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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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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庄主”禹作敏兴衰谜
范银怀
天津市静海县大邱庄农工商总公司原董事长禹作敏最近去世。不少新闻媒体对此作了报道,并对禹作敏作了客观的评价,说他80年代曾带领群众大力发展乡镇企业,生产效益高。1993年因犯有窝藏罪、妨害公务罪、行贿罪、非法拘禁罪和非法管制罪被判有期徒刑20年。
禹作敏的罪行有5条,究其犯罪的直接原因,可以用李占发的一句话来概括:“李凤政暴死,3亿资金说不清,禹作敏急了,私设公堂。”
李占发在这个期间先后担任zhonggong静海县委副书记、县长,他也是zhonggong天津市委指派调查和处理禹作敏案件的工作组副组长。他对事件的原委和应接受的教训有深刻见解,并以此为鉴,为深化农村改革提出了新的课题。
具有浓厚家族色彩的“能人”办企业
大邱庄是禹作敏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依靠本村的“能人”与城市有关领导和企业结合而快速致富的。
大邱庄地处团泊洼,这里的农民历来过着贫困日子。“文化大革命”中禹作敏带领社员奋力学大寨,修台田,仍摆脱不了贫困。当时全大队耕种着400多亩土地,年收入只有20万元,除去各项开支,剩五六万元。年年都有超支户、欠款户,最穷的队一个劳动日分红只有2角钱,都是“穷光蛋”。1977年冬,在选举党支部书记时,农民再也不能忍受了,提出“谁能带领大队致富,谁当书记”,这对现任的书记禹作敏是个新的挑战。他回顾总结了30年农村的曲折过程,深刻认识到“阶级斗争为纲,人心慌慌,以粮为纲,穷当当”,决心把工作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办乡镇企业。他向社员保证,三年摘掉贫困帽子,如果实现不了,自动下台。禹作敏因此取得了群众信任,连选连任。
这是个人高度集权下的经济改革。办企业的先决条件是有项目,还得有地皮建厂房,更要有资金。这些都得通过党支部书记才能解决。确定谁来办厂就给谁创造条件。禹作敏自己组阁,他向群众说:“各吹各的号,都听我的号;不听我的号,一个也不要。”他针对过去吃“大锅饭”的弊端,实行“层层包,层层联,人人都有自主权”,要让“能人”先富起来。
大邱庄有一个叫刘万民的,人称“刘万能”,原来在天津一家冶炼厂当工人,后提拔为设备科副科长,1962年经济困难时期返乡务农,还当过生产队长。此人不仅懂冶炼技术,而且在天津的同行中有一批熟人。他受禹作敏委派考察项目,知道搞冷轧比热轧成本低,能赚钱。禹作敏当机立断,从大队筹集了几万元,又从别的单位借来几万元,凑足15万元,要刘万民、刘万全兄弟俩从天津买来废旧设备,办起冷轧带钢厂,当年就赚了17万元,成了大邱庄的发家工厂,再以滚雪球办法,“母鸡下蛋”,由一个厂变成4个厂。
1984年9月,新华总社记者林沫在河北衡水一带采访,所到之处都听到农民对大邱庄富足的赞美声,便到天津约笔者到大邱庄采访。那年禹作敏55岁,他具有农村干部的质朴和坦诚,虽是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寒暄,开门见山,完全用自己的语言,把一串串记忆准确的数字如数家珍般一口气道来:全村3040口人,737户,承包单位15个,固定资产2000万。过去穷,土地盐碱,村子破,偷、赌、迷信什么都有。为什么地主兼资本家能富?就是搞工业。现在有带钢、制管、印刷、电器4个厂,加上下属工厂,年利润1000万元。他提倡高工资、高消费。当年一般劳力年工资是1000元,奖金2000元,比当地一般农民的收入高过十几倍。谈到致富经验,他说:“我们是‘统一致富,不是包产到户’。因为许多农民连天津也没有去过,又不会说话,怎么会办工厂赚钱?就得用‘能人’办厂。过去有点毛病的都压着,现在要用他一技之长。这15个承包人都由我任命,工资奖金都由我定。工业赚了钱补农业,种地收入有的一年1万多”。
“我用的人,群众选出来的一个也没有。民主选举的可能是老好人,但不一定能产生效益。”他列举了“选举”产生不出来的几位“能人”:
