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家》:捕捉正在流逝的生活片段 来源:中国青年报
嘉宾: 胡杨(《上海人家》一书作者、摄影家) 鲍昆(摄影批评家) 张闳(上海同济大学教授) 一个下岗女工百无聊赖地躺卧在床上,仅容得下两张床的居室四周墙壁糊满了超市的彩色广告纸;一个瑞士籍的公司董事长在装潢富丽堂皇的家中休息,和她贴面相拥的是她饲养的一条宠物狗;在拥挤的小屋中,两个老人一个看着报纸打着哈欠,一个正在织毛衣;一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系着领带的男主人正坐在凌乱的床上寻找着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近日,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推出的胡杨的摄影集《上海人家》,用镜头深入上海这座大城市的内部,通过对近500户人家的近距离采访和接触,捕捉那些正在流逝的寻常人的生活片段。 城市是一个地区社会发展状况的集中体现,而摄影家胡杨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做着一个城市的影像志。胡杨镜头下的人物,有不同的社会阶层和身份、不同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不同的年龄和容貌、不同的种族和国籍……这些千差万别的人们,他们居住的一个个或宽敞、或豪华、或简陋、或花里胡哨、或简约舒适的“家”,如同它们的主人一样,构成了上海城市生活的多重形态。 日前,《上海人家》系列作品中的一套100幅已经被澳大利亚昆士兰美术馆收藏,至此,这组作品已被有关机构收藏了303幅。今年9月,胡杨的作品还将受邀参加威尼斯国际双年展。 通过家居生活来识别上海人的社会身份,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文化秘密 记者:在中国,每块土地都有自己鲜明的地域文化。上海人以会生活、“螺丝壳里做道场”、善于营造安乐窝而闻名,选择上海作为拍摄地,用镜头展现繁华都市背后更为隐蔽的生活空间,这样的选题本身就非常具有吸引力。这部摄影集是不是能让我们更多地了解上海和上海人? 张闳:事实上,没有一个中国城市会像上海这样,对私人空间有着如此强烈的关注,有时几乎达到神经过敏的程度。上海市民将家居空间看作是“自我”的最小边界,并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正因为如此,才养成了上海人谨小慎微和严格遵循游戏规则的性格。这一点,既可以看作是一种“小市民气质”,但同时也是上海这座城市发育为现代市民社会的相对成熟的条件。 另一方面,上海又是一个高度发达的“身份”社会。长期形成的社会阶层意识根深蒂固,阶层的“身份认同”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居住环境。不同的家居方式和日常生活方式,是上海人社会身份的重要标志。通过家居生活来识别上海人的社会身份,同样也是上海市民社会的一个深藏不露的文化秘密。 鲍昆:上海人,既是一个区域族群的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在社会交往中,“上海人”的名号一旦亮出,不是上海人的人就会立即在内心产生一道屏障。这屏障具有墙和滤色镜的双重作用。墙,是防备;滤色镜则既有防备的意思也有歧视的意思。上海人在不是上海人的人眼中总是蒙有一层暧昧的颜色,这颜色就是一种隐喻,意味着精明、算计、能干、自私、冷漠等。 历史造成的隔膜,使上海和上海人成为多数中国人的一个文化想象。但想象就是模糊,就容易妖魅化,去魅的惟一办法就是走进上海,切实地去了解上海人,了解他们的生活与文化。胡杨以影像的方式切入上海文化最本质的细胞单元——上海人家,无疑为我们精准地了解上海和上海人独特的文化提供了一个具有实证意义的角度。 家和心灵一样都是人的私密禁地 记者:的确,通过家庭,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上海鲜明的时代特点,因为人在家里时是最自我的状态。请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开始做这个专题?当初又是怎样考虑的? 胡杨:有一次,一位外国朋友的话给了我很好的启发。他说,他很想去上海人的家里看看,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在美国,没有人会请你到他家去,这样你就很难真正了解你的朋友、同事的生活。家和心灵一样都是人的私密禁地。没想到上海这些年也一样了,现在同住一个楼层几年的对门邻居都不知对方“姓啥名谁”,也许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必然产生的现象。但我还是留恋上个世纪那种敞开家门,邻居、朋友、同事互相串门充满亲情、友情的氛围。 