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米兰•昆德拉的哲学

米兰•昆德拉的哲学
译者:SCWalter

http://select.yeeyan.org/view/370724/384287

爱、死、喜、悲,这些常见的主题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各种情况下和各类媒体中都能找到。捷克裔法国小说家米兰·昆德拉通过在他笔下人物和读者之间架构起一种深层的精神联系,对上述每一种主题都进行了极为深刻的探索。昆德拉常常将自己置身于小说之中,与自己的创作进行互动;同样地,他也邀请我们这些读者参与其中,请读者与他笔下的人物建立起联系。贯穿昆德拉小说始终的是他大声疾呼的一个重要主题:人生不过是去往何方与来自何处的事情。在他的几部小说中,昆德拉从几个不同方向对这一主题进行了展开阐释;通过昆德拉以哲学为导向的方法,这些阐释过程触及到了人类生活的观念问题。

米兰·昆德拉之所以能在每部小说中对主题和人物进行如此深刻的描写,之所以能在写作过程中运用如此渊博的知识,原因就在于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最能体现出他对笔下人物有着亲身体验的例子就在他的小说《无知》中。昆德拉跟小说中的两位流亡者伊雷娜和约瑟夫一样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捷克共和国,而且和伊雷娜一样,他也移居到了法国并居住了30年左右。(译者:昆德拉1975年移居法国并一直定居在法国。)他的个人经历融入到了他的小说以及他与书中人物的深层联系之中,这有助于让他小说中的情境在读者眼中变得更加真实可信。作为一名深受他人影响的作家,昆德拉还从他个人生活之外的地方汲取灵感;他围绕着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和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等人的思想创作了一些作品。穆齐尔最著名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与昆德拉的一些作品有相似之处。《没有个性的人》审视了社会道德和智力的下降,并观察了众多人物的心理生活和精神生活。尼采着重讨论了永恒轮回和“最沉重负担”的理论,这也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重要主旨。这种来源于外部的影响与自己生活的影响结合在一起,进一步加大了昆德拉作品主题的深度。



《无知》

人与自己故乡之间产生的联系是一种几乎坚不可摧的联系。昆德拉在小说《无知》中对这种所有人类都拥有而有时却意识不到的深刻联系进行了思考,这是一种人与自己出生之地的联系,这种联系通常又与人类希望把自己与过往区分开来的需要有关。在《无知》的前40页里,昆德拉就已经开始对人与故乡的联系进行深入分析。(流亡法国的)伊雷娜生长在布拉格,她的朋友希尔薇建议她返回故乡。尽管伊雷娜并不喜欢离开她在法国的新家和新生活,但她还是禁不住憧憬着回到布拉格这样一种“伟大回归”的想法:

“她不再抗拒,因为此时,她已被突然闪现在眼前的影像所迷惑,这些影像来源于旧时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自己的记忆,或许还有自己祖先的记忆:那影像是与母亲重逢的游子;是被残酷命运分离而又回到心爱之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都始终耸立的故宅;是印着儿时足迹而今重又打开的乡间小道;是多少年流离颠沛后重新见到故岛的奥德修斯。回归,回归,回归的神奇魔力。”(译者:选自《无知》英文版第4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

在这一段中,伊雷娜被一种人类最原始的需要击中——回到自己的根源所在。这种几近本能的欲望在史诗故事《奥德赛》中得到了最好的描述。昆德拉在伊雷娜和奥德修斯之间所做的类比表明,他想要向读者证明,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类似的、对于自身归属的挣扎。

昆德拉的类比也预示着一个事实:伊雷娜会像奥德修斯一样发现,自己与故乡过去的生活再无关联。我们在小说的后面看到了这一结果,昆德拉再次引用了奥德修斯的故事:

“二十年来奥德修斯一心想着回归故土,别无其他。但就在回来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生命的精华、重心、财富——他的生活其实并不在伊萨卡,而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他已然失去这笔财富,如今只有在讲故事的时候才能回味一下了。”(译者:选自《无知》英文版第34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

伊雷娜的感受中直接反映出了与奥德修斯如出一辙的失望。她回到了布拉格,希望能重拾过去自己在那里生活的美好回忆,可一个取而代之的事实却是:已然大变的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基本没变的城市之中。对于伊雷娜的回归,布拉格人民欣然欢迎,但他们不愿意接受伊雷娜改变之后的这个新人——一位独立、成熟、喜新而貌似厌旧的女性。从许多方面来看,布拉格像是已经给伊雷娜下了最后通牒:除非你继续过二十年前被你抛弃的那种生活,否则我们不会接纳你的回归。

伊雷娜所策筹划的与她原来那些朋友的重聚,是让她感到自己最为格格不入、被人误解最深的时候。这次小聚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在过去这么多年之后,别人会怎样对待她:

“那正是她想赌一把的:赌她们是否会接受重新归来的现在这个她。她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妇,再回来时她已经成熟了,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所经历并为之骄傲的艰难生活。她想尽一切努力,让她们接受二十年后的自己,接受她的经历、她的信仰还有她的观念。成败在此一举:自己要么以现在的样子成功地融入她们中间,要么就只能离开。”(译者:选自《无知》英文版第37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

虽然女人们没有公开拒绝新的伊雷娜,但她们还是不会接受她。对这些女人而言,关注她们自己的世界要远比听伊雷娜谈论她的新生活更重要。她们问伊雷娜问题并不意味着她们对伊雷娜可能会说出来的东西感兴趣,那不过是为了唤回过去在一起的时光,为了唤起她们的回忆,其实也就是“把她久远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联系起来”。(译者:选自《无知》英文版第43页;译文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

伊雷娜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的过去和她的现在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如果想要重新回到老朋友的圈子里,她将不得不把自己在法国度过的那过去二十年全部付之一炬。想到这一点,伊雷娜感到毛骨悚然。

伊雷娜感觉自己孤独地夹在两个世界错开的缝隙中,但她也承认流亡者集体灵魂的观点:“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成千上万的逃亡者在同一个夜晚、以众多各不相同的版本演绎着同一个的梦境。流亡者之梦......”。(译者:选自《无知》英文版第16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昆德拉引入了这样一种思想,那就是所有的流亡者都跟自己的过去有着联系,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们都延续着与他们过去有关的梦。无论白天黑夜,伊雷娜都怀揣着这些梦想。这些梦给她带来的情感经历的类型让她感到困惑。伊雷娜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感觉到幸福和极度的恐惧。按照昆德拉所说,伊雷娜所经历的这种冲突症状对一个离开故乡的人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通过伊雷娜的故事,小说《无知》得出的众多结论之一就是: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出生地总会产生一种不可弥补的错位感。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书中,昆德拉说到了人类存在的轻与重,人性之中自发的同情,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人类的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对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事的憧憬。作为开篇布局、引领小说后文的一种方式,昆德拉以一段对“永恒轮回神话”的描述拉开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序幕,“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译者:选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第3页;译文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由于对人类生存的这种看法令人沮丧,昆德拉便从这第一个想法转移到了另外一种观点:“如果说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可以在这份负担下展现出它全部的灿烂轻盈”。(译者:选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第5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最后,他向读者提出一个问题:“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译者:选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第5页;译文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这就是小说核心的关键所在:人类的存在不过是孰轻孰重之间的平衡。按照昆德拉的哲学,作为人类,我们决定用分配给自己的时间去做的事情应该是有重量的,我们的一生应该有物质、精神、知识、成熟和目的。选择厚重的人生是一条更为漫长、更为艰难的道路,但因为选择了厚重,我们的人生将有所意义,这些意义最终会将我们整体上沉重的生活负担升华到轻盈的状态。昆德拉还说,由于人生活得有价值、有同情之心,我们不仅把自己提高到了轻盈的位置,还能减轻他人存在世间的沉重感。

永恒轮回的深刻思想完美地揭开了昆德拉笔下人物所处的世界。事实上,就连小说的标题也是对昆德拉的两位主角——托马斯与特丽莎信仰体系的介绍。托马斯是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诅咒感受最为强烈的人物。托马斯选择做一个没人管得了的好色之徒,在他心中,这样的人生让他觉得没有束缚、轻如鸿毛,直到他遇见了特丽莎。特丽莎让托马斯开始质疑人生中自己以前完全无视的方面,比如爱情:

“可这是爱吗?他确信那一刻自己想死在她的身边,这种情感显然是太过分了:他不过是生平第二次见她而已!或许这只是一个男人疯狂的反应,他心底明白自己不能去爱,于是跟自己玩儿起了一场爱情戏?与此同时,他在潜意识里又是如此懦弱,竟为自己的这场戏选了这个原本无缘走进他生活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译者:选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第7页;译文改编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许钧翻译的版本。)

托马斯对爱情几乎一无所知,他担心爱上特丽莎会拖累自己,担心自己最终会赔上一切。(之所以会这样,)不仅因为在托马斯的性格中,他的情感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扛起对特丽莎的承诺,而且也与特丽莎的性格有关。尽管特丽莎非常希望自己能归属于某个人,但她在性格上还没有准备好与托马斯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托马斯和特丽莎听信了爱情的错误召唤,进入了一段局限了他们幸福与轻盈人生的恋情。

