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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3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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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会逼出来的民主试验
无论是以前的村民代表大会,还是现在的议事会,其面临的主要问题,都是如何解决决策权的虚设问题
本刊记者/韩永(发自成都)
高仁天被逼着做了一次“官”。
这个已经做了14年司机的邛崃市油榨乡马岩村农民,去年3月底被同组村民推举为组里的5个议事会成员之一。选举之前,他以能力不济为由竭力推辞,村民却不理他这一套,“就让你干。”
“没想到,我在大家心目中威信这么高。”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高仁天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他对自己新的身份的理解只有一件事:土地确权。
“无论怎样都摆不平”
马岩村是成都市产权改革最早的试点之一。邛崃市共有14个试点村,马岩村是油榨乡仅有的一个。
试点的内容,就是确权。确权之意,是将法律上本来属于农民所有的权利——共有4个:村集体土地承包经营权、宅基地使用权、房屋所有权以及林地所有权——以权证的形式确定下来,以方便流转——在成都市城乡一体化的总体构想中,农村的土地流转是最为核心的一环。
要确权,先要摸底,看到底有多少土地权属不清。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了油榨乡党委书记王祥一大跳:马岩村共有406户人家,“潜在的边界纠纷竟然有几百个。”
而且,老百姓似乎并不欢迎确权。王祥摸底时,就有村民反问他:“土地本来就是我的,你们确啥子权?”“确权后,是不是要按丈量的面积重新收税?”还有农民怀疑,确权可能是为即将到来的拆迁做准备。“哪个晓得你们要搞啥子!”
怎样说服村民配合确权?怎么确?这两个问题,摆在了油榨乡党委书记王祥和马岩村村干部面前。
村民根本听不进村干部对确权意义的宣传。过去,村干部也曾经做过类似的宣传,比如统一种植一种经济作物,并保证赚大钱,但最终大钱没赚,赚来的都是教训。
村民越来越听不进村干部的话了。信任的流失最先发生在对村里支出的议论上。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这样的议论动辄就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而财务一事,显然并非小事,因而这种议论往往回味悠长。
在双方缺乏有效沟通的情况下,议论往往升级为猜疑。村干部有时在澄清这些议论上并不主动,一是认为确实难以澄清,二是认为这些议论并无大碍,除非有人告状惊动了上级。
猜疑到了一定的时间不见有效回应,就有可能再次升级为“准事实”。当村民用这些“准事实”来看待村干部时,维系村干部权威的信任就岌岌可危了。
记者问马岩村的一位村民:“如果发生纠纷,是希望村干部介入解决,还是求助于一般的村民?”这位村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
另外,村干部处理确权一事,还有一些其他的障碍。有些地界存在冲突的时间,可能比村干部的年龄还要长,解决这些问题,村干部确实也勉为其难。
确权中可能出现的棘手问题还有: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土地应该怎样平衡?过去各种非正式的土地流转,导致承包关系混乱,怎样捋正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过去肥瘦地的分配,仅仅考虑土地的产量,现在有了耕地保护基金,肥瘦的标准是否要相应改变?
