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观罗、周对决 通过网络,我调看了11月13日台湾公共电视台所举行的罗文嘉、周锡玮政见辩论会录像。我必须说,我看到的一些重要内容,很容易被泥巴战的纷乱表像遮蔽,从而被人忽略。 我看过香港立法会选举的电视辩论会。出乎我的预料,罗、周辩论的火药味还不及香港。两个小时的辩论会分四个阶段:候选人的政见申论;两位教授分别向两位候选人的提问和问答;两位候选人各向竞选对手四次提问和四次响应;候选人的结辩。我很惊异他们的演说才能,包括他们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他们都能在规定时间的最后一秒很自然地结束发言。 这场辩论,没有“统独”之类的高端辩题,两人用较长的时间分别阐述了对台北县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同理念:罗文嘉主张争取在财政上和台北市相同的地位;周锡玮主张促成台北县和台北市合并。对具体县政,诸如水源问题、污水排放问题、捷运兴建问题、绿化问题、监狱迁址等,一一作了辩论和探讨。当然,在辩论中,特别是在最后阶段,也出现针对个人形象的口水战。 1966年出生的罗文嘉,被称为“学运世代”,曾为学生运动领袖,是台湾大学第一位经普选产生的学生会会长。他是陈水扁“童子军”的重要人物,二十多岁时,就先后担任立法委员陈水扁的助理和陈主政的台北市政府的新闻处长,在陈竞选“总统”时是民进党的文宣主任。他自称“乡下小孩”,喜欢切.格瓦拉,他的造势晚会如配乐诗朗诵会,“草根”、“改革”不绝于耳,抒情,煽情。母亲是菜农,他的一则竞选广告词是:12月3号选完,我要回家吃妈妈种的菜。 1958年出生的周锡玮,父亲是前国民党军官,当过省议员。他本人是现任立法委员。 本次竞选,两人的处境非常不同。国民党把周锡玮定位为“马英九的兄弟”,把他罩在马英九“清廉、勤政、爱民”的光环下,把他是否当选和马英九的未来紧紧相连(11月27日我在“总统府”前看到的蓝营示威,其实是为这位县长候选人造势)。而被国民党说成是“陈水扁的徒弟”的罗文嘉,却因陈水扁的弊政,不但在竞选中忌讳被陈水扁拖累,还反复强调不搞政党纷争。他在辩论中明显地有所节制,但是仍对周锡玮个人的形象发起挑战。 罗文嘉刻意提醒人们注意他和周锡玮出身的不同。“我没有背景好靠,只有靠自己”。他把周锡玮和过去国民党的“黑金政治”挂钩,指责周锡玮有“特权超贷”污点,像过去的“腐败议员”一样,曾靠权力获得贷款,办垮了企业,让老百姓买单。 周锡玮则强调罗文嘉和陈水扁的特殊关系,强调罗文嘉发起的“新民进党运动”是“假反省”;强调他自己是通过民主程序初选出来的国民党县长候选人,而罗文嘉则是靠陈水扁“空降”而来的特权人物。他还批评罗文嘉曾利用职权向企业募款,被监察院“纠正”。 这是罗、周“泥巴战”的开始。准确地说,在此之前,两人都深知公众对恶质选风的反感,不无忌惮。但是随着选战升温,罗文嘉竞选总部加大对对手的攻击力度,“每日一爆”。蓝营随即转守为攻,“以更多的议题来反击”。当我到达台北观察选举时,双方的文宣轰炸已铺天盖地。周锡玮甚至被逼得到观音庙燃香发誓:罗文嘉所指控的都不是事实,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开票之夜
12月3日,投票。我去台北县观看蓝绿双方的集会。在火车站的两侧,相距仅400米,是两个守候唱票结果的会场。 周锡玮阵营的高台下,引人注目地停放着一辆公交汽车。这是蓝营抓到的“物证”——前一天,媒体刚刚报导:一周前有人在公交汽车上给台北县绿营助选团发“走路工”(即出行费),发钱的经过被汽车监视器录下。罗文嘉阵营坚决否认,但已没有时间反击(选举后查实,有一车绿营的人的确发到过“走路工”,约等于人民币70余元)。 两个会场,各停着6辆左右SNG(卫星新闻转播车),各电视台记者早早地就开始现场直播。400米两端,一端满眼的绿色,一端满眼的红蓝。计票讯息傍晚时分开始发布,旗帜飞舞,小喇叭阵阵狂鸣,电视记者不断报导:“现场气氛相当High!”他们的形象和声音,几乎同步地出现在会场前方的巨大屏幕上。群众也十分容易看到自己,又被屏幕上的景象鼓动得越加亢奋。