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班主任”蒋勋的红研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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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班主任”蒋勋的红研史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北京
2010-12-01 18:35:58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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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和织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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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 红楼梦 红学 已有评论0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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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是蒋勋台北班的学员,她把蒋勋比作“半粒安眠药”,听蒋勋讲《红楼梦》是她一段特殊的修行。 (爱知堂/图)
蒋勋1977年从法国回到台湾,正好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上映,林青霞在片中反串贾宝玉。 (南方周末资料图)
蒋勋
太太班和腌菜班
蒋勋跟很多人说,《红楼梦》可以读一辈子。他读红历史对这话是绝好的印证:三四岁听妈妈讲;十一二岁自己读;成年以后给不同的群体讲《红楼梦》。最近,他在上海泰安路的“春深读书会”里,给大陆企业家的太太们开课,正讲到悲欣交集、正剧谐剧轮番上演的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这不是蒋勋第一次开“太太班”。1990年代,在台北、高雄,他用四年时间逐页讲解《红楼梦》。
高雄班成员是贩夫走卒,很多人在菜场卖腌菜,上午去做生意,下午来听蒋勋的课。
台北班的成员是台湾政经大佬的太太或儿媳。八卦杂志整天报她们的事,很多人进门的时候低着头。讲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很多美丽的眼睛垂了下去,“豪门家族的故事太惊人了,八卦杂志上透露一点点……她们不会有表情在脸上,她们也不被容许有表情。她们才是真正的红楼梦中人。”蒋勋说。
林青霞也是台北班的一员。那时候,她父亲重病,母亲刚跳楼不久,每周五从香港飞到台北,照顾父亲,听蒋勋讲《红楼梦》成为她一段特殊的修行。林青霞跟台湾的媒体开玩笑,把蒋勋比作她的半粒安眠药,让她在不许她胖、不许她丑,到处有人拍她哭、拍她笑的世界里找到坦然自在,和容易一些的睡眠。
相比台北班的矜持,升斗小民组成的高雄班直截了当。听到喜欢的地方,他们会大笑;听到悲伤的地方,会抹眼泪。
李登辉和陈水扁都曾邀请蒋勋到官邸讲《红楼梦》。进官邸要搜身,蒋勋觉得太麻烦,没去。一位在高雄做腌菜的老乡看过蒋勋的画展,听他在各种演讲中提到《红楼梦》,随口提议:蒋老师,你老提《红楼梦》。我是一个没受过很多教育的人,没看过《红楼梦》,也看不懂。你可不可以在高雄讲一次?蒋勋立刻答应下来。
高雄班最初只有二十个学生,后来一个拉一个,到三百人。高雄市政府知道这么多人爱听《红楼梦》,就免费提供了一个大音乐厅。
第八十回讲完,腌菜朋友们给蒋勋办了一个晚会,送他一条签满他们名字的内裤。蒋勋不解其意,腌菜朋友说:你讲的最让我们感动的是晴雯和宝玉交换内衣。所以我们要跟你交换内衣。这条内裤被蒋勋像宝一样留着,一直舍不得穿。
四年学习结束,贵妇人们也给蒋勋办了一个聚会,“从纽约进口的牡丹,房间里华丽得不得了。可是我的几位学生在几年之内都‘走了’,她们有惊人的美貌,却几乎没有快乐的人生。”如何面对这班学员,变成对蒋勋自己的一个修行:“我自己的家庭,也是从贵族落难,我对穷困家庭有很大的爱,对富贵有很大的偏执。可那次我开始觉得:我错了,富贵好苦。”
两批不同的学生,让蒋勋再次面对他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懵懂接触的命题:繁华和幻灭的相生相依。