当托马斯意识到特丽莎需要的时间与奉献之后,他看到了自己把特丽莎纳入羽翼之下的错误所在:“‘Einmali St Keinmal,’托马斯自言自语。这句德国谚语是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像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果我们拥有的人生只能活一次,那么我们可能也就像根本没活过一样”。(译者:选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英文版第8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韩少功/韩刚合译的版本。)托马斯将这句德国谚语用在了特丽莎和她给自己的约束上。他告诉自己,他正在被人生中仅此一次的爱情榨干,而在他的心中,人生太过短暂,抽不出培育那唯一一份爱情所必需的大把时间。此外,托马斯觉得如果限制自己一生只爱一个,那么就会像谚语所说的那样,他“可能也就像根本没活过一样”。托马斯是一个自由奔放的人,他真的秉承着“einmal ist keinmal”的理念。“Einmal ist keinmal”是另一个阐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意思的例子;一个人要想真正活着,必须活得厚重,但心中要有向往轻盈的长远目标。



《不朽》

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死后能被人记住。在《不朽》一书中,昆德拉跟随着几位人物,追述了他们在自己必朽的生命中创造出不朽的奋斗历程。对昆德拉笔下的人物来说,即使是一小份不朽也需要有限一生的全部努力来换取。有两个障碍限制住了书中角色超群绝伦进而获得不朽的能力,昆德拉对这两个障碍进行了仔细思考。在《不朽》的第一章,他剖析了这样一个事实——某些好比一个动作那样简单的东西就能削弱一个人的独特性:

“毫无疑问,世上的动作种类要比人口数量少得多。这便引出了一个令我们吃惊的结论:一个动作要比一个人更加独特。用谚语的形式讲就是:人多动作少……一个动作既不能被视为一个人的表达方式,也不能被视为他的创造(因为没有人能创造出一个完全原创的、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的动作),更不能被视为那个做动作人的工具;相反,恰恰是动作在利用我们,把我们当作它们的工具、它们的载体和它们的化身。”(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7-8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

作为小说的开篇,以这种消极的方式来歌颂和关注人类为了成为独特个体、为了变得不朽而作出的努力似乎很奇怪,但这种方式有助于突出每个人在各自通往不朽的道路上面临的诸多斗争之一。昆德拉通过这样明目张胆地指出人性中共有的、缺乏创造力的这一点,将真正的、与不朽有关的现实主义带进了小说接下来的篇章中。
按照昆德拉所说,人类需要克服的第二道障碍就是自己完全平庸的出身。《不朽》的女主角阿涅丝记得她父亲把上帝称作“造物主的电脑”。(选自《不朽》英文版第12页。)阿涅丝的父亲曾说,

“电脑并没有设计出一个阿涅丝或一个保罗,它只设计了一个被称为人类的原型,在此基础上生产出一大批样品,这些样品没有任何内在的个性……人类样品的序列号就是脸,即各种面部特征偶然且不可重复的组合。它既不反映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或者说我们现在所谓的自我。脸只不过是一份样品的序列号。”(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13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

阿涅丝并不觉得独一无二有什么价值可言。她认同父亲的观点:人类不过是“一个普通程序里的一场排列组合游戏,这不是一种对未来先知般的预测,只不过是设定了各种可能性的界限,在这些界限内,各种决定性的力量都留待随机概率支配”。(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12-13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阿涅斯觉得,人们的生活之所以有激情,或者说人们之所以去找寻自己热衷的事情,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想要引人注目,想要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与“人类原型”的个性是有所区别的。在阿涅丝自己的生活中,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就是个“原型人”的事实。同时她觉得,接受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区别着她的东西,就是让她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东西。阿涅丝能够认识到自己没有创造力的这件事使她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一个人只有知道并理解了(平庸的)根源所在,才能找到一种方法让自己摆脱平庸。阿涅丝承认自己缺乏让他人难以模仿的特点,这份认知就是让她与自己的同胞越来越不一样的推动力。

阿涅丝之所以能成为这样一位《不朽》中的女主角,就在于她接受现实,但同时又努力——至少在自己的生活中——改变现实。阿涅丝明白,人性中的致命缺陷是他们对于被认可、被承认、被铭记的极度渴求。这种人性令她作呕而且,

“她跟自己说:当有一天这扑面而来的丑态变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她就去花店里去买一枝勿忘我。只买一枝,细细的茎上开着小巧的蓝花。她上街时要把这枝花举在面前,死死盯着它,让自己只看见这个美丽的蓝点;在这个她已不爱的世界上,这蓝点将是最后一个她愿意留给自己的东西。她就这样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很快会变成一个人们熟知形象;孩子们会跟在她后面奔跑,嘲弄她,用石子扔她;全巴黎的人都会把她叫作手持勿忘我的疯女人……”(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22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

