好者甚多,那是见解的不俗所致,至少比起周作人的诸多弟子的文章,是有可咏叹者在的。(孙郁)
一直想看《顾随文集》,不好买。
只找到一套电子本的。电脑上读书太累,还没读。
那个时代的人,随手拿出来一个就是大家。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偶觉得写顾随不必拉周氏兄弟来抬高,他们走的道路不同,顾随先生的强项是鉴赏,尤其是诗词鉴赏,写得真好。ps,顾随的名字,是从冉云飞先生的书评里看到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看过顾先生一本《顾随论学精要》(天津人民版)。词气风发,卓有见地。与传统治词学诗学者不同。先生颇通西学,对五四现代文学亦大有兴趣。尝试以新文学与旧学互证。兴趣虽在古典,但并不守旧。
有一本《顾随说禅》,当年灯下展读,大为佩服,相见恨晚,以至误入胡兰成、南怀瑾之流的邪道。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毛的脖子骑不得。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09-6-24 16:55 编辑

顾随

《临江仙·游圆明园》

散步闲扶短杖,正襟危坐高冈。一回眺望一牵肠。数间新草舍,几段旧宫墙。何处鸡声断续,无边夕照辉煌。乱山衰草下牛羊。教人争不恨,故国太荒凉。
驼庵诗话(选)

顾随

(根据叶嘉莹四十年代听课笔记整理校订)

总论之部

(一)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古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盖作品及作者之表现。

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伟大天才的诗人,应有圣佛不渡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小己,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各民族全人类说话了。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说:“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要为大众、为人类,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好。

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诗味,从“三百篇”、《离骚》以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自私的人无论谁死都行,只要我不死。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学上是天才,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否则不能牺牲贵妃而独生。《长恨歌》、《传》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保全了自己,这是不对的。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

恋爱如此,整个人生亦然。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这才是伟大的人。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敻)

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孔子所谓“仁”,即素所谓“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一切文学创作皆是“心的探讨”。吾国多只注意事情的演进而不注意办事之人心的探讨,故没有心的表演。其次,中国文学中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为生命和生活二者。吾国文学缺少活的表现、力的表现。

如何始能有心的探讨、生的色彩?此则需要有“物”的认识。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遍成为“物”,即今所谓对象。天下没有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而能知道别人怎样活着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能认识自己,才能认识人生。老杜的诗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专指自己,自我扩大,故谓之大我。

  

诗之好,在于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强,勉强便成叫嚣,不勉强即非外来的;二、不计较。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一般人享权利唯恐其不多,尽义务唯恐其不少。所谓不计较不是胡来,只是不计算权利义务。栽树的人不是乘凉的人,但栽树的人不计较这些,是“傻”,但是伟大。有力而不勉强不计较,这样不但是自我扩大,而且是自我消灭。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事。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凡诗可以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所表现是整个人格的活动。

文人、特别是诗人,“自我中心”。人说话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诗人写诗也有个范围,只是并非别人给他划出。试将其全集所用名词都记下来,夕阳、残阳、斜阳、晚日……,可见其不说什么,爱说什么,范围之大小,其中皆不离我。黄山谷不好说女性,工部、退之、山谷,一系统;义山、韩偓便不然。义山、韩偓,唐代唯美派诗人,不但写女性写得好,即其诗的精神也近女性。杜、韩、黄便适得其反,是男性的。美的花黄山谷也不以美女比,而比美男子。由此归纳可考察其生活范围,他只在范围中活动,还有一个CENTER,自我中心。
自我中心的路径有:一、吸纳的,二、放射的。吸纳——静;放射——动。一个人的诗也有时是吸纳,有时是放射。王摩诘五律《秋夜独坐》是吸纳的: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诗是向内的,老杜没这种感觉。王维的《观猎》像老杜,是向外的,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岂止不弱,壮极了。天日晴和打猎没劲,看花游山倒好。鹰马弓箭,有风才好。此诗“横”得像老杜,但老杜的音节不能像摩诘这么调和,老杜有时生硬。老杜写得了这么“横”,没这么调和;别人能写得调和,写不了这么“横”。老杜诗偏于放射,义山学杜最有功夫,但绝不相同者,杜的自我中心是放射的,动的,壮美;义山的自我中心是吸纳的,静的,优美。

  

(二)

三W: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破坏诗之美。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此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愤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愤懑,弱者感到颓丧。如此不得不说老杜的伟大,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啸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

老杜盖曾受曹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至于“哀鸣思战斗”,简直站不住了,真是发皇。而古人诗多含蓄。

诗人不能想办法。杜诗“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愤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一首(《归田园居五首》其三),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近一分力。

故:曹,英雄中诗人;

杜,诗人中英雄;

陶,诗人中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

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成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为“不灭”。

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常春”。然画亦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佛所谓“常”是不灭,人无思想等于不存在。诗骚、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灭,作品(篇章)、作风(情;风,精神之表现于外者)不断。后世作伪诗之诗匠其作品不能“常”。精神不能不断。

  

诗人感情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之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地。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地,而又必须恬静才能“心”转“物”成诗。

老杜诗好而有的燥,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的热烈敏锐,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于“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燥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乱决不能成诗,即作亦决不深厚,决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地,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万事干戈里,空愁清夜徂”(《倦夜》),虽在乱中写,而前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动中之静乃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在“万事”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二句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德歌德的《浮士德》,意但丁的《神曲》,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比如此然后可写出伟大热闹的作品来。我国《水浒传》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红楼梦》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岂不有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报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煌,以其非大诗人。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胡僧 输入)

(三)

