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小姐须知》不是诗

■绡红

    有时候,童年的记忆会惊人的正确。

    1989年,妈妈病重时交代我几件重要的事情,其一是“不要忘记跟刘麟先生通信,问问《作家大辞典》出版的情况,他是那本书的编辑。我向他提供过一点有关爸爸的资料。”1992年《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出版了。拿到书,我赶紧翻到“邵洵美”那一页。现在来看,资料不够全,还有一些待修正。但是凭妈妈的记忆能写出这么多,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因为当时我对爸爸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以至我后来动手为爸爸写本书的时候,这些内容仍是指引我去寻找资料的线索。譬如说,我看到《大辞典》中罗列的“著作书目”里有一本《一个人的谈话》。看到这个书名,我眼前就出现了一本小书,当时我一定只翻了一下,只记得半句话:“烟囱里冒着黑烟……”十年前,我去上海图书馆找这本书,有卡却无号,没法借阅!失望之余,想到华东师大图书馆去找找看,辗转托人获得印了《一个人的谈话》全书的胶卷。翻印出来,看到它的全貌,我十分开心。在“自序”里,爸爸说,“这是我的有连续性的备忘录。”细读之下,原来是一本涉及方方面面的文艺评论,内容丰富,文笔隽美,生动又有趣。读到最后,居然有“……从此地的窗口看出去,白云和着黑烟,黑烟接着烟囱,烟囱下更多我幻想的资料……”回想看到这本书的时间,我最多只有八九岁。因为那天家里来了好些客人,他们谈笑风生,声震屋宇。可见那时日本军官还没住到我家贴隔壁来,一定是在1941年上海租界沦陷之前。我便相信:童年的记忆真的会惊人的准确。

    然而,我太相信了自己童年的记忆,碰到另一本书——《小姐须知》,竟造成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我的记忆库里,我曾看到过一本小书,方方的,上面一页页画的是大姑娘,简洁的线条,配上横写的字,一行行很整齐。可能那时候我还不识几个字,又只是凑在边上看了一眼,所以我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只记得有一张,画的是个大姑娘,她倚在枕上,若有所思。看大人边看边议,不时爆出笑声。自己长大后想起这本书,估计写的一定是“少女思春”那类句子吧。当时听到他们提到过“小姐须知”,想来那一定是那本小书的书名。记得那天,张光宇和张振宇两位伯伯来的。他们两个是嘻嘻哈哈的,胖胖的漫画家。不记得是哪一个张伯伯抱了我玩,要亲我,被我挡开,差一点打落了他的眼镜。六十年后,我在上海图书馆查资料,看到有一本爸爸出版的刊物里刊登着《小姐须知》的广告:“张光宇绘,浩文文”(浩文是邵洵美的笔名)。想找那本书,却找不到索引卡。倒是找到了赵景深的《文坛回忆》,其中有一段“笔会的一群”,讲述一次笔会活动:“林语堂与他(指邵洵美)唱了一段对口相声,语堂把洵美介绍给某洋女士:‘他是《小姐须知》的作者。’那洋女士便嫣然一笑,一个兰花指的姿势,娇声地说‘那末我想写一本《少爷须知》。’”读了这段,我想《小姐须知》一定是一本不太正经的书吧。于是,在《我的爸爸邵洵美》第一一四页写上了他们“合作编了本逗人的小书,用动人的漫画笔触,配上民歌般的小诗,描述少女的心,入木三分,令人莞尔。”

