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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0-12-5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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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版本上纠缠?
蔡义江检讨“新红学”
2010年12月02日 来源: 南方周末
□本报记者石岩发自北京
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是目前发行量最大的红学著作。正版发行早就逾百万,盗版层出不穷,蔡义江自己的书架上就摆着一本:书脊作者处印“周汝昌”,封底印着蔡义江的照片和简历。
跟他一辈的红学家一样,蔡义江和《红楼梦》结缘是在“文革”,研究方向是“工宣队”指定的:毛主席说,要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红楼梦》最少读五遍,一般人最难搞懂的是诗词曲赋,你们把这些注清楚。
蔡义江从一字一句的校注出发,一点点构建起属于自己的红学大厦:“我对《红楼梦》有很多看法迫于政治压力没有机会讲,只能通过讲诗词曲赋尽量把这些东西塞进去。后来反而大家觉得我谈诗词不是就文论文,而是就全书来论的,这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诗词外,蔡义江对《红楼梦》的版本、曹雪芹的家世、脂评都有研究。他认为“后四十回没有曹雪芹一个字”,曹家获罪抄家时,曹雪芹只有三岁,脂评中署名“畸笏叟”的人是他的父亲曹頫。他还认为,在所有的《红楼梦》版本中,胡适于1927年发现的甲戌本是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增删五次’是甲戌之前的事,甲戌后,曹雪芹再也没有修改过他已写完的《红楼梦》稿”。甲戌本后的版本都不同程度地被人改动。新时期以来,国内发行量最大、流传最广的人民文学社版《红楼梦》以“庚辰本”为底本,但庚辰本只是粗劣的过录本,用“庚辰本”为底本校注《红楼梦》属“先天不足”。
与许多专门治“曹学”、《红楼梦》版本学的红学家不同,蔡义江的研究紧扣文本。他的愿望是一字一句地评注《红楼梦》。
愿望分好几个阶段实现:10年前,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蔡义江校注〈红楼梦〉》。卓琳读完,给蔡义江提意见:你不要出这么大部头的,我买来叫人拆开重新装订成5册。接受卓琳的意见,作家出版社再版蔡义江校注本《红楼梦》的时候,拆成了6册。
最新成果是集批点、脂批批点和校注为一体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2010年秋天,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蔡义江。
反对研究曹雪芹祖父的祖父
南方周末:曹学是红学的一支重要的显学,是不是大部分研究成果都是关于曹雪芹的祖父、父亲一辈,跟曹雪芹直接相关的研究成果有哪些?
蔡义江:我是比较反对研究曹雪芹祖父的祖父,朋友的朋友,打外围打得很热闹,要打到曹雪芹的父辈就搞不清楚了。到底曹雪芹的父亲是曹颙(读yóng)还是曹頫(读fǔ)两兄弟的谁?我认为是曹頫,因为曹颙是马氏的儿子。在《红楼梦》里最坏的女人就是马道婆,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儿子,他能不避他奶奶的讳吗?其二,如果曹雪芹的父亲是曹颙,那他做过“地区专员”,跟“半生沦落,一事无成”完全对不上号。
再者,曹颙的儿子叫曹天佑,曹雪芹的名号人家提到也很多,从来没有讲他是“曹天佑”,而且“天佑”两个字在小说里提到过,在第十六回,贾琏回来讲省亲的消息,说天恩浩荡,允许贵妃们省亲,吴天佑家已经动工了……你想,如果茅盾写小说,里面会不会出现一个张雁冰、李雁冰?鲁迅里写的会不会出一个张树人、李树人?
还有一点可以作为旁证:《红楼梦》里写到两兄弟,总是狠狠地贬老大———宁国府里没一个好人;贾赦不如贾政。曹颙是老大,曹頫是老二,如果《红楼梦》是他儿子写的,他会这样贬老大吗?
南方周末:那确定谁是曹雪芹的父亲,对理解《红楼梦》有什么帮助?