大观园和二府街
“我读《红楼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母亲。”蒋勋说。
蒋勋的母亲是西安正白旗的旗人,她的祖父做过知府。辛亥革命,西安的旗人被杀了一半,“站在城门口,讲是‘馒头’还是‘馍’,发音不对就会被杀头。”蒋勋外祖父全家只留了他一个男丁,家族就此败落。
经历过《红楼梦》类似家族历史的母亲,从蒋勋三四岁起,就不断地跟他讲西安知府衙门的宅子,和宅子所在的“二府街”。母亲的大脑里有一张清晰的三维地图,什么地方走几步有一个佛堂,再走几步有一家绸缎店,祖宗的画像怎样挂在墙上……正值中日战争,老宅租给一百多户人家,母亲和外婆靠房租生活,她们差不多完全被在燕京读大学的外公遗弃了。
母亲的故事,是家族历史添油加酱,跟她读过的《红楼梦》的交叠。“这变成我童年很奇特的一个美学体验。尤其她在跟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是经历1949年再一次大逃亡之后,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蒋勋很小就明白,《红楼梦》是一个回忆。
他为无数个小细节着迷:弹墨的椅垫、雕花窗、抄手游廊……、黛玉九岁,母亲过世去依靠贾母,进到贾家,看到的荣禧堂的样子,对联、九龙金字大匾……“其实那时候我们逃难到台湾,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觉得,这一切怎么会那么熟?”
1988年,蒋勋回到他一岁时离开的西安,特意去找“二府街”。知府衙门早已不知去向,满街高楼大厦,空留“二府街”街名。蒋勋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魂落魄”,他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希望从小被母亲栽植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能够附体。
从城里走到城墙。母亲说过,抗战期间,西安人经常在城墙边躲警报,昔日的避难所已经变成公园。一对盲人夫妇正拉着二胡唱秦腔,人看上去很落魄,但汉唐盛世的故事在裂帛一样的唱腔中直上九霄。站在一旁的蒋勋泪流满面。“《红楼梦》最动人的东西是,作者完全放任自己的回忆。所以书中很多考证永远讲不通的东西:元春到底几岁?冷子兴说元春出生第二年有了宝玉,可是省亲那一回又说,元春教宝玉识字,她大他好几岁。如果回归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一点不奇怪:在回忆里,时间是重叠在一起的。”蒋勋说。
元春省亲,一向是《红楼梦》最让蒋勋心痛的段落。按照皇家的规矩,宝玉不能见姐姐,因为“外男不得入内”。元春下令让宝玉进来,一把抱住他,从头摸到脚——她要用肉体上的亲近感觉出自己的亲人,可是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红楼梦》鲁迅讲得极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繁华的背后,总有让你痛的东西。”蒋勋读过很多红学考证,读一读,就觉得索然无味,“《红楼梦》是我的故事,我不觉得它影射什么人。”
“端正”要“不正”救赎
蒋勋曾经跟台湾“教育部”的官员开玩笑:你敢把《红楼梦》“大闹学堂”编进“国中”教材吗?官员们摇头。不要说“国中”生,大学生看到这回都咋舌:哇!他们用的词汇比我们现在还high!性游戏可以玩到那种地步!
可是,新加坡教育部却规定,学生在高中毕业前,必须读完前四十回《红楼梦》。“四十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选择,各种人物都已出场,人生的各个面向都应该见识到。”曾应邀给新加坡中学生讲《红楼梦》的蒋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自己没那么幸运,他读书的时候,台湾教育部只把“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回编进教材。要读更多《红楼梦》,只能去图书馆或者路边摊。
蒋勋的第一本《红楼梦》就是“国小”五年级在路边摊买的。封面上印着乐蒂的照片——那时,香港邵氏拍的《红楼梦》电影正红,乐蒂演林黛玉。这本书被蒋勋翻到书页发黄,至今还在他的书架上。
看到儿子读《红楼梦》,妈妈起初很高兴,蒋勋功课一塌糊涂之后,她立刻下了禁令。十几岁的少年,只能躲在棉被里偷偷看。
