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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0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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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胡发云在武汉大学的讲演及答问
胡发云在武汉大学的讲演及答问
2009年5月22日
听众:武汉大学学生社团联合会成员
胡发云简介
男,1949年出生,武汉市人。1968年高中毕业于武汉市第十四中学,同年到湖北天门县插队。1970年回城。当过焊工、车间统计员、厂工会干事。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六十年代初开始学习诗歌与音乐创作、并发表习作。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纪实文学作品。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文学创作所专业作家。
各位,晚上好。一会儿谁能够调一调机器,要不然大伙一个晚上耳朵就要受罪了(麦克杂音很大)。非常感谢学生社团联合会的学弟和学妹们,让我来讲一讲这个话题。
武大的五月很漂亮,武大五月的晚上更漂亮。我在武大上学的时候,这个时候是学生们谈恋爱的时光(笑声),但是今天我们要在这儿讲一个比较沉重的话题——文革。
43年过去了,确实非常非常漫长,漫长到足以长成两代大学生,但是文革——这样一件搅动了上下三千年纵横几万里的一个重大社会运动,并没有从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社会生活当中告退,尽管有很多很多力量在想让大家忘掉它们,把它们从我们的历史典籍当中毁掉,从那些过来人的脑子里面把它们挖掉,但是跟数千年以来那些当政者的努力一样,我想文革会呈现它的真面目,文革只有在我们彻底地对它进行清理、思考,并且让它从一个历史事件转化为我们民族的思想资源的时候,它才会成为我们历史上的一个正常的事情。
来之前我还在想,对这样一个如此陌生的话题会有多少人感兴趣,我半个小时前来到这个课堂,发现基本上都坐满了,有些没有来的人也用书本书包占了座位,这让我想起八十年代,武大举办的各种讲座很多,窗台上走道上都挤满了,那是武大非常令人神往的一段时间,可惜那段时间并不太长。
我想今天给大伙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一下文革。
来之前我从电脑上随机地挑选了七首歌(指讲座开始以前播放的七首语录歌,造反歌等),还有胡杰拍的一部片子《我虽死去》。他还有另外一些片子,我希望大家找来看看。胡杰是一个非常棒的电视人,他在电视台上干过多年,是一个非常棒的摄影师,但是为了追寻历史的真相,他毅然辞去了那一份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自费去挖掘历史真相,刚才我们看到的《我虽死去》就是他拍的一部北京第一个被打死的人——北师大女附中的副校长卞仲耘的一个记录片。这部影片所以送给了你们学生社团联合会,是因为这部片子不可能在公众影院或是电视台看到,但是对于一代年轻的学子,我想,你们最好能够了解一下。
我一直在强调一点,文革很早就开始了。也一直在强调一点,一直到今天文革并没有结束。那么我想从我们这代的青少年谈起,也就是说,从青少年眼中的文革青少年经历的文革来谈谈我对文革的一种感受、认识和反思。
我是1949年生的,哦,很长时间被人家美誉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的小时候被称作是祖国的花朵。我们常年是听着这些美丽的充满了壮丽的梦幻的儿歌长大的,有些歌甚至一直传到了你们这一代,包括像《让我们荡起双桨》。1949年让中国社会的形态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急剧的转变,所有的中国人都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如何开始的,它会向何方走去,但是有一点,就是它充满了巨大的魅力,它的新鲜感,它的豪情壮志,它的全新的社会结构和全新的社会语言,让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大师们,在那一瞬间都糊涂了,因为毛泽东在天安门上宣告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而我们很长时间里面是把1949年10月1号当作我们民族国家的生日,有首歌叫《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那么就是说在1949年10月1号以前,我们的祖国是不存在的,她从1949年10月1号才开始诞生了,一个民族国家才开始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这样的一个极具乌托邦色彩的一种宣传,它让所有的中国人陶醉了。在这样的一种陶醉当中,我们这群孩子的父母亲,不管是革命的,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他们给孩子的教育,都跟党中央和毛主席保持着高度的极端的一致。从小我们听到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听组织的话”,因为组织是党中央和毛主席在我们身边的化身。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听老师的话”。那么,这四个方面对于一个混沌未开的、所有的资讯材料全依赖自己的师长父母和国家宣传机器而获得的这一代人,他们的整个成长经历就必然地打下了这样的时代的烙印。刚才我挑了七首歌,这七首歌不是我们全部的内容,在我们数以万计的歌曲当中,我是比较随机地挑的。这七首歌首先是要我们热爱党,热爱祖国,第二是热爱领袖,热爱领袖在其后的十几年当中就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领袖就是一切。然后呢,要坚决革命,勇于斗争,要把一切敌人消灭干净。那么刚才看到的一个短片的开头实际上就是北师大女附中那些平时如此儒雅的女生,她们在实践着多少年以来我们的政治教育、我们的社会教育、我们的家庭教育、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审美教育教给她们的一切。用棍棒,用拳打脚踢,在几个小时当中结束了自己一个老师一个校党支部书记的生命,而她们没有任何的犯罪感,她们认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天经地义的、符合革命的道义原则、符合我们多少年教给她们的这样的一种革命伦理事情。
