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赫塔·米勒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

赫塔·米勒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

(德国)赫塔·米勒著 贺骥译

  1
  
   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
   我知道他再也不来了。
   每当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我就会浮想连翩,我就会想起我没有看见的某种事物。也许我应该想那些映入我的眼帘的事物,但是我不敢想。谁能告诉我必须想多久才能牢记那幕惨剧呢?怎样做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对它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我应该看外部世界的白树皮还是应该潜沉于内心世界之中。
   我在工厂里当了三十四年的女工。我上夜班,黎明时回家。
   我的居室十分冷寂。每当我上夜班的时候,居室里的地毯就长满了绒毛,黎明时桌子居然深深地陷在绒毛之中。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
   每只桌脚都渐渐沉睡,我怎能在夜里安睡呢?夜晚我逃离了居室,去工厂上班,与螺丝钉为伍。别的女人在家中与丈夫耳鬓厮磨,而此时我则在工厂里为这些女人做善事。
   拂晓时我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苍穹,皓月悬浮在大树的上空。树叶还在昏睡。夜空布满了灰尘,树叶非常疲惫。冬季光秃秃的树木也很疲惫,秃木显得异常沉重。
   拂晓时明月高悬在公共汽车站上空——卷烟厂的上空则高悬着一轮朝阳。同一片天空上的两个星体居然比脚趾还小。冷月开始变暖,它驶离树木,朝我迎面飞来。朝阳开始变冷,它飞入树林,飘到我的脑后。
   冷暖颠倒了,但是这种颠倒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每天清晨我走出一日之始。太阳睡眼惺忪地望着我的后脑勺,前面是我的脸,我的脸彻夜未眠。苍天弯着腰,天穹上飘着羊毛,在城里我们也可以看见天的脊背。
   黎明时出现了两排脚趾,它们分属于两双不同的脚。有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可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个人并存于世,相距遥远。但是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我的上腭感觉到了螺丝钉的焦渴,这种焦渴令人想起破旧的天鹅绒。当我看见那两个脚趾般的星体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幕惨剧。我在心中默念道:现在你居然想起了此事。
   每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想起了那幕惨剧。那幕惨剧如鲠在喉,我必须将它咽下去。
   每当我进家的时候,我的居室还在昏睡。屋中无人的时候,居室除了昏睡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在居室里走动,或者坐在居室中,或者四处探查,看家中的财物是否还在,那么居室将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我不知疲倦,归途和晨风只是勤奋工作中的匆匆过客而已。回家后我上床睡觉,我的床一直在昏睡,我的枕头一直在昏睡。从夜晚到黎明,床边的桌子在地毯的绒毛中越陷越深。
   我在工厂上夜班,回家之前我总是要喝一瓶牛奶,这已成了我的习惯。我把牛奶瓶放在嘴边,然后一饮而尽。牛奶就像雪水一样清凉,它冲走了我脑海中的螺丝钉。喝完牛奶之后,我在工厂的厂房里来回踱步。我抬起脚,像水罐一样走来走去,水罐里,一根长棍子顶着个舌头。
   我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然而这睡梦并不是我自己的睡梦。我的床比我睡得更久,更深沉,在昏睡中我梦见我身穿一件无色透明的连衣裙。假如有人透过连衣裙看见了我的身体,那么这件连衣裙肯定是由玻璃制成的。但是并没有人看见我的身体,要么我没有穿连衣裙,要么他人无法透视我的身体。
   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梦见我们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我身穿连衣裙,土豆苗则绽开着淡蓝色的花。他用一只手牵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连绵的山峦。群山嵯峨而苍白,山麓居然和山峰一样瘦削。我说:那不是山,而是房屋的墙,你的画像就挂在屋墙上。他说:墙下面是矿山。我反驳道:是坟墓。他说:是矿山。我心中暗想:是坟墓。
   某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个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他手持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当男孩举起左轮手枪时,我居然无动于衷。就在这时一阵风沿着长长的院墙吹了过来,吹得工厂的铁皮招牌咯吱作响,招牌上画着一个闪光的喇叭。
   如果不是风把铁皮招牌吹得咯吱作响,那么我就不会注意到清晨居然有一个手持左轮手枪的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
   风在吹,一股扬尘向上飞起,形成一个旋涡,旋涡比披肩略小一些。画有喇叭的铁皮招牌发出了短促的咯吱声。这些景物使我想起了他。这句话我几乎脱口而出;风在吹,铁皮招牌在咯吱作响,风在吹,树木簌簌作响,风在吹,风吹得我的头发向上飞扬,但是它并没有吹落树叶,这些景物和他毫不相干,而你居然在此时想起了他。