村干部处理确权问题,另一个障碍是人手问题。村里“两委”加起来不过七八个人,与确权所需要的大量劳动力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
马岩村的情况,是当时成都市各村的一个缩影。双流县兴隆镇党委书记徐达泉在瓦窑村摸底时,有些村民干脆把大门一关,一走了事。金堂县的一些村庄,甚至差点为确权一事动起手来。
到了去年3月底,成都市委组织部组织二处处长钟毅,听到的都是一些让人沮丧的消息。成都市统筹委曾想着确定一个标准,让下面照章执行,但最终发现,“无论怎样都摆不平。”
但产权改革已迫不及待。自2003年开始的自上而下的改革路径遭遇搁浅后,成都市新的改革路径在2008年正式出台。这一“自下而上”改革路径的核心,就是产权改革。改革能否破题,牵动着很多人的神经。
“五合章”议事
这时,民间智慧再次迸发出来。
改革久推不进,邛崃市羊安镇仁和社区党委书记雍长清把社区里几位德高望重的社员找来,希望这些“民间高手”发挥影响力,在这个关键时刻“在下面”推一把。
效果惊人地好。村干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完成的说服工作,竟然被这些“民间高手”轻松搞定。
雍长清一开始不敢相信这种效果的持久性,只做不说,也没有“议事会”这一说法。待到确权已呈浩荡之势,才向镇里汇报。正因确权一事焦头烂额的邛崃市组织部如获至宝。几天后,一个要求成立新村议事会的文件发至各乡镇。
高仁天也没有想到,希望自己当选的呼声竟然这么高。在第一轮推举的8个候选人中,他是呼声最高的一个。第二轮,8个候选人再选出5个,进入村议事会,他又是得票最高的一个。马岩村共有10个组,其中6组人数较多,有5个名额,其他各组每组3个,加起来议事会成员共有32个。
议事会成员的数量,成都市一开始并没有统一的规定,各村大多根据自身的情况自行确定,但一般都在20人以上、40人以下。成都市委组织部组织二处处长钟毅表示,他们比较青睐于20人左右的规模,多了形成决议较难,少了又不具有代表性。
邛崃市委组织部赵光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开始,他们把议事会的功能仅仅定位为“议事”,“只议不决,”议完以后,再提交村民大会进行表决。因此,村民把议事会成员戏称为“议员”。
高仁天说,其实真正可议的事并不多,大部分的工作是在田间地头完成的。“带上尺子,叫上相关的村民,一家一家把地界确定下来,我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许多想象中可能会有些波折的确权,最终也是有惊无险。
议事会的作用如此立竿见影,也出乎邛崃市委组织部的预料。其“只议不决”的定位试行没多久就得以升位,被赋予一定的决策权力。
广为传播的马岩村财务“五合章”,就是其决策权力的产物。
议事会成立之前,马岩村的财务由退下来的老书记叶露春代管。年纪大了,叶露春有力不从心。与此同时,村里的财务支出也渐成村民关注的焦点。2008年,马岩村被评为成都市经济发展缓慢村,得到20万元发展资金,村里将这笔资金入股邛崃市一公司在该村开办的一个养猪场,约定每年保底分红10%,这样,村里每年就有2万元的收入。对村里来说,这真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因为过去村里每年的收入只有1000多一点。
收入多了,议论也多了起来。议事会成立以后,有人将这一问题拿到了议事会上。此时,叶露春建议,将财务章分成5瓣,选出5个财务监督成员,每人各持一瓣,村里的每一项支出,必须经5人的一致同意才可以报销。这一想法,在议事会获得一致通过。
成都市委组织部组织二处处长钟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议事会这个新生事物,成都市给了下辖各县很大的探索空间。各县都确立了10多个村进行试点,成都市也在双流、新津两县各选了一个试点村。到2008年底,试点村的数量已经达到20%。
权限划分的难题
对将议事与监督合二为一的做法,有人提出了质疑。
温江区组织部组织科科长朱伟华认为,监督的职能没有理由放在议事会里,否则,“议事会的决策过程谁来监督?”
有的地方,将监督与议事分离开来,前者不仅监督村里的财务,还监督议事会的议事过程,以及村委会的执行过程。
但有些地方成立的监事会,其实还是按照财务监督的逻辑来设计的,人数也大多只有5个人。而且,监事会的监督权力并不彻底。从程序上说,如果监事会发现议事会议事有瑕疵,或者村委会执行不力,如何独立地行使监督权,尚有程序上和实体上的问题。目前的做法是发现问题,跟本级党组织或上级组织反映,督促其改正错误。但自身尚无法独立启动纠错程序,尤其是作为监督权保障的否决权的缺失,使得监事会更多时充当着只“监”不“事”的角色。
议事会的权限,同样是个难题。钟毅说,目前能确定的议事会的权力有议事权,以及一部分决策权。但目前的村级治理结构中,已经有三个决策机构:村民大会,这是法定的决策机构;村民代表大会,这也是法定的临时决策机构。现在又有了议事会,三者的权力如何划分,仍然是个问题。
有人曾建议取消村民代表大会,以议事会取而代之。事实上,从实践看,村民代表大会在很多的时候成了虚设。钟毅分析原因说,一是人数太多,议而不决的问题突出,二是多为指定,为百姓代言的意识不强,“代表与群众中间,缺乏一个必然的利益连接。”
但这一提议没被领导采纳。成都的很多改革,有时面临这样一种困境:旧的破除不了,新的又必须建立,结果是新设了一些结构,权限却无法清晰划分。
有人还提出了议事会和村委会的权限划分问题。马岩村村主任彭建向《中国新闻周刊》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在有些问题上,他搞不清到底应该是议事会管,还是应该村委会管。“比如土地确完权以后,如果再出现问题,到底应该谁来管?”