——党总支副书记李凤政,鬼头鬼脑,什么都不怕,就怕我。人们说他有水平,有能力,但是左一股势力右一股势力制约着,选不上,是我说服大伙把他吸收到领导班子的。
——建冷轧带钢厂跑业务的刘万民,日本统治时期当过几天伪军,农民对他很反感。党总支就我个人用他。别人说“不要让他丢脸”,我也认为他滑,但光老实能行?他把工厂搞起来,我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又帮他入了党。
——插队知识青年石家民,大会发言口才不错,嗓门高,给人主持婚礼有一套。当了两年广播员,又让她当了一年妇女主任,解决了组织问题(入了党),现在是总公司办公室主任。
——禹作尧,高中毕业,最调皮,调到大队当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培养他,现在是制管厂厂长。
——24岁的张延军,学校出来后,在大队养着200头猪,喂了4个月,死了一多半,但他不甘心失败,白天黑夜看养猪书,还守在猪圈用白草喂,我看他事业心强,先调他到大队当团支部书记,后让他当电器厂厂长。
听了禹作敏介绍,真是耳目一新。当我们住下来才知道,禹作敏用的“能人”中,特别是承包大厂的主要领导多是禹作敏本家堂弟、女婿等家族成员,或是“忠于”他的贴心人。他规定承包厂长工资,每创1000万利润,个人提成10万元,因此这些厂长都“玩命干”。
禹作敏以党政领导兼家长身分对他们实行领导,既充分信任,放手使用,又给他们创造条件,还为他们承担各种风险。他们效忠禹作敏,有的说:“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卖命!”
从“挖社会主义墙角”到“改革功臣”
禹作敏在大邱庄“一呼百应”,但当时的社会环境让他感到并不顺心。乡镇企业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大邱庄和一些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建立了许多关系,及时掌握了不少准确的政治、经济信息,这样他们就能抓住机遇,生产适销对路产品。在这个过程中,禹作敏摸透了一些国家干部清苦而想谋利的心态,作出规定,只要给大邱庄办事就给好处。来时好吃好喝,办成事情给本人一笔钱,称作“信息费”。这种报酬,从商品经济观点看是佣金,而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收取这种报酬就是非法收入,因为许多国家工作人员是用手中的权力把事办成。为确保本人安全,大邱庄为他们“绝对保密”,因此,社会上对大邱庄和禹作敏有种种非议。有些人以“挖社会主义墙角”、“贿赂腐蚀国家干部”等罪名,接连写信给静海县委、天津市委。上级党委在对禹作敏问题未调查清楚之前,采取了慎重态度。1981年至1982年乡党委评禹作敏为优秀党员和劳动模范,县委都未批准。天津的个别主要领导还受计划经济框框束缚,认为大邱庄搞钢材加工,是与国营企业争原料,说他们发展方向有问题。大邱庄一方面经济大发展,一方面又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禹作敏为此满腹牢骚。
禹作敏受到非难时,传来了邓小平“中国要向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发展”的讲话。1984年9月18日,禹作敏正在与林沫和笔者谈话,恰好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来到,他正按邓小平指示参加起草《zhonggong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给大家带来了改革的春风。《决定》中心内容是,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不可逾越的阶段,只有发展商品经济,才能把经济搞活。他听了禹作敏汇报后说,大邱庄的发展“路子对”,只要市场需要、社会需要,乡镇企业照样可以搞钢材加工。禹作敏高兴地向他说,你给我“壮了胆”。这是禹作敏和大邱庄的转折点。禹作敏的做法成了合法的经验,他本人由“腐蚀干部”的罪人变成了改革功臣。天津市委领导对大邱庄态度也开始改变,市委第二书记亲自到大邱庄表态,向禹作敏说:“你有曲折,我们也有曲折”,说明对大邱庄有个认识过程,表示支持大邱庄大力发展乡镇企业。