成年以后,经济能力渐强,蒋勋开始买线装《红楼梦》,他最爱的版本是上海石印本《石头记》,上下两函,一函十册,每册很轻,握在手上很省力。“《红楼梦》里有个‘歪’字,林黛玉喜欢‘歪’在床上看书,我忽然觉得就连我身体的动作都跟《红楼梦》越来越像。”从小就被父亲教育读书写字要坐端正,蒋勋把《红楼梦》带给他的“不正”当作一种救赎。“我并没有要说打倒那个‘正’,因为‘正’的力量太强,我讲的救赎是,有时候戳它一下子,让它不要那么端正,因为端正太久了会假。”
《红楼梦》第二回,有一大段一般读者极容易跳过的人性论:众生当中,圣贤和奸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前者应运而生,后者应劫而生,凡人性格命运千差万别,却无不是秉正邪二气而生。太平盛世,正气浩荡,邪气钻天觅缝,无由发泄,所谓“正不容邪,邪复妒正”,正邪两气激烈斗法,赋形为人,生在富贵人家,是痴男怨女;生在读书人家,是逸士高人;生在寒门,是奇优名娼。竹林七贤、陶渊明、顾虎头、红拂、薛涛、唐明皇、唐伯虎……全在此列。贾宝玉也是此中人物。
这段话成为蒋勋理解贾宝玉的基础。他甚至认为,竹林七贤开始的一大串名字和他们的传说,可以作为贾宝玉的“史前史”。“曹雪芹是说,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有一些他仰慕的人,并没有走向官场。”蒋勋每次去南京博物馆,都会看从墓葬里出土的“竹林七贤”砖刻,“照常理,应该把忠臣孝子作为死亡的典范雕刻在墓葬里。但东晋墓葬里刻的是竹林七贤。这就是说,民间有另外一套信仰系统,这种信仰,在不大一统的时代,有机会存留。像东晋,就在偏安的格局里保留了一种很特殊的人性空间。”“儒家的讲法是‘圣’。‘贤’跟‘圣’不一样,‘贤’是带着生命的缺憾活着。曹雪芹对这些人充满兴趣。他在触碰一个命题:如果我不完美,我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异乡人》、《繁华圣母》都在写这个主题。“注意到这些,你会豁然领悟到某一种文化的分裂期其实是好的,它在小小的地区性里发展出特异的文化空间,等到统一以后,对大一统的东西会有一点点的提醒和启发。”蒋勋说。
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
1977年,蒋勋从巴黎留学回台湾。刚好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上演。不相信《红楼梦》的文字细节可以被影视化的蒋勋至今赞赏李翰祥的两个处理:黛玉进贾府,摄像机隔着雕花窗一直走,长达三分钟,镜头里没出现黛玉,却恰到好处地拍出她的处处小心;林青霞反串贾宝玉,眉宇之间英气逼人。
在所有宝玉怜香惜玉的事迹里,蒋勋用“惊人”形容晴雯临死那一段:宝玉赶到时,晴雯已说不出话,她只有两个动作:一是跟宝玉换内衣,一是咬指甲。“我觉得好动情。如果曹雪芹是贾宝玉,一个少爷怎么会注意到丫头的个性?”“曹雪芹了不得,他能看见所有的人。”石印本的《石头记》放在蒋勋床头。读了几十年《红楼梦》,他慢慢有了一双曹雪芹的眼睛:年轻的时候,喜欢宝玉的爱博心劳;喜欢黛玉的高傲、绝对;喜欢探春的聪慧大方;读到贾瑞那两回,心里骂“下流”。年长后,贾瑞反而让蒋勋一读再读:那是天真的年轻人受到情欲煎熬的真实写照。
一百个人看《红楼梦》,多少人会留意猥琐的赵姨娘?“她恨凤姐、恨宝玉到找马道婆剪了纸人、诅咒他们的地步。可是有一天,马道婆看到赵姨娘在做针线,就问有没有零头布给她。赵姨娘说:好东西还会到我这来——你就知道赵姨娘在贾家有多悲惨,谁都可以踹她一脚。”蒋勋认为,赵姨娘的卑微是外国作家写不出来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写《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开场发生在冬天俄罗斯的一个小酒馆。军官、大学生、贵族在喝酒,角落里有一个又脏又臭怪怪的人。这个人脏臭邋遢到不像人,像动物,他的存在让大家都不舒服。他茫然的眼睛突然不自知地看一个军官。军官觉得受辱:你也配看我?就开始骂,那个人不停发抖,突然倒下死了。“曹雪芹没有这么强烈。可是他写出了若干个像马道婆、贾璜太太一样,依附在贾家上的寄生植物。”在蒋勋看来,曹雪芹平静的背后自有一种慈悲,没有哪个作家能像他一样,以平视的视角,写尽微如草芥的人生。“十年增删”对曹雪芹而言是纸上功夫,更是心头的功夫。“落难之后人不会没有牢骚,没有怨恨。十年必须修行到把所有的牢骚去掉。把所有的爱恨都放平了,才是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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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版本上纠缠?