     2
   我没有看见邮递员。黎明时他从不从我身边走过,黎明过后我也从不从他身边走过。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的长相。我永远不想看见他,因为我觉得他每天都会带来一条消息,一条好消息或者一条坏消息,他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带来消息的,他带来消息完全出于自愿,即使我不存在,他每天也会走上这条邮递之路。送信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我从未见过他把装有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的开口。他没有必要来看我的笑脸或者看我的哭相。也许他忘了把信件装进背包而只是背着空空的行囊虚度时光。我并不知道他的背包里有没有信件。
   流年已洗去了好消息和坏消息之间的差异。我长期独居,对世事早已麻木不仁。
    
   3
  
   仲夏时节每三个花园里就有一个稻草人。我懂得稻草人的制作法:首先把两个树枝钉在一起,使其成为一个十字架,然后将较长的树枝插进地里,在插入处的周围垒起石头,稳住树枝,给树枝的顶端戴上草帽,然后给较短的树枝穿上外衣,给较长的树枝穿上外裤。制作者拿来一件黑衣,把黑衣套在十字架上,塞满稻草,然后给黑衣系上扣子。
   有天夜里我溜进花园,把稻草人的黑衣从十字架上剥了下来。当我剥掉黑衣之后,构成十字架的树枝露出了白色的树皮。我只是想脱掉稻草人的黑衣,并从树枝上摘下稻草人的草帽,因为几个星期以来每天清晨我都路过花园,花园里的稻草人引起了我的联想,我觉得他就是稻草人的原型。黎明时邻居们还没有起床,花园里长满了夜一般冰凉的覆盆子,覆盆子红彤彤的果子滚到了路边,它们时刻准备着流血。干瘪的芸豆在晨风中摇摇晃晃,丁当作响,明亮的豆壳中好像装有石头。
   我把塞满稻草的黑衣扔到了花园的小路上,于是稻草人消失了,只剩下露出白色树皮的两个树枝,黑衣从此与他脱离了干系。树皮也与他无关,我绝不会从树皮联想到他的皮肤,这种联想纯属自我欺骗。
   但是每当我看见白树皮的时候,我就感到全身冰凉。
   我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必须忍受无聊。车厢外面涌动着来自天宇的波浪,田野和树木一晃而过。铁轨在歌唱。有些乘客在交谈。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铁轨发出轰鸣的时候,交谈者立即陷入沉默。在行驶的火车中无法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即使有人在讲述他一生的故事,也是长话短说。
   交谈结束之后,车厢里一片寂静。
   每当我们谈论囚犯的时候,我们总是提到火车和铁轨。但是火车和铁轨并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有一个男人在火车上谈他自己的婚姻,他说他无法忍受他的第三任妻子,他从不去找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喜欢去他的结发妻子的家,他每周去一次,他请求他的发妻准许他在她的家中过夜,他的发妻给他留了一张床。他讲完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寂静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独自歌唱的铁轨也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所有这一切也许和他有关,但是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无法激起关于他的联想。
   那个男人从皮包中取出一块手帕,手帕是刚熨过的。手帕才是我所思考的对象,我于是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那男人揩干净了嘴角,然后把手帕放回皮包。
   火车在开往下一个城市的途中,铁轨旁有一些小火车站,火车站后面有小村庄。那个男人睡着了,他的脸颊紧贴着窗玻璃。火车还在向前行驶,当它在前面一个小火车站停留的时候,我想下车去透透风。我想穿过候车室走进村庄。观赏农家的篱啊酢酢窗,在村子里买点东西,买点能边走边吃的东西,比如一块小面包或者一个苹果。
   但是当火车停在某个小火车站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下车。那个用过手绢的男人在睡梦中能感觉到火车到站了。他能感觉到火车刹车时的震动,并且能觉察到铁轨已停止了歌唱。我发现他用紧闭的双眼寻找火车站,他的眼球在转动,但是眼睑却没有苏醒,他的眼睑太沉重了,以至于他无法睁开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停止了转动。他紧闭着静止的双眼,最终没有看见火车站。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根本没想站起来,然后向前迈出第一步。但是当火车再次向前行驶的时候,我又想在下一个火车站下去,这种想法毫无来由地在我的头脑里转来转去。
   我知道:正因为我不愿意下去,所以我才想到下车。我所要的只是想到下车而已。那个男人刚熨过的手帕原本和其他事情毫无关系。但是手帕却成了我的思考对象,于是我自言自语道:现在你终于想起了那幕惨剧,现在你终于想起了他。
   我必须去那座城市。中途下车的想法像洪水一样把我冲走了,洪水也没有把他带回来。即使我在陌生的小村庄里待上一整天,邮递员也不会送来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每座城市都比刚熨过的灰边手帕大,每座城市都比他实在,可是他却离我更近。
   那时我还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
   