作诗人是苦行,一起感情需紧张(诗感),又须低落沉静下去,停在一点,然后再起来,才能发而为诗。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沉落下去是酝酿时期,然后才有表现。

  

诗的表现:①诗感,②酝酿,③表现。诗的表现,不是重现。事(生活、酵母)→酝酿→文(作品)。“事”的“真”不是文学的真,作品不是事的重现,是表现。

  

  

人或谓文学是重现,我以为文学当是重生。无论情、物、事,皆复活,重生。看时是物,写时此物在心中;或见物未必即写,而可保留心中写时再重生。故但为写客观,尔为尔,我为我,互不相干,则难描写好。

  

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他们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首诗,此其生活的结晶而非再现。

  

语言文字到说明已落下乘,说明不如表现。

文学之好处在于给人以印象而不是概念。

张炎之《高阳台·西湖春感》“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该是什么样子呢?只给人以概念,不给人形象。稼轩之“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词虽不甚好,但给人的还是形象。

  

  

写诗有两件事非小心不可。

一为写实。既曰写实,所写必有实在闻见,既写之便当写成使读者读之也如实闻实见才算成功。如白乐天,不能算大诗人,而他写《琵琶行》、《霓裳羽衣舞》写得真好,有此本领才可写实。但只写到这一步也还不行。诗原是要使人感觉出个东西来,它本身是个东西,而使读者读后另生出一个东西来。故写实不是不是那个东西不成,只是也还不行。旧写实派便是写什么像什么,诗的写实应是新写实派。所以只说山青水绿、月白风清不行,必须说了使人听过另生一种东西。这就必从旧写实作起,再转到新写实。

二为说理。有人以为文学中不可说理,不然,天下岂有无理之事、无理之诗?不过说理真难。说理也绝不可是征服,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以理服人也非心服。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理而理中要有情。人受了感动有时没理也干,没理有情尚能感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故写实应是新写实,说理该是感动。

  

  

诗中发议论,老杜开其端,但抓住了诗的音乐美,是诗;苏、黄诗中发议论直是散文,原因即是诗之音乐美不足。韩学杜,苏学韩,一代不如一代。

  

  

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浓厚?

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生的力量的活跃。生命力最活跃,心最专一。

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眼前的现实的,惟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乃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憎恨与享乐不是两回事,最能有生的享乐,憎恨也最大,生的色彩也愈强。有憎就有爱,没有憎的人也没爱。

此外还要有“生的欣赏”,前二种是于生活中实行者,仅此二种未必能成为诗人,诗人在前二者外更要有生的欣赏。太实了,便写不出。不能钻入不行,能钻入不能撤出也不行。在人生战场上要七进七出。

  

热烈感情不能持久,故只任感情写短篇尚好,不能写长篇,以其不能持久。盖感情热烈时不能如实的去看。动作、感情、理智的关系是“动作←感情←理智”,即以感情推动作,以理智监视感情。

  

  

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越多,越相信此话。

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却须保持有相当距离,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情书,凡写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

  

人之聪明写作时不可使尽。陶渊明十二分力量只写十分,老杜十分力量使十二分,《论语》十二分力量只使六七分,有多少话没说;词中大晏、欧阳之高于稼轩,便因力不使尽;文章中《左传》比《史记》高,《史记》有多少说多少。

所谓十分聪明别使尽亦有两种,一种是有机心,一种是自然的。

  

诗人之力如牛、如象、如虎,而感觉必纤细。晚唐诗人感觉纤细,老杜感觉不免粗,但有时也细,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

不过纤巧之句与其作入诗中,不如作入词中。

  

陆放翁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此话非不对,然此语害人不浅。希望煮熟的鸭子飞到嘴里来,而天下岂有不劳而获之事?“妙手偶得”是天命,尽人事而听天命;“妙手”始能“偶得”,而“手”何以能“妙”?

  

诗最高境界乃无意,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陈与义《春雨》)亦然。

  

  

读书与创作是两回事,有人尽管书读得多,而创作未必好。而且古时书很少,屈原读过几本书?他所用的典故,并非得之于书,而是民间传说。
  

仅有外表没有内容不成,但有内容没有外表也不行,如人之有灵有肉,灵肉二元必须调和为一元。

  

(四)

《楚辞》常用“兮”、“也”等语辞,如“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此尚非《骚》之警句,意思平常,而如此说来特别沉痛。若去其语辞,则没诗味。盖语辞足以增弹性。

亦有专不用语辞者,即锤炼,此乃两个极端。

  

  

字之锤炼可有两种好处:一为有力坚实,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为圆润,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韩愈诗用字坚实不及杜,圆润不及孟,但稳。

  

性情不同,表现感情姿态亦异。

姿态:一、夷犹、飘渺,二、坚实,三、氤氲。

氤氲二字写出来就神秘,一作絪緼,音、义皆同,而絪緼老实,氤氲神秘,从“气”之字多神秘。

氤氲乃介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飘渺,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锤炼是清楚,氤氲与朦胧相似,氤氲是文字上的朦胧而清楚,清楚而又朦胧。

若谓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

  

锤炼、氤氲虽有分别,而氤氲出自锤炼。若谓锤炼为苦行,则氤氲为得大自在,俗所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用锤炼之功夫时不自在,而到氤氲则成人上人矣。苦行是手段,得自在是目的,若只羡慕自在而无苦行根基不行,亦有苦行而不能得自在者,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尚不失诗法;若无苦行而但求自在,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
在读《顾随论学精要》。
实在是好。忍不住放下书,先上来吱吱一下。
原先见叶先生常夸顾先生,还以为她是不忘师恩,对熟人包括朋友师生之间的赞誉之辞,我常常都是怀疑态度。读过书,才相信叶先生所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