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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9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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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半窗灵鼠斋的文字---------放题
本帖最后由 邱晓云 于 2013-1-29 22:21 编辑
放题
燕坐道场经十劫,一一从头俱漏泄,世间多少守株人,掉棒拟打天边月。------径山杲颂
2012年。冬。乌鲁木齐路帮华山路交界朝北一点,早先树了有毛廿年的“六本木”招牌,这次走过,发觉终于拆掉了,换了别样的店招,不那么大、堂皇和引人遐想。再往前走没几步,日料的幌子明灭着,那就是大饼和阿平约我来吃夜饭的所在。
夜七点,延安西路穷凶极恶地堵,他们几个都晓得我没有车,必然步行,都陆续消息来,意思先坐,先吃,不必等之类。我把破手机揣回右边大衣口袋,张这黑测测的楼吐出来的都是一堆一堆下班白领,争先出转门,纷乱说电话,还免不了和工作搭界的种种,半分钟,电梯瞬间清空,听孤单单一只我和满把肉夹气,屏息升到五楼。妞们穿着靛蓝色简易和服,扑出来,大声喊着日本话招呼,装得好像和约我吃饭的人一样,彼此认识有“六本木”招牌那么久的时间。
混合着龟甲万酱油的热气也扑出来,和煦香甜,叫人不得不摘帽子,扯围巾,末了卸下大衣,手搭这么重的一堆往里走,一个女招待做前导,怕鬼一样,故意冲着没有人的前方,高声喊着大饼订的包厢名字,高野圣还是歌行灯,诸如此类。拐了两个弯,看见堕底一小间,要脱鞋踩进去,里面已经坐好一个女人,低头笑嘻嘻的看手机,听见拉门响,抬头看我,原来是小南,自从92年高中毕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今天的她看起来,居然和廿年前没什么两样,貌似皱纹都没有一根。而她毕竟认我不出,撑起来坐端正,很仔细的看着这个比当年重了四十斤的胖子蹒跚走下来,回一阵神,才犹豫地说对了我的名字。
你好,实在很惊讶,要是走在街上,看见你会有穿越的感觉,基本就没怎么变嘛。我也坐稳当,把衣物摆好,这种日料店总是在地下挖一块方,大家却还是垂足坐,也算改良。她善良的圆脸上有什么灵光一闪,你别乱说,我老多了,你没和阿平一起来?我摇头,他要上班,在小东门呢,过来少说也要四十分钟。阿平是我死党。有一些人叫朋友,例如今天一起吃饭的大饼,或者周小姐之类;但阿平,只好归于死党这一类。陈村说的好:死党,就是讨饭第一个会想到的人。这个死党,高三生过一场大病,小南会每天熬好鸡汤,带着很多纸鹤送到病房去,这事儿一直令我有些诧异。
阿平原来的家,住在延平路武定路那块,90年是一大片弄堂,那种风貌今天在武定路胶州路,政府觉得害羞,用砖墙围起来的那些民居,还有呈现。当年那一整片,很乱,什么样的房子都造得起来,记得大饼家就在附近,简直像一座五层的城堡,窗户比枪眼还小,里面少说也住了一万个人。阿平家是一幢三层小楼,底楼是邻居的,二楼吃饭,我们来了闲坐坐,三楼是外公外婆的卧室,阿平自己,住在楼梯下的三角形隔间里,只放得下一张小床,满墙贴着繁难的英文单词,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唱片和书,记得我就在那里读过《酒吧长谈》、《潘德莱昂上尉和劳军女郎》、《性的人间》、《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我们互相赠送对方不喜欢的唱片,有一天阿平指着科塔萨的一句话给我看,大意布鲁斯是虐淫狂的音乐。我想自己是个取向正常的人,所以,这话说的大概也没什么道理。继续买三角洲布鲁斯的唱片自奉,或者送给他。
就着仓木麻衣的慢歌,服务员进来打躬,询问。小南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移向桌对面的我,你喝点什么?我说那今天是放题?她点头,要了一杯清酒,我要了扎生啤,等酒的时候,周小姐到,进门毫不费劲的认出我,紧挨着小南坐下,两个女人拥抱寒暄过,周小姐问我,是不是认识地主陆,我说见过,蛮好白相的一个人,于是三个人举杯,说好久不见啊好久不见。周小姐现在住古北,上海话说得流利了很多。我慢慢地喝着啤酒,想二十年光景,放在认识的人身上,原来变化并不算大,每一个人,都强横地维持着自己累积的习气,擦抹不去。门又开,这回大饼和阿平一起走进来,房间里轰声闹猛,两个男人坐在我边上,说几个段子,吩咐闻声而来的服务员,阿诺我们要什么什么和什么,桥多马代,还有什么什么,要不了十分钟,日料的盆子碟子很快就堆满一桌。