1985年元月2日,当时的zhonggong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和zhonggong中央政治局委员胡启立由天津市长李瑞环陪同到大邱庄视察。他们看到大邱庄生产发展了,农民生活改善了,说这是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结果,指示他们生产物美价廉的产品,以提高市场竞争能力。禹作敏对质疑过大邱庄发展方向的静海县、天津市一些领导有意见,中央领导提醒他接受大寨陈永贵的教训,不要惟我独革。为了帮助大邱庄健康发展,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的吴象留下来,就大邱庄的发展方向进行调查,并帮助禹作敏正确认识和对待反对自己的同志。笔者陪同吴象参加了这次调查和谈话。他语重心长地劝告禹作敏不要把自己划为改革派,把不赞成自己的划为保守派。要他说服河北省电视台在即将播出的反映大邱庄改革的《燕赵悲歌》电视剧中矛头不要对准县委领导。这次谈心从晚饭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但是,只相信权力和金钱的禹作敏对这些规劝已很难接受。
利用国家政权创造“效益”
禹作敏的家庭在土改中被划为中农,家人擅长作倒贩牲畜生意。本人小时读过几年《四书》,合作化后当过多年公社、生产队会计和生产队长,善于理财经商,懂得国家的财政、税收政策。他有一句名言:“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他和他的创业者,采取原始积累办法,一方面以最低价格进原料、以最低的劳务费加工;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计避税、逃税,从而实现了低投入高产出。
1987年大邱庄工业产值达到2亿元,税后纯收入4000万元,分别比上一年翻了一番,1988年计划产值达到5亿元,纯收入达到8000万元。连年翻番的高速发展,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重视。1988年5月21日,当时的zhonggong中央总书记赵紫阳来大邱庄视察,提问:“为什么能搞得这么多?”,禹作敏回答:“大小结合、土洋结合,以小为主,以多取胜”,“凡是大厂都划成小厂,然后包下去。”
为什么“划小核算单位就能翻番?”笔者跟踪采访时,是大邱庄总公司新提拔的两位年轻的副总经理接待的。一位叫禹绍国,是禹作敏的大儿子。他原来是为他父亲开车的,现在分管工业项目;另一位叫禹绍桐,这位小伙子是副总经理禹作章的儿子。他们都是禹姓家族的,双双两代人都在一个领导班子。这两位年轻副总经理讲出了大邱庄的经营“奥秘”。他们说,划小核算单位,理由是提高对市场的应变能力,实际却是钻政策的空子,因为天津市规定新办企业由免税1年变成2年,划小核算单位就成了新办企业,可以享受免税两年的待遇。国家税类、税种很多,许多工厂依法缴税就赔钱,躲开税就赚钱。知情人说,划小核算单位还可以重复计算产值、利润。因此,效益非常突出。
要钻“政策空子”,必须取得工商、税务部门的支持。1989年4月10日,笔者陪同原国务院农业发展研究中心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几位专家学者来到大邱庄。禹作敏得意地向来访者说:“我当了36年干部,挨了36年整,但我越挨整胆越大,越挨整越有经验。”他介绍说,“大邱庄住着工商、税务、公安派出所5个人,还有银行。法院帮我要款。他们的工资半明半暗,两头都拿工资,派出所所长的工资由我开”。
国家执法部门历来都是吃“皇粮”的,是代表国家公平、合理处理事务的。现在在大邱庄设专门机构,另外领着大邱庄的钱,就得首先为大邱庄办事。“划小核算单位”,工商管理部门就地为他们办理营业证,就地免税;大邱庄与外地人发生纠纷,领取大邱庄工资的公安人员首先保护大邱庄;打官司不用怕败诉,领取大邱庄工资的法院工作人员会替大邱庄说话。禹作敏说“这些我都省心了”,他尝到了官商结合的甜头。
官商结合变成官商一体,禹作敏就有恃无恐,目无法纪,敢于以言代法,以身试法。