   4
  
   有时我会把好消息和坏消息弄混,结果一切都颠倒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只有时间才能让它恢复原样。
   清晨,每当我掸枕头的时候,我心中暗想:假如我不是一位单身女子,那么我现在会掸两个枕头。我把枕头搁在敞开的窗子上。就在旭日东升之前,晨风十分凉爽,城市污浊的空气尚未弥漫在空中。这时我发现外窗台根本没有放两个枕头的空间。此时的晨风并不凉爽,因为太阳早已高悬在另一条街道高大的树木之上。晨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吹凉两个枕头,因为中午正朝着我们快步走来。
   我把盛有自来水的咖啡壶放到火炉上。烧开水时我自有分寸,水壶只装有两杯水,太多的水简直是浪费。每当我把第二杯水倒进壶里的时候,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需要四杯水。沸腾的水泡在壶底独自歌唱。我把第三杯水放在水壶的上方。每次我都把第三杯冷水放在开水的上方。但是我从不把他的冷水倒进水壶。我总是把第三杯冷水倒进洗涤槽。第三杯冷水下面是我伸出的手指。我让杯中的冷水顺着我的手指缓缓流淌,第三杯水倒光了之后,瓷杯又可以装第四杯水。我让第三杯水在我的手指上缓缓流淌,我感觉到了水的持续浸润,于是我误以为这是第四杯水。
   做饭的时候我常把装有土豆的篮子拿进厨房。我取出一块大土豆,开始削皮。然后我又取出第二块土豆,让它在我的手里转动。我暗自思忖:假如我不是一个单身女人,那么我就会给两块大土豆削皮。但是我从不切第二块土豆,我只是削去土豆芽,然后把它放回篮子里。
   人们在谈论囚犯的时候总是提起土豆。但是我的土豆与囚犯无关。我原本可以想起监禁营里的熟土豆的,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联想。我把玩着手中那块削了皮的大土豆,我知道:他的大土豆今天已经逃脱了被切割的命运。只是在明天他的大土豆才会被削去外皮。
   我心中暗想:两个土豆中我只煮一个土豆,而留下另一个土豆,半年下来,留存的土豆能供他一年食用。数年之后,留存的土豆将多如繁星,这令人想起城郊广阔的土豆田。我知道,如果他看见了城郊大片的土豆田,肯定会满心欢喜。
   我总是吃得很快,从未仔细品尝土豆的味道,只是为了吃饱。我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的街景。有时我手里端着盘中餐伫立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行人。有时我只是站着,或者叫喊,或者环顾四周,或者默默无语。
   因为我能够自由地观察行人,所以我可以吃得饱。
   行人在窗外行走,站立,或者四下张望——我觉得他们并不那么陌生。从楼上看去,他们显得十分渺小。我无法从面部辨认出他们是不是我的熟人。
   我只是略微咀嚼了一下就把食物吞进了头部,向上吞咽是我的饮食习惯。食物盖住了我的头脑。我的眸子开始变暖和了,我转动了几次眼睛,温暖淹留在我的眼中。
   有两个刑满释放的男人最爱吃土豆,但是他们在进监狱之前并不喜欢吃土豆。每当我用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两个男人为什么爱吃土豆。其中的一个男人说,一块热土豆就是一张温暖的床。另一个男人则说道,嘴里的一块热土豆就是突然来临的夏季,又可以忍受数周的寒冷。他接着说道,如果他现在看见了飘扬的红旗,听见了嘹亮的军号,那么他就会发疯。
   和他一样,这两个男人也在埃纳克热窝服苦役。他们俩在煤矿里采煤。那里的矿山有如两个季节,一个白,另一个黑。这两人都不认识他,因为他在汽车制造厂,而他不能和任何人交谈。
   他是劳改犯。
   火车上有一位女乘客在埃纳克热窝的工厂工作了五年。她告诉坐在她对面的那位妇女:她们的工厂下面有一个汽车制造厂。工厂的地面上有一个树冠般大小洞口。每天她都通过洞口俯视地下的汽车制造厂,她看见了他,他正在抬头仰望。两人无法交谈,因为她在上面的工厂受到监视,而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劳改的他也受到了监视。