如果将村委会仅仅定位为一个执行机构,这个问题当然容易解答。但在过去的很多年,虽然有村民大会和村民代表大会两个决策机构,但由于观念和技术问题,真正的决策权往往流落到村委会手里。现在成立了议事会,把决策权拿走了,但这个决策权是否又会像过去一样成为虚设?
“农村的工作,最怕一个‘钱’字”
从现在的苗头看,对议事会决策权虚设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高仁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从去年9月份确权完成后,村民就没再开过议事会。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议事会主要任务就是确权。”“确完权后,打工的打工,挣钱的挣钱,我开我的车。”
他说,真让自己长期干下去,都像确权时那样一分钱不给,他还真不愿意。去年的确权把他从4月份一直耗到9月份,最忙的那阵子,他天天抱着一大摞表格回家填,“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加班。”
“选出来就没挣钱喽!”以前自己开车,每个月少说也有1000多块,5个月下来收入损失最少5000元。68岁的叶露春说,自己在那几个月的损失,“最少也有2000多。”
高仁天说,议事会成员中,很多都抱怨没有报酬。“给点茶钱总不过分吧。”叶露春说:“过去的农业合作社还能评一点工分,现在没有一点报酬。”甚至有人猜疑:是不是乡上有钱,没给我们发?“哪个晓得是咋回事!”
成都市委组织部组织二处处长钟毅证实,议事会成员确实没有说过要给报酬。他们曾经在一个会议上提起,结果刚一出口,就有很多人群起而攻之,只好作罢。
这一境遇,源于此前他们在公推直选上的被动遭遇。在乡镇党委书记公推直选中,他们给那些参与的党员和群众发了些钱,算是误工费,结果引发了很多议论,工作一度非常被动。“农村的工作,最怕一个‘钱’字。”
而且,现在尚处于探索阶段,他们想看一下群众的参与积极性到底有多高。“不发钱更能验证一些事情。”
在钱的问题上,市里还有一个担心。现在群众如此拥护议事会成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太多利益考量,公正性才有了保障。真要拿了报酬,其说话是否会因此“剑走偏锋”?群众心里是有疑虑的。毕竟村主任的信任危机就是现成的教训。
钟毅说,在他们的日程里,议事会的工作并没有停滞。此前,市委组织部在双流县双雁村搞了个试点,按照党组织领导、议事会决策、村委会执行、监事会监督的框架运行了一段时间,总结了一些经验,今年要把这些经验在成都市铺开。“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确定议事会的权限。”
在自己的土地上打工
不管是资本下乡,还是工业集中,其中要义,都是带给了农民新的机会。而过去农村和农民的贫穷,其根本原因,正是缺少机会
本刊记者/韩永(发自成都)
常年在东莞打工的杨秀括,这次回家惊讶地发现,家乡正经历着一些变化。
2005年之前,他要把家里的耕地找个人种,不收租金不说,还要一年倒贴几百块钱,以备接手的人交“皇粮国税”。
2005年,他所在的成都市金堂县取消了农业税,“贴钱找人种地”的日子宣告结束。春节时,幺叔提着一大包东西过来串门,顺便提及继续代耕一事。
同一年,他从村委会领到一个存折,村干部告诉他,国家每年会往这个折子里打进一些钱,作为农民种粮和购买农业生产资料的补贴。对于杨秀括来说,土地第一次“扭亏为盈”。
现在,他听说土地又要涨价了。周围乡镇的一些村庄,据说已经从城里引进来一些有钱人。这些老板要大量承包农民的土地,农民不仅能拿到的租金,还能像在城里一样打工。
老板下乡
牛晋渝,54岁,成都牛公司总经理,就是“传说”中的这种老板。
