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丽玉:青年冯至与浪漫叙事诗

 

    在翻译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序言中,冯至写道,“人们爱把青年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点与其说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从另一个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象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这段话,反映了青年冯至的情感体验与对生命的沉思。
  一
  1923年,冯至(1905-1993)作了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与梦幻剧《河上》;1925年发表了叙事诗《绣帏幔的少尼》、《蚕马》;1926年发表了《寺门之前》、梦幻剧《鲛人》。《河上》与《鲛人》虽为梦幻剧(诗剧),但如把它们放到叙事诗——叙事作品中一起讨论,也未尝不可。
  冯至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学习时,以浪漫派作家诺瓦利斯作为他博士论文的题目。触动冯至的,是诺瓦利斯作为一个人心灵所蕴含的葱茏诗意,以及诗意的力量。冯至说,“诺瓦利斯的全部作品都交织和渗透着诗意,是诗意的想象和创造”。
  青年冯至对德国浪漫派非常钟情,克莱斯特、诺瓦利斯、霍夫曼等都是他所倾心的作家。他在《沉钟》上曾经发表过“谈E·T·A Hoffmann”一文,文章的开头,冯至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段话:“他属于这些奇异的创造者,……他好像是一个没有生活的人,但他是有他真的生存的。”冯至笔下的霍夫曼是怎样的呢?贫穷、饥饿、病痛、绝望,到处颠沛流离,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内心的安宁,但是他充满热情、幻想、梦想和奇异的精神。他能从“悲凉的眼仰视天空,望见神圣的醇美”。霍夫曼向往另一个世界,即美得令人眩晕的想象世界。霍夫曼说,幻想至于生活,“犹如月光洒在我们的地上”。霍夫曼身上具有的狄奥尼索斯精神(酒神精神),正是冯至向往的。好像只有在艺术世界里,才有他灵魂的安宁 ;他的内心也因而居住在光明神秘的圣地。
  冯至等沉钟社成员认为“艺术家若要完成他的理想,必须献出整个的生命,忘怀家庭与世俗的生活,要有足够的勇气独行其是。那些不敢这样做的人,就不能攀登艺术的高峰”。要从事文艺工作,“必须在生活上有所放弃,有所牺牲”,“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之日”。英国作家吉辛的这句话就出现在《沉钟》周刊第一期的扉页上。冯至后来对里尔克的倾心,也包含了他对里尔克自甘寂寞的艺术献身精神的景仰,对里尔克所深刻体会过的艺术和生活的冲突的共鸣,即诗人的“无命运”:“一面向往命运,一面回避命运”,“因为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 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这也是波德莱尔的“将自己交付给悲哀、惨淡和动荡不安的存在,不再生活,而是变成了生活的观察者”的原因。在艺术和生活的矛盾中,1920、1930年代的冯至是一个 “艺术至上主义”者。他作品中的“爱欲与艺术”的冲突,是他对艺术家的命运的直感,也使他的叙事诗具有深刻的意蕴。作为一个浪漫的诗人,他渴望爱情;作为诗人,他又感到了坚持孤独的必要。