大邱庄成了禹作敏的天下。禹作敏实行“统一致富”,赐给了大邱庄人致富权,但他剥夺了大邱庄人对他的监督权。1990年3月的一天,大邱庄工业公司副总经理刘金刚的司机高玉川只说了一句“禹书记为女儿出嫁,在县城盖小洋楼花了不少钱”,禹作敏知道后怒发冲冠,这位司机受到审讯拷打,逼得服毒自杀(未遂)。当这位司机最后承认是听刘金刚讲的,禹作敏就穷追不舍。副总经理张玉英见状,觉得有点过分,便劝禹作敏“这件事没有多大,就不要再兴师动众了。”禹作敏怒气冲冲地说:“张玉英没人心,到了用你的时候,你就掉链子!”不久张玉英被指责为“与党委不保持一致”,被撤销了所有职务,并限期搬出领导住的“人才楼”,回到普通村民住的庭院去。金钱加权力在禹作敏及其家庭中显示出无比威力。
1990年4月11日,禹作敏的一位叔伯侄女精神受了刺激,说是被她所在工厂副厂长刘金会污辱所致,禹作利非常气愤,纠集一些人将刘的父亲打死了。为给禹家开脱,一些人连续两天打着“刘玉田死有余辜”的标语游行,要求从轻处理禹作利。禹作敏对刘家密谋迫害,对其家人监视跟踪。他亲自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扬言“刘玉田应该早死,有水平的可以上台揭发,没水平的可以骂大街。”一些人在他煽动下喊出了“打死人无罪”的口号。
“这十几亿资产属于谁的?也可以说是我的!”
产权不明,缺乏约束机制,经营者权力无限膨胀,企业财产很容易变为个人财产。
“老范,我要坐‘奔驰’汽车,你看怎么样?”1990年10月21日,禹作敏接受采访时笑着向笔者说。“奔驰”是原西德一家工厂生产的豪华车,当时一辆价格合人民币五六十万元。这时,他已经由“人才楼”搬进了更加豪华的小洋楼,琉璃瓦顶墙围着,被人称作小“中南海”。令人反感的是,不仅有进出门登记的“传达室”,右边门口还日夜有警卫守卫。因为大邱庄的工厂许多是靠禹作敏的权力和关系建成的,减税、免税是禹作敏与官方打通的,禹作敏当仁不让是大邱庄资产的支配者。
承包大邱庄企业的“能人”和禹作敏的产权观是一致的。在一次产权改革座谈会上,禹作尧说:“我们是白手起家,现在每个集团都有十几亿资产。这究竟是属于谁的?”他自问自答:“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都难说”,“大队没给一分钱,当初向银行贷的几万元款都还了。国家也没有投资。”他由此推论:“这几十亿资产是我的也可以说。”
企业承包人认为“可以说是我的”,但国家工商管理部门发的营业执照印的是“集体所有制”,又不是“我的”,因此企业承包人个人除了“白色”收入就是化公为私,以权谋私,公车私用,挥霍无度。
这是“能人”办厂带来的产权不明和分配难题。财会学校毕业、从乡领导提到静海县乡镇企业委员会主任多年,后来担任了静海县长的李占发,对产权不明与乡镇企业发展的关系说得很透彻。他说:“集体企业两个人承包,不明确产权,企业就会变成个人财产。如果缺乏监督,家业再大,过几年都会变成‘空壳’”。
产权不明,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一个问题。李占发在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讲话时说,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是建立在计划经济基础上的财产所有制和使用权高度集中的体制。这种体制存在着集体和个人在公有制经济中权益关系十分模糊的弊端,使农民名义上是集体财产的所有者,但却不清楚自己在集体财产中所占的份额。这种模糊的财产制度,无法激发农民对集体财产的起码关心,作为集体经济主人的农民,实际上并未把集体经济视为自己的经济,因此积极性不高,导致生产力下降。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首先由贫困地区发起并迅速覆盖全国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完成了由集体高度统一经营,向家庭分散经营转变的第一次改革。集体高度集中的财产开始分离,农民获得了剩余产品的所有权和支配权,初步塑造了农村多元化的格局。但是,这次改革没有触及集体产权空位问题,农民与集体经济关系也没有理顺。改革中仍然是集体高度统一经营的大邱庄,农民个人在集体资产中的份额本来就不清楚,“能人”起主导作用办起的乡镇企业,农民个人的产权份额更为“模糊”。
产权不明是企业的“毒瘤”,随时腐蚀企业和企业家的机体,是造成干部腐败的总根源!