我记起来我在文革初期,在一次街上行走的时候看见有一个老人非常艰难地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是非常重的东西,我现在记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好象是柜子和书这一类的东西,刚好他过一座桥,一座小桥,就在我们现在的湖北美院附近,原来叫云架桥,一个小桥。我就上去帮他推,因为我们同时也受了另外一种教育,就是雷锋式的教育。当我推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他是个地主,你帮他推?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还剩一点他就要上到桥顶了,我如果帮他一直推上去,我等于是在明知他是地主的情况下,我还在帮忙,我就失去了阶级立场。我如果是不帮他推,他很快就会滑下来,因为他那时候已经在依赖我后面的推动力了。但是我确实……我当时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我当时所受的教育地主是坏人,地主是黄世仁,是南霸天,是周扒皮,我们所有的教育都告诉我们,这个地主是这样的一类人,尽管这个瘦弱的老人在我看来一点不像在电影、动画片或者是雕塑、小人书里边那样面目。但是,既然有人那么说了,我就只能说我要跟这个地主划清界限。那么,当时的青少年,他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呢?他受了十七年的这样的教育,这个十七年的教育极其成功,通过家长、老师、学校和各级组织,以及到我们全部的宣传媒体(当时没有电视,我们听到的是广播,我们看的是电影,还有舞台上的歌舞),而我们能够接触到的,通过正常渠道能接触到的绝大部分书刊教给我们的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那些。就像一个孩子,他一直在吃一种最单一的食品,他永远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的。他在吃糠,是最粗的糠,而且有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糠,是世界上唯一的不可取代的一种食粮。所以在这一点上,数千万的青少年(我说的是在校的)就顺理成章地走入了文革。当这些人过了十年以后,1976年文革结束,1977年恢复高考,很多人回头控诉文革,说文革耽误了我十年的青春,文革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权利,文革弄得我回城无路,那么我想说一声,当初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起码在我的视野里)是反对文革的,是拒绝走进文革的,或者是内心有很大的抵触的。文革对于这样的一批青少年来说,不管是初中学生还是在校的大学生,他们迎来了一个自己的节日。我记得当时,在文革前几个月,我写过一首很短的诗:“青春的翅膀,在焦躁地拍动,它想冲出操场、教室,书桌和课本,这一切都是四角方方的樊笼……”因为在文革前的17年,我们一方面受着严格的禁欲主义的教育,英雄主义的教育,理想主义的教育,极端的乌托邦的教育,但同时,我们在和我们的内心做着极其艰苦的挣扎,起码对于我个人来说是这样的。我想,像我这样的人有一批,可能不是非常多,但它面临着一种价值选择的痛苦,那就是,当你作为一个自然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当你到了十二三岁以后,当你进入青春期以后,当你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识以后,当你身上萌生了某种爱意,或者被别人关爱这样的一种情境的时候,那么有许多东西是人类天生就具备的,你有个人的一种情怀,你有思念,你有去阅读许多和这相关的书刊、去看很多与此相关的电影这样的欲望,你想唱歌,不是唱我刚才放的那些歌,你想学乐器,不是用乐器去演奏我刚才放的那样的乐曲,而是能够表达一个个人的内心的情怀的甚至是私密情怀的这样的一种音乐。
(换麦)哦,拿这个,像个小乌龟一样(笑声)。那么当时的青少年,就是处在这样一种身心分裂极端矛盾痛苦当中,而在当时,可以说后来文革所有受害的领导、老师或者是自己的家长,都参与了谋害自己孩子的过程,他们谁都不让孩子说出自己想说的真话,包括那些很明白事理的家长,包括那些在这个世上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甚至大半个世纪的家长都不跟孩子说真话。我想,可能是49年以后的历次运动让所有的中国人,特别让中国的明白人闭上了嘴。
我们1956年入校的那一批一年级学生,到了第二年,学校的很多老师,特别是我们喜欢的一些老师不见了,后来发现,有一些老师已经到操场上扫地了。但是没有人跟我们说为什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更没有人说这个人实际上是个好人,他是被冤枉了,或者说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那个时候社会就已经开始对我们隐瞒真相,所以当隐瞒真相的这些老师在九年以后,他们自己在校园里受到冲击的时候,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包括那些在五七年打了许多右派的干部,到了六六年底,被作为走资派拖到舞台上操场上或是大街上游斗的时候,也没有人帮他们说话,那么,作为我们这一代青少年,到了1966年文革的时候,恰恰是有劲没地方使,我们当时有很多同学密谋要去越南打仗,不是去跟越南打仗,要去帮越南和美国佬打仗,因为当时越南已经开始跟美国干起来了。越南的那样一种艰苦卓绝的战争,通过电影,通过歌舞——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一部歌舞片叫《椰林怒火》,非常优美,非常凄切,但又非常激昂的一台晚会拍成的电影,还有一部话剧叫“南方来信”——把整个越南的这样一种战争,无限地诗意化了。本来我们这一代人就经常感慨,我们要早生几十年多好,我们可以去爬雪山过草地啊,我们可以去抗日战争啊,我们可以去打蒋匪啊,我们可以跨过鸭绿江同美国去打仗啊,恰好碰上了一个比较长的和平时代。
