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在谨重与放荡之间

在谨重与放荡之间

邪恶的天才多半是一个无奈的事实。欧洲历史上两大忏悔录中充斥着斑斑劣行,而它们的作者圣·奥古斯丁和卢梭的天才身份则是不容怀疑的;伟大的达·芬奇有着可疑的娈童癖,与芬奇同时而伟大性也正可与之匹敌的另一位文艺复兴大师米开朗琪罗,他对美男子加伐丽丽的深情,用今天的眼光看也同样显得过分,且不说他还有一份认为自己的贵族身份比艺术才华更值得骄傲的见解;无可企及的莎士比亚据说也有过被华盛顿·欧文宽容地加以原谅的“流氓行径”;借助歌德的记忆,我们知道那位为希腊民族事业慷慨捐躯的跛腿诗人拜伦,曾全无廉耻可言地为生平只和一位女人私奔感到羞愧,因为,他父亲曾三度挟女出逃。而这位高贵的引述者也曾在另一个场合供认,他甚至到可以做维特的父亲乃至祖父的年龄时,依旧对每一位颇具姿色的女演员抱有“我见犹怜”的悻悻色感,其中的“利比多”含量想来也不会少。大哲学家叔本华的意志学说读来是极有兴味的,但当他将这份个人意志雷厉风行地贯彻到日常生活之中,以至将一位女佣推下楼梯——即使那是一个谁都头疼的女人,我们在接受他的学说时便不得不稍加慎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小说中把赌徒心理刻划得维妙维肖,自然是和一度有过嗜赌如命的经历密不可分的;我们伟大的浪漫诗人李白,据说也擅长在长安街头找些寻衅斗殴的事干干。提到巴尔扎克,人们总有很多话要说,这位文坛大力士在婚姻上的世故和贪婪,也与他的文学成就不甚匹配……

这样的例子对于仄陋如我者,似乎也有不胜枚举之感,就此打住吧。昔梁简文帝尝言:“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斯言妙极,虽然钱钟书先生也曾向我们展示了不少生动的反例,所谓“冰雪文或出于热中躁进者”即是,遂而慨然有叹:“文如其人’,老生常谈,而亦谈何容易哉”(详《管锥编》1388页)。

对于那些舞文弄墨之士,一定程度上的行为瑕疵虽然不值得鼓励,却也很可能是无法避免的。然而这个说法也不无危险,因为它也许会成为某种不必要的纵容,唆使那些泛泛之辈以一副“功夫在诗外”的热情,将生活上的越轨无行反视作终南捷径,一种成功的障眼法,竟至以此来展览自身的非比寻常。这拨哥们儿的现世也是由文坛的普遍低迷造成的。他们大概也不认为萨特的这句忠告有何必要:“天才,除掉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之外,是没有的。普鲁斯特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拉辛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一系列悲剧中,此外什么也没有。”如果巴尔扎克不是《人间喜剧》的作者,没有人会提及他的某些虚荣举动,如在名字中嵌入“De”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贵族标记。

如果你欣赏一个文人,那么,承受他的个性瑕疵不仅是无奈的,有时干脆就是享受。他犯法自有警察找他的麻烦,有监狱在等着他去坐穿日月,我犯不着跟在后面端出一副非礼勿视的嘴脸,结果这副嘴脸不仅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审美快感反倒折损不少,这实在是顶不经济的事情。比如说我不会拒绝读萨德侯爵的作品,无论法国杀人犯维庸还是中国杀人犯顾城,他们的诗作我都愿不作他想地吟咏一番。阅读的中立原则,我视为至高无上,书籍的内在质量,我视为唯一标准。反过来,如果我讨厌一个文人(通常我警惕着不去轻易讨厌文人,所以我的讨厌之情一般总是比较经得起推敲的),即使他把全部稿费都捐给了希望工程,也无法使他的文学价位在我心里升值。我会敬重他,但仍然拒绝读他的大作。当然,一个文人如果不仅文无足观,而且人无足观,我只会对他更加厌烦;如果他竟然昏庸到这种程度,认为行为上的与众不同乃是作品不同寻常的明证,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厌烦升格为厌恶。文人无行,但前提是你得先证明自己是个不错的文人,然后才有资格让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对你法外加恩,行使艺术豁免权。我原谅你的程度始终随着你的真实文学水准的高下而浮沉,别的一概免谈。只有在放浪(或无行)成为一种不得已的艺术投资,成为艺术构造中不可或缺的一柱一椽,非如此我们将无从获得美妙的审美愉悦,这时的放浪才是我可以吞下的,就像为了品尝大闸蟹,我必须付出牙齿酸痛的代价一样。