  从冯至叙事作品中的情感和生命欲望的主题,孤独和隔绝的主题,可以推测冯至的创作是与他个人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觉相关的。尽管他的叙事作品都是根据神话传说的再创造或虚构而来,但构成冯至创作原动力的,仍是他内在世界或生命世界的矛盾和生命冲动。1925年冯至在致杨晦的信时,曾附上《减字木兰花》和《鹧鸪天》两首词。前一首词中有这么几句:“为谁烦恼?只缘花似相思好,……回首堪嗟,万念凋零如此花。”后一首词中有:“分明春夜清明雨,冷却重阳九月霜。”在这封信中,冯至感叹道,“处处感到绝对的无聊。人世真是浮萍般的漾来漾去!无论到什么地方,得不到一点‘说明’……,上帝啊,怎样能给我换一个铁石心肠,一个人稳稳地,走上孤独的路呢?”“寂寞”、“萧肃”的字样,在冯至这一时期的信中频频出现。时代的烦闷、个人内心的苦恼,这双重的痛苦折磨着青年冯至。
  在翻译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序言中,冯至写道:“人们爱把青年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点与其说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从另一个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这段话,反映了青年冯至的情感体验与对生命的沉思。它们源于诗人找寻自我、感悟生命本能与情感和精神追求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构成了他对情感的双重态度:一方面寻找自我、爱情、理想,但生命的欲求——“性”的涌动,又使他产生了一种罪感。《蝉与晚祷》这篇散文中的“他”,忧郁,孤独,像修道院中的苦行僧一样封闭自己,完全是冯至个人的自画像。蝉声引起了他异常的寂寞感,他回忆着表妹给他的一吻,但又深为自己的“病、不健全、污浊”的意念感到罪恶而忏悔。冯至给杨晦的信中写道,他强迫自己夜读“理想高超典雅”的作品,“不读到心疲神倦不能入睡”;但又无可奈何地感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谓“魔”就是那个折磨人的欲望。从冯至对情感和生命欲求、“蜃楼”等的反复抒写,可以看出,性的苦闷痛苦刺激了冯至的创作欲;而在他的意识层面,又怀疑否定这种生命最初的冲动。欲望的罪感,对欲求的否定,源于他对理想和艺术的绝对肯定。冯至所体悟的生活与艺术的冲突,爱欲与艺术创造的冲突,就成为了他叙事作品中的重要主题,而冲突也成为了他叙事诗的基本结构。
  另一方面,情感与艺术之间又构成了矛盾乃至于对立的关系。在冯至的意识中有这样的“恐惧”:情感的满足对于艺术创作会是一个致命伤,如萨特所说:“要么艺术,要么生活”,所以,幸福和满足对艺术而言可能就是终结。这也就是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集·序言》中曾引用裴多菲的话所表达的观点:“……这使我又记起匈牙利的诗人彼兑菲(Petofi Sandor)题B·Sz夫人照像的诗来——‘听说你使你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于此,因为他是苦恼的夜莺,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苛待他罢,使他因此常唱出甜美的歌来。’我并不是说,苦恼是艺术的渊源,为了艺术,应该使作家们永久陷在苦恼里。不过在彼兑菲的时候,这话是有些真实的;在十年前的中国,这话也有些真实的。”爱的苦恼,使诗人不断地歌唱。夜莺一旦赢得了幸福,便失去了最美丽的歌唱。虽然欢乐是人心灵、生命自身的要求,但欢乐的尘世生活会扼杀艺术的灵感,会使吹箫人失去他美丽动人的声音。鲛人获得了爱情之后,他就不再哭泣,就变得和俗人一样,而他的爱情虽曾如云霓一般美丽,但又如蝉羽般脆弱。
  冯至1940年代为人称道的《十四行诗集》,被视为“实现了中国新诗的现代主义的根本性转变”,“从此,中国现代主义诗获具真正的现代品性”。《十四行诗集》中的一些主题,其实在冯至1920年代的诗歌——特别是他的叙事诗中已经出现,它们已具备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些特点。