现代企业管理和子继父业
正因为“这十几亿资产可以说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所以禹作敏父子想方设法控制大邱庄党政财文大权。
大邱庄又来了个大发展。1990年,国民经济调整,人们正在大喊“市场疲软”之际,禹作敏得知邓小平重申“扭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动摇”的信息,判断一个新的经济增长时期将随整顿结束而到来。在各地乡镇企业资金均告急之际,大邱庄在全公司范围内统筹资金,投资6000万元上了三个年产值亿元的骨干厂。凭借雄厚的集体积累,和中央冶金、物资等部门搞联营企业,向天津港保税区、深圳特区投资搞合资企业,铺垫走向全国、进军国外的桥梁;大力发展标准化企业,用国家标准和国际标准改造老设备,向高技术、高质量、高效益的现代化方向发展。邓小平南巡讲话一发表,大邱庄又出现了新的经济腾飞。1991年工农业总产值18亿元,比1978年增长1300倍,公共积累4.8亿元。1992年,在国家统计局的统计年鉴里,大邱庄是社会总产值、人均收入等多项经济指标连年稳居第一位的“中国首富村。”
大邱庄成为中国上百万个自然村的“首富村”,禹作敏也成为国内外的“新闻人物”。
现代企业要求现代管理,现代管理的中心内容是所有权与经营权分开。国外的资本家许多都不要自己的子女接班,而要另聘管理人员,但在大邱庄这样的企业,因为产权不明而承包人又觉得“这资产是我创造的”,就要由自己直接控制。
“我已经60岁了,应该考虑接班人了”,禹作敏向北京来访人员讲。他已选准了他的小儿子禹绍政。这位小青年上过大学,学过外语,有些才华,但他毕竟是一个20刚出头的青年,没有工作实践。为给儿子接班创造条件,禹作敏先要这个儿子当了全村的团委书记,又要他到“天津服装一条街”经商,创出了效益。
1992年3月,禹作敏认为“水到渠成”了,他以“实现现代化企业管理”,“所有权与经营权分开”为名,进行体制调整。把大邱庄农工商联合公司改为“大邱庄企业(集团)总公司”,总公司下设5个集团公司,即万全集团公司、尧舜集团公司、津美集团公司、津海集团公司、华大集团公司。总公司成立董事会,禹作敏退居第二线担任董事长,总经理由25岁的禹绍政担任。从表面上看,所有权与经营权分开了,实际都由他们父子俩人统领了,所有权成了禹作敏的,经营权是儿子禹绍政的,统一到了“禹家”。从此,大邱庄总公司的领导班子中,除个别异姓是禹作敏“心腹”,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禹家班底。
大邱庄的所有权和经营权统一到禹家,他们自然“爱厂如家”,如果有人侵犯大邱庄的权益,他们共同捍卫。
“年薪70万”和“开明绅士”
正因为“这十几亿资产可以说是我的”,禹作敏就要千方百计维护本家族及其亲信的特权。
在“能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下,全村出现畸形消费。到90年代初期,全村人均收入高达2.6万元。全村有法国、美国、日本产的高级小卧车200多辆。继禹作敏之后,“奔驰”小卧车猛增到十几辆,最高标号是“奔驰”560型。这一切首先由谁来享受呢?是禹家及其亲信中的“能人”。为什么大邱庄如此富足?应聘到这里当顾问的天津一位国营企业厂长说,因为国营企业除了生产费用还要扣除大修理费、管理费、医药费等才是利润。利润绝大部分上交国家,职工工资、福利都是国家统一标准,不得超过;而乡镇企业除了生产费用就是利润,不扣除其它费用,其利润都可以直接参加分配,而且分配数额由自己决定,不受国家限制。