这段话的嘲讽之意令人捧腹。阿涅丝选择了勿忘我,一种代表怀念的花。虽然她说自己不想被人记住,盘算着变成那个“手持勿忘我的疯女人”,但她还是选择了让自己声名不朽。后文中,阿涅丝对自己与社会的分离下了一个沉重的断言:“我不能恨他们,因为我和他们毫无关联;我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26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她对自己不属于人类的断言帮助读者理解了阿涅丝渴望的是哪种不朽:这种不朽会让人们记住——她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变得不朽。

在阿涅丝与丈夫保罗的一次争吵中,她对个人主义的观点表示了反对:

“如果你把两张不同的人脸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能立刻感觉到二者的不同。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三张人脸摆在一起,你就会猛然意识到这些都只是同一张脸的各种变化,而所谓的个体从来就不存在。”(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34-35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

阿涅丝进一步给出了更具震撼力的论调,“我的脸并不是我”(选自《不朽》英文版第35页);她还对这一观点作出了论证,“你不妨想象一下一个没有镜子的世界。你会梦见自己的脸,会把它想象成你内在东西的外部投影。然后,当你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把一面镜子摆在你面前。想想你会多么害怕!你将会看到一张陌生人的脸,而且你将会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原先无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脸不是你”。(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35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阿涅丝(在这里)谈到的现实就是:这个社会太过关注形象,而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形象既会引领人走向不朽,也会让人远离不朽。在她理想主义的思路中,人们被记住的是他们的自我,既不是他们的脸,也不是他们外在的举止和动作。

对于创造不朽,昆德拉小说中的其他角色有着一种完全不同看法。德国诗人歌德将不朽看作是“永恒的审判”;歌德的朋友——年轻的贝蒂娜·内·布列恩塔诺将不朽看作是人生的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只有通过结交名人才能实现;阿涅丝的妹妹洛拉将不朽视作一个人填补自己唯一一次人生的需要,在这一过程中为死后留下些东西。昆德拉对不朽作了如下定义:“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于时间之外。我们或许只在某些特殊时刻才会觉察到自己的年龄,而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没有年龄可言的”。(译者:选自《不朽》英文版第4页;译文改编自作家出版社宁敏翻译的版本。)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对读者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原因在于他运用的写作手法——心理现实主义。当作家在运用心理现实主义这种写作手法时,他们对笔下人物思维过程的关心程度超过了他们对于人物外貌的关心,而且作家坚信,读者的想象力能够自动补完作者的想象力。为什么昆德拉的小说如此有力?昆德拉自己说得最好:“如果一部小说没有揭示出世间存在中一个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环节,那么这部小说就是没有意义的。知识是小说的唯一寓意。”
我知道什么?
唯独不说《玩笑》,昆德拉最好的作品,一部爱情小说,宛若诗经,绝妙好辞。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http://culture.ifeng.com/a/20140703/41001241_0.shtml

85岁高龄昆德拉又推新作 搁笔十年宝刀未老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唯独不说《玩笑》,昆德拉最好的作品,一部爱情小说,宛若诗经,绝妙好辞。
封不怕 发表于 2014-7-14 14:39
《玩笑》内容提要:个人历史除了它本身的发生之外,也还告示什么吗?尽管我抱着怀疑,但我仍然残留着一丝非理性的迷信,例如坚信落在我身上的一切事件总有它的含义,它表明某个东西;还有生活通过它本身的历史,在向我们说话,给我们渐次揭示某个秘密,它就像一幅字谜画让你去猜,我们所经历过的各种历史同时组成一部生活的神话,而这一部神话中就藏着解开奥秘和真理的钥匙。这是幻觉吗?可能甚至是真实可信的,但我无法抑制想要持续不断地解开我自己生活之谜的愿望
有一张画像,很象他自己,不知道谁画的,发上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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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水笺

该画的作者是捷克画家 Václav Zeman 。 十年前画的。

昆德拉的画像巨多。比这更传神更相像或更印象乃至漫画都有。



晓梦 发表于 2014-7-14 23:01
谢谢,老头,有个性的样子。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他!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4-7-15 01:00 编辑

2# 封不怕
我最喜欢《不朽》。对《玩笑》里的爱情印象甚是模糊,但记得那句“不论你们怎么羞辱我,我都是你们的战友”,还有那个EX的圣母情结。少年时借昆德拉看人性,实在是了解人的捷径。

现在昆德拉似乎没以前红了。前段时间有人将他的“媚俗”概念用一个颇媚俗的音译词在微博上发,再解释一番,颇赢得一群小朋友的赞叹共鸣。

对中国人来说,昆德拉描写的世界,更像是我们自己历史的倒影吧。
我知道什么?
8# ironland “不论你们怎么羞辱我,我都是你们的战友”,这是那个无辜的可怜的娃娃政治犯亚历克夏说的。他的口头禅始终是,“我是一名GCD员”,不管受到多大的打击、虐待,至死不渝,让人唏嘘。