那个时候,我刚才说到,整个社会开始营造一种气氛,一种什么样的气氛呢?一种高度的戏剧化的气氛,一开始的时候是美国打过鸭绿江,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然后就是很多很多美蒋特务还潜伏在大陆,经常要办这样的一些展览,哪个地道里边抓住一个老头,胡子已经一米多长了,他在地道里面生活了十几年,天天在底下发电报。然后还有谁家谁家水缸里面躲着个什么人。街头上修皮鞋的是特务头子。这些东西真真假假,但它确实营造出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气氛。而我们许多儿童读物,它也是在渲染这些东西,我记得我最小就看到一本让我感到恐惧的连环画,有一个孩子,七八岁的孩子,半夜起来听到父母亲的房间有滴滴哒哒的声音,他出于好奇,他从门缝里偷偷一看,他父亲在那儿发电报!他立刻想起了一部反特电影,他就开始做思想斗争,是要自己的父母,还是要革命,所以最后他决定检举揭发自己的父亲。这个晚上他偷看他父亲发电报的这样一个画面情节,让当时五六岁的我感到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就是说,你身边就有一个大坏蛋,而且他很可能是你父亲。所以当时我们这代人就在这样的一种戏剧化的情绪当中慢慢长大的,越长大发现我们面临的问题越多,我们面前的危险也越多,我们成天生活在帝修反的包围当中,苏联老大哥没有叫几天,然后说苏联变修了,苏联要我们还债,要我们全中国人民饿肚子。然后呢,印度在喜玛拉雅山那一边打起来了,然后国民党蒋介石在东南沿海也开始反攻倒算了,美帝国主义打越南是想通过越南进攻我们中国,所以我们处在一个全世界的邪恶势力的包围当中。每一个处于这样这种戏剧情节的青少年也都把自己戏剧化了,也都把自己作为戏剧当中的一个角色,当然是一个正面的角色,而且陶醉于这样的角色当中,陶醉于这种浪漫主义的情怀当中,希望自己有一天在现实生活当中真的变成一个他所羡慕的小英雄一样。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在我当时读书的那个学校附近突然发现一个穿风衣的人,五十年代末期,穿风衣的非常少,为什么呢?当时穿风衣的在电影里面全是特务。(笑声)所以有风衣的人也不太敢穿了。我不知道那位先生为什么穿着风衣,但被我们几个学生看起来,我们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个特务。然后我们几个开始跟踪他,大街小巷跟踪了好半天,越觉得他是个特务,我们当时差不多从下午四五点钟放学,一直跟踪到天都黑了,结果还是给跟丢了,我们非常非常地懊悔,就是说我们还是没有经验,那个时候太小了,所以当时我们就处于这种情绪当中。
*按:一位北国友人把胡发云的演讲录音整理成文字稿,胡发云看后说:
“这样一个遥远又沉重的话题,受到了大家如此热情的关注,让我有些意外。在此谢谢大家了!一晚上三个多小时,全是顺口即兴说的一些话,即兴答的一些话,当有许多疏漏、错讹、不完整或不准确之处,自己再看一遍北国友人的录音整理稿(此稿应该说是相当忠实于原话的),总有些忐忑。后来一想,即兴说的,应当是比较真实的吧,对错也就由它了,如能听见指正,也是另一种收获。所以订正的时候,除了少数口误或实在看不过去的赘语,尽量保持原状。”
一位朋友将此文转发给大家,插话:估算了一下,全部发完,大约要十个章节,想到这里,便有些不安。在此想说一声,“慢慢来,不要着急。”“按既定方针办”。
再往下发,不知道会如何,因为出现的名字和关键词越来越多了,上天保佑!
1962年,毛泽东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告,并且警告大家像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就睡在我们的身边,一旦时机成熟他就要起来夺取我们的政权。就睡在我们身边是很可怕的,我们当时没有想到睡在身边的到底是谁,但是毛泽东是个语言大师,他让你有无限的想象空间,所以当时我们就认为各个地方都有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赫鲁晓夫是个什么人物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苏联的头头,苏联变修了就跟他有关,他是个大坏蛋。
哦,整个的这样的局势让我们处在一种极端紧张的兴奋的带有快感的一种斗争状态中,这种斗争状态像斗牛场上关在牛栏里面的牛,像赛马场上关在马厩里的马,那个蹄子在焦躁地刨着,那个眼神是那种焦躁不安的,要等待着冲出去的那一天。就像我刚才念到的那首诗一样——“青春的翅膀在焦躁地拍动,他想冲出操场、教室,书桌和课本——那一切都是,四角方方的藩笼。”
整个学校的生活、社会的生活对于当时的青少年来说是极其枯燥极其压抑的。不管什么人,他都把青少年作为自己改造、培养、教育的对象,甚至连家长是地主的,他都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一大套革命道理。所以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歌儿唱,没有电影可看,没有自己喜欢的书看,而强迫自己去接受成年人给他的一切。当时的那个样子一个状况下,我想,所有处在当时那样一种状况下的青年学生,今天如果如实地扪心自问,当听最高统帅一声令下,说可以不上学了,你可以上街去了,你可以去北京、上海,去天津,去海南岛,你可以去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你只要不反对毛主席,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干,那么,这样的一种痛快淋漓的解放感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一点上,毛泽东也是一个运动群众的大师。