    两年前,我移居北京,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老友,画家黄苗子、郁风夫妇。去年8月,苗叔高兴地告诉我,他托朋友在上图找到了那本《小姐须知》,一待那本复制件寄到,他会复印了送我一本。我高兴地等啊等。不料,苗叔拿到的复制件只有图画没有字!我正忙,没去他家看那些图画。九、十月里我去了一趟上海,再一次去上图“淘宝”(搜寻我爸爸的文章)。因为上海书店下半年将出版邵洵美的诗文集的第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明年再出)。我欣喜地又发现了几篇。但我还不肯离馆,我仍是一心要找到那本《小姐须知》。通过馆内工作人员的帮助,得到了书号。的确,绘图者是张光宇,著作者是邵浩文。可是翻开书,一看之下,我惊呆了!画的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风格的画,内容倒的确是描写少女的心,但那些文字并非无聊打趣之作,而是比较正经的,指导少女成长过程中,如何应对现实生活里遇到的各种问题。文笔幽默,的确读了也令人莞尔,对当今的少女依旧有现实意义。然而,《小姐须知》不是诗,是散文。真糟糕!后来,遇见王文祯,他爸爸王永禄是时代图书公司的老职员,我爸爸办出版终生的好助手。他听说这本书找着了,特别高兴。因为这本书很有趣,我爸爸为让它具有独特的风格,特地请王永禄用毛笔写的。啊!字迹如此端正,全书那么多字,直行书来,如此整齐,看上去真像是铅字排的。若不是他功夫深,聚神屏气一气呵成,绝不可能成此佳作。

    《小姐须知》找着了,那末,另一本有诗歌配的小画册又是什么书呢?我小时候肯定看到过的。我心里惴惴不安。回到北京,读到毕克官的《中国漫画史话》,其中“老大哥张光宇”一节,有张画,似曾相识的一个大姑娘赫然在目,她坐在床沿,若有所思。啊!就是它!原来这本书的名字是《民间情歌》!文中写道:“张光宇三十年代在《时代漫画》上连载的”。嘿!《时代漫画》,我早就全部翻过的,但只注意找邵洵美的文章,就去复印了回来读,从没有去看图画!年初,读到谢其章的《漫画漫话》,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大姑娘,只是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姿势和表情,有画也有诗。没错,我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本小书。最近,好友赵昔知道我想弄明白《小姐须知》的作者是谁,特地拿了两本最新的《装饰》杂志给我看,里面有《张光宇年表》。在他精彩的作品中,有《小姐须知》,也有《民间情歌》的画面。后者的单行本是1935年出版的。她帮我去询问张光宇伯伯的公子,他们都不知道文字的作者是谁,说可能是民间流传的情歌。但是,连载那么多幅画,这情歌一定有一本,我倒对此感兴趣了。赵昔介绍我去请教研究张光宇的唐薇老师。世界真小!她是苗叔的儿媳。她告诉我,《民间情歌》里有几首诗歌是明代冯梦龙的作品,其它的还没找到。找到答案了,《民间情歌》里的诗歌不是邵洵美写的。

    唉!我把两本书完全搞错了。错得那么离奇,那么可笑。我自己可笑不出来!太对不起读者了!怎么办?

    想到1927年,爸爸出了第一本诗集《天堂与五月》。作者赵景深曾经在《一般》杂志上发表过一篇“糟糕的《天堂与五月》”批评他。其实,我爸爸知道这本集子里好些诗写得不好,在1927年10月20日他就发表了一篇“《天堂与五月》作者的自供”,他说:“《天堂》里的诗,除了曾在‘晨副’(晨报副刊)登过的‘我只得也像一只知足的小虫’比较过得去些外,其余都是我自己所不满意的。《五月》里的‘春’志摩喜欢……”好些他原不想集进去。他的好友滕固说“第一本诗集不过是为孩童时代的过去留些痕迹的,何必选择。”他最后写道:“我实在对读过我《天堂与五月》的,尤其是出了钱买了来读的一班读者抱歉。我现在力求将我以前的过处改去。我已将我的第二本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编好。等我的书店办来,即能出版。那时,我想总能赎我的罪愆于万一吧!”

    在这里,我也只好套用爸爸的话,向读过《我的爸爸邵洵美》的读者致歉。我这本书里错漏之处很多。《小姐须知》和《民间情歌》的混淆只是其中一例。我想等拙作有机会出版修订本时,总能赎我的罪愆于万一吧!

    《小姐须知》和《民间情歌》内页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