   每次她都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以便向下观察汽车制造厂。她的鞋子又小又紧。
   如果这双鞋子没有系鞋带,那么她会感觉更舒适。这双鞋子上的鞋带并不是真正的鞋带。所谓的鞋带只是粗麻袋上的线,麻线鞋带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就会断。每天清晨去工厂上班之前,她都会给鞋子系上麻线鞋带,这样她每天至少可以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去一次,她可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向下俯视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男人。
   有时她从洞口把一块大土豆扔进地下汽车制造厂。有时她走到树冠般大小的洞口边,结果她发现地面的洞口边有一块大土豆,这土豆是那男人从汽车制造厂扔上来给她的。
   这位女乘客接着说道,一块热土豆恰似两只手上的手套。温暖给一只手的手指盖上棉花,寒冷给另一只手的手指缠上铁丝。她说她患有萎缩性胃炎,一块大土豆就能吃饱。一块大土豆将她萎缩的胃填饱了之后,哭泣就像涟漪缓缓地朝她涌来,她痛哭流涕,泪水有如沙粒从沙漏中落下。她身材瘦削,可以说瘦骨嶙峋,但是在工厂里她却能搬起铁块。当她在木屋中哭泣的时候,泪水居然擦伤了她的脸颊,似乎泪珠已化作了石子。女乘客凄然说道,当她吃饱了之后,她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她就像死神一样茕茕孑立。
   那位妇女对我讲了女乘客的故事。她是在火车上听女乘客讲她的经历的,这列火车开往另一座城市,它行驶的路段恰好也是我有时乘火车所经过的路段。
   女乘客比那位妇女后上车,她住在小火车站后面的某个小村庄里。那位妇女没有注意到女乘客是在哪座小火车站上车的,因为女乘客上车之后并没有马上就讲她自己的经历。她上车之后坐了很久才开始讲她的经历,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飞驰的火车越来越接近她要去的那座城市。女乘客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在火车上对陌生人讲这种令人心寒的故事,这已属轻率之举。她原本没打算讲她的经历。在她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她感到很害怕,真想把说出的每句话都咽回去。大家都不知道女乘客哪来的勇气讲这种故事。这已违背了她的本意。
   女乘客说道,有一天她看见树冠般大小的洞口旁有一块大土豆。她装作系麻线鞋带的样子,弯下腰来拾起土豆,趁机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当她用手握住土豆的时候,她发觉有根线捆住了整块土豆。接着她看见有一道切痕环绕着土豆皮。她把土豆藏进口袋里,通过洞口俯视地下汽车制造厂。她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就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放着一个无盖的圆桶,桶里装着发光的黑色机油。机油映出她的脸,脸的影像虚无缥缈,只有眼睛清晰可辨,脸颊则枯瘦如残花。饥饿感在机油中时隐时现,她吓得直往后退。
   黄昏时女乘客回到了木屋,她咬断了捆住大土豆的那根线,土豆立即一分为二,在两瓣土豆之间有一张纸。在这行字的右边有一块模糊的斑点,这块斑点藏着一条信息,斑点处也许写着这个囚犯的姓名。再后面写着“妻子”,又是一块模糊的斑点,斑点处也许写着他的妻子的姓名,或者乡村的地址,或者门牌号码。
   土豆的淀粉腐蚀了纸上的字迹。女乘客煮熟了那两瓣土豆,然后开始吃土豆。她非常清楚:她吃的是一条信息,她把一个人的姓名、一座村庄、一幢小屋吞进了肚子里。
   女乘客说道:第二天她再也没有看见地下汽车制造厂的那名囚犯了。他肯定没有死在地下汽车制造厂,因为就在那块土豆被切成两半的前一天,她还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洞口下面。
 