蔡义江检讨“新红学”

2010年12月02日 来源: 南方周末

  □本报记者石岩发自北京

  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是目前发行量最大的红学著作。正版发行早就逾百万,盗版层出不穷,蔡义江自己的书架上就摆着一本:书脊作者处印“周汝昌”,封底印着蔡义江的照片和简历。

  跟他一辈的红学家一样,蔡义江和《红楼梦》结缘是在“文革”,研究方向是“工宣队”指定的:毛主席说,要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红楼梦》最少读五遍,一般人最难搞懂的是诗词曲赋,你们把这些注清楚。

  蔡义江从一字一句的校注出发,一点点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红学大厦:“我对《红楼梦》有很多看法迫于政治压力没有机会讲,只能通过讲诗词曲赋尽量把这些东西塞进去。后来反而大家觉得我谈诗词不是就文论文,而是就全书来论的,这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诗词外,蔡义江对《红楼梦》的版本、曹雪芹的家世、脂评都有研究。他认为“后四十回没有曹雪芹一个字”,曹家获罪抄家时,曹雪芹只有三岁,脂评中署名“畸笏叟”的人是他的父亲曹頫。他还认为,在所有的《红楼梦》版本中,胡适于1927年发现的甲戌本是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增删五次’是甲戌之前的事,甲戌后,曹雪芹再也没有修改过他已写完的《红楼梦》稿”。甲戌本后的版本都不同程度地被人改动。新时期以来,国内发行量最大、流传最广的人民文学社版《红楼梦》以“庚辰本”为底本,但庚辰本只是粗劣的过录本,用“庚辰本”为底本校注《红楼梦》属“先天不足”。

  与许多专门治“曹学”、《红楼梦》版本学的红学家不同,蔡义江的研究紧扣文本。他的愿望是一字一句地评注《红楼梦》。

  愿望分好几个阶段实现:10年前,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蔡义江校注〈红楼梦〉》。卓琳读完,给蔡义江提意见:你不要出这么大部头的,我买来叫人拆开重新装订成5册。接受卓琳的意见,作家出版社再版蔡义江校注本《红楼梦》的时候,拆成了6册。

  最新成果是集批点、脂批批点和校注为一体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2010年秋天,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蔡义江。

  反对研究曹雪芹祖父的祖父

  南方周末:曹学是红学的一支重要的显学,是不是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是关于曹雪芹的祖父、父亲一辈,跟曹雪芹直接相关的研究成果有哪些?

  蔡义江:我是比较反对研究曹雪芹祖父的祖父,朋友的朋友,打外围打得很热闹,要打到曹雪芹的父辈就搞不清楚了。到底曹雪芹的父亲是曹颙(读yóng)还是曹頫(读fǔ)两兄弟的谁?我认为是曹頫,因为曹颙是马氏的儿子。在《红楼梦》里最坏的女人就是马道婆,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儿子,他能不避他奶奶的讳吗?其二,如果曹雪芹的父亲是曹颙,那他做过“地区专员”,跟“半生沦落,一事无成”完全对不上号。

  再者,曹颙的儿子叫曹天佑,曹雪芹的名号人家提到也很多,从来没有讲他是“曹天佑”,而且“天佑”两个字在小说里提到过,在第十六回,贾琏回来讲省亲的消息,说天恩浩荡,允许贵妃们省亲,吴天佑家已经动工了……你想,如果茅盾写小说,里面会不会出现一个张雁冰、李雁冰?鲁迅里写的会不会出一个张树人、李树人?

  还有一点可以作为旁证:《红楼梦》里写到两兄弟,总是狠狠地贬老大———宁国府里没一个好人;贾赦不如贾政。曹颙是老大,曹頫是老二,如果《红楼梦》是他儿子写的,他会这样贬老大吗?

  南方周末:那确定谁是曹雪芹的父亲,对理解《红楼梦》有什么帮助?

  蔡义江:当然有关系。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那他就是1715年生人。照我的说法,他是1764年,敦诚、敦敏写悼词时死的,这样算来,他生年50。可是敦氏兄弟的悼词里“四十年华付杳冥”,哪有写悼词给人家减掉十岁?如果曹雪芹是曹頫儿子,抄家时,他就只有三四岁,刚好跟甄英莲被拐走,从此改变命运的年岁是一样的。

  南方周末:如果抄家时曹雪芹三岁,他对家族昔日的富足应该没什么记忆,他后来怎么创作?