我所在的学校是原来的武大附中,我跟武大有四十多年的渊源关系。我们学校里有很多武大的教职员工和很多著名学者的子女,我们学校的第一次运动,或者说是由此而发轫的文化革命运动,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一号,这个时候高三的学生已经在填志愿了。你们学校的人文学院的前院长、博导郭齐勇先生是高我两届的学长,他们全部都已经在考虑报哪些学校。当时各种动荡外部信息不断地通过广播报纸传到学校里面来,批判《海瑞罢官》,批判三家村,批判《燕山夜话》,整个气氛依然是我们生活当中充满了敌人。这么一批老革命,老的革命的知识分子,老的革命的文人,他们竟然都是坏蛋,他们居然都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所以,青少年心中的这样的一种参与到社会斗争当中去的热情被点燃了。那天的运动非常偶然,有同学到储藏室去拿东西,突然间发现了有一尊毛主席像,石膏的,就是那种开大会用的,放在主席台上的,就放在那个体育器械室的一个角落里面,可能有一段时间没用了,上面有一点灰尘,一个同学马上大叫起来了,说我们学校的领导是修正主义分子,他把我们伟大领袖放在这样阴暗肮脏的地方,浑身蒙满了灰尘。他这一呼一闹,很多同学也都跟着动感情了,你不动感情还不行,就说明你对毛主席没有感情。很多人就把那尊毛主席像抬出来,一边抬着一边高呼口号,一边游行,围着操场打转转,就那么开始把矛头对准校长校党支部。
从六月一号的这次偶然的革命行动开始,我们这些高三的学长们就没有上过课了,一直到十年以后。所以,当这些人以后顺应着某种主流话语,说四人帮夺去了我们受教育的权力,我笑着说,是你们自己掺乎到当中去,那时候四人帮还没有出来,王洪文还在上海什么工厂做他的保卫干事,其他江青姚文元张春桥还没有帮起来。我说你们自己当时愿意这样子,我说我当时也愿意这样,我们那时不想上学了,认为学校的这种严酷的教育,这种极端无味的与青春欲望冲突的生活方式,没有多少学生愿意再把学上下去了。
紧接着一来,可以上街了,可以去破四旧了。破四旧也很痛快啊,到街上去一看,哪一个牌匾是封资修的,把它卸下来一砸。而且那个时候,党中央和最高领袖给予了学生前所未有的权力,几个社论一下来,那学生就是像——打个比方,就像希特勒的冲锋队,到哪儿都得听他的,所有的人在他面前,包括干部,包括警察,包括那些工人老大哥,都是唯唯诺诺服服帖帖,你要说到一个工厂去,说你这个地方得放毛主席像!厂长都得出来给你赔不是,说马上放,马上放。所以当时学生的那种感觉,从十多年来被管教的一种角色,突然变成“天下者我们的天下”,这样的一种感觉确实非常痛快。
然后,可以串联了。那个时代,市民的孩子,甚至包括一些高级干部的孩子,是没有出去旅游的条件的,当时收入都不高,承担不起交通费用,没有几个人可以说,我暑假要到北京去一下,我寒假要到上海去一下,很少。我估计我们班呢,四十几个同学,没事出过省的,不会超过百分之十,一般的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花上十几块钱到北京玩一趟。现在,突然让他放飞,可以去任何地方,特别是去见他们最神圣的领袖毛泽东。当时的这样的一个状况,后来人是无法想象的。我想在今后怕是永远不会再发生了。这样的一种苦难一种激越,让数千万的学生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最高峰的体验,第一个体验就是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拥挤的火车。我记得我去北京是稍晚一点,1966年10月31日晚出发,而当时因为出发的列车站点比较多,我们从武昌走到汉阳火车站,上车以后我发现,我的一只脚没有地方放。(大笑)当你往下踩,都是人家的脚背或脚后跟儿。那么我所站住的地方,就是我一只脚的地方,就那么一二十公分,当你这只脚站累的时候,你趴在人家肩膀上,把这只脚拔出来,然后另一只脚再放进去。(大笑)哦,基本上,全列车都是这样。卫生间里,有一次我数了一下,挤了上十个人。(大笑)行李架上都是人,那么窄小的一点地方,人头尾相接一溜排满,那可是最好的卧铺。原来的行李架就是几个钢筋上面拉了几根绳子。然后呢,硬座的底下是可以躺两三个人的,但必须蜷着腿。最绝的是在硬座的背上可以躺一个人,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在扁担上面睡觉,它比扁担还要困难,因为扁担还有长度,它的长度不够扁担那么长。但是大伙一点也不怕苦。我去北京时站了二天三夜,这其中有的女生一路上没有上厕所,有的女生下了火车以后鞋脱不下来,裤子脱不下来,下边都肿了。但就是这样,依然前仆后继,一批一批地往北京跑。
到了北京以后,见了毛主席,逛了颐和园,看了北大清华,也都满足了。然后有的人就继续往延安,往井冈山,往青岛,往内蒙,往很多革命的根据地或者不革命的风景区去逛去了。这个时候,青春的这种能量的散发到了一种极致,再苦再累再饿,大伙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而且当时还有最大的好处,就是出了门就可以一分钱不花,你到哪儿去都是免费的。到了北京,马上有人接待,毛主席的客人来了,非常热情,然后每人发个乘车证,每人发饭卡,对于有些原来家境比较困难的人,在北京的时候可能是他吃得比较好的十几天,早上有两个大馒头,一个咸菜疙瘩,一个煮鸡蛋。中午,你如果回来,有一碗面,晚上也是一碗面,还带一点儿荤的。那么这样的生活确实是一种乌托邦的生活。有的人在全国转了一圈以后,身上带的5块钱一分钱没花,反倒还多出来10块钱,有的接待站可以借钱的。拿个学生证登记一下就行。回去以后再还。于是有些人就带了10块钱回来。有的家庭比较困难的学生,就靠这10块钱过了好几个月。
这样的一种状况下,这一代年轻人,他开始体验很多新的东西,包括男女之情。我知道很多在禁欲主义教育下一辈子没有跟女生正眼看过的男生,他的初恋就发生在串连的路上。她就是自己隔壁的,同座的,或一个车厢的女孩。因为那时候没谁管得了他们,他们是革命小将。这让我想起来老革命们在打下了一个城池之后,特别让部下给自己招妓,或者是看中了哪一个女下属,就把她调过来做自己的老婆。那么我想,在革命初期的革命小将身上,也看到了革命前辈的这种风采。(笑声)当时,我记得好几个同学回来以后都说,这次令自己最难忘的,第一个是见到了毛主席,第二个是接近了某某女生,然后还留了她的地址,还在通信。当然那些信现在看来都很可笑,前面是毛主席语录,“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是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一句谈恋爱的话。在那个时候对于年轻人来说,能够跟一个异性写信已经是石破天惊了。所以说,这样的革命谁不喜欢呢?