2006年初,在花椒油生产中尝到甜头的牛晋渝正在琢磨:在哪儿能找到一块地,种些花椒,以给日渐红火的花椒油生产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他相中了距离自己的工厂不远的栖贤乡向前村。
当时,该村响应成都市“三个集中”(工业向集中发展区集中;农民向城镇和集中居住区集中;土地向规模经营集中)的号召,已将村里不宜耕种的两块总面积达1100多亩的山坡地整理完毕。其中一块300多亩,一块800多亩。
2003年,成都市开始大力推进城乡一体化,很多区县都建立了每月通报制度,对各乡镇土地流转的数量进行排名。距金堂县城不远的栖贤乡,在这项排名中一直名列前茅。
牛晋渝找到村上,表示了对其中一块300多亩土地的承包之意。但相关人员告诉他,该地块早已名花有主,业主(当地对承租者的一种叫法)是金堂县当时着力引进的一位外地商人。
从金堂县物价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下海后,牛晋渝在生意场上已经摸爬滚打了10多年。起初做贸易、做车行,稍有积蓄后开始做实业。1999年办抄手(即馄饨)连锁店,经营4年后风生水起,于是将品牌交由别人管理,自己则转建工厂,生产辣椒油、花椒油和豆瓣酱。现在这些产品行情看好,他又将视线投向农业基地,大面积种植花椒,同时插种辣椒和其他短季农作物。
没想到,承包土地一事,竟在半年之后出现了转机。那个外地商人主动找上门来,希望牛晋渝接手自己尚未到期的那300多亩土地。
到了2008年年初,另外一块800多亩的土地也出现了问题。原来的业主眼见获利无望,临阵脱逃,租金一文未付。受害的农民一怒之下,把路给封了。
在选择业主这一问题上,地方政府面临两难。一方面,他们希望找高端合作者,以便让土地的规模经营效益得到最好的体现。但另一方面,这样的合作者少之又少,且大都留在了发展潜力更大的近郊。
在土地流转数量指标的无形压力下,这些合作者一开始就注定是鱼龙混杂。《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合同未满中途撂挑子的事情并不稀罕。并且,有的人并非抱有真诚的合作目的,而是盯上了这碗闻着香喷喷的“政策饭”。
无奈之下,政府找到牛晋渝,希望他把800亩的那块地也给接下来。一开始,牛晋渝拒绝了。后来县领导承诺,去年8月底之前,向他提供800万元的贷款,到去年年底,向他提供总额不低于1000万元的贷款。牛晋渝这才答应把这块地也“吃”进来。
但到了去年年底,这笔钱最终没有到位。牛晋渝要求退回这800亩土地。县政府再次向他承诺,提供50万元的价格调节基金和700万元贷款。在2月26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牛晋渝说,这笔钱县农业投资公司已经批准,只差成都市农投公司的一纸批文。
为了填补城乡一体化过程中的资金缺口,成都市专门成立了农业投资公司,以这种方式实现政府的投入。但在有些业主拿到贷款后屡屡中途退出的背景下,政府在这方面的资金扶持变得越来越谨慎。
投入的形式,除了贷款给业主,还有一个著名的模式,叫“汤营模式”。
2005年,汤营村经过土地整理,共集中了1060亩的土地,其中包括农户土地入股1000亩,集体新增土地入股60亩,入股土地每亩每年保底收入800斤黄谷。邛崃市国有独资企业“兴农投资公司”投入100万元作为风险投入,入股“汤营农业有限公司”。
为了保证股东利益,该公司规定,公司经营利润的一半作为生产发展资金,另一半作为分红资金(兴农公司与村民和村集体按照五五分成,农户与村集体按股分红)。兴农公司不拿走红利,该红利留给村集体经济组织所有,待资金壮大到一定的程度后,村集体经济组织用该笔资金回购兴农公司投资的风险股金(原则上等额回购),作为村集体股。
2006年,汤营村试点一年之后,汤营农业公司的资产由经营初期的221.35万元增长为269.85元,创利48.5万元。
一半的入股农户,每年的收入就分为三部分:一是保底的收入,每亩土地是800斤黄谷;二是每亩务工收入1000多元;三是入股分红。这样加起来,以2006年计,汤营村村民每亩平均收入1930元,与传统农业每亩每年只有500元的纯收入相比,增收了1430元。
