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与放逐
?? 一 ??所谓艺术家乃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是人类社会的感觉器官、感觉神经,能比一般人百倍灵敏地知冷、知热、知痛、知痒、知悲、知喜,总之,外界的一切首先能在他们那里得到强烈的反应。艺术家更具有别一种感觉,他们似乎能凝神地倾听、清晰或模糊地感受某种来自天空、来自另一更高视界的超脱的呼唤,因此他们时时存有一种思想超越、想飞升的要求。这是我所以为的对作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一般看法 ,一般的起码的要求,也是我阅读台湾作家三毛作品时一再得出的印象,从很早的时候起,三毛就显示出别样一种的敏感,别样一种的忧郁,别样一种对每一个生命瞬间的顿悟与理解,显示出别样一种的爱和怕。她十七岁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惑>>的主题曲:“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更与后来的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遥相呼应,响彻了三毛烟波浩渺的一生。我们说,青少年时期的三毛真的是带露的花朵,在阳光下颤颤巍巍、晶莹耀目,感受着大自然的每一呼每一吸,我们很难想象这样的花朵怎能容得半点的碰触和伤害。 ??可是一连串的打击偏偏接蹭而至,三毛失恋了,出走了,特别是新婚前夕,新郎却无缘无故突发心脏病,死在自己的怀抱中,这完全可以导致一个人对自身命运的不信任,导致整个生存信念的崩溃,无期是对于以爱情为依归的少女三毛来说。我相信这时候,礁石那样潜伏在我们民族生活和民族心理中的许多带有宿命色彩的阴暗名词,比如女子“克夫”之类,一定会壁虎一般爬满三毛的意识。于是一次不成功的自杀真的发生了。等到三毛再一次负辱出起,来到撒哈拉沙漠时时候,面临的更是极为黯淡的局面:荷西本来并不是理想中的爱人,婚后感情生活也并不是美满,三毛作品中大量的细节都可以证实这隐秘的一点,当然更不用说物质生活的艰难和屈辱了。在命运的打击下,三毛无处可逃,早已是心力交瘁,花零枝落,残红满地,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一个人怎么失败成这样?这样的失败什么人能担当得起?也许是下意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吧,三毛开始拒绝承认这一切,拒绝承认生存的本相,拒绝正视命运的狰狞面目,拒绝承认她是一个失败者、可怜虫。三毛开始着意美化、装饰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三毛开始了一连串的自我欺骗,自我说服,在这里,三毛本性中原有的倔强、好胜、虚荣以及后天得来的艺术素养,都给了她极大的帮助,虚荣和好胜让她获有了欺骗自己,让自己闭上眼睛的心理基础,艺术素养又让她具备别具一格、标新立异地看取生活的眼光。她一心要让自己相信:不是她的命运太凄惨、太可怜,而是她自愿过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浪漫、潇洒,“好玩”。三毛的所有行动都是显示着这方面的努力。别人嘲笑她住所的寒酸,她却能将如此如此寒酸的地方布置成圣殿,让人折服、称颂不已;别人可怜她生活的困苦她却说不经过物质生活的困难,是对每个人在经验上的多多少少的损失;荷西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却说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无钱买木料,只好拿装运棺材的木板做家具,三毛不但不尴尬,好而觉得别有一种情趣,“好玩”等等,“好玩”成了三毛的口头禅,遍布在她的全部作品中,如一根点土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杖,化解了三毛头顶上的一切不幸的阴影。多少的痛苦,多少屈辱,多少的无可奈何,都在“好玩”的笑声中化为潇洒的一挥手。这实在是出人意料的效果:困苦的生活不但没让她消沉、尴尬、,反而成全了她,衬托得她更加超凡脱俗、飘逸绝尘。三毛更通过文学作品的创作,有意无意间将自己扮作了热爱生活、拥抱生活,并且正在幸福地享受生活的欢乐天使,塑造成自己心目中、也是千千万万少男少女梦想中的英雄,浪漫而潇洒的三毛的神话就这样诞生了。 ??这里我们必须注意三毛的人生信念,那种对生命全身心的热爱和投入,这种观点的得来如前所述是苦难后的成熟,带有极大的苟且和无奈,但一旦被接受,便成为三毛全部的生活态度,让她能勉强承受住命运的残酷打击,度过黑暗的岁月,让她能平静安详地看待人生,容纳人生,并且享受人生。用三毛自己的话说是让她由“二毛”变做了“三毛”。当别人冷漠,你自己不会先笑,先热情啊!三毛来大陆旅行,有人向她抱怨住房狭小,三毛说你们的住房非常好,小就小一点吧,打扫干净了,一个纸灯笼一排,一个竹帘子一挂,一张烟雨图一放,一枝杏花一插,这不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家吗?