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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7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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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美的对话
美的对话
刘刚
冬君
周俗,尚女人之美德,慎女人之美色,推崇女人的母性和妻性。
母性和妻性,都是女人在礼乐文明中的角色和身份,得之为“淑女”而“宜家”。
或曰“周以太姒而兴,以襃姒而亡”,把女人上纲上线,上到国家兴亡的高度。
有周一代,女教渊源有自,始于周朝开国三国母,古公亶父之妻太姜,季历之妻太任与文王妻太姒。这三位国母,皆旺夫,周以家国一体,旺夫就是旺国,太任孝事太姜,乃以孝立国。
周因“襃姒而亡”,那是国体过于端庄,能使万马齐喑,但不能承受美人之轻,被美色催化了那么一下,就倾城倾国了。王权与美色发生化学反应,使“江山如此多娇”,造就出王权主义的狐狸精了,骆宾王《讨武瞾檄》言“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就这“狐媚”二字,试问天下谁能敌?
周公能敌吗?道貌岸然的周公,能像长城一样抵御美色的进攻,可子孙能抵御无敌的“狐媚”吗?周人没有了周公,从此变得平庸,堕入声色犬马,奔向歌舞升平,跟了坏女人前行。
都说女人水性,可命里是水的女子,却偏偏爱火,烽火一笑,引来狼烟四起,褒姒玩火,用《周易》的话讲,火在水上,卦象“未济”,错位了。这位褒国姒姓小女子,以其嫣然一笑,被载入史册。《诗·小雅》曰:“赫赫宗周,襃姒灭之。”这一笑,堪称历史之孤品,一笑倾王城。
西周在周幽王手里结束了,历史翻开了新一页,春秋这一页,是美人翻开的。
美人已尸化,其美无以感知,好在我们已知有一座与美人同一时期的墓,通过鉴赏墓葬品,我们多少可以感知一下那一时期人们对美的理解和把握,从中还可以嗅出那美人曾经的芬芳,有的葬品,可能还是经由这位美人之手赐予墓主人的,因为有一位墓主人,当年与这美人有关。
这墓,不是一座,而是一群,位于现在的河南三门峡市,西周末年,这里是虢国的地盘,所以,这群墓,叫做虢国墓葬群。周幽王时,这个家族出品了一位上卿,他就是与美人那一笑有关的虢石父,美人烽火戏诸侯,便是他策划的行为艺术,让幽王博得美人一笑,而他则得了许多赏赐。
周幽王收藏美人,虢石父收藏美玉,各有所爱,其实相同,他们都收藏美。
一个小小的虢国,便有墓葬250座,车马坑8座,马坑3座,总面积32.45万平方米,出土文物16多万件。真可谓富可敌国了。墓葬里有一组美丽的金耳饰,形如月牙儿,金黄与碧绿,两种最高贵的色调,争奇斗艳,却又默契般配,在女教僵化的的西周末世,如严寒将尽时,从荒野里探头的小芽儿,在春风中瑟瑟不已,多么像褒姒。这样的美,饱含了人欲,与美人一同打造了春秋之美。
人们注意到有几个成语与这个家族有关,如“玩火自焚”,便是虢石父一手炮制的,而“唇亡齿寒”,则是历史早已预埋的悲剧,迟早要来的。奇迹在于,还在青铜时代,这个家族就有了美的金银意识,金银虽然不是作为货币活跃在流通领域,但它作为工艺化的财宝和美的范式被带到来世。周人金饰传世很少,玉器也不多见,这一片墓葬群,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见识了周人的唯物主义。这才知道,原来周人并非只有以《易》为金、以《诗》为玉的思想者和理想者那一面,还有着对物质及其美的形式的极端热爱和狂热追求的收藏者和消费者一面。
周初,前程未定,立国未稳,文、武、周公还要深谋远虑,立国家根本,这样的前提条件,决定了他们要成为思想者和理想者。到了幽王时期,周朝早已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皆归王有了,这样现成的条件,当然要造就消费者和收藏者了。