   5
  
   假如我在正确的一天、正确的时间乘火车去另一座城市,假如那位女乘客在同一天、同一时间乘同一班火车去相同的城市,假如她在某个小火车站上了火车,假如坐在她周围的陌生人的脸上露出了友好的表情,以至于她违背自己的本意轻率地讲她自己的故事,那么也许我能遇见她。
   也许我真的在正确的一天乘坐了正确的火车,而那位女乘客也在同一天乘坐同一列火车,但是她却上了另一个车厢,并且违背自己的本意再次讲了她自己的故事,而我恰恰不在这个车厢。
   虽然我知道我和她巧遇的事也许只有一次,但是想和她相见的想法还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许我应该天天都去坐火车,我应该每天在不同的小火车站下车。也许我应该连续几天出门在外,这样邮递员就有更多的时间把装有好消息或者坏消息的信件塞进邮箱里了。也许我应该问清楚所有小火车站的先后次序。
   但是就在我下车的同时,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或许刚上火车。或者当我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那位女乘客。
   或者下车之后我在村庄里观赏农舍的篱啊酢酢窗,她却在飞驰的火车上违背自己的本意讲她自己的故事。
  
   6
  
   我从未受到过监视。后来我成了一家金饰品工厂的女工。我觉得金饰品工厂的工作既清洁又轻松,因为金饰品工厂的黄金并不多,而卷烟厂的螺丝钉则多如牛毛。有一个从俄国回来的男人告诉我:俄国人称煤炭为黑黄金。也许我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去金饰品工厂工作。有一位警察每天都到金饰品工厂来三次,他的职责是用笔记下哪位顾客带来了多少黄金和黄金被加工成了什么样的饰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他都尽可能作记录。黄金通常被制作成挂有光滑十字架的细项链或者被制成粗项链,粗项链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官方既不许可、也不禁止金饰品工厂制作十字架项链。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使我想起了花园里的稻草人、钉在一起的十字形树枝和塞满稻草的黑衣。
   金子并不比铁好。我从来也不想偷黄金。如果需要的话,我经常偷铁。铁制的螺丝钉在城里可以卖出好价钱。
   早春时节城里的冻土还十分坚硬。就在这时一个小乡村的妇女送来了一只耳环,耳环用揉皱的报纸包着。她还送来了一只细如棉线的、折断了的眼镜腿,眼镜腿铰链上的小螺丝钉已经脱落了。
   这位妇女的年龄和我相仿。
   我想讲的不是室外的冻土,也不是眼镜腿,而是耳环。耳环上镶嵌着三颗黛绿色的宝石,三颗宝石的下方尖端相交在一起,上方尖端则相互分离。我把耳环放在手里,然后伸直手臂,使耳环与我保持较远的距离,这时耳环上的宝石处于向内倾斜的状态。绿宝石发出刺眼的强光,我不得不闭上双眼。我的眼睑感觉到了绿宝石的存在。
   这三颗宝石的尖端相互分离,它们的形状使人想起三叶草,想起冻死了的三叶草。我本来可以幻想宝石里有两个共存的生命,在这两个生命之间有一块时光之石。但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这样的幻想,我不愿意自我欺骗。我没有想他,或者说我想他的程度还不够强烈,所以此时我无法说,现在你又在想那幕惨剧了,现在你又在想他的悲惨遭遇了。
   人们有谈论监禁营的时候经常提到冻死的三叶草。但是在我的头脑中三叶草与他无关。冻死的三叶草神不知鬼不觉地落进了我的眼睛里。尽管警察已经进了工厂,三叶草还是顽固地待在我的眼中。
   夜晚的厂房并不幽暗,因为没有灯光的厂房比绿宝石还要明亮。
   那位警察在傍晚时走进了金饰品工厂。他把耳环和眼镜腿放在天平上称它们的重量。眼镜腿上的小螺丝钉滑进了他的指甲心。他用锉刀的尖端挖他的指甲心,小螺丝钉于是掉进了天平。他开始称它的重量,天平上的指针始终指向零,最后终于指向一。
   登记完小螺丝钉的重量之后,他命令我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因为他说有人偷了黄金。我们不得不在桌子的上方晃动我们的头发,然后他用一把细齿的梳子从上至下梳理我们的阴毛。
   天平上短缺的分量早已落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眼里藏着绿宝石。
   我在金饰品工厂只工作了两个月,我想回到卷烟厂去拧我的螺丝钉。
    