蔡义江:当然有关系。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那他就是1715年生人。照我的说法,他是1764年,敦诚、敦敏写悼词时死的,这样算来,他生年50。可是敦氏兄弟的悼词里“四十年华付杳冥”,哪有写悼词给人家减掉十岁?如果曹雪芹是曹頫儿子,抄家时,他就只有三四岁,刚好跟甄英莲被拐走,从此改变命运的年岁是一样的。
南方周末:如果抄家时曹雪芹三岁,他对家族昔日的富足应该没什么记忆,他后来怎么创作?
蔡义江:艺术来源于生活,绝对不能死板地解释。曹雪芹如果十几岁之前过过那种金玉纨绔生活的话,《红楼梦》写不出来,缺乏新鲜感。《红楼梦》里所写的富贵的生活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看的,所以我曾经跟一位红学友人说:刘姥姥的眼睛就是曹雪芹的眼睛。他马上就说:你这个话讲得精彩!
你看,写贾家排场的地方,要么通过外来的林黛玉来看,要么通过刘姥姥来看,要么通过薛宝琴来看。《红楼梦》最吸引人的地方,一看就是不需要直接的生活经验。
曹雪芹一定会有过去的辉煌的认知,他的奶奶,母亲不断的向他倾诉:家里曾经怎么好……他到北京之后,又被领到一些故交家里去……曹寅在都中的故交是很多的,曹雪芹完全可能被长辈领着,到什么地方去,一个老太太送他金魁星。他的父亲(蔡义江认为是畸笏叟)就在正文旁批注:你还记得这个事情吗?
少年曹雪芹眼见别人家境阔绰,心里会想:以前我家里比你家还阔绰呢。这都是有的。你别忘了,《红楼梦》里除了写家庭的荣枯变化,还写了世情的冷暖。除了贾芸去借贷以外,前八十回写得比较少,后四十回是要着重讲的。曹家出事之后,曹雪芹的姑丈连几百两银子都没有接济他们。
如果曹雪芹在豪门大宅生活到十几岁,他绝对不会注意到自鸣钟挂在头顶,滴滴答答的声音,也不会写出,走到门口先闻到一股香气的情节。
曹雪芹看的杂书很多,这也是他考不取科举的原因。过去的读书人对医书基本都了解,所以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写过好几回药方,都是写笑话一样的,并不是要给你普及什么医药知识。这跟后四十回不一样,续书的人没有这种旁收杂学的工夫,只好老老实实抄医案。所以我说,后四十回的方子是可以吃的,只要对症。
南方周末:新红学的基本观点是,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贾家就是曹家。
蔡义江:新红学的致命伤就在这里。新红学的代表人物都是学者,甚至有些国学大师,把作者的身世跟小说联系起来是他们最大的功劳,但联系到后来,画上等号,把小说当成作者一生的忏悔。但有些细微的考证,他们又放掉了。我为什么要弄清楚曹雪芹是谁的儿子?抄家的时候是三四岁还是十三四岁是完全不同的。
良缘梦不是红楼梦
南方周末:有学者质疑过脂本全系造假,程本反而是真本。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新红学的体系是不是就坍塌了?
蔡义江:你说造假,(抄本)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发现的,至少有十几种本子,而且它们互相都可以找出联系。坍塌怎么个坍法?如果脂本坍了,《红楼梦》就没了!一百二十回本是后来的,这在程伟元、高鹗的序里都写着。
外界对我们容易误解:你们为什么一天到晚在版本上纠缠?为了一句话、几个字争来争去,出版了一本又一本?很简单:文本的是要紧的,有可能恢复曹雪芹的原意,为什么不呢?
