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好选本带来一连串余震

 

文/黄灿然

    当我们抱怨劣译如潮的时候,如果仅止于抱怨,实际上并未尽一份积极的绵力,反而有使浑水更浑之嫌。较积极的态度是寻找好译本,推介给读者。例如在经典作品重译或窃译盛行的年代,鉴定同一部原著的不同译本之好坏,推介给读者一两个好译本,这本身便是一种善举。我们并不需要懂原文或精通原文,只要以一位普通中文读者的角度去品评就行了。简言之,鉴定者不必写出鉴定的过程,只写出结果即可;不必说哪一个译本坏,只说你喜欢哪个译本。

    遗憾的是,一般报刊的书评版,都是假定要评新书的,而好译本往往是遗珠,过了书评期才读到。幸而尚有像专栏版这样的自由空间,可以让譬如我这样的读书人推介譬如我现在要推介的这本出版于两年前的过期书。我要谈的是董衡巽和朱世达编的《美国经典散文》,这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外国经典散文丛书之一,我是刚在香港新华书城买到的,同时还买到吕同六编的《意大利经典散文》,后者也很不错。

    我们都知道好作品贵精不贵多,这个选本遗漏了不少名家,当然跟篇幅有关,却也并非完全与篇幅有关。例如可以多选些短小的,以及把譬如福克纳的四篇减为一篇。但编者选了福克纳四篇,尚有一些作家入选两三篇。更令人兴奋的是,这个小小的选本,有好几篇是十多二十多页的,尚有一些近十页的。当然,最重要的是译得好,而这里的译文大都非常出色,例如夏济安译的梅尔维尔《论霍桑》、陆建德译的弗罗斯特《诗教》、李文俊译的福克纳《记舍伍德·安德森》、范伟丽译的纳博科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赵苏苏译的鲍德温《村子里的陌生人》、盛宁译的沃尔夫《屏息追捕百足兽》等,这些都是我读得如痴如醉的佳篇,且大多数是长文。其中,《论霍桑》乃天才之作,名虽为论霍桑,却一再离题,包括大谈莎士比亚,尽现梅尔维尔之刁钻与倔强;《村子里的陌生人》是鲍德温名作《土生子札记》的选章,赵苏苏的译文极能抓住鲍德温的语调;《屏息追捕百足兽》则清晰且文采飞扬地勾勒美国写实主义小说之发展脉络。

    另一篇令我印象深刻也使我对作者、对编者和对译者大为感佩的,是资中筠译的考普兰《怎样听音乐》——再次,在这小小选本中,编者完全有理由把这位音乐家和这篇文章割爱。我立即向本地公共图书馆预订了考普兰的书,就像我立即上网订购了福克纳的散文集和期待即将出版的李文俊译的《福克纳散文全编》,以及重温弗罗斯特的散文集和重新从书架上取下以前没看完的《土生子札记》。这便是好选本带来的一连串强烈余震!这个选本惟一我认为不足的地方,是开篇选爱默生的书信。爱默生在美国文学包括散文中,是开天辟地的人物,其长篇大论的散文多的是,书信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好像美国散文开头仅是小萌芽,只能以书信代之。

    最后,我想抄录黄梅译的埃迪丝·华顿《亨利·詹姆斯问路》的一段趣话。詹姆斯文句繁复、迂回曲折,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称他是“以茧式的精密文字编织现实的威严的大师……不厌其烦地唠叨的魔术家”。可是天啊,詹姆斯在生活中也是一位不厌其烦的唠叨大师,连问路也如此:“朋友,简而言之地对您说,这位夫人和我刚刚从斯劳到这里,更确切地说,我们实际上是从拉伊开车到温莎,路上途经斯劳,我们出发的地点是拉伊,不过黑夜比我们到得还早,如果您能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和中心大道的相对位置如何,我们将感激不尽,您当然知道中心大道可以通往城堡,过了左侧去往火车站的路口就是。”

    此时詹姆斯和华顿坐在车里,正由詹姆斯向一位步履蹒跚、在雨中停步的老人问路。那老人当然不知道詹姆斯要问什么,或者说知道他要问路但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路。詹姆斯继续说:“简言之(这永远是他的一系列解释性附加语句的前奏),简言之,老哥,我想对您说的是:如果我们已经开过了——我有理由这样认为——通往火车站的路口,那路口当然可能根本不在我们左边,而在我们右边,那么我们现在的位置相对于……”华顿对詹姆斯那一句句解释性插入语实在不耐烦了,就要他简而言之地问那老人“国王路在哪里”。唠叨大师经华顿提点后,虽然抓到要害,可还是要再多绕一段路才抵达中心:“啊——国王路?的确!好吧!您能不能,我的好先生,告诉我们,相对于我们现在的位置而言,国王路确切地说到底在哪里?”

    车窗外那老人终于摆脱了詹大师那以茧式的精密语言编织的魔术,确切地回答:“你们就在国王路上。”
 

  谢谢梅子这么好的分享。好的译文何止是美的享受,真真的是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带到“精神王国”的捷径。想当初年轻时看傅雷的译文,震撼带来的是翻江倒海似的体验,热血沸腾,激情难平,慢慢琢磨出大真大爱、大悲大壮的些许真味出来,而后在这人生路上有心向着真善美趋近,而不致堕落如庸夫俗子只在钱眼洞里和官员的屁股后面讨生活,这种感觉与生活真好!

喜欢这个标题,有一击而中之感。

余震,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余波,余响,余韵。但读书就是这样,或许也能这么认为:评价一本好书的标准之一,是看它构成的余震烈度。有些好书,一本可以带出一串。最坏的书呢?当然就是让你从此不想再读书的那一本。比如,假设有人读到的第一本书,表达方式就像“亨利·詹姆斯问路”那样,他也许会见到书就躲。

今天还有人读亨利詹姆斯吗?我是肯定没有这个耐心读下去了。现在这个年头,多多少少受快餐文化影响。不管怎样,同意楼上泽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