这样的革命发展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你可以夺权了。按照党中央社论的说法,一批本原不出名的青少年成了革命的闯将,他们在大风大浪中接受了锻炼,成了我们最可靠的接班人。然后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力——你们是可以揪斗人的。我从北京串连回来碰到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在路上匆匆忙忙地撞上,我说干吗?他说,我们到广州去揪陶铸。陶铸是谁?是当时中南局第一书记,中央政治局常委。他们说这话就像去抓一个小偷一样:“我到广州去揪陶铸去了。”确实还揪到了,因为陶铸在武汉工作过。
这样的一种气概,这样的一种权力,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都从五四运动、第一次大革命、和延安、和其他的大大小小的根据地的年轻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可以找到一些对应。在这一点上,我想所有经过文革的年轻人,所有做过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错事坏事甚至恶事的人,每个人都不能够用一种大而化之的道理原谅自己。但是我们如果往深处追究,这样的一批人,它是国家机器造就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国家的机器在八九之后造就了另外一批人,这样的一批人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是维护稳定的力量,在很长时间以后呢,很可能是掘墓人。我想谈到了这样的一些往事以后呢,我把文革经历的几个阶段跟大家做一个粗略的这么一个介绍,希望大家有一个印象,如果以后还有兴趣,可以自己找资料看,尽管现在找资料不是特别方便,但网络上还是非常多。
没有人能够逃得开一个发生过的历史,除非这个历史被我们已经整理得非常干净,被我们认识得非常深刻,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它所有的问题,要不然,这个历史会永远跟着我们一直到多少代以后,还会跟着我们。
文革是1966年5月16号,就是刚才片子里的5·16通知。这个通知透露了一个信息,只是这个信息在当时没有被很多人很快地理解——这句话实际上是毛泽东主席说的,当时在报上没有点明,但是会读报的人从那样的语言、气势,很快就读出它背后的人物。(朗读:)“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经被我们识破,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这是5·16通知的核心部分。
5·16通知发出以后,我们省,最先抛出来的几个人,其中重量级的就是武大的老校长李达。我不知道在座的人有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过的举手给我看看,好吧?不错,不错。最近的时代周报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对于李达的经历,对于李达最后的死,我不知道大伙知道多少,对于造成李达这样悲剧的具体的人和事,大家又知道多少?因为文革以后,因为许多难于启齿的原因,因为某些人依然在台上,他们把当初自己做过的坏事打一个包,都扔到四人帮那去了,这些人就永远躲在四人帮那个大包袱的背后。当时可以说,从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到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到武大所有的党政工人员和教职员工包括李达的秘书,都参与了对李达的迫害。李达是6月初被揪出来的,6月初就是我们学校开始闹腾起来的时候。当时听说李达被揪出来了,就我的观察和记忆,没有一个人为李达说话。因为当时认为,凡是被我们党揪出来的没有好人,因为我们党数十年的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我们建国以来的历次重大的反党集团事件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从解放初期的高饶反党集团到彭德怀反党集团,到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到四清下台干部,我们所有的整过的干部被揪出来,都是英明的,正确的。所以李达和副校长朱劭天,党委书记何定华三个人被揪出来,凑成一个武大的三家村的时候,李达他们三个人的这种最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
当时到武大来看李达大字报比现在每年看樱花要热闹得多,而且是成群结队地敲锣打鼓地声援武大的革命师生揪出武大的三家村。武大的很多革命的师生,现场做讲解,有的时候还动员工人农民来。我看过上个星期的《时代周报》上一篇采访关于李达最后的日子报道上说,有个农民来了以后,拿个锄头就要砍死李达,就说李达这个家伙反对毛主席(笑),这是当时的一种阶级感情。还有的人就坐在他家不走,训他,骂他,学校把高音喇叭安在他的房顶上,一天24小时,一个多月之后,李达就被折腾死了。
这个是文革初期,由各级政府精心策划抛出来的一批,他们定的所谓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包括我们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曾淳,因为他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还包括一些我们熟悉的当时的一些文艺界的领导。这段时间,是一次有组织的政府行为,或是一次权力内部的一次行为。刚才的那个片子我想纠正二个地方,一个是这个卞仲芸的丈夫,王老先生,他说“当时造反派进来”,我想说这个概念错了,一个概念用错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冤枉一大批人,也会开脱一大批人。当时揪出李达的,不是造反派——那个时候,武汉还没有诞生造反派——而恰恰是执掌大权的当权派,数月之后,因对待是否要造省委市委的反,才产生了文革中著名的两大派——保守派和造反派。跟随执政当局的各级干部和群众,大多数都成了都成为保守派。你们看,光是这两三个月之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复杂,漫长的十多年,几乎是千丝万缕一团乱麻,不面对,不清理,就会永远是一笔糊涂账——这也许正是有些人乐于见到的。但是,历史常常是此一时,彼一时,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又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呢?文革中几次翻烧饼,昨天还在台上,今天就进牛棚,上台的人也强加之罪不让申辩,这样的苦果,许多人其实是尝过的。