  蔡义江:艺术来源于生活,绝对不能死板地解释。曹雪芹如果十几岁之前过过那种金玉纨绔生活的话,《红楼梦》写不出来,缺乏新鲜感。《红楼梦》里所写的富贵的生活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看的,所以我曾经跟一位红学友人说:刘姥姥的眼睛就是曹雪芹的眼睛。他马上就说:你这个话讲得精彩!

  你看,写贾家排场的地方,要么通过外来的林黛玉来看,要么通过刘姥姥来看,要么通过薛宝琴来看。《红楼梦》最吸引人的地方,一看就是不需要直接的生活经验。

  曹雪芹一定会有过去的辉煌的认知,他的奶奶,母亲不断的向他倾诉:家里曾经怎么好……他到北京之后,又被领到一些故交家里去……曹寅在都中的故交是很多的,曹雪芹完全可能被长辈领着,到什么地方去,一个老太太送他金魁星。他的父亲(蔡义江认为是畸笏叟)就在正文旁批注:你还记得这个事情吗?

  少年曹雪芹眼见别人家境阔绰,心里会想:以前我家里比你家还阔绰呢。这都是有的。你别忘了,《红楼梦》里除了写家庭的荣枯变化,还写了世情的冷暖。除了贾芸去借贷以外,前八十回写得比较少,后四十回是要着重讲的。曹家出事之后,曹雪芹的姑丈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接济他们。

  如果曹雪芹在豪门大宅生活到十几岁,他绝对不会注意到自鸣钟挂在头顶,滴滴答答的声音,也不会写出,走到门口先闻到一股香气的情节。

  曹雪芹看的杂书很多,这也是他考不取科举的原因。过去的读书人对医书基本都了解,所以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写过好几回药方,都是写笑话一样的,并不是要给你普及什么医药知识。这跟后四十回不一样,续书的人没有这种旁收杂学的工夫,只好老老实实抄医案。所以我说,后四十回的方子是可以吃的,只要对症。

  南方周末:新红学的基本观点是,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贾家就是曹家。

  蔡义江:新红学的致命伤就在这里。新红学的代表人物都是学者,甚至有些国学大师,把作者的身世跟小说联系起来是他们最大的功劳,但联系到后来,画上等号,把小说当成作者一生的忏悔。但有些细微的考证,他们又放掉了。我为什么要弄清楚曹雪芹是谁的儿子?抄家的时候是三四岁还是十三四岁是完全不同的。

  良缘梦不是红楼梦

  南方周末:有学者质疑过脂本全系造假,程本反而是真本。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新红学的体系是不是就坍塌了?

  蔡义江:你说造假,(抄本)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发现的,至少有十几种本子,而且它们互相都可以找出联系。坍塌怎么个坍法?如果脂本坍了,《红楼梦》就没了!一百二十回本是后来的,这在程伟元、高鹗的序里都写着。

  外界对我们容易误解:你们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版本上纠缠?为了一句话、几个字争来争去,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很简单:文本的是要紧的,有可能恢复曹雪芹的原意,为什么不呢?

  比如尤三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人认为她出淤泥而不染,没有一点邪恶、淫荡,这显然是受一百二十回的影响。原著的尤三姐,是一个淫荡的人,后来改邪归正,但社会不容许她改邪归正,在流言下自杀了。

  再比如,脂本七十几回,贾政思想改变了:贾环、贾兰写八股文高过宝玉,但是一到作诗,他们都比较笨,跟宝玉没法比。贾政又想到自己祖上年轻时候也爱好诗文,而真正靠科举做官发家的也没几个,因此就改变了,再也不叫宝玉读时文参加科举考试了。因为跟后来一百二十回本续书部分的情节冲突,这段文字,从甲辰本到程高本删得一干二净。