禹作敏的个人收入是个不解的谜。他以廉洁自律自居,向北京来的专家学者说,我不多要钱,大伙给我评定,年薪10多万,我不要,你们来,我个人请客。一年只给家交1万元。但是,知底细的人却认为他赚的是“无数钱”。而别人都不能过问,也无法掌握。当公安局对他实行拘留,市、县联合工作组进村后,大邱庄的财会人员才向工作组提供了真实情况:1992年总公司正副经理每人年薪是70万元,担任副总经理的禹作敏两个儿子当然也是这个数字。李占发说,这是禹作敏主持大邱庄党委会议定的,谁能说不合理、不合法?这属于贪污?还是正当收入?谁能说得清楚?所以李占发向中央政法委汇报禹作敏案件时说,大邱庄经济问题查不清,他们的工作组只能协助司法部门破打人致死案。他说,这只是白色收入,灰色、黑色收入知多少?在这里共产党的党委会已成为维护禹作敏及其家族权益的工具。这是“一元化”体制给禹作敏带来的便利条件,也是禹作敏的腐蚀剂。
个人和本家族的消费毕竟有限,禹作敏就用金钱作为与极有权势和名望的人交易筹码,以抬高自己身价。他对北京来的专家学者说:“每天上门要赞助的有三四家,真是应酬不过来!”但对抬高个人社会声望的事情,他就当起了“开明绅士”,慷慨解囊。所以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落选了还可以当政协委员。
这些“赞助”都是当新闻见诸报纸、广播的,更多的却是给握有实权的高官的“绝对保密”的信息费。所以当禹作敏判刑时,因不涉及经济问题(个别已揭发的案子除外),许多接受贿赂的官员受到了“保护”。
禹作敏成了金钱和权力的化身,个人也就感到不安全了。他有8个保镖。大邱庄不断发生“劳资纠纷”,禹作敏看到这种新的社会矛盾,怕事态扩大,多次出面调解。为了维护正常的生产秩序,保证自身安全,禹作敏多次以文件形式上报天津市公安局,要求扩大大邱庄派出所的编制。这个要求被否决后,他仍不甘心,又采取建立经济警察和扩大保安人员的办法。他把效忠于他的得力干将提拔为治保主任。禹作敏兼任派出所指导员,掌握执法权力,全村经济警察也增加到100人之多。在宣布拘捕禹作敏的同时,公安人员依法抄了他的家,除几十万现金、进口药品,还发现有武器。
总公司变成审讯“败家子”公堂
正因为“这十几亿资产可以说是我的”,禹作敏父子及其家族人员就把流失财产的人当作“败家子”。
个人集权下的产权不明,有一个特点,就是群众对资产底里不清,惟独“老板”个人清楚。1992年11月,大邱庄华大集团公司总经理李凤政突然病故。他死在会议桌上,终年45岁。
“李凤政一死,3亿债务说不清。2亿是银行的,1亿是外边欠的。”“厂房、设备分开。到1996年6月债务还未清理完毕”,“究其原因是管理不善,没账。一人说了算。这人死了更说不清了。华大集团损失6000万。”李占发用简洁的语言说出了事件的起因。
这位李凤政就是被禹作敏称为“鬼头鬼脑,谁都不怕,就怕我”的“能人”。他当过大队会计、总公司党委副书记,能说会算,也有气魄。因为所有权与经营权都集中到一个“能人”身上,“老板”突然故去,企业失去控制,平时的流通渠道中断了,资金流向一下说不清楚。这比企业倒闭造成的损失还惨重,转瞬间企业变成了“黑窟窿”。