   7
  
   有时我会为我自己歌唱。我唱道:我的人生如顶针。这不能算真正的歌曲,但我就是爱唱它。我们可以默默地歌唱,正如我们可以默默地说话。
   当我在厂房里轻声哼唱的时候,我听不见我的歌声。但是当我在家里默默地哼唱“我的人生如顶针”的时候,我居然听见了我的歌声。我从不唱“他的人生如顶针”,我也不说这句话,我只是想想而已。
   一枚顶针和另一枚顶针,只不过它们分别套在两只不同的手上。我的手快五十八岁了,而他的手只有二十岁。
    
   8
  
   有时我唱道:我的人生是一段经过句。唱完之后我就陷入沉默。我的嘴的前面有一个闪亮的喇叭。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森。
   然后呢?
   一只苍蝇飞过整个森林。它飞过下一个森林,飞过另一个森林。
   然后呢?
   楼梯间里的电梯有时向上行驶。上升的电梯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屏息静听,发觉并没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我走向楼梯间,打开电梯门,发现电梯里只有一盏黄色的小灯,小灯发出炫目的亮光。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时间要走很久才能从眼到达嘴。
  
   9
  
   假如明夜他站在电梯里,那么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就像一个陌生的街角。也许我只是一次飘忽不定的约会,而他则恰如一件令人惊恐的幸事。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条时光之河。我认为我已经对他说出了我们相见的时间,却永远无法说出相见的地点。(完)
[转帖] 法兰克福书展观感之五——诺奖得主:高行健和赫塔穆勒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有两个人拥有用汉语写作的能力,一个是美国人赛珍珠,她于1938年获奖,一个是法国人高行健,他于2001年获奖。不同的是,赛珍珠一直是美国人,在中国生活过很多年,高行健曾经是中国人,从1988年开始,一直生活在法国。相同的是,他们的获奖都曾经有过巨大的争议,赛珍珠获奖被一些人称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耻辱,高行健获奖时,我给我的一位朋友,与高行健合作过的话剧导演打电话道喜,他的第一反映是——啊,他凭什么啊?
中国很多作家也觉得,高行健表不了汉语写作的最高成就,那年,中国官方操纵的作家协会对高行健的获奖更是不满,称之为“一个笑话”。当然,在我眼里,更大的笑话是,官方不准中国媒体报道高行健获奖的消息——如果你让中国政府不快,即使你获得了诺贝尔奖,中国读者也不会知道,高行健和达/赖喇嘛(他曾经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都有过这样的遭遇。


昨天(2009年10月16日),在法兰克福书展上,至少有两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举办讲座,一个是今年获奖的德国人赫塔穆勒,一个就是高行健。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的身份,都曾经是流亡作家——主动或者被动地离开自己的祖国。
赫塔穆勒在演讲里提到了中国,说,她的作品《呼吸荡漾》中,写了很多关于“劳教”(劳动教养,就是不经过法庭审判而直接将人逮捕并强迫劳动,通常是重体力劳动)的事情,中国作家对此会有相同的经验。赫塔穆勒更为直接的话是:人们对于共产主义暴行所造成的恐惧,依然没有足够的认识。赫塔穆勒的另一个做法可能让人感到有些极端——她拒绝接受来自中国大陆的媒体采访。我从国内媒体一位编辑处得到的消息,已经有人做了赫塔穆勒作品的中文版代理,但很怀疑,她的作品是否真的能在中国大陆出版。