《玩笑》读过至少5遍,每一次都有更深的体验。如你所说,了解了自己,也了解了他人。 穿过“玩笑”的黑云花萼,看到的是伫立的月之蓓蕾,这就是那个“我”与露西的爱情了。仅此足以抹去所有的黑暗。《玩笑》的整个基调其实是柔婉慈悲的,“玩笑”只是引子。

昆德拉最让人佩服的不是他的“哲学”,不是他的“尖锐”,恰恰是他探寻了的人性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9# 封不怕 “柔软的部分”,你这句让我忽然意识到,不管怎么黑暗、尖锐,他的作品里始终存了希望和一些明亮。
我知道什么?
我读昆德拉太久以前了,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但说到“人性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还是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托马斯眼里的特丽莎,是一个被放在筐子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他的床边~~
我读昆德拉太久以前了,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但说到“人性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还是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托马斯眼里的特丽莎,是一个被放在筐子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他的床边~~
shiguoying 发表于 2014-7-16 13:46
昆德拉最迷人的就是这个,这种摸得着的悲欣交集让人无法抑制的欢喜,难以抵挡,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冒出来,如泉水一样清甜,滋润人的灵魂。
我信仰般追随你
你追随死亡
谁喜欢萨宾娜?
13# 李梓铭
举手。她比较爽快独立。
我知道什么?
提及萨宾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有一个书评可读一下:


《萨宾娜这样的女人》来自: 钟上的降雪 (www.pengguoxin.com

 朋友说,你写特丽莎的独白,为什么不写萨宾娜的独白?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女人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最令我忧伤的女人是谁?不,不是特丽莎,而是萨宾娜。但萨宾娜显然不能用独白的形式来写。她需要世人的理解吗?不,在写下这个标题时,我仍然看见她嘴角戏谑的微笑。
  
  我对萨宾娜的喜爱,一点儿也不亚于特丽莎。只是,理解萨宾娜,远比理解特丽莎要困难。理解特丽莎,只需要用一个女性的本能,而理解萨宾娜,需要更多经历、智识。在阅读这本书十年之后,重新回味萨宾娜,才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为什么当年,在看到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这本书中对萨宾娜近乎诋毁的话语时,会感到强烈的愤怒。我无法接受他用灵魂的和肉欲的来区分特丽莎和萨宾娜,因为,萨宾娜显然是我见过的最为精神化的女人,和肉欲隔了十万八千里。也许所有的男人都会爱上特丽莎,但是,女人,尤其是像特丽莎那样的女人,最渴望成为的是萨宾娜,特丽莎像爱着托马斯一样,爱着萨宾娜。我甚至认为,她们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女人,都是坠落尘世的精灵,只不过,萨宾娜是没有被接住的特丽莎。可能一个动作,一个偶然,就导致了她们的命运完全不相同。
  
  书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挂念着家中的特丽莎的托马斯,在与萨宾娜做爱的过程中看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瞥见这幕的萨宾娜于是不动声色地藏起了托马斯的袜子——萨宾娜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似乎是一个不吃醋的女人,书中说,她是托马斯的最佳情人,她不仅善于保密,而且还帮情人的妻子特丽莎找到工作。还记得萨宾娜曾对托马斯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萨宾娜痛恨媚俗,而爱情中的种种占有表现,无疑说明这就是一件最媚俗的事情,对爱情的渴望,浪漫到不可救药。可是这个媚俗的大敌托马斯,反叛世俗道德的、无拘无束的浪子托马斯,怎么会被浪漫而愚蠢的爱情俘虏?
  
  于是,萨宾娜不无调侃地对趴在地上狼狈找袜子的托马斯说,“……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子贩卖了的世界。”特里斯丹和伊索尔德的故事,是希腊神话里最浪漫的爱情故事,是画家们所热爱的题材,也是萨宾娜所痛恨的,最为媚俗的题材。托马斯迷惑不解地看萨宾娜,我想他仍然听出话语里的讽刺,他没有看到的,是萨宾娜的痛苦。萨宾娜不相信爱情,但不意味着她不爱,也不意味着她不会在爱中吃醋。吃醋是一种虚弱的表现,萨宾娜在吃醋,但是,她决不会把自己的弱展示,因此,她借给托马斯一只时髦的宽口袜子,托马斯穿着它狼狈不堪地离开了——讽刺的意味变得更浓了,这就是萨宾娜对不忠的情人所做的全部报复。只可惜,托马斯全部注意力只在特丽莎身上,否则,他不会不明白,萨宾娜这些扎人的刺,并非出于强大,而是出于虚弱的自我保护。这个行为已经是萨宾娜痛苦的极限表达了。
  