  二
  《吹箫人的故事》叙述了一个吹箫人悲伤的故事。当爱情还没有在吹箫人内心觉醒时,他是快乐的,忘却了“山外的人间”,远离人间的苦恼。山上光风霁月,小溪低语,绿树芬芳,他的箫声没有一点哀愁。但当他萌发了情愫,他的箫声开始有了悲愁的情调。他的心扉被生命的欲求叩开,爱觉醒了,命运昭示他一个吹箫女郎的幻影,这个幻影追随着他,使他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因此他“奔向喧杂的人间”。经过“无数的市廛”和“无数的村镇”,来到一个古庙,听到了一个忧愁的少女的箫声,两人的箫声应和了,这时,“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 乱纷纷织在一起”。箫把两颗渴求爱的灵魂连在一起。由于少女的父亲反对他俩的感情,她重病不起。洞箫托梦青年,它能治愈她的重病。于是,为了所爱的少女,他毫不犹豫,把他那“蕴藏着他的灵魂”的箫劈成两半,煮成汤药,送给少女服用。他真诚的爱,感动了少女的父母,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诗到这儿结束,那么它不过是用白话写的一个爱情故事而已。在1923年的文坛上,自由恋爱主题的作品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冯至在这首长诗的结尾处,出人意料地安排了这样一个情节:有情人成了眷属,但吹箫人因失去了自己的“洞箫”——他灵魂的象征物而重病不起,最后,只能由她的箫去拯救他的病,“剩给他们的是空虚,还有那空虚的惆怅,缕缕的箫的余音,引着他们向深山逃亡”。爱的结合,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幸福,相反,失去了箫后,他们只好带着惆怅和空虚逃向寂寞的深山。
    《寺门之前》向来没有引起评论者的重视。作者本人似乎也否定这个作品,所以在1955年的《冯至诗文选集》和1985年的《冯至选集》中,都没有收录这部作品。不过,我觉得这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它虽然没有《吹箫人的故事》中忧伤的牧歌情调,但似乎更神秘,带着更深浓的色彩,甚至有一种怪诞的味道,诉说的调子也更凄凉,那种经历了沧海桑田后的幻灭感更强,悲剧况味也更浓烈。
  诗的叙述者是一个年老的僧人,他以回忆的口吻,叙述了他曲折的人生经历:因为从小就幻想着生命中的“蜃楼”,作为一个行脚僧,他走遍千山万水,摒弃一切诱惑,度过一个个难关,去寻求梦想中银光灿烂的恒河,以及河上开遍的白莲。一路上处处埋伏着诱惑和陷井,考验着他的意志和信念。一个月夜,他遇到一具裸露着的美丽女尸,由于罪恶的欲念诱惑,最终使他与女尸交合。这个噩梦般的经历后,“蜃楼”消失了,彼岸的世界和他隔绝了,他在幻灭中度过他的余年。僧人寻求“蜃楼”,最终却在欲望的满足中幻灭。因为蜃楼的召唤而寻找,但寻找的结果却是幻灭。
  就叙述结构来说,《寺门之前》与《吹箫人的故事》是相同的,即“寻觅”是与“失去”相伴的,吹箫人寻找爱情,寻找自己的幻影,但最终以失去自我为终;僧人寻找纯洁的“蜃楼”,最终却失去了自己的纯洁和梦想。这两首诗歌的基本结构是:“寻找”——“得到”——“失去”。而“失去”是最致命的。在另一首《蚕马》中,马为姑娘寻找她的父亲,冒着危险奔走迢迢千里,终于找到了她的父亲,原来姑娘承诺回嫁给它,但得到父亲后,却又撕毁了自己的诺言,这里也含着一个“寻找”——“得到”——“失去”的结构。寻找到姑娘的父亲,本来意味着得到姑娘的爱和承诺,但找到后,却被姑娘的父亲给杀了,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它最后剩下一张皮,贡献给姑娘;从姑娘这个角度看,寻找到父亲后,终于因为背叛,为天地所不容,最终失去了父亲。《寺门之前》中,随着叙述的展开,故事以“蜃楼”的消失和幻灭的悲剧告终。在这样的肯定和否定结构中,“寻找”和“冲突”是诗歌结构的基本模式。