农民的逻辑
牛公司的到来,为36岁的邹仲英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钱的问题,另一个是就业。
她家的6亩山丘地,由于耕种难度很大,原来一直撂荒。后来经过整理,租给了牛公司。根据合同,每亩的价格大多在五六百元左右。每年的6月30日,邹仲英就能收到一笔3000多元的土地租金。
对杨秀括来说,土地租金简直就是飞来横财。从初中毕业开始算起,他已经十七八年没有种过地了,家里的地都是免费交给别人代耕。他一直认为,即便是不收一分钱交给别人种,也比自己种更划算。就是从外地回来收一趟庄稼,成本也远远高于地里的收成。
即便是在那些无力外出的留守老人眼里,租给老板种也比自己种划算。邛崃市油渣乡马岩村60多岁的老人付定银,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他总共9分耕地,一季稻子一季玉米算下来,按照一般的市场行情,一年的收成也就1000元多一点,但光生产资料的投入就要六七百元,收益远远比不上租出去所能获得的500多元的租金。
这还没有算上人力成本。马岩村的一位农民说,长期以来,农民种地就是“义务干活”。但有了打工的经历后,农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的劳力放在地里能挣多少钱,放到城里又能值多少钱?“算清楚这笔账以后,农民就再也不愿意种这个地了。”老板进村以后,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对比:自己种地能挣多少钱,租给老板又能挣多少钱?
付定银就做过这样的对比。他把9分地一半留作自己耕种,一半租给村里的集体经济组织种植竹子。农忙时他就在自己的地里忙活,闲时就到集体经济组织找些活干。随着“三个集中”在成都郊区的逐步推开,在村里找活干正变得越来越容易。石岩村除了一个竹业合作社,还有一个蔬菜大棚,还有一些养鸡专业户,这样零零散散地打零工下来,一个月平均也有三四百元的收入。而自己辛勤耕耘的那块土地,一年下来的利润总共才不过几百块钱。
当然,能够轻易找到活也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年轻人大多已经出去打工,村里对这些机会缺乏真正的竞争。
邹仲英到牛公司后没多久,就从一个普通的工人,被提升为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工资也从以前的七八百元,涨到现在的一千多一点。牛与村里签订了20年的租地合同,而这对她来说,意味着解决了20年的就业问题。
她说,那时候正好到了退休的年龄,她可以拿着自己的耕保基金去养老了。耕保基金是成都市政府2008年出台的一个举措,即以对农民补贴的形式,提高农民保护耕地的积极性。补贴的标准是一等地每亩400元,二等地每亩300元。
这些补贴,农民并不能每年提取,男的要等到60岁、女的要等到55岁,在政府核实过其土地确实没被破坏后,一次性地发给农民。不过,到农民手里的只有上述金额的90%,另外10%则被用作农业保险的补贴。
但农民也发现,这些收益的计算中间,漏掉了一些可能的风险,比如有可能收不到租金。牛晋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与牛公司一样,很多业主正在承受来自租金的巨大压力。这一支出的比例,一半都占业主总支出的50%以上。有些并无多大经济实力的业主,本希望借助土地的产出来偿付地租,在产出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就会拍屁股走人。
人员的工资也不是没有风险。它是业主的第二项大的支出。牛晋渝说,在牛公司的支出构成中,人员工资的占比达20%还多。由于农产品的周期较长,且受自然条件影响较大,业主都尽量避免先期的大量投入,在人力成本上是能减则减。本刊记者在金堂县调查发现,常年用工在10人以上的农业产业项目在该县并不多见,大多数项目以季节性的临时用工为主。