高行健的讲座和赫塔穆勒有很大不同,他和诗人杨炼一起,讲座的内容是“跨越两种文化的生活与写作”,但两个人更多的是在讲如何用第二语言写作,如何直面自己的内心等等话题——有趣的是,高行健提到了一个词,叫“自律”,这个词的意思是“自我约束”,也就是在中国写作时,作家要考虑到写到什么程度才能获得发表的权利——讲座结束后,我跟高行健说:高老师,现在在国内,我们表达同样的意思,已经不用“自律”,而叫“自宫”(自我阉割)了,高行健笑了。他1988年离开中国,再也没回去过,而且声称,只要现政权存在一天,他就不会回去。一方面,我欣赏有立场的人,另一方面,去国太久,他对中国大陆的了解已经有限,不知道从“自律”到“自宫”,两个说法内涵相似,但目下中国的紧张程度,以及官方对意识形态领域的控制,比他的80年代要严重得多。
我理解,高行健和杨炼是在做文学讲座,当然以讨论写作为主,但还是对高行健的一些说法有不同意见,比如他说,没有绝对的自由,而作家追求的是心灵的绝对自由,这是作家的本分。这当然没有问题,他接着说,即使在已经充分民主化的国家,人的自由也会受到种种限制,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政治正确”就让人难以表达很多思想。他说的固然不错,但我觉得,还是混淆了“1984”的危险和“娱乐至死”的危险,对很多国家来说,面临的不过是“娱乐至死”,而中国,依然是“1984”。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的是中国异议作家群体,而他却很少用自己获得的巨大声誉,去帮助这个群体里的其他人,而依然(他很勤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学和绘画里,这多少有些遗憾。——我当然知道,一切都会过去,而文学会永存,而且乐于看到高行健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但还是觉得,如果他能用自己的能力去影响中国当下的现实,会更好一些。


仅仅在这一点上,我更喜欢赫塔穆勒。

(作者:王小山)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但还是觉得,如果他能用自己的能力去影响中国当下的现实,会更好一些。
仅仅在这一点上,我更喜欢赫塔穆勒。”
——可悲的是,如果他这么做了,先不说当局如何,中国作家中,恐怕不卖账的人居多。当他意识到座下都是黑压压的“你凭什么啊”的目光,他是否还有勇气继续这样做呢?——假设他原本打算这样做。
“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时间要走很久才能从眼到达嘴。” --- 赫塔·米勒
“嘴是个永恒的概念” --- 楼上
主贴这篇小说真是太好了,读起来惊心动魄滴,比起卡夫卡有更清澈的思虑,更柔韧的内心世界。喜欢哦。
赫塔·米勒  诗选


我怕故我写(组诗)