  可托马斯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他的脑中的诗情记忆区,也就是爱情的诞生地,此时已经完全被特丽莎占据。特丽莎的诗意来自哪里?她和托马斯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腊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榻之岸”,在托马斯眼里,她是神话里的孩子——弱小的存在,和偶然性带来的美感,将他击中,把他的“同情心”和爱欲完全占据。对于托马斯来说,特丽莎是天使,是女人,她仅仅用虚弱的美,就已经征服托马斯。所以,特丽莎有痛苦,但她不孤独。她是被理解的,被爱的,不管托马斯有多么不忠,这个男人,是爱她的,总是会为她的虚弱而疼痛,为她的痛苦而挣扎,并且总是在她倒下的时候,及时将她接住,最后,这个男人还与她一同赴死。可以说,这个虚弱而美丽的特丽莎获得了一个女人最为本质的幸福,被辨认,被钟爱,被保护。
  
  所以真正让我忧伤的,是萨宾娜。书中两个男人,弗兰茨爱着她,崇拜她,却不能理解她。托马斯理解她,却并不爱她。弗兰茨,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完美好男人,他有健康的体魄,有地位,有智识,有爱心,而且纯净,但他永远不能像托马斯那样理解萨宾娜。他们之间不仅有国度上的差异,也有生活经历上的差异。
  
  “圆顶礼帽”是理解萨宾娜的一个重要道具。它有着双重意义。一方面,它是硬梆梆的,男权的象征。而当萨宾娜带着它离开祖国以后,它有了更丰富的含义,成了旧日时光的纪念碑。萨宾娜戴着这顶帽子,与托马斯做爱,不管是旧日它仅仅作为他们之间的性爱道具,还是去国之后在日内瓦,它作为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某种伤感总结,他们总是能够心领神会,在性爱中,也在精神中完全融为一体。但弗兰茨就不一样了,对他来说,这圆顶礼帽让他不舒服,因为它用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说话,让他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它不能充当性爱的道具,只是个障碍。弗兰茨和萨宾娜之间总是充满了误解,他们之间可以编成一本误解的小词典。“他热切地听了她的故事,而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都明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身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所以,闭着眼睛做爱的弗朗茨在萨宾娜眼中,像是一个“吮奶的婴孩”,他的力量全是向外的,内心却那么弱,他需要萨宾娜,因为他已把她作为他的宗教,一个他眼里的真正的女人,美和力量的化身。萨宾娜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幼稚的崇拜。所以,当弗兰茨像个勇士一样,背叛家庭追寻她而去时,她却选择了失踪。
  
  萨宾娜是爱着托马斯的,她给他写过大大一捆的信,他们之间,还有着无数的默契。但是,为什么,托马斯却没有爱上萨宾娜?或许托马斯也认为,像萨宾娜这样强大的女人,并不需要爱的认可,她自身便足够有力量,自己的爱对她又能有多重要呢?可特丽莎就不一样,自己可以是她的全部。托马斯不能解救政治犯,但他可以用他的爱解救特丽莎,他可以让她幸福,他是她生命中最坚固最不可摧的存在。可是萨宾娜呢,她有智慧,有生存能力,她的一切,似乎都不需要他担忧。在萨宾娜面前,他如何找到重量,如何去证明一个男人的价值呢?特丽莎最羡慕的女人一定是萨宾娜,因为她拥有自己所未曾拥有的强大;但萨宾娜最嫉妒的女人一定是特丽莎,因为,她能征服强大,敲开托马斯的诗情记忆之门。特丽莎像藤蔓一样,将整个生命,紧紧地缠绕于托马斯,这让托马斯窒息,却又如此心甘情愿。这是萨宾娜不可能做到的,这个“强大的”女人,最深重的嫉妒表现出来,也只是藏起情人的一只袜子,把痛苦诠释得如此轻描淡写。
  
  萨宾娜比特丽莎大了十岁。在遇到托马斯的时候,她注定已经饱经生活磨炼,她不再是一个茫然地,正在找寻生活方向和爱的方向的小姑娘。让我们再作一个假设,如果,萨宾娜是在和特丽莎一样大的时候遇到同样一个托马斯呢?我想,她一定会释放出一个女性虚弱的美感——真正的美,总是那么脆弱。可是没有,她并没有遇到一个像托马斯接住特丽莎一样的男人把她给接住。她遇到的是一个二流的演员,一个形式上的反叛,骨子里却空空如也的一个醉鬼。终于,女性的虚弱的美被打碎,被颠覆,然后重新生长——萨宾娜的美是智慧的,力量的,随着经验和智识的增加,她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强大,变得比这个时代更多的男人都要强大,强大到同样强大的托马斯对她毫无同情心。萨宾娜能够掩饰自己的强大吗?不能。以女性身份去示弱,对她来说,是多么矫情,尽管在藏袜子这一过程中,她显得那样的女人。可是,那微弱的小刺,那看上去微弱的女人性,和特丽莎能把托马斯痛得撕肝裂肺的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并不值得悯惜。萨宾娜也不需要悯惜。
  
