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2226
- 帖子
- 6753
- 精华
- 10
- 性别
- 男
- 来自
- 上海
- 注册时间
- 2008-4-12
访问个人博客
|
沙发
发表于 2012-8-24 08:50
| 只看该作者
杨早 凌云岚:东方西洋镜(第2页)
——20世纪初期上海通俗小说中的西方形象
进入专题: 上海文化 殖民
● 杨早 凌云岚
“唯利是图”成为他们大多数人身上的标签。事实上,正是在鸦片战争之后签订的《南京条约》中,上海被规定为五个通商口岸之一,从此对西方敞开大门,而洋商在中国所能获得的最大利润,无疑也来自鸦片这一充满罪恶的交易,因此,洋商在中国的形象可想而知。首先,他们是强势的,居高临下,且利用这种身份巧取豪夺;其次,他们在面对中国人时傲慢无礼,哪怕是面对官员;再次,他们在中国的生活奢华而无节制,并享有大量特权。这一切在当时的小说中都有所展现。
因为职业的关系,大小洋商在日常生活中大概是和中国人交往最多的西方人,在一系列的官场小说中,洋商的形象至少有一个类似点,即利用中国官府的“惧洋”心理,欺压中国百姓,寻求最大利益。当然,此类小说与其说在批判洋商,莫如说在讽刺中国官吏的无能黑暗,洋商在这些小说中既没有名字,也不存在性格描写,更像是一个“符号”。如《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三回,有一个治下极严的制台,面对洋人却惟命是从。他治下发生两起“涉外”案件:一是一个洋人从中国人手里买地办玻璃公司,却被骗了;一是洋人负责讨债,逼死了一中国人,引起众怒。而制台的处理原则是:“洋人开公司,等他来开;洋人来讨帐,随他来讨。总之,在我手里,决计不肯为了这些小事同他失和的。”
在展现洋商形象的小说中,《海上繁华梦》是比较特别的一本。在《海上繁华梦》中,最先登场的洋商是大拉斯,小说中描写他“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搳拳”。大拉斯混迹于一群中国人之间,其行事方式、生活习惯似乎并无多少不同,打麻将、叫局、甚至用中国话开玩笑,无一不会,只有偶尔从口中蹦出的“佛哩孤得”(VERY GOOD),提醒读者这是一个外国人。大拉斯和一般中国的浪荡子弟混在一起,结局是由于生活放荡,被国内的上司解雇归国。其在小说中的功能其实和他过从甚密的败家子弟没有多大区别——警醒读者而已。不过,作为洋商的大拉斯在这个小社交圈中的频繁亮相,倒确实渲染出上海这座城市特有洋场氛围:洋商和普通中国人的密切交往只有在这里可能实现。
《海上繁华梦》的下部,登场的是另外两个洋商:麦南和富罗。麦南替自己的两个中国朋友打抱不平,答应为在赌场上被骗的他们讨回公道,也由于他的洋人身份,官场对他代禀的这一案件相对重视。另外一个富罗,头次出场便是喝醉状态,此后更借助麦南之口,说出他的酒性不好,经常喝醉闹事。富罗又结识了假洋人“贾维新”,从此两人常常结伴出入青楼,每每生事,打妓女、摔东西、呕吐……在小说中是典型的反面角色:“一来他脾气不好,动不动要乱撒酒风,二来他自从认得了贾维新,学了许多坏处,吃酒只花下脚,节上边没有酒钱,局帐更是不必说了,一齐多写入漂字号里。人家见他是个洋人,当面只是没奈何他,背后却咒骂得个不可收拾。”
这类洋商形象的出现,其实已经将洋商纳入到上海的日常城市生活之中,他们在小说中的不同行为举止或严谨、或放荡、或小心、或滋事,其不同面相的呈现已经使得他们的性格不再是用“洋商”这一单一标签所能概括,这是否也说明,西洋人的形象在脱离了最初的“奇”之后(强调中西之别),已经进入到可以被“平视”的更丰富的阶段呢?综观1920年代到1940年代上海小说中的洋人形象,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不单单是洋商如此,总的说来,西洋人的形象在上海的小说中越来越日常化、多样化,他们被关注的原因和重心不再是“洋”人这一身份本身,而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文化心理等等,换句话说,他们不再只是“洋人”,他们终于回归普通“人”的行列。
洋官与巡捕:内陆和上海的不同面相
上海开埠初期,英租界的司法权仍由官府掌握,领事馆的意见会成为影响官府的因素之一。但 1853年小刀会起义,租界内避难人数剧增,导致各类案件数量陡升,出于对中国官府办案能力的不满,英国领事最终签订章程,规定在租界内拘捕华人,须取得英国领事同意,无约国人犯罪,均直接由他处理。在随后的发展中,租界的司法机构逐渐成型,最终使得租界成为一个特殊的司法管辖区,并拥有一种中西混合式的法庭。