文革一开始就沿用了49年以来的一贯的做法,就是去整那些死老虎,打那些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出身不好的人。这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一种镇压,一种权势的暴力,因为文革开始的几个月里,迫害或屠杀的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一批人。你看刚才那个卞仲耘,就是说她出身大地主家庭,还有一个就是她参加过什么北京市委的二月兵变、二月政变,这些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一个中学的老师她哪儿去兵变去?但是,因为我们党的一批干部,包括刘少奇在内,他们在对待人民和知识分子的态度上,和毛泽东是没有什么两样的,稍有不从,他们就非常习惯派一个工作组,抓学生,打右派,抓黑手、小爬虫。当时抓了很多这样的人,引起了学生的不满,而学生当中有一批人,也开始分化出来了,你文革说是对准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你刘少奇、王光美到我们北大清华来,怎么抓我们学生作为黑手和右派呢?所以这个时候学生当中积聚了很大的反抗力量,还有一点就是他们的子弟在八月分掀起了一场红色恐怖的浪潮。当时出现了一幅很有名的对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强制性地贴到了每一间教室门口,把当时所有非红五类的人都赶到了一个另类的立场上。而这场声势浩大的伤人极深的一个所谓的红色恐怖运动,除了对准老师以外,马上又对准学生,学生受到的苦难,受到的压抑,是他们前所未有的,如果说以前仅仅是在政治上的一种歧视,还可以忍受,后来他们面临的是肉体上和人格上的污辱。当时已经有学生自杀,特别有女生自杀,因为女生更脆弱,有的时候她受到的污辱超过了她的底线以后,她就会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而这一切毛泽东都知道,他让这场闹剧再往前演进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当中,毛泽东一言不发,突然回到北京。回到了北京以后,提出了一个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由十月份的《红旗》杂志13期刊登出来,第一次明明确确地提出来“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理的当权派,是整那些现在依然大权在握的人”。他们这些人在近几个月以来把矛头引向广大的学生广大的老师广大的群众,是一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那么,毛泽东这么一手,立即把三五个月以来积聚起来的群众的矛盾给点燃了,群众所有的压迫感都被这样的一句话释放出来,连我们都觉得,一辈子没这么热爱过毛主席,听过这么好听的话,说是要整党内的,不是整学生,不是整知识分子了,所以当时对这样的一场运动诞生了文革史上应该界定的后来叫做造反派的一批学生。这些人和前面的红卫兵有什么不一样呢?前面的红卫兵,我给你们说吧,贺龙的儿子,陈毅的儿子,邓小平的女儿,刘少奇的儿子,所有中国元老的孩子们都是他们的骨干。那么,打死卡仲耘的事件,是有十大女附中红卫兵干的,这个组织就有邓小平的女儿邓榕,还有那个著名的宋彬彬。其他一些涉及到人命的案件,也都有许多高级领导领导的孩子,他们当时成立了东城区纠察队,西城区纠察队,就是相当于纳粹的冲锋队,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每个人可以随意地打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可以管他们。甚至是支持他们。当时——刚才王老先生说了,他们说是江青说的,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好人误会,反正是有一套话。当时我们听到的却是最高当局说的。这样一来,把整个年轻学生的队伍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当时我们学校是一个知识分子子弟成堆的地方,从你们原来武大的老教务长到中文系主任,到各个系的骨干的教授,以及水院武测等院校的教职员工的孩子,非常多,他们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他们想革命而不得的这样一种痛苦,被毛泽东的一句话解放出来了。我们要让那些革命群众起来大造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那么,同样是一个领袖,这个时候成为了这一批一直没有勇气去套近乎,把毛泽东叫作自己的主席、红司令的孩子们,他们成了毛泽东最忠实的信徒。我本来今天想请几个武大原来的老校友一块来,让他们在和我的对话中谈谈他们当时的经历,他们都特别忙,刚好是博导在忙答辩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说,当时几乎所有知识分子子弟都非常自觉地甚至是发自内心地去欢呼这样一场真正的革命的到来。这个革命原来是没有他们资格的,现在毛主席恩准了他们有这样的资格。这时候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也叫红卫兵,但是有前缀,比如说,武汉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有新华工红卫兵,就是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有新湖大红卫兵,有新华农红卫兵。那么,这样的一批红卫兵成为了向当时的省委、市委、军区发起挑战的一支动力,他们开始完成毛泽东关于文革党内斗争的一个布署。