你说你住得坏,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布置?对大陆的生活三毛当然有深深隔膜,她无法理解置身其中的具体滋味,只是处部地用一个游人的诗意去看取一切---我们抛开这点,单纯地分析三毛这番话,确实有一种很高的大境界在。三毛四处旅行漂泊,主要喜欢看的是人,人的生活,而不是自然风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品出它的美与和谐,“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其中了。"三毛无愧于读者心目中,也是她自己心目中的快乐天使,走到哪里,便将热情、欢乐带到哪里,让一切人一切事物都消融、沉浸在她周身弥漫出的如水的温馨之中。三毛以她一贯的惊世骇俗的语言,渲染她的理想职业是做一个抬破烂的人,在大街小巷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如同天上的飞鸟,空中的精灵。在这里,以非凡的热情爱恋生命、拥抱生命、享受生命已经不是一种生活态度,而升华为一种信仰、一种心灵的依托、一种身心所系的所在了。三毛如落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抓住了尘世的生活,一旦自以为抓牢,便拼命吸附在上在,双眼紧闭,神情亢奋迷离,也就是说三毛已经将她的全部,灵魂的肉体的,全部交出来了,贡献在这生命的、现世生活的祭台之上。 ?? ?? 二 ?? 我们知道,从青少年时代起,对人生奥义的执着追寻就是三毛生活的主题,在经历了如许的大波折大磨难大觉悟后,三毛终于找到了。我们一边陶醉在三毛的激情之中,一边又有着隐隐的担心和不安。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的生存是可怕的,那犹如无根的飘蓬,永远随风来去,恍恍惚惚。而一个具有强烈的信仰要求,从而饥不择食地将身家性命胡乱寄托的人就更为可怕。三毛对尘世生活的献身无异于沙上楼阁,实在太玄乎危乎。每个明眼人都会清楚,三毛在玩着一种可怕的游戏。果然,随着荷西的撒手逝世,三毛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顷刻间灰飞烟灭。当我们读到荷西死后,三毛天天去墓园陪伴,日复一日隔着冰凉的泥土与荷西交谈,日薄西山,暮蔼沉沉;当我们读到有多少年时间,三毛如丧家之犬,如游魂一般,在西非拉芭玛岛、马德里、台湾之间飘来飘去,不知何处是归宿,于是我们不能不深深感到,人生是多么孤独、脆弱,现世生命是如此不可靠,如此让人难以信任。父母之爱、姐妹之爱以及读者大众的崇拜都是很虚很隔膜的,唯有三毛自己知道,实际上她是怎样的赤条条一无所有,我相信这时候三毛一定是经受着噩梦般的惶恐的折磨和压迫,无论是睡去还是醒来,浑身都是湿汗粘粘,力短气虚。这时候,三毛只有两条路,第一条便是再成立一个家庭,她应该重新有丈夫,特别是要有小孩,人便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一定要有信仰,要有心灵的依靠和归宿,要有一个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处。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绝对物质或者说虚空的世界,那么家庭和后代便是我们的最终寄托和归宿。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结婚,成立家庭,就要生育后代,其实这绝不只是纯粹的结婚和生育的问题,而是关乎信仰,关乎灵魂的归宿的问题。我们是绝对的生殖崇拜者,生殖力是我们唯一的宗教,我们唯有借助子孙后代的繁育绵延来实现每个人意识深圳的对不死的向往、对物质生命的超越、对某种属于无限的东西的呼求。我相信三毛一定会深深地意识到,当一个人年老时,特别是死亡来临,儿孙亲朋的哭声便是漫漫一生中最实在的唯一的温暖和安慰。原先我们太无知坟短视,总认为死者的葬仪比如做道场、开追悼会、大操大办等等,都是生命的繁文缛节和虚情假意,现在才知道这一切的热闹全是关乎死者的。人生最深层最终的悲哀莫过于在孤寂中死去。三毛现在所踏上的正是这样一条绝对听不到哭声的黑暗路途。 ??其实这时候的三毛几乎就要踏上另一条路了,她与另一空间相隔之遥,只用迈一步,半步,甚至只有一纸之隔,就可以投入到另一种大爱的怀抱之中。我们每个人真的无法为自己承担一点什么,物质的生命无法为我们承担什么。我们唯有将自己的全部贡献出去,贡献给那广布世间、广布宇宙的大爱。可是在这隐约而又无所不在地圣光面前,三毛再一次退却了。在这一点上,我始终弄不明白三毛为什么跨不出这一步,跨不过这一纸之隔。这是一种什么纸呢?听说三毛出生于一个宗教家庭中,血液中应该流淌着特定的基因。可是在信仰问题上,三毛真是一塌糊涂,她自己也说:“我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三毛真的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用前面的话说是一个生命崇拜者、生存崇拜者,或者干脆可以说,是俗世崇拜者。