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文本的“征服者”? 作者:陆谷孙 人们给做翻译工作的人起过不少“恶谥”:媒婆、鹦鹉、傀儡、叛徒、杀手、“嚼饭于人”的保姆、奶妈、侍候两主的一仆、游标尺、戴着镣铐的跳舞奴婢、“教堂门口的乞丐”、反舌、舌人、象胥(通夷小吏)等等。当年,中国出版界的耆宿张元济说过:“士族儒流多鄙视别国方言为不屑;而习攻翻译,大抵闾阎寒贱,性识暗钝之人。”直到全球化的今天,翻译活动尽管在社会生活中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就学术界而言,却仍在相当程度上被边缘化。像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新建翻译系——翻译系的特殊性和必要性在香港好像是无人置疑的——就经过了多时的折腾,填写过无数次“洗衣单”式的申请表,聘请专家论证再论证;直到教育部行文批准之后,还听到不少嘁嘁喳喳的反对声音;在大学里评职称,管你是不是译过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的文字,管你是不是因此被外国授勋颁奖,光凭译作,休想提升。加上出版商定选题购买版权时眼睛只盯着域外的畅销书排行榜,对书情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再受到意识形态取舍标准的干预,而译者方面因为译作的出版周期长,稿酬又令人难以置信地菲薄等因素,积极性不高,内地的译界近年来虽说远看颇有些“frills and furbelows”的闹猛,从本质上说,更多呈现出的是一种无序状态,精品或佳品难得一见,抢译、误译、劣译的例子层出不穷,有的成为街头巷议的笑谈(Mencius译作“孟修士”;“一次性商品”译成“one time sex commodities”);译者队伍貌似庞大,实则萎缩退化。有志于学术者宁可转向去搞翻译学理论,不管是严肃的引进还是肤浅的皮附,言必称纽马克和奈达,加上一点从东汉盛唐老和尚到晚近著名译家的散论,忙碌构建着中国特色的翻译学。《中国翻译》期刊现在发文也要求附内容提要和关键词,来一个“洗心革面”,一头向着理论倾斜。可以说,翻译是理论和实践各行其是,分道扬镳最烈的领域。 说完丧气话,赶快补充一点积极的内容。 “恶谥”之外,翻译家也有美名。尽管鄙人未必完全赞赏并苟同鲁迅的译品和译论,可他把译者称为普鲁米修斯,盗火惠人,不管在当时还是眼下,我觉得比喻得恰当。我尤属意于公元4世纪参考了大量希伯来文版本复从希腊文译出拉丁文《大众版圣经》(Vulgate)的Saint Jerome(也是个今日称之为“塞黑”地方的老“和尚”),盖因他把翻译称作“征服”,即“‘征服’源文本”,而译者则是“征服者”。“征服”之后方谈得上翻译的“归化”,诚哉斯言。后现代衮衮诸公,即使是谈翻译,无不强调“解构”或“颠覆”源文本,女权主义更把源文本看作所谓“父权”的象征,肯定要挑战“征服”一词。所以,我在本文文题后打了个问号,表示欢迎商榷或颠覆的意思。 要“征服”源文本,对译者(特别是年轻译者)来说,首先是个态势问题,套用海德格尔的阐释论的说法,是确立译者的主体意识:如果说源文本是种“元文本”(metatext),我的译文同样也是!译者不是奴婢!其次,从技术角度讲,从质到文,巨细靡遗,要扫除源文本中的一切难点和疑点。就外译中而论,就是要求译者有彻底吃透外文从而驾驭源文本的功力。像此次竞赛命题约翰逊博士一文中的“What his mind could supply at call,orgather in one excursion”一语,准确理解“at call”(随时取来可用)和“excursion”(神游)的参赛者屈指可数;同样,“It is not to beinferred,that of this poetical vigor Pope had only a little,because Dry den had more”一句中对英文“not…because”(参考常见英文句He did not see the movie because l told him to)句型的理解真正“到位”的(不是因为……才……)似也不多。常听译者自谦:本人汉文修养不好,却难得听到有人承认自己外文功夫尚不到家的。殊不知对源语言理解失之毫厘,翻译时再添油加醋胡乱发挥,必然谬之千里!无论是多元翻译理论的目的论、受众论、功能论,不知对以上种种误译,均可忍受否? 添油加醋我称之为“冗译”(overtranslation);还有一种常见病,我称之为“泥译”(literalism),拘泥于索绪耳所谓的“能指”而罔顾“所指”(昨天修改《英汉大词典》校样,碰到一句“His determination to have my company bordered on violence”,原译甚“泥”:“他要我陪伴的决心接近于暴力”。“陪伴”、“决心”、“暴力”乃不折不扣的“能指”,从字面跳出,以“所指”为依归,改为“他非要我陪着他,差不多要动武了”,我以为才是对源语的“征服”。)当然还有“缺损译”(undertranslation)也是毛病。但对初操翻译的青年,前两者可能更得特别提防。 理论只有指导实践时才有用,这是我的信念。西方的译论,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照Susan Bassnett的说法,还是“业余的”,“散漫的”,要到八、九十年代才“成年”(come of age),那是与哲学、语言学、文学评论等的影响分不开的。其中如纽马克的源文本功能分类、奈达的换码功能和能动对等、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关注,若能被用来确立或改善对源文本“征服”的策略,那无疑是值得重视的。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意识和维特根斯坦的“游戏”论,特别令我心折,因为在我看来,最理想化的情形是译者决不被动接受“遵命选题”,非自己真正感兴趣且有90%“征服”把握的源文本不接不译;译时能文质兼顾,源文本中的一应组分(constituents)经换码皆能妥帖落位,使译者尽享“征服”的乐趣,而针对插科打诨的源文本,偶尔还能“游戏”一番。(笔者日前曾在一篇讽刺杂文中把intellectual译作“因偷来个揪”,颇得翻译游戏之乐。)如此这般,经年累月,待到积累至数以百万字计的译作,得名成家,指日可待矣。 都说中国两千年的翻译史迄今都是外译中的“入超”,下一个高潮将是外卖版权的中译外“出超”。鉴于我们目前的文化软实力以及汉语言文字的特殊性,允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是对中译外品种和人才两缺的事实,倒是见闻不少。可能我们的青年译者宜未雨绸缪,勤用目的语写作,迎接这一高潮的到来。 在我看来,从“通天塔”建塔失败开始,翻译始终是一种“彼岸性”的智力活动,只有较好或更好的译作,而不存在最好的译作。时势丕变,受众嬗递,“五四”时期译出的。《国际歌》歌词,今天的共产党员可能不知所云,遑论美学接受。再说,再好的已有历史定论的译本,拿来和源文本一对照,总能发现错漏等“硬伤”,证明“征服”永远只是相对而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本次得奖的参赛译文只是在总体上略有优势,在不少细节方面,可能还需借鉴许多没有得奖的译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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