革命造反这一个阶段发展到1967年的1月份,上海开始夺权,中央肯定了夺权。武汉也开始夺权,这样就进入到文革的夺权阶段。夺权的过程各地不一样,北京上海因为有中央的人直接在那个地方做后台,夺权做得非常顺利。武汉因为当时有省市委和他们原来支持下的老红卫兵,也叫老兵,保守派和公安组织,和后起的造反派发生了冲突,这个夺权就变得非常复杂,一直到后来发生了武斗。这个武斗也是空前绝后的,是1949年这个国家建立以来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人民之间用大刀、棍棒,铁矛以及其他种种的原始的冷兵器和现代的火兵器进行的一场非常酷烈的战争。武大有二个学生在武斗当中死了。一个叫古朝明,一个叫刘什么胜,1967年死于武斗。他们两个人的遗体被埋在体育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笑),当时还建了一个碑,这个碑和人民纪念碑一模一样,就是小几号,大概两三个人高,连那几个字都是一样的,“死难烈士万岁”。后面是他们的名字、生平、生卒年月。这个碑估计在那儿存在了两三年,后来被挖掉了。这个碑的挖掉也预示着造反派的红卫兵和造反派的群众组织在文革中扮演的角色走向了悲剧性的命运。1969年,党的九大召开,各级政权的秩序基本上恢复。现在中央的领导也好,省市委的领导也好,只要是上了一点岁数,五十岁往上头,你看那个履历,1969年入党,1972年当县革命委员会宣传干事,1975年干什么,就是这些人在当时是得势的,在文革中他是掌权的,他是整个文革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那么,十年文革,这些人干了什么?这些人在当时的观念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关于历史问题,关于我那本书,涉及到文革史的某些问题的时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历史的当代人是可疑的。那么我说的这些人,你如果不把自己的这样一些经历,这种心路的历程,让你的人民知道,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是不放心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拿起文革那一套的东西来。你为什么不反思你们在文革当中的表现?你们为什么不反思你们当时做了些什么事情?我想,所有的今天的这些在位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些难言之隐,完全不能一洗了之。所以我想这个是第三个阶段,1969年建立新的秩序,各级革命委员会建立,九大召开,一直到1976年,这7年当中,主要的斗争只是党内的斗争,党内的意识形态斗争,党内的权力斗争。这个和初期的两三年当中,老百姓和各个阶层,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自发的或者说在某种旗帜的掩护下,来进行个人利益的诉求——经济的利益,政治的利益诉求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们要把文革研究透,这几个阶段,我们是要分清楚的,要不然永远是一锅粥,永远会张冠李戴。第二个,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文革的发展不平衡。第三个,同样是一个口号,一个领袖,一个旗帜,这个旗帜下的人呢,利益诉求是不一样的。我给你说,在文革最兴旺的时期,武汉地区估计有几百个组织,还是叫得上名字的。当时有——我刚才说了——有最正宗的根正苗红的出身于高干家庭的老红卫兵为主体的组织,有那种有工人有普通知识分子没有太多问题的人组成的造反派组织,还有激进的工人造反组织,同时还有什么组织呢?还有合同工的组织,他们当时提出来的口号是“我们都是工人阶级,我们为什么拿的钱比正式工要少?”很简单,他们把这个挂到走资派头上,他们要求是个人的经济利益。还有一批,就是文革前的老知青,他们因为受到政治上的迫害而在1965年以前就被提前下放到农村,进行一种惩戒性的劳动。你们学校的邓晓芒教授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个人,他初中毕业以后,因为父亲是在当初的反右运动当中被打下去的这么一个干部,所以当时他没有继续读高中的权力,把他发配到湖南一个偏远的地方,叫江永。江永后来成为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因为去那里原都是一些出身不太好的人,或者说思想上不太好的人。那么,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成立了一个——我不是说邓晓芒,他没参加——类似的这样一批人成立了造反组织, “我们要返城”是他们一个重要的利益诉求。还有一个组织,一直到今天,我们很多文革史专家都没有注意到的,但当时我注意到了,有一个“中国一九五七右派甄别平反委员会”,一批右派自己开始起来为自己甄别平反,并且接受其它右派的投诉。他们当时的提法就是,毛泽东今天反对的这些走资派就是当初打我们为右派的那些领导人,那么,他们如果今天错了,他当初打右派也是错的,因为按照我们党的很多这种思路,他们是潜伏已久的阶级敌人,他们当初打右派,是因为我们坚持了革命路线,他们是修正主义分子。这样的一种组织,比胡耀邦平反右派要提早十年(笑)。对于当时文革当中的种种色色的社会力量,都起来打着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帜,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帜,但每一个组织都不能摆脱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这个利益。把这样的历史和这样的人群弄清,也是我们进入理解文革的一个途径。