园区上岗
“三个集中”还产生另外一个就业渠道——工业园区。
在年前返乡之前,杨秀括已在东莞待了将近15年。这15年,他从一个初中毕业的毛头小伙,熬成了一个8岁女孩的父亲。
不久前,一个朋友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现在家附近也有很多工厂,不如回来。
此时,发端于太平洋对岸的金融危机,已经严重蚕食了“世界工厂”东莞的大量订单。杨秀括所在的鞋厂,原来一个月只休两天,现在一个星期休两天。杨秀括原来的收入有2000元左右,到离开东莞前,已经缩水了一半。
而此时的金堂,已经承接了从成都市武侯区迁移出来的一些鞋厂。这些鞋厂和一些轻纺和建材企业一起,组成了金堂县的工业集中发展区——成都市纺织制鞋工业园区。截至2008年底,该园区已经引进项目154个,总投资达91亿元。
年前,杨秀括顺利通过了当地一家鞋底生产企业——成都昆泰实业公司的面试,并在年后正式上班。他告诉本刊记者,每个月保底工资1200元,订单多时还能多拿。
他感觉很知足。收入虽然比起生意红火时东莞要低一些,但如果刨去房租、吃饭以及在外地生活难免要发生的费用,剩下来的收入其实差不多。并且最重要的是,在家里干活,“感觉安全多了”。
于是,他打电话给在浙江打工的堂哥,他老婆也从东莞赶回来,一起进了这个厂。
金堂县委书记杨林兴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称,金堂的农民工受整个经济大环境的影响显而易见。往年年关,农民工返乡的数量一般只有1万多一点,今年则暴增到5万多人。金堂县劳动局向本刊提供的截至2月17日的统计数据显示:这5万多返乡的农民工中,已有2.5万人重新返回打工地,另外的2.5万人中,2.2万人尚在观望,剩下的3000人,则已在金堂县内实现就业。
这3000个在金堂县内就业的农民工,有相当一部分进入了园区企业。昆泰实业副总经理邹小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春节前后,他们组织招聘了100多位工人,有二三百人报名,其中一半以上是返乡农民工。
相对于那些刚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农民,园区企业更中意这些有着沿海气息的农民工。昆泰实业副总经理邹小芳说,她判断一个员工是否优秀的标准之一,是看其是否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那些长期受竞争氛围熏陶的返乡民工,在这方面的优势显而易见。
但园区内企业受金融危机的影响仍然显而易见。走在宽阔的园区大道上,两边的工厂要么大门紧闭,要么开工不足。虽然很多的企业贴出了招工的公告,但进去了解后才知道,很多的企业是出于储存人才的考虑,至于何时能够上岗,还要看订单恢复的程度。
“破解城乡分治,首先要从体制上解决”
——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陆学艺
目前城乡统筹存在的诸多问题都是由于结构性和体制障碍尚未破除而造成的,这是下一步改革攻坚的关键点
本刊记者/王维博 韩永 (发自北京)
成都的城乡一体化改革,事实上要解决中国的“三农”问题。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是怎样产生的?市场化的路径能否最终破解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消除城乡差距,带动农民增收?本刊为此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社会学家陆学艺。
“三农”源自城乡分治
中国新闻周刊:“三农”问题怎样产生?目前中国的“三农”问题在哪里?