  南方周末:我看你文中写,后四十回,连书目都是“假”的。

  蔡义江: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脂砚斋和畸笏叟在评语中提到的佚失几回的书目,续作里一个都没有。有些情节,续书跟前八十回是一致的,比如袭人出嫁。但是原作中,袭人是在书的当中出嫁的,出嫁后还留下一个麝月哩,根本不是宝玉出家之后。这个改动看起来似是而非,其实影响全局。后四十回是想向一个路子上扭:像传统戏曲小说一样,以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婚姻作为主线,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都是如此。可曹雪芹想写的主题:一个大家庭的没落,续书的人没有这方面生活,不知道怎么样写。

  所以续书里突出的只有宝黛钗,其他人物尽量都删掉,或者在什么地方写几个字,说某人死掉了。反过来,前八十回跟“良缘梦”冲突的情节,续书全做了删改。

  王熙凤讲笑话,说林黛玉:你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接下来,李宫裁向宝钗笑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这段文字,在脂本里有一段评语:“二玉之偶配,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作者皆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可见,后来宝黛婚姻不能如愿,是“诸人”都没想到的。但到了程高本,李纨的话被按到宝钗头上,故意给读者造成错觉:薛宝钗心机很深,跟王熙凤勾结一气。

  所以我说,前面八十回是写“红楼梦”,后面四十回是写“良缘梦”。“良缘梦”固然也是悲剧,但家庭的荣枯兴衰和婚姻恋爱幸不幸福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包办婚姻的主题,《红楼梦》已经写了,最典型的就是迎春。

  大师的话不可全信

  南方周末:别的古小说好像都没有这样复杂的版本问题,为什么?

  蔡义江:很多原因。一是它的美学观念超前,比如真与假的问题;比如它的开头,以前的小说开头都是引子,没有拿故事开始的。《红楼梦》是说明文和一个小故事连在一起,小故事又和大故事连在一起,这是曹雪芹的独创。

  曹雪芹的美学理想非常超前。说《红楼梦》是奇书,我觉得就是当时很多人理解不了。譬如,真与假。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真”是谜底,“假”是谜面。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我理解,曹雪芹没有现在的语词汇,但是,真就是素材、感受,假就是讲它虚构。现代的小说,哪一本不是“真事隐去”?哪一本不是虚构的形式出现?这在曹雪芹时代非常超前,他也没有别的语言,只好用“真假”来讲,当然,他还有第二层意思:把都中写成假,南京写成真,真假两方面互为补充,后四十回场景转换,把故事的场景放到甄府都有可能。

  曹雪芹煞费苦心,想告诉读者:我的感受是真实的,素材是真实的,但是写出来是“荒唐言”。一定要注意“满纸”两个字,不注意这个,好像只有警幻仙姑、一僧一道、女娲补天是神话、荒唐言,剩下的都是真事。这就大谬了。作者的本意,不但这些是荒唐言,所有的情节、人物、故事都是虚构的。但是下一句就反过来了,“一把辛酸泪”,素材和感受是真实的。

  在曹雪芹之前,小说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作家不需要处理“真”与“假”问题。像“三国”、“水浒”的作者都是既不懂军事,也没有过过绿林好汉生活的。

  《红楼梦》亦真亦假的结构搞不清楚的人很多,更何况曹雪芹留下来的是一部残稿?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不要相信权威。王国维是国学大师,但不是小说大师。他评《红楼梦》,有他的历史价值,比如把尼采的哲学思想拿来套《红楼梦》,但是他根本分不出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有什么差别。

  鲁迅眼光非常锐利,但是他没钻过《红楼梦》的史料,有些说法是根据胡适来的。

  毛泽东是现实政治是第一位,他读《红楼梦》很细,也很有体会,但是要引导大家去认识封建社会里怎么人压迫人,所以把第四回看作总纲。我现在写书,就想尽量抛开这些,还原作者的本义,至于某些情节说明了什么,我留给读者。
蒋勋先生,我还是在《巨流何》新书发布视频上知道此君,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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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先生,我还是在《巨流何》新书发布视频上知道此君,惭愧。
showcraft 发表于 2010-12-6 00:02
同惭愧,想找他的书来读。豆瓣搜了一下,他还写过《孤独六讲》,黄昏是不是读过?
俺读过《孤独六讲》,蛮有意思,好像土豆上有蒋勋讲红楼梦的视频。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更渐个愧。也不知道此人。
都起了重读红楼的冲动了。
以前大陆那些红学家大论读得人看见篇名就躲,甚至都有些烦起红楼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