“3亿外债说不清”,“李凤政死时发现外来的干部有贪污。”这时把大邱庄资产当作“也可以说是我的”禹作敏和他的同伙,气急败坏。禹作敏主持召开公司中层以上干部会议,说华大集团领导是一帮“败家子”,是来糟蹋大邱庄的。他突然宣布撤销华大公司,将其所属的企业划归万全、津海、津美、尧舜四个公司管理,同时撤销华大集团9名副总经理职务,并开始了审讯。
大邱庄总公司会议室成了一个私设的公堂。他们准备了警棍、皮鞭等刑讯器材,并设置了录音、录像设备,对所怀疑的对象进行审讯。在禹作敏的主持下,大邱庄企业集团总经理禹绍政、大邱庄治保主任周克文、总公司副总经理兼秘书长石家民(女)等,先后对原华大集团公司氧气厂厂长田宜正、华大公司副总经理侯洪滨、华大公司养殖场场长宋宝进行了审讯。12月7日,禹作敏主持审讯,他首先动手打人,别的打手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一直把人打得鼻青眼肿,按照他们的要求“承认”了自己的问题才罢休。事后,他重赏了审讯“有功人员”。
禹作敏敢于私设“公堂”审讯打人,他的部下和亲信就敢动酷刑。在审讯中,外地来的26岁的养殖场业务员危福合被怀疑上了,12月13日万全集团经理部经理刘云章把他带到三楼会议室,要他交代问题。危说自己没有问题,打手们扒光危福合上衣,用电警棍击,用三角带皮鞭抽,一批人打累了再换另一批,这场审讯持续了7个小时。万全公司先后有18个人参加了对危福合的殴打。到晚上10点危福合停止了呻吟,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打死人后造假象,禹作敏让4个打手跑了。公安局抓人,他不让进。”李占发点明了禹作敏犯窝藏罪、妨害公务罪的缘由。
父子俩成了同案犯
执法部门通缉嫌疑犯并开始搜查时,大邱庄在保安人员指挥下,调动汽车、拖拉机、马车,设置重重障碍,组成“五道防线”,同时发出告全国各省市党委书记书,称天津市公安部门非法抓人,要求全国各省市声援,干扰正在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与此同时,担任总经理的禹作敏儿子禹绍政向中央机关一位工作人员行贿,要他提供中央领导人对大邱庄事件态度的信息。中央领导发现后及时作了处理,禹作敏父子撞到了“枪口”。
“垮我禹作敏,大邱庄都得垮!”禹作敏把家族、亲信都绑到他的战车上。他决心抗争到底。当执法部门进村搜捕犯罪嫌疑人时,禹作敏还要领导班子成员组织3万人到县城游行,以示反抗。这时,他的班子成员、家族和亲信才感到不能再愚忠愚孝了,不能再铤而走险了。他们在痛苦中和禹作敏决裂。张延军拉着禹作敏胳膊,声音沙哑,泪流满面:“董事长,不,不能这样干啊!”表示以死相谏,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缸向头上猛砸,殷红的鲜血从黑发中渗了出来;禹作尧把头撞到了木头上;禹作敏女婿、津美公司经理赵树忠知道劝阻无效,借故躲到外地,用电话指挥生产。与禹作敏共事多年,又和他有亲戚关系的刘万全(刘的儿子刘永华是禹的侄女婿),托病不出。人们从这种场面看到了利用封建家族网络办集体企业的祸害!