  作为女性的萨宾娜的“弱”,在弗兰茨面前,曾有过更明显的展示。那是在一次移民朋友的聚会中,一场乏味的辩论令她触摸到了无边无际的虚无,并感觉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虚弱。从聚会出来之后,萨宾娜见到了弗兰茨——他们一面便热烈拥吻着,“她像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紧我,把我当你的玩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虚弱的萨宾娜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兴呀。”这是她的天性允许她做的最多表示。这是萨宾娜最想倒下的一刻,弗兰茨一定从中看到了她生命中的弱,否则他不会爱上这个女人。但是,那有什么用呢?萨宾娜渴望倒下,可是弗兰茨却并不能够承受相应的重量。他们之间的误解仍然存在,一阵晕眩过后,萨宾娜还是会站起来,重新成为一个强大的女人。“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象托马斯与萨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象萨宾娜与弗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这就是最最悲哀的地方。
  
  特丽莎对家庭的背叛之旅,到了托马斯这里便基本终结,之后的背叛尝试,也因托马斯而无法进行下去,这个男人,用自己的全部力量阻止着她的坠落和摧毁,保护着她的美感。而萨宾娜最初离开家庭的背叛则只是她一切背叛的开始。对她来说,“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弥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反叛越来越远。”萨宾娜先是背叛了家庭,然后背叛了丈夫,背叛了情人,背叛了祖国……她的背叛之旅,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收拾。背叛到了终点,生命越来越轻,离虚无越来越近——萨宾娜终于意识到了背叛的可怕。“背叛”真的美吗?“媚俗”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连托马斯这样的男人,最后都免不了在爱情中“媚俗”一把,他一定是感觉到了生命之轻的可怕,因此,终于向爱情的“媚俗”投降。仅仅是特丽莎需要托马斯吗?不,托马斯更需要特丽莎,因为虚弱而有美感的特丽莎,是他生命中唯一有重量的东西,他宁可被这重量摧毁,也不肯轻飘飘地飞向太空。
  
  萨宾娜意识到了这一切,在听到托马斯和特丽莎的死讯之后,她“又一次把托马斯当作自己的一幅画来构想:画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画家所作的浮华外景,穿过外景的裂缝看去,却是特里斯丹。他像特里斯丹一样死去,不像唐璜”。如果说,萨宾娜之前对托马斯提起特里斯丹,还带有讽刺的意味的话,那么,在这里,是真正的爱和悲悯。她终于理解了托马斯——没有谁比她更理解托马斯。那么,萨宾娜懊悔吗?如果她的背叛之途及时终止,她完全还可以选择一个女人的命运。她曾经有机会的。弗兰茨曾对她说,“萨宾娜,你是一个女人”。可是当开始她听到这话时,并不以为然,因为自己的女性角色不过是上帝的区分,她并没有主动地去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的命运。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果真如此吗?
  
  重新回到萨宾娜的那顶圆顶礼帽吧。这顶黑色的礼帽,是一个男权的象征,它对萨宾娜来说,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信物,她带着这顶帽子,仅仅只是为了怀念她的祖父吗?如果是这样,她自己也不可避免陷入到一个媚俗的情境中去了。不管萨宾娜承不承认,这帽子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她喜欢赤裸着,在一个最富有女性特征的躯体上,戴上这样一顶最男性意味的帽子,然后观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看到了什么?圆顶礼帽强暴着她作为一个女性的尊严,“硬梆梆的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以及嘲弄”,可是,为什么这种强暴和否决会让她快乐?原来她渴望的,不过是和所有女人一样,被一个真正的男性的力量征服,她并非不愿意示弱,就像托马斯命令她“脱”时,她总是那样心甘情愿地服从。无论她多么地“强大“,她毕竟还是一个女人,渴望在男性的力量里,变弱。
  
  以前,萨宾娜并不明白,为什么弗兰茨要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你是一个女人”这样众所周知的事实。“直到近来,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他眼中,女人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为女人”。对弗兰茨来说,“女人”意味着弱小,被爱,被尊重和被保护。“你是一个女人”,这本来是一句多么动听的情话,萨宾娜本来完全可以像一个女人一样,慢慢去爱上这个发现自己身上的女人性的弗兰茨,去崇拜他的肺,崇拜他作为男性的力量,崇拜他的一切。她原本可以示弱。可惜她当时并不明白——她甚至没有明白弗兰茨那句话,“爱就意味着解除强力”。走到背叛终点的萨宾娜终于“为自己待他那样不耐心而遗憾。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话,他们是能够开始理解对方用语的。他们的词汇会像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支旋律就会渐渐融人另一支旋律。但是,现在太晚了。”是的,太晚了,萨宾娜再也回不到弗兰茨的身边,她走向背叛之途已经太远了。在所有背叛之途里,她走的最远的,就是带着她的圆顶礼帽,背叛了初始上帝所安排的,一个女人的身份。尽管这种背叛,并非出于她的主动选择,可是她其它所有的背叛,必然导致这一种身份性的背叛,使得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特丽莎幻想的全部的男性的力量和美,而她作为女人的弱,被彻底忽略。
  