1869年,会审公廨在英租界出现,专门负责审理租界中的各类案件。在其创办初期,日常审理的案件多半是小偷小摸、夫妇离婚等小事,由于善断家务事,洋公堂在当时的竹枝词中形象甚好:好似春风凭作主,朝朝总为判花忙。除此之外,这里审理的案件多为初入租界的乡下人,因触犯禁令而引起。有学者指出,会审公堂的司法规则与实践是一个历史性的跨越:华人首先是在租界的法庭上学习到运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法律的至高权威首先在租界得到确立。
也因为租界的这一管理制度和司法制度,使得租界内外的洋官员在小说中的面貌大不一样。在风气相对闭塞的内地,华洋之间的冲突相对容易暴发升级,因此洋官员总是在此类冲突中以较为蛮横强硬的形象出现,例如《官场现形记》中,驻江宁的两江制台不留心,在领事馆附近处决了一个中国犯人,就会引来领事的抗议。
而在租界负责审理案件的洋官员、维护治安的巡捕,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法律正义的象征。会审公廨的场面在晚清小说中屡屡出现,而巡捕们缉拿罪犯的身影也成为晚清小说中一道颇为独特的城市风景。《新上海》中,这样描写“洋公堂”:“见那衙门是外国式筑造的,两人走进,见中西官员已在那里开审。左首坐的中国官,右首坐的外国官……只见巡捕、包探一起一起把案子解上来,有拆梢的,有打架的,有雉妓拉客人,有拐卖妇女的……有华人控华人的,有洋人控华人的……”
《续海上繁华梦》中,怀策等一群人以开设总会为名,私立赌场,骗取无数钱财,后来遂由治之找到一个热心办事的英国商人,由他出面,写信至巡捕房检举,经中西包探联合出手,才一举消灭赌窝,为地方上除去一害。小说中的一班反面人物,大半都因各类案件被拘捕至公堂,或禁闭狱中死去,或被逐出租界,一系列情节的设置,包括洋人严肃办案,不徇私情等,显然都表明作者要将租界洋人的法治作为一种正义的象征。
依法管理租界,使得租界内的社会秩序、城市环境更加有序,显然也赢得中国人的赞赏。《续海上繁华梦》第六回,便有一个纨绔子弟戚祖诒登场,这晚在妓院吃得大醉,走到马路中间发酒疯,拦着过路的马车不让走。这时,路上来了一中一西两个巡捕,将他押回巡捕房关了一夜。次日清醒后申斥放出,小说中写道,他身上搜出的各物,一律归还,一件也不少,且“一个钱也不要难为,一些儿也没有受苦,只在押所内住了一夜。此因捕房中例禁需索,查出必定重办,不比中国衙门局所,动不动耗费重重,真觉不可同日而语”。该书十八回又记叙曾小溪借助酒兴,让马车飞速奔跑以至失控,“后来直跑到大新街上,来了两个有肝胆的西捕……预先备有七八尺长的一幅洋布,急忙左右站着,将这布料抖将开来,尽力扯住两端,仿佛在马路上打了道墙”,这才阻止事端。次日车主在公堂会审,中西官员判决赔偿各类损失、医药费等,使得受害者在“堂下边口颂青天,欢声大作”。
类似情节在近代上海小说中一再出现,其背后所带出的是中西方完全不同的法律观念和城市管理经验,在这方面,领先的西方人充当了中国人的“导师”,这也就难怪在上海小说中出现的洋官员、巡捕的形象在西洋人形象中一支独秀了。而随着历史的前行,租界制度的变化调整,会审公廨终于成为历史名词,在民族主义日益高涨的20世纪,上海小说中洋官员的形象日益减少,西人巡捕(包括印度巡捕)的存在则更多地被视为国家主权不完整的耻辱象征,他们的形象也在悄然经历着新的变化。
买办和西崽:介于华洋之间
中国人对于“买办”和“西崽”的态度相对复杂,但总的说来,多数中国人对他们持一种蔑视的眼光:他们被视为“洋奴”,身为中国人却甘心为洋人做事,使得他们在品性上具有了不可弥补的缺陷,也因此不论他们最后是否能成为大富之人,他们在小说中出现的面貌总是不那么讨喜。
“西崽”一般用来指称在洋人手下打杂,或者在西餐馆、西洋百货店等处工作的伙计,他们的身份相对较低,从事的工作也不受人尊敬。小说中常常出现的是西餐馆的西崽,不过其形象相当单一,和中国餐馆内的同行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收取的小费似乎比后者来得丰厚。身份特殊一点的,是在洋行工作的西崽,又分为“房里的”和“写字间”的两类,写字间西崽其实相当于实习生或者最低级的职员,“房里的”则比较特别,《新上海》中说这一类西崽“房间里一切事情都要他做的”,例如“洗马子、倒便壶、洗澡擦背等等”。做这样低贱的工作,服务对象又是外国人,他们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不过《新上海》中的这位西崽,却因为做事巴结,颇得洋主人的信任,很快升到管家,几年后更成了洋行的帐房先生,帮主人做生意的同时,自己也找机会大做房地产买卖,前后不过十多年,居然就积累了八九百万的家资,成为上海的首富。
