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这一座文坛,这一桩富贵

这一座文坛,这一桩富贵

王彬彬(南京大学教授) 

刊发时间:2008-10-09 18:52:33 中华读书报

  两年前,韩寒在互联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对文坛来了一番痛骂。在痛骂文坛的同时,韩寒也对文学应该如何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有许多人读韩寒的文章而眉头大皱,但我却开心地笑了。韩寒对文学应该如何的看法,当然还过于简单、还不无偏颇,但韩寒对文学不应如何的看法则无疑是正确的。至于韩寒对文坛现状的抨击 ,就可谓一针见血了。也正是那顺着针尖流出的血,引发了我开心的笑。固然,韩寒的话语方式很粗俗很鄙劣。文坛再脏,批评文坛的话却不必也脏。但韩寒的脏话,与前些时候成为学界事件的某位教授的脏话,不可等量齐观。以韩寒“尚未被文坛认可”的身份,如果以文质彬彬的方式批评文坛,那就如拿着一根草棍敲击厚厚的城墙,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那就如一缕阳光照进万丈深坑,连一点反应也不会发生。所以,韩寒的话语方式虽然不值得肯定,但也应看到,这是韩寒所采取的一种批评策略。或许,正是为了让自己的批评能刺痛文坛麻木的神经,韩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在谴责韩寒出此怪招的同时,也应想到,文坛的皮比城墙还厚,要做到一针见血,这针非有点“怪”不可。

  韩寒的脏话,让文坛皱了一下眉头,但也仅仅皱了一下眉头。很快便风平浪静。文坛依然故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文坛真是韩寒所说的那令人掩鼻的东西,就仍然是那东西。这真是“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我曾希望韩寒的骂,能引起文坛中人严肃的思考、认真的反省。我也曾希望韩寒的骂,能引起文坛热烈的讨论,辩一辩文坛到底是不是韩寒所说的那东西,如果是,怎样令其不是。但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文坛对韩寒之骂的对策,终于令我想到《红楼梦》中凤姐和贾蓉对焦大之骂的态度。“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醉酒的焦大,竟骂出了如此难听的话。而“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坐在车中的凤姐和贾蓉,听见焦大那些骂语,应该也皱了皱眉头吧,但终于“装作没听见”。面对这样的骂语,“装作没听见”是最聪明的做法。以凤姐的“脸酸心硬”,要做到这样其实很不容易。当焦大尚未骂到这一步时,凤姐是何等泼辣,责怪宁府对焦大“太软弱”,责问宁府“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然而,当焦大终于骂到了这一步时,连凤姐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了。凤姐深知,如果对焦大认真追究,那荣宁两府的丑事就都包不住,自己藏在褂子里的断臂,也只好露出来了。只有未更世事、不通世故的宝玉,认真对待焦大的骂语,他试图与凤姐讨论一下:“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这一问,当然令凤姐尴尬,令凤姐恼怒,于是“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胡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对焦大的这种毫不留情面的“批评”,理应“装作没听见”,如若“细问”,那就是罪过。

  而文坛对韩寒的毫不留情面的骂,也采取了“装作没听见”的方式。但韩寒比焦大幸运。焦大虽大有功于贾府,却毕竟是府中奴才,他须得在府中讨生活,所以还是被别的奴才塞了一嘴马粪。既然韩寒被文坛中人认为只进入了市场而没有“登”上文坛,那就是文坛外边的人,不在文坛上混吃、混喝、混穿、混住,不在文坛上争风吃醋、争名夺利。文坛奈何不了他。文坛有自己的规则,更有自己的潜规则。如果韩寒也已在文坛上混,也想从这坛上得到那些香香辣辣的东西,那这番连荤带素的骂,可就真有点“自杀式袭击”的味道了。不会有人打着旗帜、吹着军号来兴师问罪,但你在文坛上时时会觉得遇上了鬼打墙;没有人会宣称要对你进行这样那样的报复、制裁,但会有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陷阱、路障在寻找你的双脚。文坛是一个整体。文坛又有许多圈子、山头。骂了一个人,有时就等于骂了整个文坛。骂了文坛,就等于骂了坛上的所有人。至于圈子、山头,就更是相互帮衬的利益集团了。同一圈子内、山头上的人,在文坛上肩并肩地抢这夺那,背靠背地对付外敌。圈子内、山头上,没有是非、只有以名利为支撑的“义气”。如果骂了圈子、山头上的一个人,当然就等于与整个圈子、山头结仇,于是便会对你全圈共讨之、全山共诛之。

  韩寒对文坛的骂,虽算不上“自杀式袭击”,但也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因为这意味着主动放弃某些东西,例如,“茅盾文学奖”,恐怕就难得与他结缘,因为这个奖,也被他说成了那闻之令人掩鼻的臭东西。“茅盾文学奖”,这可是文坛上最大的一桩名利。用《水浒传》中的话说,“茅奖”是最大的“一套富贵”。一个作家,敢不敢对这套“富贵”动欲念,很大程度上,他需要估量自己在文坛上的人脉和关系。新的一届“茅奖”评选据说已经启动,又一套大“富贵”浮出水面。你留心看看吧,许多人都有着晁盖、刘唐、吴用、三阮们刚纠集到一起时的表情。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