  这个场面我们不应该忽略。特丽莎应邀来到萨宾娜的画室。交流中,她渐渐对萨宾娜产生了倾慕之情。直到萨宾娜提醒,她才想起自己是来拍照的。特丽莎注意到了圆顶礼帽,她让萨宾娜戴上圆顶礼帽来拍照,这个想法让萨宾娜笑了很久——这笑,是在掩饰什么吗?礼帽是萨宾娜与托马斯的性爱道具,而现在,她情人的妻子,却要求她戴上,这里,有着危险的,性爱的暗示。萨宾娜没有服从这个指示,只能用笑声把令她不安的某种信息掩盖。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怯生生的女子突然提出了更为大胆的建议,“照点祼体的怎么样?”“祼体照?”“是的,裸体的。”在特丽莎重复的确认下,萨宾娜无法再把这建议当成一个玩笑了。她同意了,一切背叛,对她都充满诱惑。但她要求喝酒。萨宾娜一边喝酒,一边谈起了圆顶礼帽的历史,正是在这一段历史的讲述中,萨宾娜调换了自己的角色,通过讲述礼帽,她变成了礼帽本身,一个男权意志的化身,她终于有勇气在特丽莎面前把衣服脱光,两个女子之间爱的探险就此展开。萨宾娜开始化身为托马斯,并对特丽莎发出与托马斯完全一样的指令,“脱!”——在这绝对的力量之前,特丽莎燃起了强烈的服从欲望,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她顺从地,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面前,一副缴了械的样子,完全是在接受托马斯情人的怜悯。“这个美丽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对面的时刻永远不要完结。”“萨宾娜也被这奇特的场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异地依顺而胆怯,站在她面前。不过按了两三次快门以后,她几乎被自己的迷醉吓住,”——这完完全全是爱情的模式,征服与被征服者之间的双重迷醉。我们能清清楚楚看到特丽莎对萨宾娜智慧和力量的迷恋,渴望永久的被她征服,也能够从中看到萨宾娜对特丽莎,那种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怜爱,正是在这过程中,萨宾娜发现了自己对女性身份的背离有多远,她显然被吓住了,只能用高声大笑,来驱散这份迷醉。爱情探险在大笑声中结束,萨宾娜从她的礼帽里退出来,回归到她的女性身份。“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没有谁比萨宾娜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冒险无法继续。这短暂而错位的爱情,意味着萨宾娜必然要尴尬的人生。
  
  所有的媚俗里,对于爱情的幻想是最媚俗的。但昆德拉说,“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威权,变得如同人类其它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托马斯明白他对特丽莎的爱,不过是出于“同情”,出于种种偶然,而并不是他生命中的“非如此不可”之时,他的爱终于变得沉甸甸起来,他的生命终于有了重量。事实上,无论社会如何变化,可能终究难以改变一个自然法则,那就是雄性与雌性之间的法则:雄性渴望征服和保护,而雌性渴望被征服和被保护。萨宾娜反抗种种形式的媚俗,却仍然察觉了内心深处对于爱情这种最媚俗的事件的渴望。是的,女人终归是女人。萨宾娜也不能免俗。只可惜,她却一直没有遇到那个人,那个发现她弱小,悯惜她的弱小的人,让她强大的羽翼收拢,心甘情愿地变得弱起来的那个人。除了那顶帽子——只有在那顶代表着绝对的男性意志的帽子的强奸和否决之下,萨宾娜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富有美感。
  
  这些年,我并没有读很多新书,总是在回忆中消化多年前看过的这些旧书。很多句子,很多情境,当时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了,产生许多似是而非的理解。但是真正的消化,却是在近些年。记住言语的逻辑,背下句子都很容易,但是,要理解情境,却只能在情境之中,要理解人物,只能在生活中。作为一个女性,最大的矛盾就在于,特丽莎是渴望成为萨宾娜的特丽莎,而萨宾娜是渴望回到特丽莎的萨宾娜。但如果从标题来理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么,这部书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萨宾娜。
  
读这本书时候,对萨宾娜印象很突出,看了录像带后,印象很丰满,回忆起来,萨宾娜就是昆德拉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