在谨重与放荡之间,我们的文士恐怕还有不少东西要学:这是一种精神的力学,学会或掌握它都无比艰难,但非如此则你除了进入炒家的大炸锅外,并不能进入真正的文学圣殿。

19946月,载《当代眉批》

 

跑题的说,昨天翻《新月》杂志,梁实秋先生也有一篇写谨重与放荡问题的文章,只不过是针对文人的,网上好像没有。第一卷第4号,有梁实秋先生的《革命与文学》,同样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和艺术的价值,和泽雄大哥的意思差不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文如其人,好像出自苏轼《答张文潜书》:“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

不知道当得起“文如其人”称誉的人有几个?

老生常谈,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老生之谈,而且常谈,想必也自有一定道理。

文如其人其实是一种理想,在现实中往往经不起追究。

文人多半感情丰富,而感情一丰富就难免引发形形色色的生活作风问题。我们系统办了一份职工报,有几个编辑记者经常发表一些酸溜溜的抒情散文什么的,有一个编辑50多岁了,跟报社一年轻女记者打得火热,终于离婚再娶。居然在报纸上长篇连载他们的风流韵事,我若不认识他到也罢了,可一旦知道他的底细,他那些文字简直就让人毛骨悚然。

俺是灭绝师太
要说文字和人品也是分不开的,很难说清楚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而喜欢他的文还是因为喜欢他的文而喜欢他的人,这叫爱屋及乌、爱文及人(或爱人及文)。
俺是灭绝师太
我只想说一句,这样的文字放在这样时候抬出来,对有些人终归是太残忍了一点,虽然我知道肯定是无意的。其实,在谨重与放荡之间,仍然只有放荡,在刻板与放荡之间,才有谨重。有些事是不该有答案的,任何一个答案都是对涉事某一方的伤害,包括“谨重”那方哈!我是真的既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伤害任何一方,沉默吧,沉默也是行善,真的!!![em101][em102][em102][em102]
另外补充一句:有些行为并非属于放荡之列,建议改为更“中性”的“放纵”一词。

平平提到的梁实秋大作,我没有接触过,以后去留意一下,感受前贤是如何著先鞭的。

谢谢梅茗和施国英的感言。我的体会是,“文如其人”更多地是一种幻觉。

金秋:“要说文字和人品也是分不开的,很难说清楚是因为喜欢这个人而喜欢他的文还是因为喜欢他的文而喜欢他的人,这叫爱屋及乌、爱文及人(或爱人及文)。”

——文人中的冷漠家伙,也不少。另外,有些文人,我们别说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的名姓及大致出生年月都不甚了了,但我们照样对他们非常喜爱。有意思的是,当我们说文人如何如何的时候,往往脑海里会浮现出某几类或某一类文人的特征,实情是,文人这一族里本身也有三教九流,根本不能一概而论。

以下是引用流星雨在2007-07-28 20:06:43的发言:
我只想说一句,这样的文字放在这样时候抬出来,对有些人终归是太残忍了一点,虽然我知道肯定是无意的。其实,在谨重与放荡之间,仍然只有放荡,在刻板与放荡之间,才有谨重。有些事是不该有答案的,任何一个答案都是对涉事某一方的伤害,包括“谨重”那方哈!我是真的既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伤害任何一方,沉默吧,沉默也是行善,真的!!![em101][em102][em102][em102]

不知星雨兄又在进行何种自由联想了。小文“在这样时候抬出来”,别无他意,只是读到了黎戈妹子的大作《文字形象的骗局》,觉得题旨上与俺这篇陈年小文略有相似之处。这里不存在你说的“伤害”。再请恕我说句大话:我从来不会用影射术去针对某位网友的,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影射只有在施诸某种专制强权时,才是可取的。若要针对某个人,则此人必须具有位高权重的特点才行,通常他还得具备一定的生杀予夺之权。在虚拟的真名网上,难道有这样的人,值得我们既诚惶诚恐、又仇恨满胸地用影射术去“伤害”一下?