无论在哪个会场,都能听见另一方袭来的潮水般人声。 一开始的局面就对周锡玮有利,他和罗文嘉得票数的差距,从一千、两千拉开到九千、一万。我在这时从蓝营会场走向绿营会场。很奇怪 ,那里也是一阵阵的欢呼。我走进罗文嘉竞选总部,看到那里显示,罗文嘉领先周锡玮一万余票。后来才知道,那是绿营为了稳定支持者情绪,暂时发布的虚假数据。绿营群众从大屏幕上看到的,是支持民进党的“民视”电视台的画面。蓝营群众看到的,是“东森”或是“中天”。 各县市的资料络绎不绝传来,当确定已有11个县市长的席位被国民党候选人夺得的时候,主持人女士走上台去,大声宣布:“马主席不用辞职啦!” 那一夜,我从蓝营走向绿营,从绿营走向蓝营,数度来回。相比那些胜败信息和潮水般起伏的群情,一些细节,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在熙攘嘈杂的罗文嘉竞选总部,有一个小小的厕所,来往者川流不息。人丛中,有一个青年,始终在默默地清理。他用拖把一遍遍擦地,厕所门前的地被踩脏了,擦干净,再踩脏,再擦干净…… 4个少年举着大牌走入蓝营会场,像古时候的衙役。牌子上写着:“严肃”、“威武”、“请将垃圾丢进垃圾箱”、“谢谢!”…… 一个小男孩被领上蓝营的高台,原来是和家长走失了。主持人一边询问这是谁是孩子,一边对孩子说:“别害怕,小朋友。放心啦,这里很安全!”…… 当周锡玮已经超出罗文嘉10万票时,主持人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走上台。她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胜利的感觉啦!”(欢呼) 她接着说:“当胜利来临的时候,我们应该更成熟,对不对?”(“对——”) “我们要体谅别人,”她说,“请求各位,该结束的时候我们就结束,请大家早点回家!我们的标识物,请大家收起来,小帽子,旗子,都请放进包包。你们说好不好?”(好——) 在罗文嘉阵营的集会上,终于有支持者情绪失控。一位阿伯拿出小刀,扎向自己,当即被“制服”。在蜂拥而上的电视摄像师的镜头下,被抬上停侯待命的急救车。现场的应急系统一直处于待命状态。游行,集会,在台湾有一套成熟的保障体系。 有些背景不应忽略。台湾的教育普及程度很高,每年教育支出占财政总预算的15%(我在台湾访问期间见过的所有小学、包括山地小学,都非常漂亮)。台湾的民主进程,坎坎坷坷已经走过半个多世纪,什么样激烈的场面都曾发生过;今天人们固然关心谁输谁赢,但“民主不能输 ”却是人们的共识。 音乐起——那是一首闽南语摇篮曲《伊是咱的宝贝》:“一蕊花,生落地,爸爸妈妈疼尚多……”。我又看到配乐诗朗诵般的情景。罗文嘉和妻子走上台,面对台下一双双茫然若失的眼睛,他承认落败,感谢支持,他说:“一个政治人物,如果不经过一次重大的挫折,就不能成为真正的政治家。今晚,我们可以伤心,可以不平,但我们不要呛声(怒骂),文嘉拜托大家!我们要坚定,要微笑!大家给我一个微笑,给我一个微笑,好不好——?” 400米两端,激动的蓝绿群众这一晚最终相安无事。在整个台湾岛,虽然争议纷起,贿选投诉近两万件,但整个选举大致平安。在嘉义市,蓝绿双方都要到被称为“民主圣地”的一个喷泉边集会,警察仅用一道铁栏间隔。双方队伍鼓号齐鸣,但只有“文斗”,没有“武斗”。 绿营人士谈话录 必须说明,“绿营人士”这个词,定义飘忽,容易曲解。这里具体所指,是我在台湾屏东县结识的支持民进党县长候选人的3位先生:一位村长,一位老师,一位火锅店老板。 屏东县新埤乡箕湖村村长张信永当过兵,曾是国民党培养的青年干部。他几年前转换阵营,是由于基层选举中的一些恩怨纠葛。谈及本次选举,他最关心的是县长在乡土服务方面的作为,对“统独”,对“2008”,无大兴趣。“曹立委有办法,”他这样评价民进党县长候选人曹启鸿,“他能在立法院努力游说,增加给屏东县的财政拨款;地方公益事业,这些年搞得不错。”他不喜欢国民党的地方“桩脚”,说他们一直用小恩小惠拉选票,现在还很普遍。但对一些“深绿”的观点他也不以为然。 “我的老父亲喜欢听地下电台,是主张台独的。他没有文化,相信那些宣传,说什么‘反攻大陆’的时候两岸都没有打起来,现在中国哪敢打我们?” 张村长对本村事务显然十分用心。