大邱庄事件引起了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重视,中央领导指示:“依法办事。”12月15日,禹作敏被天津市公安机关依法拘留,显示出了法律的尊严和权威。
1993年7月31日和8月14日,天津市检察分院就刘玉田和危福合被殴打致死案向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当天进行了公开审理。禹作敏等8人走进法庭,站到被告席上。
法庭调查结束,转入法庭辩论。公诉人指出:“在禹作敏统治下的大邱庄,可以说成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成了无法无天的‘土围子’。”
辩论结束,被告人作了陈述。禹作敏说:“大邱庄成了‘华夏第一村’以后,我的头脑膨胀了,造成这场罪,有思想和历史根源。”
1993年8月27日,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禹作敏和7名同案犯进行了公开宣判:对被告人禹作敏决定执行有期徒刑20年;被告人禹绍政犯行贿罪处有期徒刑9年,非法拘禁罪处有期徒刑2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0年。
禹作敏父子成了同案犯,双双入狱,与企业管理体制上有关,也与几千年的封建家族观念有关,它留给中国农村干部和企业家的教训极为深刻!
禹作敏服刑的第五个年头,住进了天津市天和医院3楼甲病房。1998年5月13日,笔者在这家医院的病房见到了禹作敏,一个人在玩扑克。他说是因病保外就医。他虽然住得安静、舒适,但旁边的一间房还有两位警察监护着,与我谈话还有些慌张。我说“你在农村改革中还是有功的”,他说“没有用!”这时,他才知道功不能抵过,功不能抵刑。法律是不能超越的。在法律面前,权力、金钱都已黯然失色。问他年龄,知道他69岁了,问他服刑还有几年,他沮丧地说还有15年。
禹作敏身边有老伴陪着,应该说对他很不错了,但他急于想过正常人生活。他说:“我想回家!”一个人失去自由是何等的痛苦!知情人说,禹作敏心血管、胃部都有些慢性病,但一般不会突发。他曾指着自己的脑袋向大夫说:“我的病在这里,你能为我治好?”10月3日,服药自尽。据有关人士分析,禹作敏可能觉得“回家”保外就医的希望实现不了,服刑期满已经80多岁了,不如提早结束生命。
据悉,服刑期间的犯人是不准开追悼会的,但禹作敏出殡时,闻风而来的人不少,只小卧车就有六七十辆,可见人们对他的功过是非是清楚的。
农民有了所有权才能制约专权
“如果不明确产权,加强监督,不是李凤政的结局,就是禹作敏下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产权不明是禹作敏的陷阱,也是所有企业家的陷阱”。事件发生后,李占发组织各级干部调查研究,并通过试点,推行了股份合作制。这是调动经营管理人员积极性、实现共同富裕的好办法。它虽然削弱了企业负责人的部分“特权”,却给了他们更大的自主权。但是,这样做是否符合党的政策?如何从理论上加以说明?他们心里没底。1995年3月8日,李占发以静海县政府名义邀请中央农口一些专家学者进行论证。这些专家学者认为,禹作敏对中国农村改革是有贡献的,但受到中国封建家长制的影响,权力越大,消极面越大,把自己打扮成改革的化身,走上了极端,不可容忍,受到了法律惩罚。这和体制有关系,因为原来的产权和经营权与劳动者结合不到一起,厂长感到“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静海县总结了大邱庄的经验教训,对产权问题认识得很深,经验也很系统。专家学者指出,产权制度改革是继联产承包后,又一个伟大创造。股份制与合作制适合中国国情,农民既有决策权,又有受益分配权。农民既是劳动者,又是股份所有者。通过股份分红增加农民对企业的关切度,与自己利益相联系。股东代表选出董事会,由董事会确定厂长。农民有了这些权利才能当家作主。
大邱庄企业实行产权制度改革,由“能人”支配的“公”产变成农民集股的“共”产,农民能看得见摸得着。许多工厂已开始实行岗位股,企业法人提成(纯利润1%或2%归法人),作为股投入企业,参加分红,分到红再投进去。工人也如此。禹作尧说,实行股份合作制增加了企业的凝聚力。大邱庄的实践告诉人们,农民有了所有权才能制约禹作敏式的专权。他们成了股份所有者就理直气壮地参与企业管理,严格监督厂长经理。张延军在天津市乡镇企业家座谈会议上说:“家长制不行了,要实行民主管理!”经过挫折的大邱庄开始走上民主法制的轨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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