“买办”的身份高于“西崽”——这一称呼来自“Comprador”一词,中文音译为“康白度”,原意是采买人员,中文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的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和西崽一样,“买办”由于介于“华洋”之间,且往往因为懂外语而在居中交易时占中国人的便宜,其形象自然也不见佳。
在20世纪早期的通俗小说中,买办在中国人眼里,除了洋奴这一身份外,更可恶之处还在于他们常常仰仗洋人的力量,在生意场上进行不公平竞争。《海上繁华梦》中最先出场的买办“说得好一口‘也斯渥来’的外国话,写的好一手‘爱披西提’的外国字,在西人大拉斯开的大商洋行做买办”,这个人打扮的异常华丽,花钱极其散漫,然而其实“内里头却也有限”。书中给他安排的下场也相当凄凉:他的老板因为出入妓院,名声不好,被召回国,他自然也就跟着失业,“听说今年坐在家中,没出过门”。
使得买办形象更复杂化的,是1930年代在上海流行的左翼文人创作的小说,买办资产阶级作为西方资本在中国的代言人,成为左翼小说中被批判的对象之一,其中最经典的文本当属茅盾的《子夜》,通过买办资本家和民族资本家之间的残酷竞争,来展示中国的民族资本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无力成长的时代悲剧。小说中倚仗外国金融势力最终击败竞争对手的买办资本家赵伯韬,其人物性格的复杂也远远超过了早期小说中的“康白度”们,成为其阶层颇具代表的人物之一。
要言之,在上海开埠已久,华洋社会已界限渐泯,但又尚未“工业化”,成为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之前,也即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与阶级的理论尚没有足够的剖析对象之前,“西方”与“西方人”,在上海通俗小说中,仍是被放置在传统社会的框架中加以叙述与想象,在已经尝到西化甜头的上海人眼里,西方的路政、法制、器物,都是较之老中国更先进的,而洋人,也不再像开埠之初那样非我族类,难以理喻。国既未亡,街市太平,正不妨以洋为时尚,傲视尚未开化的“乡下”——即使是京师,也须到上海才能吃到地道的大菜,看到原装的西洋把戏。
小说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不承担卫道的使命,这就使得通俗小说作者在看待迥异于中国社会的“乱象”时,比起《沪游杂记》、《淞南梦影录》等文人笔记来,多一份平和与趣味,也更贴近上海市民的真实心态。而众多小说在不经意间,构造的是一个畸形而虚幻的“消费社会”,它借助外来资本的输入与内地资源的输出,实现了当时中国国力远不足以催生出的“洋场风景”。这种描写,对于日后关于上海的叙述与想象,有着笼罩性的影响,从日后的左翼小说到“新感觉派”再到跨越数十年后卫慧、郭敬明甚至王安忆的上海书写,叙述者历尽沧桑,但上海作为西方镜像与中国内地的差异化描写却历久弥新,这几乎已经是内在于上海的某种文学基因。罗大佑《夜上海》中唱道:“洋场十里,华灯凄迷。”照亮这十里洋场的,毕竟还是凄迷的“华灯”,中国的叙述者也必得在这难描难画的已化入骨血的西洋景里,才能照见这座都市的独特、瑰丽与孤单。
共 2 页: 1 2
进入专题: 上海文化 殖民
文章分享到: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0推荐
本文责编:banxian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天益学术 > 历史学 > 中国近现代史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6696.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上海文化》,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
豆瓣http://www.douban.com/people/knowcraft
博客http://www.yantan.cc/blog/?12226
微博http://weibo.com/186227628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