  以上三部作品,有一个相同的冲突模式,即是生命本能与情感、精神憧憬之间的冲突。而在《吹箫人的故事》中,“冲突”着重于艺术和生活的冲突;《寺门之前》是精神和欲望之间的冲突;《蚕马》则表现为内在情感与外在世界(父女形象为代表)的冲突,情感和命运的冲突。
  这几部作品,因为诗歌内含着这些冲突,而不是单纯地叙述或抒情,所以不但在诗歌叙述结构中呈现出了生命本身的复杂心态,也体现了冯至对生命和自我现代性的负责检验及体悟和思考。因此,诗歌的魅力,不仅在于提供了一个悲剧故事,还在生命的悲歌中,蕴含了生命本身的矛盾、冲突和割裂。不仅如此,《寺门之前》也显示了冯至诗歌作品风格的多重性。诗中对僧人占有女尸情景的细节描绘,表明了冯至在诗歌表现力方面,不仅有抒情的笔墨,也有对细节的把握,对怪诞想象力的偏好。
  三
  “我的全部心灵都在诉说爱情”,但丁说。这句话,用来描述冯至1920年代的诗歌创作,是很贴切的。在他的叙事诗中,爱与死,是他作品的一个主题。爱情在冯至的笔下总是带着悲愁的色彩,而且总是与死连在一起。
  《河上》这部作品作于1923年12月,是冯至较早的作品。诗剧的基本情节来自《古经注》:一白发狂夫,乱流而渡,他的妻子劝阻未成,持箜篌而作“公无渡河”曲,随后亦投河自尽。冯至在作品开头,援引《诗经·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作为全剧背景,烘托出一个苍茫飘渺的诗意氛围。这个背景正是为爱情幻影丧生的青年的悲剧发生地。白杨沙沙作响,水流汤汤,一青年(狂夫)出场,少女的影子也时隐时现。青年追寻着少女,歌唱他忧郁的爱情,抒发他不宁的灵魂。随而飘来了持着Lyra 琴的少女的歌声。青年的妻子持着箜篌找他,他对妻子这样告白:虽然他爱她,但儿时母亲讲的童话里的爱人幻影一直折磨着他,莫名的思念让他憔悴疯狂。少女的幻影最终把他引向大海,少女消失了,青年和他的妻子也葬身大海。这是冯至最早的叙事作品,和其他叙事诗的共同之处在于诗歌结构上的悲剧模式:主人公受幻影、幻觉的引导(感情或精神上的)而有所追求,最终走向毁灭的结局。就诗剧本身来说,这个作品并无特别的感人之处(这毕竟是作者十八岁的作品),但气氛的渲染已经显出诗人的才能,对缘于“本事”(从传说或神话)的故事的演绎——一种再创造,已显示了冯至出色的想象力,并把他个人的人生体验渗透其中。
  这部作品所叙述的爱与死,不是因爱的信仰而超越,让死去完成爱,使死成为爱的最高形式,而是表达了爱的渴望成了一种致命的东西,爱是可以致人死命的。爱就像是一种病,使人发狂,夺人性命。
  《蚕马》叙述了荒远的岁月中另一曲爱的悲歌。在这首叙事诗中,诗的基本结构和诗的主题,还是“寻找”。这首叙事诗借干宝《搜神记》中记载的传说,以旧翻新,另造新境。《搜神记》中,马为蚕女找到父亲后,父亲不答应把女儿嫁给马,因此, “……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搜神记》强调马的复仇行为,冯至却把原来的传说改写成一个爱的悲剧。通过一个虚拟的叙述者“我”叙说这个悲剧,随着故事的深入与“我”弹唱的背景的转换——春霞满天-彩蝶纷飞-草木凋残,“我”内心激情的起伏—— “燃起了火焰”-“燃烧着火焰”-“还燃着余焰”,叙述的故事不断变化,马为姑娘寻找父亲-马为自己被漠视的感情而哀伤-被杀了后又以壮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激情。叙述者在这个悲剧发生之前,这样唱:“姑娘啊,……/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因此,诗歌的着重点落在这里:“我”内心的激情寻求着一个倾听者,而这个倾听者却关闭着她的窗户。虽然“我”并不期待着“你”——姑娘的爱,但从叙述的故事来看,马的悲剧命运和它的激情,又宣示了“我”的感情和表达方式。冯至把马塑造成一个勇敢而多情的形象:为姑娘赴汤蹈火,为她“整夜地涕泗涟涟”,不思饮食。即便姑娘的父亲把它杀了,它的身躯虽然消失,但它矢志不渝,在电闪雷鸣、大地崩溃时,用它残剩的马皮,裹住了姑娘的身体。从全诗歌唱和叙述的基调来说,热烈中带着感伤和悲哀。