也许三毛真的过于脆弱、虚弱,永远缺乏正视自己的勇气,即便是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也完全建立在一种回避的掩饰的基础之上。这决定了她始终只能在现世生活层面上浮沉缠夹,而无法经由对经历对世界真实面目和人类生存真实处境的认识而达到某种澄明之境,而踏上通向彼岸的路途。直到这时候,三毛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那点可怜的现世的虚荣,是怎样保持好不容易建立的英雄形象英雄神话,她觉得她应该永远是众人心目中的快乐天使。与此同时,读者大众也不允许他们心头的英雄偶像就此消失,他们要求三毛永远是那活泼可爱的快乐天使,他们甚至明确表示不希望三毛再婚找丈夫,不希望三毛有三十年河西(荷西),再来一个四十年河东。即便说现在三毛身世凄凉,但正因此才更会平添一种凄艳的美,更具有一种悲剧色彩。这时的三毛其实也是一种被异化,她不是以自己的作品培养读者,而是按读者的要求塑化自己;不是三毛塑造作品中的人物,而是作品人物塑造自己了,是英雄神话在塑造自己了,一副沉重的枷锁紧套上三毛的颈项,她不由自主地完全在为别人活着。 ??如果说三毛神话的形成是无意的,不知不觉的,那么成为神话中的英雄以后,特别是现在要维护,保持住自己的英雄形象,便是一种竭力的勉强的制造,有意的设计了。又如果说从一开始,三毛的浪漫和潇洒就有一定程度的虚假和做作,那么现在的做作更为明显,更为人工痕迹,更为矫情。<<闹学记>>中所描写的三毛完全是一个活泼、纯情、天真、娇嗔的少女形象,<<星石>>篇中表现的也绝对是一种刚涉入人世的少女的初恋感受,而实际上这时的三毛早已经四十多岁,可以说是徐娘半老了。三毛到大陆的时候,一大把年纪更是时时处处做孩童状,居然向表舅讨要一只小皮球,然后天真可爱地拍起来,显示自己的“乖”,等等事例不一而足。现实生活在三毛这里变成了舞台表演,到处是效果、夸张,到处是极厚的戏剧味。三毛不光自己表演,还要求周围的人一同加入她的演出,一同配合着或笑或哭,大喜大悲,一同大惊小怪、一惊一乍。不配合就会冷场,配合下去吧又过于别扭,所有朋友说,与三毛共处的时候也许确实很欢乐,但情境一过就会感到很累,很难过,因为那里面带有太多不真实的成分。三毛不只累了别人,更累了自己,她竭力用人生这种外部效果,外部欢乐来抑制毒蛇般咬啮着自己的孤寂,她要将自己的内心深深地掩藏,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敢让自己看到。实际上掩藏的结果只会让孤寂更深更甚,而更更甚的孤寂又反过来使她更进一步掩藏自己。三毛掉进了生存的恶性循环之中,终于以自杀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石破天惊之举来做最后的一掷,以取得一次更大的高潮式的舞台效果﹐为自己浪漫的神话的一生划上了一个漂亮的句号,显示了她在尘世泥潭中的万劫不复。 ??三 ??我们并不否认三毛对人生的乐观态度,不否认三毛的入世精神。其实很多伟人、很多精神探求都都是入世的,都极端的热爱生命,贪恋生命,并且虚荣心极强。正因为强烈的现世精神才带来不可遏制的对现世的超越的愿望,对某种不朽的、永恒的终极追求。我们理解三毛的虚荣,我们理解三毛始终以一种入世的方式,以与生活相化相融的方式达到超凡脱俗、标新立异的效果,从而不断完善和发展自己的英雄神话,而这种神话的自觉制造和维护,又是为了更好地取悦读者及大众,借以达到更好更高级的入俗甚至媚俗---所有这一切我们都能理解,我们不理解的仍然是三毛为什么不能进入另一更高的灵魂空间。世界是由大地和天空构成,互为因果,缺一不可。三毛是天生的流浪者,全身每一个细胞神经未稍都充满飞升的要求,但是世界在三毛这里却是残缺的。三毛只是知有脚下的大地,只能在现实的泥潭中苦苦挣扎,越陷越深,却不知抬头就是天空,不知道在她头顶的某一高处,有一抹温馨、慈爱的阳光宛如博大安详的面庞一般,向她投来关注焦虑的一瘪,终是叹息而去。于是三毛永远成了放逐在茫茫沙砾之中的流浪者,她的额头醒目地刺有一行大字:永不得返! ?? 有时我想,三毛的局限可能正好与她的不停浪游有关。三毛是一个行动着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生永在旅行、永在表现,她能用行动、用肉身动作表现一切了,这样一来其内在心灵发展必然会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凝神谛听、察微烛幽的感觉力也会相对萎缩。其实更多的灵魂探求者、灵魂探险者都生活在静室中。也许他们精神的漫游越遥远,越心骛八极,外表上倒越是平静,甚至僵硬、干枯。三毛的确太活泼了,太具有灵动的个性了,太肉身化了。不过尽管如此,三毛仍是我们这片土地上极少见的能将自己的心灵与作品水乳交融的作家,她用脆弱的生命在苍茫的大地上写下了永恒的呼唤和祈求,完整地表现了被抛弃的可怜人类一以贯之的傲慢、痴顽和不屈。?(19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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