村里办了一个“文史馆”,收藏着本村各个年代的农具、炊具、家具、衣物,从石磨、秤、斗笠、蓑衣一应俱全,让我想起在美国小镇见过的“历史学会”。 在高雄教书的陈荣霖老师,曾是民进党屏东县潮州镇党部负责人。我问起他与民进党的渊源,他说: “我从小没有见过父亲。4岁那年,母亲带我去探监,我才第一次在监狱里见到他。”他的父亲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被国民党政府逮捕的地方精英,一位受过日本教育的医生。和民进党的许多成员一样,他是戒严时代受迫害者的亲属。 陈老师不满“扁政府”,认为陈水扁最大的败笔是“政策反复不定”,“搞不清他要干什么”。他说,陈水扁其实明白,“独”是没有什么可行性的,说过,“李登辉独不了,我也独不了”。但面对支持群众,又说“为了台湾的尊严,我们不怕牺牲”等等。不过陈老师对立法院中的泛蓝立委,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每当从电视上看到那些讲国语的泛蓝立委,像爷爷教训孙子一样质问政府官员,扁政府的官员用结结巴巴的国语或是闽南语答辩,我们这些人心里就很不舒服。” 陈老师认为大陆经济发展很快,台湾决不能闭关自守。“是独还是统?怎么有利就怎么做嘛。” 屏东县潮州镇上一家火锅店的老板王和平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无条件支持民进党”的人。他读书不多,16岁时就跟着搞抗议运动的哥哥在台北闯荡,搭舞台,挂标语。他多次竞选镇长和县议员,屡败屡战。他关心高层政策和两岸走向,认定“统一,一定会拖跨台湾!”其理由是: “你看我们镇上,有300个大陆女孩子。她们假结婚来到这里,到这里就离婚,搞色情行业。每个月她们每人要向家乡汇回相当于人民币1万元的钱,这就是说,一个月,300万!真要是‘统一’了那还得了!” 我看台湾传媒
这篇文章已多次提到台湾的传媒。在去台湾前,我对台湾传媒仅有蒙胧的印象。一是内地所谓的“港台腔”(其实港台何来共同之“腔”?)二是一些朋友所说的“恶质化”:肤浅、低俗、“叫嚣和充血”。 实地观察选举前后的传媒,我的印象被充实,也被部分地修正。 在我去过的台湾城市,几乎见不到报摊,报刊的销售主要在各便利店。1988年台湾“报禁解除”后,新办报刊曾如雨后春笋出现,其中多数又渐次消亡。今天在便利店的报刊架上占主要位置的,是台湾《苹果日报》、《自由时报》和传统大报《联合报》和《中国时报》。重要的杂志有《天下》、《商业周刊》、《新新闻》。 除了影响力式微的国民党《中央日报》,台湾已没有政党和政府的媒体。但是,台湾今天却不乏具有浓重党派色彩的传媒。《自由时报》、“民视”电视台几乎就是泛绿阵营的喉舌。而《联合报》、TVBS电视台色调之“蓝”也很醒目。 《苹果日报》具有西方式“商业媒体”的特征,惟读者马首是瞻。这在台湾,特别是在台湾北部,它实际运作的结果是:大量提供爆炸性社会新闻;反“独”的立场鲜明。对泄露“胡志强病例”事件,“苹果”的报导最为抢眼。他们毫不掩饰对12个当事医生的唾弃,“无耻!”“可恶!”的字眼直接上大标题。 每天读报,一个更强烈的印象是:中国式“文人论政”的办报传统,在台湾依然存在,而且对社会发挥着不可小觑的激浊扬清作用。选举期间,许多社论对宪政、对民主的阐释发人深思。他们用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在台湾捍卫常识、捍卫道德底线。 一些媒体曾痛责陈水扁对胡志强的恶咒。选举结束时,又逢连战、宋楚瑜诉陈水扁获胜。辩方律师以“言论自由权”为陈水扁诬称连、宋搞“柔性政变”辩护,法院判决明确指出:总统不具言论自由权。12月22日,《中国时报》和《联合报》都发表社论,论“总统没有言论自由权”。他们指出,言论自由的主体是人民,拘束的对象为公权力。正因为如此,手握公权力的陈水扁不仅没有血口喷人的特权,从根本上也没有言论自由权。 坚决反对台独的《联合报》,对他们所称的民进党的“基本教义派”立场进行了持续的批判。针对不少绿营人士在选举后认为这次民进党总得票率仍达42%,社会支持根深蒂固,不可摇撼,他们是败在陈水扁还“不够绿”;12月12日,《联合报》发表了一篇引人注目的社论:《即使全德皆赞成希特勒把犹太人统统赶出去》。社论说:“历史可以证明,有些高民意支持度的国家路线,其实却是错误的。