关于放荡还是放纵,你的批评很好,不过,小文中的“放荡”,如文中所引,本身借自梁简文帝,故意思不宜完全遵循今义。古人笔下的放荡,与今人眼里的放荡,不是一种放荡。依我小见,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恣情纵意,与生活上的不检点,完全无关。

 

 

我也让流星雨说的如坠雾里。

请流星雨看看这个帖子吧

黎戈:文字形象的骗局
http://zmw.cn/bbs/dispbbs.php?boardid=7&id=76381&page=1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会引出这段文字(我早看过了它的“引发源”),并且泽雄兄的为人我能不知道吗?我的意思只是说,有时候最好能够避开歧义,心中即便是有其实是由其他方向引来的万千感慨也忍忍或者“谨重”一点吧,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好吗?呵呵。或许有人需要这点“谨重”,即便他或她决不愿承认。不说了,越说越搅不清,其实本来就没什么事,“表演”之外的“意义阐释”上的节外生枝(放纵?),搞得人很心烦很心虚。见谅![em102][em102][em102][em101]

[em06][em51][em56][em67][em92]

越看越糊涂了。

谢谢梅茗mm,你真的真好!谢谢。[em102][em102][em102]
相类似的所谓字如其人,恐怕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看了黎戈和周泽雄的文章后,我的杂感: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实现。饥肠辘辘的流浪汉的梦里是热腾腾的馒头,膀胱充盈的人梦里都有一个厕所。一个性压抑的贞洁妇人在梦里成了一个放纵情欲的荡妇,而一个妓女在梦里最可能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

一个人的文字大概是部分的现实经历,加上部分的梦想与愿望。

一个大胆的,放浪形骸的文人在生活中耍够了流氓,并在文字中大胆地记录了自己的生活。人们看了他的文字也了解了他的生活后:嗯!文如其人!

也可能由于各种原因,他羞于把他的生活变成文字,而是变成了思考人生,探索人性的素材。从下半身走到了上半身,最后走入了灵魂深处,然后再形成文字。这时候人们就会说:切!人不如文!

一个一辈子规规矩矩的人,他梦想自己做了很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把他瑰丽奇幻的梦境变成了文字。人们看了文字,对他的一生充满了好奇。在了解他真实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后,大为感叹:哇!原来文字形象可以是一场骗局!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85714684[/lastedittime]编辑过]

神经病人思维广,自费五毛立场稳
人文因为有一个人字和一个文字,就很容易使人们把文的标准和人的标准混合起来,其结果既可能造成“既恨和尚,连及袈裟”,也可能使人“爱屋及乌”,这说明了不仅客观地看人很难,而且客观地看文也很难。通常使人们想着做出“文如其人”的评价的,往往是因为“人有其文”。但是一般的场合,则更多的情形是“好人”不一定都有文,或没有好文,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们大概是不会作出文如其人的反推理的:因为一片不好的文字而推出作者不是好人的结论。读了泽雄大贴的体会是:“文如其人”不可能建立一个“文等于人”的等式,由此,“人如其文”这样一个反推理,也就更是一个纯粹的荒谬。[em05]
今天,我就是高瑜

邹峰兄和梦子大兄的帖子,大补小文之不足。谢谢。

几天前正好有朋友问起我文如其人的事,遂想起《管锥编》里,钱钟书先生尝就这个话题有过精彩的表述(小文中个别小见,即得自当年读钱钟书时得到的启发)。在《管锥编》一九五 全梁文卷一一里,感兴趣的朋友,不妨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