  蚕马因爱而受伤,又因爱而被杀。爱的激情使它奋不顾身,又为激情而献身。激情和献身,虽然是爱的巨大力量,但显然在冯至笔下并不是要渲染爱情的伟大,而是爱的悲伤。大地崩溃,是对无情父女的惩罚。 “姑娘啊,……/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诗歌中设置的叙述人的声音,也落在让人“伤心”,而不是死亡对爱的超越。
  在《帷幔》中,少尼因为无知,因为命运的拨弄,错过了她的爱和幸福,又因爱的无望,在绣好帷幔送给窗外的牧童后,忧郁地死了,留下牧童削发为僧。少尼的因爱而死,不是因为对爱的不朽信仰,也不是希望通过死超越有限的尘世之爱,以在死亡中达到爱的永恒。在诗人的笔下,爱既是人的命运,又是折磨人的杀手,最终总是夺去人的心和命。在冯至的笔下,爱情从来不是欢愉、光明的,而是显得阴郁、悲伤、无望。只有死亡,才能使爱着的人解脱。
  冯至叙事作品中的主人公,是吹箫人、尼姑、牧童、僧人、狂夫、鲛人、海女,他们身份不同,但同样地为情所累,在寻找爱情的过程中,最后都以悲剧告终:或为情殉身,或因情幻灭。爱情给他们带来的,不是生命的完整和狂喜,而是分裂、破碎和死亡。爱欲和艺术的冲突,生活和艺术的割裂,生命的分裂和破碎,正是现代作家对生命的体验。这种生命的悲剧意识,成就了叙事作品的悲剧性。冯至叙事作品的背景,都是宁静、和谐的自然环境,而非日常生活的背景。他对寂静山水的偏爱,是对扰攘的现实的拒绝。背景的宁静和完整,与人物内心的躁动、纷乱、分裂的对照,突出了生命的悲剧性。其实,诗人竭力寻找的是一个失去的或从未出现过的世界,一个人类祖先生存其间的古典世界,一个想象中的宁静美丽的世界。
  对于冯至来说,语言所创造的形式世界与精神世界,是一种弃绝了现实庸常的东西。艺术不啻是手段,而是人生的目的,是他的福祉。所以,他所忧虑的,不是艺术对生活的剥夺或对他心灵的危害,而是生活对艺术和艺术家心灵的剥夺。爱情与艺术相比,是人生“第二性”的东西。1925年,冯至在给杨晦的信中,这样说:“我十分希望能够作几首比较‘惊人’一点的诗,我这样渴望比渴望女人厉害得多。”吹箫人虽然为了爱情不惜献出了他的灵魂——箫,即艺术和生命的统一体,但是,失去了箫的吹箫人,就如失去了灵魂一样,又一次陷入寂寞和茫然之中,他只能再一次逃亡。绣帷幔的少尼,因为牧童的笛声,再次产生了爱,这种爱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借助于想象,借助于艺术象征物,如箫、笛子,《蚕马》中的弹唱,以及冲突的基本结构,冯至把他体验到的感情和所经历的生活,对自我和人生的感悟,上升到对人的命运的悲剧性的思考,“隔绝”、爱与死的冲突、艺术和生活的冲突等主题的表达,就是艺术对生活的升华。在冯至的叙事诗中,这些冲突成为创作的源泉,成为诗歌结构中的重要因素,增强了诗的张力。
  上个世纪90年代,北大教授谢冕先生曾这样评价冯至的叙事诗:“……《吹箫人的故事》、《帏幔》、《蚕马》等精致的叙事诗,这些作品是这位诗人对于新诗运动的‘伟大的十年间’作出的他人无法替代的贡献”。虽然如此,对冯至1920年代叙事诗的论述,还是很少见之于评论界或文学史。冯至1940年代为人称道的《十四行诗集》,被视为“实现了中国新诗的现代主义的根本性转变”,“从此,中国现代主义诗获具真正的现代品性”。《十四行诗集》中的一些主题,其实在冯至1920年代的诗歌——特别是他的叙事诗中已经出现,它们已具备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些特点。
  就1920年代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来看,冯至的诗占有着虽不显赫却又重要的地位。冯至对中国新诗的探索,特别是在叙事诗方面的探索成就,堪称独特。

《文景》200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