关键在于品味。当思想退出生活,消费时代来临时,品味就成为文化的标志。在思想者时代,文化对女性的呼唤,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永恒之女性,我们跟你走”,那三位国母就成为“永恒之女性”的代表。至于国母的品味,则似“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如果还想问一问,那我们不妨看一下周朝用青铜制的礼器,大概就那副样子。那副样子,在褒姒看来,就是“老土”。消费时代,文化转型,转向“品味之女性,指引我们前进”,而“品味”的代表,便是那似笑未笑迷死人的褒姒了。
什么是“品味”?让我们以幽王为例,难免要问,幽王你消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消费美人的心情?你收藏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收藏美人一笑?他会告诉你,不为什么,这就叫“品味”。象饕餮一样大鱼大肉,那是物质短缺时代的消费,物质极大丰富以后,就要讲“品味”,不讲“品味”,就会像殷纣王那样泡在酒池肉林里醉生梦死,毕竟是文、武、周公的后代,总还要有那么一点精神,即便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要讲个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美人以直觉告诉你,这个变化过程叫“品味”。
不过,消费要有分寸,无限度的消费而吞没其他,那会亡国的。比如说,王的消费无穷大,美人的心情也跟着无穷大,而民生,就有可能被这两个无穷大压垮。但那位美人似乎并未拖累民生,她没有让幽王为她的品味搞个什么展览来引导时尚,更没有让幽王像纣王那样盖个大裤衩式的高台,让她同妲己一样坐在天上,总之,她没让民生来为她的品味埋单,可谁能料想,她会冲着诸侯,发出一笑?笑声如砖头,拍向那些在烽火下跑来跑去的诸侯,她的笑声,终于解放了她的君王,哈,哈,哈!
在笑声里,他们品味了什么?品味自由!美人为什么会笑?因为她的君王从此站起来了!不是作为君王,而是作为自我站起来了。我在哪儿?她的君王曾这样自问过,可他没有找着。
那时,她的君王跟着名分走,走进礼制世界,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他拥有一切,就是没有自我,他主宰一切,但无权自由。有那么一天,美人来到他身旁,带着山野里才有的芬芳,带着生而自由者就要失去自由的忧伤,告诉她的君王,人生而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呆在名分之网里,他不知何谓自由,但他懂得美,那就跟美走,他消费了美人的美色,这还不够,他还要消费美人的内心,因为他发现,美人的内心更加美妙。在美人的内心里,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自由!从此,他就变了,变得像美人一样眉头紧锁,因为他内心里开始有了自我。男人不会生育,要生就生下个自我!这自我,可不像他那样平庸,被与生俱来的名分锁着,要出生,就要冲决网罗!于是,他冲天一笑,自我随之而出生了。
一旦拥有自我,就不能没有自由,两个自由人,一对同命鸟,在名分之网里挣扎着:王权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们抛了,所以能笑,他们冲天一笑,从此礼崩乐坏了!不光那君王的自我,在笑声里诞生了,一个新的时代——春秋,也从历史之母里分娩了……
两千年以后,有一对春秋小国君夫妇的墓葬被发掘,发掘出一对佩玉,这对人首蛇身玉佩,蛇身布满云纹,发式俏皮,臣字形目,翘鼻隆嘴,多么像那一对同命鸟啊!玉人在对话,那是美的对话,他们说什么呢?
让我们搬来沙发,坐下,倾听吧:一玉人说,历史真不公平,你是那么光明,却反而谥你为“幽”。另一玉人说,终有一天,历史要谥我以“自由”,因为那时,自由已经从历史的幽暗处走出来了,眼下,我还要跟着美走,往历史的深处去,拥抱自我,品味自由。
顺便一说,这对玉人,出土在河南南部光山县宝相寺,是春秋时期一对小小国君夫妇的随葬品,国名为“黄”,君主叫“孟”,这对孟夫妇,起居在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国,行止于南北交界的汉、淮之间。他们享受美,也把美留给了来世。
《中国经营报》2010年8月2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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