1、

手执长剑口喷火焰的怪兽成群结队

叫嚣乎东西

隳突乎南北

把贫寒的村子开辟为格斗场

把千疮百孔的街道改作行刑地

它们呼风

来了冰雹

它们唤雨

来了饥荒

它们的披风像黑压压的旗帜

披风所指

母牛不孕

在震天的叫嚣中屈膝的人是谁

在被窝里惊吓而死的人是谁

在黑屋里囚禁而死的人是谁

在仇恨里疯狂的人是谁

在杀人中高潮的人是谁

踩着尸体拾级而上的人是谁

我看到人把人视作猪狗

我记下人把人当作异物

我只是看到和记下



2、

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

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

和无知的草地谈心

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

我讨厌沙漠

沙子老是跑到鞋子里

脖子里裤子里耳朵里嘴里心里

我讨厌没有肉味的肉

讨厌假币讨厌赝品

讨厌自吹的神灵

讨厌精神的阉割

讨厌刀枪对肉体的权威

讨厌无奈的挥刀自宫

这里不是我的家

哪里有齐奥塞斯库

哪里就是异乡

是他

把枪口对准人群

是人群

把他枪毙

这就是滴血的神迹



就是我行走的路途

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

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彩云活着

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

挂在床头



3、

拒绝喝脏水

拒绝冰冷的微笑

拒绝带刀的热情

拒绝幽暗的眼神

拒绝飘忽的语言

拒绝阴险的花招

拒绝尸体上的鲜花

我不是高贵的凤凰

不是遗世的超人

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



只是

拒绝堕落到井底

我想抓住井沿看看蓝天



4、

每个人都是整个人类

如果我把屈辱当美酒

把告密当作第二职业

把杀父的贼子奉为神灵

把撒旦当作天使

那就是人类在整体坠落

我如果不能上升

也要下落得慢一些









1、黑衣老鬼



该腐烂的正在腐烂

该下落的正在下落

那个烂苹果

被小鸟啄破的烂苹果

还赖在秋天的树枝上



那条没有方向的大河

它流向哪里

它为什么那么黑

水草已经变质

大雁几十年没有飞临

鸭子纷纷死在河道里

游泳的少年

瞬间被漩涡吞没

那片神秘的沙滩

坟茔累累

野狗出没

那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乡亲们,善良的人

胆小如鼠的人

在自己家里呆着吧

半夜请你不要出门

那个黑衣老鬼撞上你

你不是发疯

就是突然死在床上







2、它操纵着世界



谁高谁矮

谁胖谁瘦

谁生谁亡

谁吃肉谁喝汤

全它说了算

它可以把太阳涂黑

让月亮变蓝

它一摸白马

白马变成黑驴

它按在树干上

森林开始自燃

它伸入湖水

蓝藻瞬间吞噬湖面

它指向妇女的小腹

妇女纷纷流产

它把恐惧

仇恨

邪恶

下流

种植在每个人的心里

就像荒芜的后院

珍藏着蝎子

毒蛇

老鼠

蟑螂





3、谜



男尸像废弃的麻袋

女尸像乞丐的包裹

数不清的尸体撂在大街上

纯粹的尸体即将腐烂

蓝天对一排排的尸体没有一点兴趣

暂时活着的人,软弱的人

远远地观望

血迹已经冲洗

可是

凶手是谁

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4、等待埋葬



巨石夹杂着碎石和树枝

从山坡上像洪水一样

像海啸一样

隆隆地涌过来扑过来

兔子来不及抬腿已经埋葬

野猪来不及嚎叫已经死亡

毒蛇来不及扭动已经断裂

采茶的砍柴的人像一只只老鼠

顷刻间搅拌在山体之中

不需要超度

不需要墓碑

一排排的树苍白地等待埋葬





5、成群结队



一个谎言拉着一车谎言

一个漏洞连缀一串漏洞

一个无耻抱着一摞无耻





6、清洗



一把无形的毒剑

随时可以落下

插在你的脖颈里

不容你争辩

恐惧就在空气里

就在血液里

就在骨髓里

为了安全

我用强力洁尔阴

把大脑一遍遍清洗





7、树



一颗歪脖子树

树枝上挂满消灾的红布

挂红布的人

或者癌变

或者精神分裂

或者家破人亡

都走在穷途和末路

一颗流脓的树

盘踞着数不清的毒蛇

无知的小鸟

站在树枝上

纷纷被毒蛇吞噬

楝子树

千年的楝子树

虎背熊腰的青年砍了它一支树枝

半夜里嘴歪眼斜

口吐白沫

不治而亡





8、尸体不会坐起



耳朵里塞上塞子

瞳孔上蒙上塑料

让血液变黑

让大脑停止转动

让冲动的手变成枯柴

不要翻动卷宗

不要开启闸门

不要触动床下的杂物

不要更换灰暗的窗帘

不要搅动浴缸的烂泥

把可疑的纸张藏到墙里

让所有的屈辱淤积心底

这样

才能保证死去的人不被回忆

鬼魂不来哭诉

尸体不会坐起

才能保证活着的人

安心爱低头吃

每天看一小时电视剧





9、它会死



我知道它会死

但我不知道它何时以何种方式死

是卧床三年还是戛然而止

是哧哧哧漏气而亡

还是嘣嘣嘣暴毙

是半夜被流石击中

还是自吞砒霜归西

我不知它不知

我知道它会死

但不知道它死后

变成一朵花

还是一滩泥







10、上帝的旨意



不可能让黑乎乎的河水变清

不可能叫停河水

不可能阻止森林的毁灭

不可预测可怕的地震

不可能走出这片荒漠

不可能飞翔

不可能把那个巨大的怪兽打败

不可能把那个走向死亡的人叫回来

让他去死吧

他只有死

这是上帝的旨意





( 翻译:王 滔
她的诗歌那么直接,小说却那么隐忍。
水煎mm读缪勒的文字读得津津有味,能否开贴讲课?
1,I.stability of possession;II.transference by consent;III.performance of promises.
2,中国的教育体系是制造SB的流水线。
3,一个充满着下贱历史的国家如何走向正常?
8# WIND

偶也是想在这里找高手解读她的小说。


赫塔·米勒这篇描写一个女性的内心挣扎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文字中无处不在的留白,,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