放题的鱼生,不可能精良,但是好歹量大,周转快,想不新鲜也不容易。吃着开始攀谈,无非是些老话,阿平那年怎么生的病,小南与周小姐怎么炖的鸡汤,折千纸鹤存一大玻璃罐,下午探望时送进去;然后,廿年都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想说也无从下手。我痰嗽一声,清一清场面,说惭愧,他这个病,是我耽误的。阿平接口说乱讲,没有的事。我说千真万确,小南不转睛地看我,我就续下去说,那个时候,阿平已经是孤儿,守了一年多孝,某天诉,心口闷,透气不过来,夜里盗汗,老是要醒。我这个糊涂虫,就领着他去同仁医院看中医,想读书劳苦,喝点中药补补气,碰到个年纪轻的十三点,大笔一挥开了药出来,煎得满房子异香扑鼻,可是卵用没有一点。记得清楚是周一,班主任找到我说阿平住院了,病毒性心肌炎,问家父有没有医院里的关系,我才晓得,这要是早早去看西医,何至于此,可不就是我耽误的么。五个人默然点头,意思是我耽误的不假,又纷纷举杯,清酒梅酒啤酒烧酒每个人不同,一口下去,筷子纷纷披削向就近的碟。小南原来有量,脸红红地指责我,你这个人非常的不懂事,我们女生,都是每天去医院看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我们从来没看到你在医院出现过。我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其实我去过一次,那个时候的他,(手虚指一指阿平),快好了,戴着耳机坐在医院走廊上,听的音乐那叫一个咆哮,当时我想,哇,都能听这么厉害的金属了,估计快痊愈了吧。
阿平家虽然窄小,唱片书籍以外,最吸引我的是水泥扶手,他外公外婆的年纪,都是异常的大,眼睛也都不太好,外公几乎完全失明,行动上下都靠摸索,收音机里永远在高声播着海外的宗教台,你不必做什么,只要把自己的心放下来,把自己交给主就好了,楼梯响,老先生比缓慢还要缓慢的从三楼下来了,背景永远是沉稳的教义敷陈,因为开了门,声音更显得无比嘹亮庄严。那扶手的颜色都是透明的冷灰,长年的抚摸攀援使得水泥的粗糙颗粒尽数被磨平,磨圆润,上了一层七八十年的包浆,摸上去绸缎般绢光。
1994年,说某天我顺着这样销魂的扶手走上二楼,张一张阿平的小三角房间,门没锁,人也不在,满床的书和cd,墙上贴着《音像世界》印的枪炮玫瑰大彩页和《北京杂种》电影海报,最上本摊开的书是《鼠疫》。我叫,三楼阳台上有应答,看他在那里晒牛仔裤,那年我们这一辈人都还在大学里苦熬的时候,阿平上班了,有了平生第一条黑色501,不遥远的将来他会拥有更多的levi,渐渐开始不满足,挑选更为小众的品牌,特别是levi在广东开厂以后,他转向了昂贵的收藏级行列,连我后来都知道了“阿波正蓝”这样奇怪的名称,或者兴致高了去“take 5”转转,我一直奇怪阿平为什么要在墙上挂我写的字或者画的画,他穿破的甲胄一样的牛仔裤,如果镶个框子挂起来,气派多了。尽管他后来结婚,有了孩子,买的是安全宽大的大众越野车代步,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会拖着毫无兴趣的我去看哈雷摩托新款,买意大利手工缝制的登山皮靴,在某个太太出门的午后,完全忘记自己的心脏状况,找我一起抽所罗门银管,打开一瓶不能告诉家人价格的纯麦芽威士忌,2009年的我们,坐在大房子的大沙发里,看他吐出一口烟,说94年,连张裕都能做出像点样子的红酒,那是怎样的年份?美国原产的501,只有wings鸿翔和美美买得到。我说,是啊,你家对门开了全上海第一家粉红色的金鱼缸,四五个小姐,穿得很少在里面对着我招手。
你进去了?满桌人放下筷子,大饼和小南都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
没有。那个时候我很迷信,觉得精力消耗了,可能就没有力气好好考试。
所有人都大笑,可是你的数学还是很烂啊,可以载入学校史册的烂。
外面大概很晚了,隔间的喧闹声变得小,脚步声响踏一阵,过后归于沉寂。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第几杯酒,反正端上来,说两句话,酒喝干净了,自然还会有新的端上来。所有人都喜欢吃海胆,也不晓得叫了多少次,大概全世界的海胆都要胆寒。右手轻轻碰一下面前的瓷碗,我的味增汤已经冰凉。小南酒量真心不错,喝到现在,也没见多少醉意,静静地一点点小口抿下去。大饼和阿平站起来,说我们出去抽一根烟,你们继续叫海胆。两个人歪斜着拉门,趿着鞋走出去了。我放下杯子,终于可以对着小南问这句话:你知道阿平喜欢你么?二十年了你们两个,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
什么?小南不相信的看了我一眼。从那时候起到放题结束,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也不是哭,就是那样子没有一点声音的不断流下来,像极了她喝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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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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