陆学艺:这要考察中国三农问题的由来与发展。中国自1949年以后,搞工业化一直没有争议。要现代化必须搞工业化,无工不富,这一点即使在“文革”时期都没有争论。但城市化就不行了,为什么呢?卡壳就在1958年。第一个五年计划是按国际惯例进行的,农村进城是没有户口问题的。我1956年进北京,当时并没有户口障碍。但1958年“大跃进”,一下子几千万农村人进了城,搞大炼钢铁那一套。再加上1959年搞的“大锅饭”导致农民积极性不高,粮食产量就下来了。粮食一下来,1960年就没饭吃了,国家便通过户口制度实行城乡二元结构,不许农转非,城市的大门关了,一关就关了50年。
不仅如此,城市也开始动员干部和新工人回去,1962年,全国城市动员了大约三千万人回农村。那时候三千万就等于5%了,因为当时全国人口只有6亿人。1966年继续搞知青下乡,实际上也是对城市人口的分流。
中国在这个事情上受过大挫折,记忆犹新,所以户口迟迟不敢放开。工业化社会,农村人口却占百分之六七十,肯定是不行的。这种城乡分治的后果之一就是城乡差距越来越大。到了十五届三中全会时,有些专家建议把户口放开,提城市化,但是当时不被接受。后来中央同意提城市化,但是要叫城镇化。
中国新闻周刊:上世纪90年代以后,城市化还是迅速在中国铺开了,大量的农民工开始涌向城市。但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
陆学艺:中国要现代化,要工业化,必然要有70%到80%的人口在城市。实际上,即使不许进城,农民也要进城。因为农村就只需要那么多人,剩余的劳动力很多。
后来就出现了一种情况,城市要人,但只要劳动力,农民的教育、医疗住房等一概不管。很多省都在喊,打工挣回来的钱比财政收入都大,这是缺少常识的,是不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剩余价值都留在城市了。
我曾经算过,一个农民工创造的财富价值一年是25000元,那时的农民工工资很低,一年大约8000元,按马克思主义剩余价值的理论,一个人一年创造的剩余价值就是17000元。100万农民工就是170亿,500万人呢,就是850个亿。上海农民工超过500万。深圳更多,1000万,就有1700亿。
所以不光是城乡差距越来越大,地区差距也越来越大。
2008年的部分数据已经出来了,粮食大丰收,但是城乡差距还有3.38,实际上从1995、1996年以后,这个差距每年都在扩大。
“光补贴解决不了‘三农’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这个“结”到底在哪儿呢?
陆学艺:现在情况是,农村基本上不是市场经济,而城市基本上是市场经济,体制上的差距是造成二元结构的根本原因。
农村的资源,农民工是一个大头,另外一个是土地。但长期以来,农村的土地一亩三万五万就拿来了,这是相当荒唐的,虽然征地法规定,征地补偿是每亩收益的10倍15倍,后来扩大到30倍。一亩地算1000元,给30倍也只有3万,再给点树的补偿、房子补偿,不会超过5万。而上市一卖就几十万几百万。
仅上海一年,我估计这样的收入就有好几千亿,被政府和开发商分了。形成土地财政,第二财政。它不在预算决算里面。
十六大提出要缩小城乡差距,所以这几年中央是真给了钱了。现在政府做了很多好事,农村四免一补,教育、医疗都在改,但城乡差距还是在扩大,为什么?不从体制上改变二元结构,只是小打小闹地补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所以这次三中全会的好处是,中央把三农问题的症结找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提过的。这就像很多绳子把农民捆住了,削掉一根,他就活一根。这次我看到一条,医疗改革,每人补120元,城里和农村是一样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以前,城里人分布票每人18尺,而农民是15尺,难道是农民的个子矮?很不讲理的。
中国新闻周刊:成都目前正在进行的产权改革,走的是让农村资源市场化这一条路。你如何评价这种做法?国内此前是否有类似的尝试?
陆学艺:这个做法好。
确权来源于江西的林权改革。以前包产到户的时候林地也分了,但很不规范。再加上怕政策变化,很多老百姓都把林子给砍了。中央一看不行,就下禁令封山,但长期这样也不行哪,前几年就搞了林权改革,把山地分到户,七十年不变,可以继承,可以抵押,这样就把山地搞活了,效果很好。所以有人提出把江西林权改革的做法也用在农村土地上。
中国有个传统,不太好办的事可以采取变通的办法。目前我们的城市地区已经基本建立市场经济体系,下一步要在农村地区推进市场体系建设,农村要跟城里的市场经济衔接。让土地能自由流转,还农民以“地权”,同时改革户籍制度,真正打通城市和农村的藩篱。
中国新闻周刊:打破这个藩篱,显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成都的实践中也采用了一些变通,这种变通有可复制性吗?