文革结束以后,上面有些非常聪明的人发明了一个“林彪和四人帮反党集团”,尽管这两个集团之间风马牛不相及,八杆子打不着,甚至有时候还是互相斗争的,互相有些牵扯的,但是一旦形成这样一种话题,所有的人都这样说,甚至包括那些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觉得这样说比较方便,因为他如果不这样说的话,他会得罪现任的领导,因为现任的领导为他平了反,给他恢复了工作,你不能说我不是人家打的,我是你王任重打的,那么很可能还要打下去,不打下去也还要穿小鞋,所以这样一种历史的迷雾,就被这些人一直就这么吞吐的,到今天就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迷蒙,让后来的人可能永远在他们的叙述语境中走不出来。最后一个阶段,我想是1976年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问我,德国战后,他们为自己的法西斯主义,为他们的纳粹运动,做了极其深刻的反省,为什么中国做不到?我说,二战以后,纳粹的组织从他的价值上是被彻底摧毁了,他的法西斯主义也没有任何实施的可能,尽管在以后的岁月当中,有很多小型的有法西斯倾向的群众小团体,但他不代表这个国家的基本力量。我说,你要搞清楚,中国的文革是以一次宫廷政变完结的,类似于玄武门之变。那么这样的一次政变,他没有可能真正地清理文革的问题,而从上到下的我们的基本的干部队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历史的各个时间是互相交错互相叠加的,这样一支队伍,你不可去清理他,况且这样一个队伍在很长的时间里边,他依然要打文革的旗号,要打毛泽东的旗号,就像华国峰,完成了玄武门之变以后,他依然是要执行伟大领袖的遗愿,要按照毛主席说的一切去做,尽管后来邓小平把他作为凡是派打下去了,邓小平坚持的,从骨子里面,从基本理念上和政治的基本框架上,还是毛泽东的那一套,还是这个执政党的若干年的那一套。所以说在这一点上,我说中国的文革并没有结束,它什么时候结束了,我们才能够迎来一个真正的新的时代,迎来一个真正的我们觉得天下清明的、法制健全的这么一段岁月。
73、74年的时候,当毛泽东发起第二次对党内走资派斗争的时候,就是因为1969年之后一批干部复职,而他们因为在67、68年受到一些冲击,复职以后呢,一个想出气,一个想张扬,第三个要想补偿损失。所以那段时间,是他们滥用权力最多的时候。所以不久之后,毛泽东基于党内斗争的需要,掀起了一个反开后门的运动。开什么后门?就是给自己的孩子提供一些好处,这个同今天的贪官污吏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比如说大伙都下农村了,去东北,去建设兵团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弄去当兵了。别人的孩子是到厂里当翻砂工,他的孩子可能是化验员。别人的孩子入伍三四年还提不了干,他一两年提干了。包括很多物质上的,占小便宜,或者收受一包烟啊,一瓶酒啊,在当时那种泛道德主义的时代,这种事情都被人家看作是不能容忍的。如果你有招工的权力,你收了人家的一块表,一辆自行车,那就是犯了大忌了。所以当时这些干部一出来,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老先生对我说过,这些人回来要‘巴本’的,武汉话就是说,把失去的东西要加倍地抢回来。到了1976年以后,又有人说过,这些人出来又要巴本了,那么这样的话在后来的30年当中不幸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我们的现实生活所证实。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不断地循环、反复,而在等到下一次另外一个非理性的运动,甚至是暴力的运动,我们才做另外的一种应对呢?所以今天我们在这里谈文革,是谈历史,也是在谈我们的现实,我们希望,我们对文革的一个粗略的认识,能引导我们把握文革的命脉和它的走向,同时也是让我们对我们的今天有一个更加深厚的了解,对我们的未来有一个了解。如果说,这一点做不到的话,那我们很可能还要面对一次文革。前几天刚好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左派网站的(笑),它的题目叫《特大新闻》。这个新闻有点搞笑,但是它确实反映了一些人的那种思路:“中国科学家成功克隆毛泽东同志,各项生理指标处于其50岁水平。新闻发布后引起强烈反响,奥巴马立即声明:美国在三天之内废除与台湾关系(笑),并撤走在亚洲的一切军事力量。日本首相于当天下令炸毁神社(笑),并指出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并赔偿中国侵华损失十三万亿美元。欧盟声明:解除对华武器禁售。梅德韦杰夫签署公告称大兴安岭以北三百万平方公里属中国(笑)。蒙古向联合国递交声名称,蒙中历来是一个国家(笑)。表示一切听从大陆安排(笑),并申请到文史馆当巡视员。金正日正式通电六方会谈代表,按主席指示办(大笑)。国内形势迅速扭转:达Lai躲进一个小寺庙专心念佛,宣称不再参与政治;24小时县级以上干部退缴赃款980万亿(笑);企业主动改制归公;129万二奶主动控诉贪官罪行;2500万三陪女一夜之间从良(大笑);全国股市一片红;房价下跌60%;房地产商纷纷跳楼自杀(大笑)十三亿中国人民再次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些东西在网上流行,好多网站都有。它说明了一个什么东西呢?就是我们的老百姓,我们的弱势人群,当他感到极度的无力感的时候,他希望有一个强势的君主,来解救我们,那么这样一种思路,依然是有可能暴发文革的思路。如果说今天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说我给你们大学生跟当初红卫兵一样的权力,你们可以把校长打一顿,你们可以把老师赶出校外,让他们去给你们扫街,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到美国串连,到北京串连,你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接管什么什么,我想在座的很难抗拒这样的诱惑,因为这样的读书,这样的就业,这样的人生,它在越来越艰难的情况下看不到一种公正,看不到一种法制,看不到一种非常光明的前途,那么他积累了这样的一种情绪,他没有一种适当的理性,他最后也会变为文革的一种基础。我讲了一个半小时。我想剩下的时间给大伙提问。大伙可以随便提,我尽可能坦率地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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