这正是民粹与民主的分野。”“希特勒透过选举及公民投票等民主机制一步一步地实现他的纳粹工程,在有些关键性的公民投票中,希特勒的支持率可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点一。但是,选举与公民投票的胜利,最后并不能证明纳粹路线是正确的。” 我承认,这些关于民主宪政的论述,对我是陌生的;如同小学生看到中学课本。 《联合报》的一篇社论还尖锐指出“民进党主张台独。但一向在操作政治斗争时,却不说是‘台独/反台独’的斗争,而说成是‘统一/反统一’的斗争。”社论强调,“泛蓝,并不等于‘统派’。”它说,民进党是用扣红帽子的方式,“以‘反统’的假命题,来掩饰‘反独’的真命题”,这不但扭曲真相,也使两岸关系丧失了“新中间路线的广阔空间”。 《新新闻》周刊激烈批评民进党,但对国民党的针砭也直逼要穴。最近一期《新新闻》,就民进党和国民党的接班团队进行了比较,认为看未来政治发展的空间,民进党遥遥领先国民党。拥有行政权的民进党早已展开新世代的部署,再过几年,如罗文嘉等目前四十岁年龄层、有丰富政治阅历和行政经验的一辈即将陆续走向前台。而泛蓝仍然沉在论资排辈,目前看到的新一代多是对未来缺乏愿景、能力平平的“太子党”。 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上述各重要媒体,他们的灵魂人物几乎全部是“解禁”之前《中国时报》和《联合报》的年轻记者或编辑。在冲决威权的时代,他们经历了激烈的抗争,也经历了静悄悄的改良。今天在这多元声音的“传媒广场”上纵横论政、揭露腐弊、挑战邪恶,这无所恐惧的自由,正是他们用青春争得的。然而他们中的多数,并不以今天的传媒为荣;相反,对传媒上的“恶俗化”、“泥巴战”等乱象忧心忡忡。他们得到自由的庇佑,也别无选择地,要为自由承担代价。 这也正如台湾民主。当密封的盖子打开,魔瓶里冲出了一切东西:纯洁的和浑浊的;光明的和阴暗的;理性的和极端的。毋庸讳言,台独“基本教义”是在台湾民主运动的历史中孕生,在威权政治解体之后壮大的。但是不容忽视,今天反对台独的社会力量,他们所使用的,也正是民主这个武器。民主,是今天台独“基本教义”的巨大障碍。 在台湾的一个月,我同时观察着现场和传媒,看到媒体总是反映着现实的局部。那是媒体追逐的局部:最耸动、最激烈、最有戏剧性、要被渲染被广泛散播。然而,已然成为常态的那些事物和细节,媒体似乎没有关注的理由。 我也同时观察着两岸的传媒。发现内地对台湾选举的报导,往往是对台湾媒体报导的再取舍,即:凸显民进党的惨败、更多展示台湾的“乱象”。有的媒体流露出一厢情愿的欣欣然之色,甚至分析这次选举绿败蓝胜的原因是“大陆对台新思维撼动台湾岛”。经过二度取舍,媒体展示的图像更加失真。 12月26日,我在返回上海的飞机上看到《环球时报》,赫然的头条标题是《马英九说“统一”,越来越大胆》。我一时错愕:这是我在台湾一个月里看到的吗?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有一首歌,不分蓝绿,不分两岸,大家喜爱,它的名字是《美丽岛》。 婆娑无边的太平洋 怀抱着自由的土地,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照耀着高山和田园, 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 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兰花。 想起在台湾的一个月行程,这首歌动听的旋律便油然而升。我特别喜欢“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取自《左传》的句子。它让我想到那无法割裂的历史文化血脉,想到台湾人令人感伤又令人尊敬的过去和今天,想到他们正为古老的民族探路跋涉,想到这个民族的明天。 初稿于2006年1月24日下午5时,香港大学 钱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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