陆学艺:我看难,主要一条是领导要有改的决心。真正改起来也不困难,只要照十七届三中全会的要求做,破解二元结构就有希望。十七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一个好的《决定》,可惜来了一个金融危机,把注意力分散了,真是照这个文件去做,我说是可以改好的。
目前是要填沟,就是要想方设法提高农民的收入,我在给他们(成都)做报告的时候就说,要破解二元结构,首先要从体制上解决,是体制让老百姓穷了。
用农民组织来应对风险
中国新闻周刊:我们在采访中注意到,农村的土地租出去以后,很多人不种粮食,而是种花椒、蔬菜等,他们觉得这些更来钱。但有一个问题,如此一来,粮食安全怎么办?
陆学艺: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粮价为什么上不去?
1996年粮食产量超过10060亿,到2003年又降到了8600亿斤,退到1991年的水平。中央着急了,从2004年开始免农业税费呀,补贴呀。从2004年到2007年,粮食连增四年,达到10030亿斤,但还没达到1996年的水平。虽然增产了,但按人均粮食算,其实是少了,可粮价怎么还是升不上去?国家涨价了也上不来。我觉得,这里面统计有问题,没有把粮食统计上来。粮价这么低,想涨也涨不上去,那么就是因为多了,没别的原因。
事实上,我估计粮食至少是在12000亿到13000亿之间,所以说是足够供应的。现在的统计方法,统计不上来。不然,说不明白为什么12年了,人口增加了近1亿,粮食生产没有增加,粮价就是上不来。
最终粮食不要发愁,农民很聪明,真正实现市场化了,粮食是会出来的。
中国新闻周刊:还有一个改革的风险或者说改革的保障问题。许多农业企业主可能会拖欠农民租金,有的合同不能完全执行。农民集中居住后如果就业解决不了,租金又收不回来,岂不是一种社会的隐患?
陆学艺:这个事情需要农民联合起来,农村一定要有自己的组织。不解决这个事情,农民的利益难以保障。
我赞同“公司+农户”的经营形式,但这个农户应该是联合起来的农户,要有农民协会的农户,这才能制约他。一个大公司和一家一家的农户签合同,算计起来农民是好不了的,给人家养点鸡,要算钱的时候还得想办法去跟人家把关系弄好喽,还不要说他经营不好就跑掉了。
城市化是城乡一体化的必由之路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看来,成都的改革难点在哪里?最后要走上一条什么路?
陆学艺:成都是遇上这么个领导,遇上这么个班子,能干、敢干也愿意干,但是也很艰难。因为他几个大的动作干不了,户口取消没用的,土地不敢动。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成都,和他们谈过,也到下面看过,知道他们的难处在哪儿。当地的老百姓宅基地大,拆了平房盖楼房,我住一套出租一套,老百姓乐意,当地房价也下来了。在北京就叫小产权。
好在他是试验区,有试错的权力,为三农问题寻找出路也是他们的责任。
至于下一步,成都最大的出路是把这几百万农民中的大部分转为二、三产业的工人。靠农村的产业,毕竟力量有限。要靠工业化、城市化解决农民的问题。
全国现在的统计,产业工人的比例是45.6%,那里面有两亿是农民工。
成都如果能做到真正的产业工人占到70%,二、三产业能占70%,农民只剩20%、30%,它的城乡一体化就成功了。最后是走的这条路。
法国有一个大学者,叫孟得拉斯,有一本书,《农民的终结》,他说农民的终结并不是说没有农业了也没有农民了,是说中世纪的农民,也就是中国小农经济没有了,都转到二三产业了,剩下的农业都是农业企业,规模经营。只有那个时候,现代化才算实现了,农民只是一种职业分工,而不是一种身份。我觉得中国最后要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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