我选择《上海人家》专题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这是我早年拍摄《上海“下只角”弄堂里的人们》专题的延续;其次,目前的上海已成为世界关注的地区,世人希望看到生活在繁荣昌盛的上海的人们生活情况究竟如何,这也是我本人关注的问题;还有就是我有意识地想为新世纪在上海生活的各种人家留下一批影像文献。 富人比较难接触,他们可能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安全 记者:看了《上海人家》后,我想到的是,拍摄这组专题一定有很大的难度,您是如何进入到几百户人家里去进行拍摄的? 胡杨:上海是一个大都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受西方发达国家的影响,人际关系相对淡漠,对自己的肖像权和私生活保护意识很强,决不会让一个陌生人到他家里来拍照。即使是朋友、同事也不例外。我首先从亲朋好友家拍起,每拍一户人家就请他们帮我推荐他们的亲朋好友,这样不断地辐射出去,拍摄的范围就越来越广了。我也曾遭到一些婉言拒绝;也有几次如约而至却又被人家拒之门外;还有的人照片拍好了最后不同意发表,因为他们不想“赤裸”在公众面前。 记者:拍过这么多家庭,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更容易接受你的拍摄?哪些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更强? 胡杨:以我的个人经验,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我觉得富人相对来说比较难接触,他们可能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安全,而且他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他们经常会拒绝在我的协议上签字,他们会口头答应我可以使用这些照片,说不会找我的麻烦,但是要他们签字就很慎重。而生活相对贫穷的人好打交道。 惟有深入到上海家庭的内部空间,才能真正发现这座城市的精神秘密 记者:我觉得,细节是这些作品最好的看点,比如一只写着“上棉二厂”的搪瓷缸子,一张电影明星的海报,一台饮水机,等等。你事无巨细地将它们呈现出来,为了解社会的发展状况和人的生存状态提供了更多的视觉参考。这恐怕也是照片的价值所在吧? 胡杨:《上海人家》强调原汁原味的生活流,我希望画面给人以亲切、自然的视觉效果。我希望,它们会成为记录21世纪生活在上海的人们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的影像文献。同时也向社会警示:当今上海的贫富差异很悬殊,这会导致社会的不安定。我希望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能带动贫困的人们尽快走向小康,使社会进入良性循环。 张闳:上海是一个更加“内在”的城市。惟有深入到这个“内在”的城市深处——上海家庭的内部空间,才能真正发现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秘密。摄影师们通常把镜头更多地对准那些显而易见的公共文化标记: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外滩建筑群、新天地石库门,以及其他标志性空间符号。这一切无疑构成了当下流行的上海时尚文化的视觉图像。但那些矫饰、夸张的电光技术制造出来的浮华影像所叙述的,依然是一个“外在”的大都市。对于上海市民生活的真实而言,所昭示的无非是一些表皮而已。 而在胡杨的镜头里,“家”可以看作是现代城市的一个“细胞”,是解析上海机体的一个基本单位。在这一点上,胡杨更像一个“城市生理学家”,他专注于为这个城市的组织结构拍摄生理切片图,为人们进入到机体内部来观察和了解这座城市,提供高精度的标本。 记者:摄影艺术在很多人眼中依旧是阳春白雪的艺术,且对技术的要求很高,而胡杨用影像的方式切进社会文化中,这对当今的摄影界是一个很好的启示。 鲍昆:胡杨让长期自说自话的摄影获得了新的活力和承载了更多的社会文化功能。胡杨的计划是一个关于上海的计划,实际上这个计划完全可以扩展到其他地域,并进行多区域、多样本的相互参照。那时,一个全方位的《中国之家》体系将会成为解读中国当代文化状态的“基因库”,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历史研究和发展走向,提供极有价值的研究材料。多年来,摄影圈内总是在谈摄影是什么,而很少去想摄影能干什么?胡杨的《上海人家》,恰恰给了我们一些启示,并部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记者 桂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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