比如尤三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人认为她出淤泥而不染,没有一点邪恶、淫荡,这显然是受一百二十回的影响。原著的尤三姐,是一个淫荡的人,后来改邪归正,但社会不容许她改邪归正,在流言下自杀了。
再比如,脂本七十几回,贾政思想改变了:贾环、贾兰写八股文高过宝玉,但是一到作诗,他们都比较笨,跟宝玉没法比。贾政又想到自己祖上年轻时候也爱好诗文,而真正靠科举做官发家的也没几个,因此就改变了,再也不叫宝玉读时文参加科举考试了。因为跟后来一百二十回本续书部分的情节冲突,这段文字,从甲辰本到程高本删得一干二净。
南方周末:我看你文中写,后四十回,连书目都是“假”的。
蔡义江: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脂砚斋和畸笏叟在评语中提到的佚失几回的书目,续作里一个都没有。有些情节,续书跟前八十回是一致的,比如袭人出嫁。但是原作中,袭人是在书的当中出嫁的,出嫁后还留下一个麝月哩,根本不是宝玉出家之后。这个改动看起来似是而非,其实影响全局。后四十回是想向一个路子上扭:像传统戏曲小说一样,以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婚姻作为主线,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都是如此。可曹雪芹想写的主题:一个大家庭的没落,续书的人没有这方面生活,不知道怎么样写。
所以续书里突出的只有宝黛钗,其他人物尽量都删掉,或者在什么地方写几个字,说某人死掉了。反过来,前八十回跟“良缘梦”冲突的情节,续书全做了删改。
王熙凤讲笑话,说林黛玉:你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接下来,李宫裁向宝钗笑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这段文字,在脂本里有一段评语:“二玉之偶配,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作者皆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可见,后来宝黛婚姻不能如愿,是“诸人”都没想到的。但到了程高本,李纨的话被按到宝钗头上,故意给读者造成错觉:薛宝钗心机很深,跟王熙凤勾结一气。
所以我说,前面八十回是写“红楼梦”,后面四十回是写“良缘梦”。“良缘梦”固然也是悲剧,但家庭的荣枯兴衰和婚姻恋爱幸不幸福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包办婚姻的主题,《红楼梦》已经写了,最典型的就是迎春。
大师的话不可全信
南方周末:别的古小说好像都没有这样复杂的版本问题,为什么?
蔡义江:很多原因。一是它的美学观念超前,比如真与假的问题;比如它的开头,以前的小说开头都是引子,没有拿故事开始的。《红楼梦》是说明文和一个小故事连在一起,小故事又和大故事连在一起,这是曹雪芹的独创。
曹雪芹的美学理想非常超前。说《红楼梦》是奇书,我觉得就是当时很多人理解不了。譬如,真与假。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以为“真”是谜底,“假”是谜面。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我理解,曹雪芹没有现在的语词汇,但是,真就是素材、感受,假就是讲它虚构。现代的小说,哪一本不是“真事隐去”?哪一本不是虚构的形式出现?这在曹雪芹时代非常超前,他也没有别的语言,只好用“真假”来讲,当然,他还有第二层意思:把都中写成假,南京写成真,真假两方面互为补充,后四十回场景转换,把故事的场景放到甄府都有可能。
曹雪芹煞费苦心,想告诉读者:我的感受是真实的,素材是真实的,但是写出来是“荒唐言”。一定要注意“满纸”两个字,不注意这个,好像只有警幻仙姑、一僧一道、女娲补天是神话、荒唐言,剩下的都是真事。这就大谬了。作者的本意,不但这些是荒唐言,所有的情节、人物、故事都是虚构的。但是下一句就反过来了,“一把辛酸泪”,素材和感受是真实的。
在曹雪芹之前,小说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作家不需要处理“真”与“假”问题。像“三国”、“水浒”的作者都是既不懂军事,也没有过过绿林好汉生活的。
《红楼梦》亦真亦假的结构搞不清楚的人很多,更何况曹雪芹留下来的是一部残稿?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不要相信权威。王国维是国学大师,但不是小说大师。他评《红楼梦》,有他的历史价值,比如把尼采的哲学思想拿来套《红楼梦》,但是他根本分不出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有什么差别。
鲁迅眼光非常锐利,但是他没钻过《红楼梦》的史料,有些说法是根据胡适来的。
毛泽东是现实政治是第一位,他读《红楼梦》很细,也很有体会,但是要引导大家去认识封建社会里怎么人压迫人,所以把第四回看作总纲。我现在写书,就想尽量抛开这些,还原作者的本义,至于某些情节说明了什么,我留给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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